北村薰著

赖樱英译

西田先生第一次带我去那家店,是在刚进入梅雨季的时候。

我和西田先生都是新进员工,一个多月来都一直跟着资深老手,实习、跑外务、面访客户。两人都负责别墅区,也不是不会贸然登门去推销,但基本上做的都是循线销售,因此是看着同乡会的名簿去挨家尝试的。

以我个人的感觉来看,如果都来到别墅了,附近还有扯得上关系的人存在的话,反而会觉得受不了呢。然而,要是老这样想的话,那么工作根本就做不成了。只好换个想法,开口攀谈。

回到公司报告了结果之后,以我们新人为主,大家经常会一起去喝酒。我把这件事也看作是工作内容之一,跟着一起去。总之是一直疯到不论任何地方,连一片樱花花瓣都再也看不到的时节为止,老是累个半死。

即使是进了酒馆里,我也只是浅尝啤酒,或者是喝前辈与同事帮我斟酌挑选的口感极佳的“新加坡司令”来打发时间。

聊得最多的,往往是一些关于上司的闲话,其余是职业棒球赛或是身体状况的话题。此外,也会对新来的女职员提出一些带点身家调查味道的问题来。就有那种在职场上受到前辈们多方照料,而且能够很优秀地反应过来、学得又快又好的人,在这样的场合里,也能够无懈可击地继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而对于像我这样既无趣,又不管再怎么忍耐,都还会显露出“我正在忍耐”的样子来的人,前辈们似乎也很不起劲。

我记得的对话并不多,但是致使我会去那家店的起因的对话,是这样开始的:一位名叫柿崎,戴着金属框眼镜、脸型瘦长的前辈,用一种简直就像是在严厉申斥的口气,对着那天领着这群人一起来的胖部长说道:“所以说部长,现在已经不叫做高杯酒了啦。”

“喔,是这样啊。”

部长微笑着,继续说道:“那是叫做什么呢?”

“是威士忌苏打啦。”

“喔。”

“但是,冲淡了就太可惜了。至于冰块呢,加在这里就不错,加冰块的格雷立培特。就是这个。”

我不认得威士忌酒的牌子。当时,我凑巧随着声音,把摆在眼前的浑圆酒瓶中央的文字“GLE”横着看过一遍,所以还记得。

“哦,是这样子吗?但是如果要冲淡的话,是用哪一种呢?是水呢,还是碳酸水啊?”

明明是笑着接受部下所用的苏打二字,却八成是故意地用“碳酸水”来回答的部长,脸颊上淡淡地染着十分满足的粉红色。

柿崎先生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喔,我是加水啦。爱尔兰的——”

接下来我只记得柿崎先生开始说起关于爱尔兰威士忌香气的话题,至于他所提起的牌子便不记得了。

左边的一群人在讨论手相的话题。跟我一样是新进员工的女孩子,一脸天真烂漫地摊开手掌,像是要跟人家要东西那样,男性们探头观看,“哇哈哈”地大笑开来。

就在那时候,西田先生走到晾在那里当“壁花”的我身旁来。因为是在角落里,旁边有人坐下来的话,应该会觉得有压迫感才对的,我却感到十分自然。

“啤酒吗?”

西田先生手上拿着威士忌加水的酒杯。

我故意用一副“我是个无趣的女人吧”那样的语调说道:“是啊。”

然后,伸手探进装着坚果的碟子里摸索,却已经都只剩空壳了。

跟我同期的西田先生,穿起新的西装来很好看。在那之前,他是个除了打招呼之外,不曾跟我说过什么话的人。

“鸡尾酒呢?”

“我不懂酒。”

这句话,是用很不可爱的口气说的。

在西田先生耳中,听不出任何感觉来。然后他说:“你曾经在庭院里,调过鸡尾酒吗?”

