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系馆前广场,十二月二十七日)

“警察先生,这是不可能的。”詹世洁眼镜下的目光此时变得异常锐利。

吕益强对别人一下子否定掉他的想法感到些微不悦,但他仍然平静地问:“怎么说?”

“你的推理虽然相当精彩,”詹世洁微笑道,“但却存在着一个大漏洞。”

“是吗?在哪里?”

吕益强听她这么说,真的不太高兴了。受过专业训练的刑警,不应该被一个面露嘲讽、不到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尖锐地质疑。

“那天晚上,我替稚瑜倒垃圾,大约在十点五十分回到寝室。而雨净她男友仲习则是在十点半送她回女生宿舍的。我进房时,雨净正在洗澡,她是洗过澡后,才喝了稚瑜的菊花茶。然后,我们十一点多一些就睡了。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也就是说,稚瑜在菊花茶里所掺的安眠药,必须在二十分钟之内发生效力,让吴雨净沉沉睡去,而这样的时间实在太短了!菊花茶是一种味道清淡的饮料,如果加入的安眠药剂量太多,茶里的苦味会太重,吴雨净可能喝了一口,觉得难喝,说不定就借故不继续喝了。而在不影响菊花茶味道的前提下,所加入的安眠药,分量是没办法在二十分钟以内沉沉睡去的。

“另外,我自己也喝了菊花茶,可没有感觉到味道有什么异样!”

吕益强有点着急,辩解道:“说不定徐稚瑜给吴雨净喝的菊花茶里,安眠药的分量极浓,她只要喝一口就足以迅速入睡,而给你喝的那杯,已经冲淡过了,所以你才不觉得有异味。”

“你根本不了解她们两人的关系。”詹世洁立刻顶撞,“雨净对稚瑜就像对待亲妹妹一样,而稚瑜也对雨净非常言听计从。所以,稚瑜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那是在徐稚瑜尚未得知她姐姐的自杀与吴雨净有关之前的事了。”

“警察先生,就算退一万步,我也无法同意你的假设是合理的。”在吕益强的记忆中,詹世洁是个咄咄逼人的女孩,“因为……”

“因为什么?”

“其实,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到垃圾场去。”

“什么?那……”吕益强十分惊讶,“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说穿了,就是我不欣赏稚瑜这个人。”詹世洁的语气,听起来一点情感也没有,“她找我帮她倒垃圾很多次,每次都说是身体不舒服,我一开始以为她讲的是真的,于是就帮了她,但是到最后我发现,她只要一有什么小毛病,就马上要我帮忙。”

“认识稚瑜一个学期以来,我认为她只会装病、装死,向别人示弱来博取同情。她不是一个个性很开朗的人,所以在班上人缘并不好。然而,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她会刻意去接一些自己负荷不起的工作,让人误以为她很认真、很努力。

“清理女生宿舍的垃圾,明明是一份很累的工读,她却硬是爱接,然后再找人帮忙。上《史记》课时,也自告奋勇要帮老师搬投影机。然后,再把我拖下水。她觉得能够负责这些工作,表示自己很重要;要别人帮忙,也是让他们有机会表现一下善意。这就是她的作风!

“雨净就是这样被稚瑜骗了。只要雨净在场,稚瑜就会表现得既顺从又听话,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其实,还不是为了要求雨净每次有活动时都非找她不可。当然,雨净应该是个聪明人,不可能看不出来啦,只不过美女也有自己的形象要顾,所以不能说破。”

詹世洁的用字遣词非常毒辣,连她室友也无从幸免。

“我答应了稚瑜,离开寝室以后,一个人在校园里随便逛逛,打发时间。”詹世洁继续说,“结果,我看到雨净跟仲习一起往宿舍方向走,更有趣的是,他们的后头还跟了一个男的。我知道他就是高雄校友会的会长庄闻绪。

“我对他们很感兴趣。因为,我喜欢旁观人类冲突与矛盾的关系。未来我若是接手爸爸的事业,现在的这些观察对我都会很有帮助……结果,我看到了一件令我意外的事情!”

