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略为发福,身材中等,梳理整齐的黑发油亮亮的,与身上的西装都是一片黑;他有一种冷酷的特质,彷佛可以冷静地对着一具屍体连开数十枪,眼皮眨都不眨一下,然後再潇洒地朝着枪口吹一口气;冷酷的背後,则藏着一股世故的狡诈。若平猜测他应该是不允许自己被别人占便宜的那种人。

江太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但实际年龄应该更老些;举手投足间有雍容华贵之感,但同时眼角却闪烁着一抹令人猜不透的迷离特质;她的心思有可能像云霄飞车一样,七弯八拐,你永远无法预测下一次急速转弯的方向;但在那细密难解的女人思路轨迹中,却又存在有自身的逻辑脉络。曾经一度传出江太太有婚外情,但一切未经证实,她本人则是矢口否认。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今晚她做了一番成本不低的打扮。

另一位生面孔据江先生的介绍,是他的写作合夥人,陈升呈。若平之前便曾耳闻江川的小说并非独力完成,而是有一名搭档,就像艾勒里?昆恩是由两人组成一般。但不知为何关於这件事却隐而不宣。陈先生是位很清瘦的人,年纪大概三十五六岁,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眼镜後的两颗眼球乍看之下似乎往上吊,颇为吊诡;他应该不喜谈笑生风,显得沉默寡言。刚开始若平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丧失了言谈能力。

然後他注意到获选的第六个人,张甫明,是一名男子,年纪大概不到四十,一脸憔悴,气色不怎麽好,感觉很落魄;整个人沮丧得像要陷进地板里似的。若平发现,他与陈升呈的背影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尤其今晚两人的穿着又很相似,更增添一股奇异的趣味。有时这种耐人寻味的巧合总会发生於从“人”这个模子所复印出无数的摹本中。

江川首先为让各位宾客久等表示歉意,解释说他与妻子、合夥人下山办点事,延误至此时。接下来,众人客套寒喧几句後便纷纷到餐厅落座。

从未走进餐厅时,若平便一直跟在夏瑀身旁。待会儿的社交场合是他最疲於应付的,比之於现场的那一批男人,还有谁比夏瑀是更好的聊天对象?

一落座,若平的心思一刻都没放在江川形式化的废话连篇上,只顾转头热烈与夏瑀私密地谈起天来。

数分钟後,谈话团体分裂了,雷毅与江川大聊推理小说创作守则,两人似乎臭味相投,都是狡诈派写手;江太太与唐组长叙起旧来;王组长则与阪井聊着社会近况,陈升呈“冷静地”在一旁倾听,偶尔突破静默插入一两句画龙点睛之语。

张甫明默默坐在孤岛上,与世隔绝。他的对面是滔滔不绝的作家江川。

“雷先生,听来你的新小说布局颇为精巧,用这种方法来制造密室,我倒是想都没想过!”江川灌了一口啤酒,唾液一边唇角喷出、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

“你不知道呀,我可是搜索枯肠、历经多少个失眠夜晚才构思出来的;不是我在自夸,我觉得我真的有写推理小说的天份,光是这一篇作品就足以睥睨台湾文坛!”

这句大言不惭的话所制造出来的回音,大概连山脚下的便利商店内都可以听到。

“你说的那个密室诡计,”一道低沉的嗓音突然扩散开来,“迪克逊?卡尔早就用过了。”

江川与雷毅挟菜的双手顿时僵住,餐桌上的交谈声也陡然熄灭了。

张先生跃出孤岛。

“雷先生,你以为卡尔的小说在台湾译介不多,就可以使用这种抄袭手段吗?别以为没人知道你那个密室手法的出处;为了顾及在场还没读过卡尔小说的人,恕不透露被害作品书名。”他阴沉地冷笑:“你的好几篇小说,恐怕都是借用死人的点子吧;不要让岛田庄司事件在台湾重演。”

雷毅霎时满脸通红,怒叱:“你胡说!那都是我自己的创意!”

就旁观者而言,若平感觉听不出有任何说服力,这也许是肇因於对雷先生的偏见吧。

“是不是抄袭我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为还没读过卡尔着作的人感到惋惜,为读过你的着作的人致上哀悼之意。”张甫明突然转向江川,“江先生,你想知道我是怎麽解出你的徵奖题目吗?”