算我输了。我摇摇头。

西田先生瞄了一眼我的杯子,用轻柔的语调缓缓说了起来。

“看着你的短发和那杯啤酒,就让我回想起过去。那是大学暑假刚过完的时候,九月都过了一大半了,却好像是又回到盛夏季节似的,天气非常热。午休时间,我和一位短发女孩在校园里走着。那个女孩,很突然地,就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那样对我说,‘我调鸡尾酒给你喝!’她抬头看着我的额头上,汗珠闪闪发光。‘我马上就过来,你先把杯子准备好。’说完,我都还来不及回答,她就这样跑掉了。

“我心里想着该怎么办好呢。很平凡无奇的,我走进就在旁边的学校餐厅,打声招呼借了两个塑胶杯子出来。拿着杯子回到原来的地方等着。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孩笑嘻嘻地回来了。她拿着从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罐装饮料,整个人似乎变热了十倍。

“我们一起走到校舍后面的长凳子那边。虽然已经开始上课了,不过我们刚好是没课。

“要是机灵一点的家伙,是不会顶着那样的大太阳跑到外面去的。应该会去找个咖啡厅坐下来,或是到有冷气的地方吃顿午餐之类的吧。但是,绿荫浓密的树木随风轻摇,云非常的白。夏天的太阳,就像是被我们两个人全包了下来那样,感觉很棒。

“那女孩,把罐子外面冒出一堆水珠来的姜汁汽水放在水泥砌成的长凳上,又从包包里拿出同样是冒了一堆水珠的罐装啤酒。果然,要明目张胆地把酒拿进来,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的。杯子就放在两个人的正中间。接着她打开姜汁汽水的铝罐,让我拿着啤酒罐,说要把两瓶铝罐里的饮料平均倒进杯子里。

“两个人隔着凳子面对面地蹲下来,用那种像是见习药剂师的眼神,试着如法炮制一番。也许是因为跑着拿过来的缘故吧,在发出响亮声音的同时冒出了好多的泡沫来。那也很有趣。就连长凳上的黑蚂蚁,都是一副觉得很奇怪的样子。

“当时那杯冰冷的鸡尾酒,真是难以想象的好喝。你如果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的话,没骗你,那可是一种据说叫做ShandyGaff、名正言顺的鸡尾酒呢。那女孩好像也是第一次调的样子。她说是在英文系上课的时候学到的。”

我不知为什么感到有点气愤地回答说:“在英文系里,还真是能学到各式各样的东西呢。”

累到简直连工作之外的事情都无法思考地过了一个星期之后,假日来临。

无所事事地过了大半天,中午过后忽然想起来,便穿上牛仔裤和凉鞋,骑着脚踏车上街去,试着去找自动贩卖机看看。然而,明明又不是多么热的天气,却唯独姜汁汽水亮着已售完的红灯。

这可惹恼了我,一连跑了好几家超市,在往最后那家店去的长长的道路边,紫红色的花朵像人造花般盛开着,杜鹃花丛一路绵延到看不见尽头的那端。由于是逆风,我拚命骑啊骑的,却好像都没有往前进,真是教人着急。

在好不容易抵达的那家店里,正好碰上它特价促销的“可乐六瓶合购”。我拿了那个姜汁汽水,连同啤酒一起买了。

洗完澡后,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照西天先生所说的方法试着调来看看。只有一个人是不太好弄的。泡沫从玻璃杯的边缘冒出来,我只好用嘴巴去接,就像是嘴唇碰触到天鹅绒布料那样的感觉。

倒也并不难喝。

只是,一次两罐碳酸饮料,我的胃有点难以消受。但要是没了气的话,那就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难喝的东西了。就在东弄西弄的时候,渐渐感到有点微微的寒意。若是两个人共享夏日来喝的话,也许会是个终生难忘的回忆。但是,这绝对不是给独自一人,窝在这种公寓的一间斗室里,浅酌轻尝的饮料。

我虽然这么想着,却也觉得有点浪费,便在睡觉前把两罐都喝完了。对爱喝酒的人来说,这点分量根本算不了什么的,就算是对我而言,要是平常喝这么一些也不会怎样的。但是,也许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喝,精神松懈之故吧,那天晚上很奇怪的,我感觉到好像有点头晕的醉意。