“什么事?”吕益强不禁焦躁起来。

“雨净跟仲习两人在花圃前讲话。他们似乎有些争执,但距离太远,我听不见。后来他们道了别,雨净往宿舍玄关走去……想不到,我竟然同时看到两个雨净的背影!除了原先跟仲习说再见的那一个,宿舍门口左侧的柱子也出现一个!

“一时之间,我还以为门柱上装了镜子!但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躲在门柱后方的,并不是雨净本人,而是稚瑜!稚瑜穿的衣服,竟然跟雨净的衣服一模一样!这时候,我终于明白她们两个在玩的把戏。当雨净经过门柱时,她却停了脚步,取而代之的是已经躲在门柱后的稚瑜,代替雨净走进宿舍里。而站在花圃前的仲习,表情则浑然未觉……”

“可是,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到这段过程的刹那,我想通了很多事。从她们熟练而镇定的举止来看,她们显然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雨净跟稚瑜的背影确实很像。雨净一定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才玩这种把戏来整仲习。我记得,雨净曾经抱怨过仲习太黏人,嫉妒心强烈,而且感情用事,甚至会为了查明她的去向而偷偷跟踪她。

“有了这层认知,雨净与稚瑜的关系就更加容易理解。原来,雨净也没让稚瑜白跟,而是真的有用处。我猜想,雨净一定是为了自己的行动方便,才经常带着稚瑜。无论是衣服或发型,雨净都非常熟悉,让稚瑜的背影看起来像自己,一点也不难。

“另外,稚瑜经常要我帮忙倒垃圾,理由同样不言自明。这样她才能把我引开,有时间去准备雨净吩咐的装扮,并且不让我知道。”

“……后来呢?”

见到吕益强瞪大双眼,詹世洁冷笑一声,“很不可思议吧?我也是惊讶了好一会儿。仲习看到‘雨净’进了宿舍,才放心地离开,不过,他折返时却走近庄闻绪,看起来恐怕是准备要吵架,还好,他们只是僵持了一会儿,两人就分道扬镳了。

“过了一阵子,雨净缓缓离开门柱,自顾自地走进宿舍。虽然看起来像诡计,但终究只是个无聊的游戏。可是,警察先生,如果你亲眼看到这样的场面,还能够否定稚瑜对雨净的顺从吗?

“雨净当然没看到我。我确认了一下时间,没让稚瑜起疑才进宿舍。进寝室后,我看到稚瑜正优哉地泡着菊花茶,一副没事的模样,令我非常生气。她原来是这样在愚弄我!不过,我也了解了更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背后的真相。

“稚瑜原本在傍晚倒了垃圾以后,就马上前往舞会的。但是,她却去了一下子就回来了。这一定是雨净要她提早回来的,为的就只是帮雨净这种忙,让她消消气。另外,我还发现寝室的电话线被拔掉了,是谁做的根本就不需要明讲了嘛。”

确实,隐身在门柱后方的诡计,给人的感觉非常幼稚。但这反而证明了徐稚瑜没有动机。

倘若事先知道姐姐的自杀与吴雨净有关,徐稚瑜有可能如此言听计从吗?

还是有可能。

徐稚瑜为了报仇,于是忍辱负重……

吕益强毕竟没有完全被詹世洁说服。他的推理不可能轻易被驳倒。

只不过,一个大一女学生的城府能够如此深沉吗?

“好,如果你认为徐稚瑜不可能是凶手,”吕益强设法压抑内心的纠葛,“那么根据你从旁观察人类冲突与矛盾关系的结果,究竟还有谁有动机杀害吴雨净?”

“你已经排除了我的嫌疑?”

吕益强没料到詹世洁会这么说。“还没有。”

“呵呵。警察先生,如果我是凶手,我会怎样犯案呢?”

“想必你会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出现在案件中。”吕益强回答,“例如律师、检察官、像我这样的刑警,或是福尔摩斯旁的华生。”

“你的答案我很喜欢。”詹世洁平庸的面孔浮现得意的神采,“我愿意告诉你我的推论。不过,可能会蛮主观的喔。”

“我听听看。”

吕益强在这个处处受限、保守封闭的大学校园中,好不容易找到詹世洁这么一个愿意提供情报的对象。尽管她时时给他一种大放厥词的不快感,但他必须设法获取更多的信息。

“你听过某个传言吗?”