江川只是楞在那里,没说半句话。

“因为,”他的声音更低沉了,“那本书的大纲是我写的。”

这一宣称把所有人推落深沉的幽谷,整座饭厅罩上一片不祥。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故事,”张甫明地狱般的声音回荡,“在场的各位应该感到幸运,能够亲耳闻听这件推理文学史上的丑闻,而且还是被害者亲口述说的。”他猛灌了一杯啤酒,擦擦嘴,不急不徐地继续说:“一年前,我因为对推理小说的狂热,自行着手创作了六部长篇小说大纲,将所有细节、布局、推论过程等都叙述得巨细靡遗,缮写成六份稿件;为了请名家过目,给我那不成熟的作品一些评语与指导,我将稿子寄给江先生,也就是咱们眼前这位推理大师。我那时满心期待,因为对自己的构思颇具信心;不料最後稿件一去不回,石沉大海!”

没有人说话,只有唐组长乾咳了一声。

“我猜想大概是江先生太忙,无暇过目,便试了各种管道询问,没想到被对方三推四阻,写信给江先生本人也都渺无音讯,根本不得其门而入;我又是个潦倒的穷小子,无法利用什麽社会人脉帮忙。就在我失望之余,更令人愤怒的事发生了。某次我在书店中闲逛,看见江先生推出数本新作,随意翻阅之际,竟发现里头的故事根本是依据我的大纲延伸补充而成!其主要中心布局完全出自我的手笔!”他的眼中燃烧着愤怒,“这种事情我曾耳闻在国外发生过,没料到竟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真是无法想像。由於那时他只用了三本小说的点子,我便默默等待,看他是否如此无羞耻之心,继续盗用他人的创意。果然,江先生又搞出一个对读者挑战的活动,出了一本没有结局的版本,向读者挑战。不用说,用的还是我的点子。看到活动规定写着答对者可到山庄一游,我才看到一线希望,”张甫明冷酷的双眼盯视着江川,“总算可以利用这个门路见到你,让你亲口解释清楚这整件事。江先生,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江川如石膏像惨白的脸静静地抽动了几下,然後回答:“张先生,这或许是场误会,我并没有收到什麽你提到的稿件……”

“再说谎呀!你这个人面兽心的骗子!”张甫明猛然从椅子中弹起,一副要扑出去的样子。

“冷静点!”王组长跳出座位,从後面架住这名狂暴的人。

愤怒者怒目注视着对面闻风不动的石像,颤抖,然後在王组长的劝导下才慢慢松弛下来,沉入座椅。

“抱歉,”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我太激动了。”

“没关系,”江川冷笑,“谁都会情绪失控,重要的是要搞清对与错。不介意的话,到外面的庭园走走吧,对你的火气降压有帮助。”

“好主意。”张甫明冷冷地望了他一眼,然後缓缓站起身,抛下一句“失陪”,便绕过仍然站在他身後的王组长,快步离开餐厅。

唐组长皱了皱眉头,问道:“江兄,真的有这回事吗?还是那家伙只是在发神经?”

“别理他,这一定是一场误会,”江川冷漠地回答。

之後,用餐的气氛骤变,山珍海味顿时变成铁丸铜汁,再也没人有心情好好吃一顿。於是晚饭便草草结束,众人作鸟兽散。

若平与夏瑀两人再度上了二楼的眺望台,往凉椅一靠。晚风相当冰冷。

“今晚的事还真是突如其来,”若平开口,“不知张先生说的是真是假,看他样子不像说谎。”

“嗯……或许吧。谁知道呢?”女孩心不在焉地回答。

“怎麽了?有心事吗?”

“不……待会儿江先生要带我们到书室去参观是吧?还真期待。”

“好像是八点半的时候,据说还要送每人几本书。”

“应该可以挑中文书吧,不过收集几本原文书倒也不错。”

两人开始聊起一些私人的事,就在此时,楼底下突然传来有人踢到石头的声响。

“好像有人在下面,”若平放低音量说道。

两人悄悄走到栏杆旁,往下看。

一条人影从阴暗的庭园走向屋子,当他接近别墅时,灯光射入他脸上,无表情的脸略显惨澹。

是江川。

“咦,这麽晚了,江先生跑到外面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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