六月,我接受了西田先生的邀请。

新人们也都已经脱离前辈的指导,到自己的部门各就各位了。我所负责的商品是网球的会员证,西田先生则是负责度假饭店那方面的业务。因为很忙,所以从那之后就没有什么可以特别说话的机会了。

那是在公司的走廊上不期而遇时,他稍微看了一眼雨中的玻璃窗,问我今天傍晚可不可以约我出去。由于我已经开始觉得“去喝酒”这件事实在很无聊,所以几乎都不再接受这样的邀约了。但是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也没想就反射性地点头答应了。

他领着我在纷飞细雨中穿梭,来到一间位于新桥的店。走进那个不仔细注意恐怕会错过的入口,顺着狭窄的楼梯往地下室走,推开深咖啡色的门扉。

是一间很小的酒馆。

吧台对面,站着一位看来年纪约莫五十好几,很适合打蝶形领结的老板。就像小时候从电视上看到的外国电影里,曾经在不经意间看过的面容。是个让人莫名地心生怀旧之感的人。

他和西田先生相互问候,虽然简单却充满了熟悉感,之后我们便在酒吧前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

除了我们之外,就只有三个中年客人,坐在角落的座位上,静静地喝着酒。色泽黯淡的墙壁上,随意贴着啤酒和威士忌的海报。每一张都是我见都没见过的。不过是走了十几级楼梯下来,却好像已经迷失在一个跟地面上截然不同的国度里了。

“那个,上一次我跟你提起过的——”

“什么?”

老板说话的尾音微微地上扬,眼睛看着我。

虽是和蔼可亲的眼神,但却觉得好像是在被人打量估价似的。西田先生稍微把身体探向吧台。

“就是这个人。怎么样呢?可以吗?”

老板慢慢地点了点头。西田先生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

“太好了。总算是不虚此行。那么,两人份。”

“好的。”

老板打开右手边的小门,走进里面的小房间去。我一面拨弄着浅樱色套装上五颗并排纽扣的第二颗,一面理所当然地提出疑问。

“是什么啊?”

“没什么啦。”西田先生有点恶作剧似的笑着说,“我并不是想要让你喝比较烈一点的酒,然后把你怎么样的。请放心吧。”

“真是答非所问。该不会又是什么关于鸡尾酒的事吧?”

“唉,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记得吗,那个时候,部长和柿崎先生曾谈到威士忌加苏打和威士忌加水的话题吧?”

我视线稍微往上移,跟挂在墙上的月历里那个已经抢先一步穿得非常夏天的女孩视线相会。

“……喔,在说哪一个比较好的那个。”

“对,你觉得呢?”

不论是威士忌加水或是威士忌加苏打,我都只不过是曾经浅尝过的程度而已。

“我倒是没有特别……”

这时候老板从小房间里出来了。手上拿着两杯威士忌酒。

“西田先生是加水派的吗?”

我眼睛一边注视着并排放置的杯子,一边问道。

而西田先生只是以“我想要让你喝喝这个”来回答我。

如果是刻意那样说的话,那么应该是跟普通的威士忌加水不一样吧?我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玻璃酒杯。可能是因为从来不曾仔细地看过威士忌酒,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吧?但是,在清澈洁净的冰块之间的琥珀色,是那样不可思议的透明澄澈,让人觉得,即使这是湖水层层叠叠的深邃,那么就连远在湖底呈点状那么小的鱼的寂静无声的游动仿佛也能看见。

我用一种像是在转瞬间去到遥远的地方又回来了的表情,看着西田先生——我觉得是这样。

西田先生换上一副不再紧绷的舒适自在模样。

“看得出来吧?不过还是——”