“什么传言?”

“在学校里,有个同性恋的秘密组织。”

“‘同·学会’?”

“警察先生,我真的要对你刮目相看了。”詹世洁露齿而笑,“想不到你也听过。”

“但是,告诉我的人却说那只是空穴来风。”

“这项传言的确没有得到证实。不过,无风不起浪。我个人完全相信‘同·学会’的存在。因为本校的作风极端保守,在校园的公开场合,同性恋根本就是一个禁用词。如果学校发现有哪一个学生是同性恋,说不定这个学生会因此而被赶出校门呢,而且,学校会找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让大家以为他是自动退学。

“同性恋原本就存在。这是人类的正常状况之一,根本跟上帝有没有失误无关。可是,学校刻意地打压、无端的歧视,只会让这些无助的人更加团结。倘若其中有一些人立场非常偏激……那么,这个组织的手段就会变得非常极端。”

“这又跟命案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说,雨净的处境非常微妙。我不想形容得太过火,但她确实是那种以招蜂引蝶为乐趣的女人,如果没有男人的目光做镁光灯,她大概会活不下去吧。西洋的哲学家把这种女人叫做荡妇。”

“同性恋跟荡妇有仇?”吕益强实在无法跟上詹世洁的想象力。

“没错,起初是无冤无仇。不过,既然雨净是一个标准的荡妇,也意味着她对于男欢女爱的事情相当敏感,很懂得察言观色。倘若在此时,她突然察觉到某个人对她的魅力完全免疫,并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那个人是个同性恋,甚至,就是‘同·学会’里的人,结果会发生什么事?

“雨净一定知道,如果告诉学校这件事,那个人就会被退学,说不定还能将‘同·学会’彻底铲除。那么,雨净会勒索他吗?或者说,‘同·学会’里的人会认为雨净变成了一个危险人物吗?

“那个人或许在圣诞舞会的现场,跟雨净碰了头。他深感受胁,决定临时提出邀约,答应雨净的勒索。当然,雨净绝对不会让仲习知道这件事,她顺水推舟地答应跟仲习提早离开舞会,回了宿舍以后就不再出门,但实际上,她已经跟那个人有约了。

“那个人当然不是真的想答应雨净的勒索。他真正的目的是处决雨净。他们约在系馆的一零四教室,‘同·学会’就是在这里进行审判!那七张椅子,意味着会内有七个核心成员,他们围在雨净的周围逼她吞安眠药、逼她割腕……

“只要雨净一死,‘同·学会’就安全了。这些凶手早就看清了学校息事宁人的鸵鸟心态,料想绝对不会出事——学校只想保护声誉,完全不想解决问题。同时,雨净看似自杀的死亡,也能够让学校对‘同·学会’更忌惮。至于雨净周遭的朋友,说不定也会跟着噤若寒蝉哩……”

从詹世洁口中迸发出来的一连串冲击,令吕益强脑袋一片空白。纵然她之前已经声明,这样的说法只是她个人的推测,但吕益强还是无法不信服此一论调。难怪当初在侦询证词时,他们都是一脸漠然……吕益强默默地回忆着二十五日清晨,一进入一零四室时,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中元普度时,奉祀众神的衔桃猪公是否也是这等模样?吴雨净到头来居然成为地下组织动用私刑的牲礼——她的完璧之身,是否早就暗示了这个地下组织的成员特质?

那么利用讲桌打开教室的,应当也是“同·学会”的人吧?

一零四室,原来是个刑场……

所以,为了保持某种纯洁性,他们才会在行刑之后将教室的门锁上。

“说到学校,我实在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这么愚蠢、这么懦弱。‘同·学会’一点都不可怕,说穿了还不是一个自以为是、行使校园暴力的烂团?真正理性的同性恋者也不可能认同这种组织的。如果一开始学校就容许同性恋团体,愿意把事情搬到台面上公开地讨论,相信他们也就没有任何把柄可以让雨净勒索,雨净当然也不会弄到自己被杀……”

然而,吕益强已无心继续聆听詹世洁冰冷得令他耳根几乎冻伤的马后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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