然后,伸手拿起酒杯。

我也把另外一杯送进嘴里喝喝看。然后,很自然地闭上眼睛。有点类似刺刺麻麻的痛苦滋味。

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经验,凭着直觉就知道,这不是因为威士忌,而是因为水的缘故。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掺了苏打。但是,并非那种有气没力的味道。很可恨地,我还记得那个名字——ShandyGaff。跟喝掉那个自家调制、在桌子上放了很久、已经没有气泡的饮料时的悲惨模样迥然不同。纵使是在水里添加一点点的苏打,所能产生的,顶多也只是那样淡薄的滋味吧。

如果自己是个能够神游于多愁善感之境的女孩的话——在西田先生的故事中出现的那名小姐,一定也是这样的人吧——便会在转瞬之间脱口而出地说,那是用眼泪来冲淡之类的傻话来,是会让人感到“可爱”的。

“关于这个东西,请你不要在别的地方提起。因为听说数量很有限,

所以老板呢,只有在遇到他觉得恰当的客人时,才会悄悄地拿出来。”

“那是贵重物品喽?”

“是啊。”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西田先生很轻柔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也不会想要问。但是,就是会有很想要喝这个酒的时候。”

“西田先生为什么会成为这里的‘会员’呢”

“也是凑巧啦。我走过店门前,就像是被什么给拉进来那样,走下了这里的楼梯。不过一开始都是喝普通的威士忌加水,然后老板就主动推荐说,要不要试试这一种。”

我们并排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喝着那种特制的威士忌加水。老板钻进门扉好几次,为我们更换酒杯。

就这样子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左右吧,我们几乎都没有交谈。那就够了,也许饮用相同的“水”,就是一种对话吧。

走上楼梯,回到地面上时,天气依旧。无数的雨丝,在漆黑的夜色里突然出现在空中,经过一段短暂的旅程后,好似愤怒般地在脚边的柏油路上迸裂开来。

过了一年,也已经习惯了公司的生活。

春季的人事异动是以什么样的标准来决定的,我并不知道。或者,是根据当事人的志愿也说不定。

西田先生决定要去关西的分公司了。在走廊上跟他道别之后,他这样说道:“我啊,早在一个月前就收到人事命令了呢。”

“啊?”

“是之前跟你说过的,在盛夏里调鸡尾酒的那个女孩给我的。礼拜天正在睡觉时,收到公司寄来的限时专送,打开一看,里面是转调到北海道函馆分公司的人事命令呢。在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好多事情。但是,等我冷静下来一想,我们公司根本就没有什么‘函馆分公司’吧?首先,没有盖章,信封也不是公司的信封,上面只写了公司名称而没有写地址。该有的全部阙如。那时我就猜中了几分,一看邮戳上的投寄地点,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恶作剧。”

“是那个女孩吗?”

“是啊。听说人事命令用的纸,是逛街时在银座的文具店里发现的。她说因此呢,就特地买下来做好,然后寄出来看看。上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她正好在说一些关于函馆的话题呢。”

樱花开了又谢,西田先生走了,梅雨季节再次到来。

在一个因整理文件耗费许多时间而工作到很晚的夜里,看着拍打在窗户上、宛如在责备我的雨点,也看到映照在那扇窗上的自己。深巧克力色印花布料的衬衫,是细碎的白色小圆点图案。离远一点的话,甚至会看成是素色的。

就在那时,突然想去那家店看看。

对于超级路痴的我来说,算是相当意外,在夜色中的街道上,犹如被一条线牵引着那般,我没有迷路,顺利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地点。

独自在一张高脚椅上坐下来之后,仿佛就像是在迎接刚刚离开座位又回来的客人那样,老板微微地点头行礼。

“要帮您准备那个吗?”

我点头之后,他又补上一句话说:“要是今天,也可以调更烈一点的。”

“这样子的话,就喝那个——”

“好的。”

老板像上次那样,走进旁边的小房间里去。

摆在眼前的酒杯里的威士忌加水,颜色跟之前的略微有些不同,是微妙到难以言喻的差异。一入口,那滋味还是一样,的确是很烈的酒。

客人有十二、三位。有人高声谈笑,感觉气氛很热闹。只是,我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话虽如此,之前也并不算是两个人。上一次,只不过是两个“一个人”在这里而已。

就只是这样,我把精神集中在酒杯上。被雨淋湿的脚,开始逐渐地干了。

十点刚过的时候,人群同时离席,狭窄的店内变得空旷宽广。可是相对的,正因为没有了声音,感觉周遭好像整个变暗了。

老板开始默默地收拾桌面。额头上虽然已经有点稀薄了,头发却依然乌黑。就在看着他的身影,听着玻璃和搅拌棒碰触的寂寥声响时,我没来由地觉得,这好像会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家店。说得更明白一点的话,就是等老板把店收拾干净,我一走出这里之后,就算是明天到这附近来寻找,都再也不会找得到这家店了。这明明是个毫无道理的想法,却有如海水必然会在涨潮日到来那样,涌上了我的心头。

轻微的醉意也来推波助澜,让我被“唯有现在才有机会”的焦躁感所驱使。于是,手扶着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的吧台,我转过半身去朝着老板。

“这个,究竟是什么呢?”

然后,视线转移到酒杯上,再转头凝视着老板。不瘦也不胖的背影,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工作着,用银色的盆子装满了玻璃酒杯和盘子,放在吧台上。然后他终于面对着我,以温和的声音说道:“威士忌加水。”

那简直像是裁判在告诫犯规的新选手那般的口气。

“是什么样的水呢?”

“这个嘛……如何说好呢?”

“是商业机密吗?”

“这样子说的话,大家就都能理解了。”

“然后就不再多问了吗?”

老板轻轻点头:“是的。因为大家都是些很有绅士风范的人士。”

我的嘴角有如羽毛般轻轻浮起,在连自己都不知情的状况下微笑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差不多到了想说出来的时候了吧。”

老板虽然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却走到门外去又回来。有一瞬间,觉得好像可以听到笼罩着上面那个世界的雨声。

店门似乎关了起来。

在椅子上坐下应该也没关系的,老板却走进吧台里去,和我面对面。

“那是我国中时候的事了——”老板开始诉说,“我走进没有半个人的化学教室,想说如果把硫酸、盐酸、硝酸和醋酸混合在一起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就动手实验。混合的顺序、以及真正放进去的究竟是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却发出一声砰然巨响,白色烟雾从试管往上蹿,一直冲到天花板附近呢。

“那让我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去玩药品了。但是我很喜欢去触摸化学教室的玻璃试管。就在这样东摸西摸的时候,我把水注进细的试管里从旁边一看,就如同你所知道的那样,水的表面看起来好像有一层薄膜。为什么我会去思考那样的事情,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想着,这层薄膜能不能剥掉呢?

“那是个秋日的黄昏,西斜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四周看起来异常明亮。化学社团里扎着辫子的女生,在另一头实验桌的那一边打开了水龙头,正在用刷子清洗试管。我并不是社员,只是来闲逛玩玩的而已。自来水在水槽里四散纷飞的水声,感觉上好像到现在都还能够听得见呢。还有刷子‘啾啾’响的声音。而我,像是被那声音蛊惑了一样,拿起放置于桌上木箱内的细长试管。

“在我这边,也有一个水槽。我扭开水龙头,水像丝线一样地流泄出来。我让那条透明的线进入试管,用手指头抵住底部,水马上就满了出来。拿起来一看,发现在试管的尖端,水的表层鼓了起来。只好桌子上的箱子里,有一个——那个应该叫做什么呢?前端像针那样尖尖的,类似锥子的工具。

“我用右手抓起那个工具,从管子边缘,把那个锐利的尖端插进了水的表层下面。一下子就滑进去了,水和表层之间出现了缝隙。像是就那样要把尖端反弹出来似的,细细的针震动着,表层的部分就像豆子一样飞了出去,掉落在漆成灰色的桌面上,圆滚滚的。而且还会抖动摇晃呢。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印象中就在那时候,扎辫子的女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在叫我。我就把管子里的水放掉,走到那个女生那边去。

“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忘了这件事。

“不过,那是在开始做这个生意,拥有了自己的店又过了四、五年之后的事情。深夜过后自己一个人在收拾店面——不是这家店,是之前在中野那边的店啦。那个时候,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出水的表层的事情来。

“我打算再试一次看看。用调酒杯装满矿泉水,手拿着刀子,从杯缘突出缺口上的小三角形的地方,把刀刃插了进去。

“就像是要把标签剥下来那样,我开始剥除表层。水的薄膜就那样顺势滑到刀刃上,掉落在一旁的碟子里。

“我探头去看调酒杯里已经剥去外皮的水,看起来好像比原本的水还要更清澈透明。

“接着,国中时代虽然是只做到这里为止,但这一回由于生意上的关系,我开始疑惑于这个透明到有点诡异的水,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轻轻地举起杯子,我试着含了一口。

“好像微微地刺着我的舌头。光这样喝,味道太刺激了一点。我就加了威士忌去混合。于是,就很顺口地入喉了。而这就是那种威士忌加水的开端。

“今天端出来给你喝的比较烈的这种,就是表层部分。把表层单独收集起来,就会是那样的味道。之所以会挑选客人,是因为明明都已经这样明显了,不明白的人还是完全分辨不出来这并不是普通的水。真的是很奇怪吧?”

老板“吁”地喘了一口气。

“唉,我本来没有打算要把这些事情说出来的,但是好像在迷迷糊糊中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觉得很无聊吧?要是给你看看我用刀子时候的样子,可能会比较好吧,但是我怎样也不想要秀给别人看。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会想要给懂得那个水的滋味的人喝。所以才会一直持续做到现在呢。”

老板稍微把头一偏,看着我:“你能相信吗?这样的事情。”

真是出乎意料。

“这不是相信或者是不相信的问题吧。”

不假思索的,我像是抗议般脱口而出。然后为了要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以双手覆盖住脸庞。我明白的,明白有这样的事情。

而且西田先生他,一定也明白的。

踏进玄关,“喀锵”一声把门锁上时,日期已经跨进第二天了。随随便便地把伞往孔雀蓝的伞架上一插。

一打开日光灯的开关,光线便闪烁着扩散开来。在光线完全笼罩住房间和我之前,有好一会儿,我呆呆地坐着。然后,站起身来,开始放水准备泡澡。热水器的声音有点刺耳,放满了半个浴缸后就关掉了。

将衣服连同温暖一并脱下,赤足的脚底板一边感受着塌塌米、地板以及垫子的冰冷,一边踏进白茫茫的浴室。在西式乳白色的浴缸里,有着宛如床铺般的热水。这样一想时,我光着身子回到房间里。桌子上有一把红色把手的小剪刀,我握住了它。

我攀着浴缸的边缘,跪立在垫子上,把打开成十字状的剪刀的一片刀尖往下滑,逼近到冒着水蒸气的水平面。

比起从平底锅中把可丽饼给掀起来,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一旦用刀尖,只是让边缘浮起来之后,就能够用手指头捏起来了。水的表层就照着水面的形状,整片完好无缺地被拿起来了。

把剪刀放在伸手可及的放洗发精的架子上。

我就像是溜进被褥里去那样地滑进浴缸里,拉上薄而透明的帷幕。

那是以身体的形状,仿佛是分别从上和下来覆盖住我。分明是热水却不会热,而且也不冷,我就像那个东西那样包裹着我自己,只是没有刺刺麻麻的感觉。

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译者简介:

介赖樱英:

一九六四年出生,台北市人。东吴大学国贸系毕业。曾任外商公司业务秘书,软体公司行销主任,目前为专业从事日文翻译之自由工作者。译有《虫卵的排列》(合译)、《疑惑的轮舞》(合译)、《恋爱诈欺师》(合译)以上三书由新雨出版社出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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