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逐渐吞噬了原本清新淡蓝的天,一道道稚嫩柔曼的晚霞织成一片绚丽奇景,浸溶着朵朵残云;抬头仰望,彷佛有人在无尽的苍穹上泼洒了一派轻柔荡溢的水彩颜料,然後用带着致密心思的翎毛画笔恣意涂抹挥洒,描摹诠释着这人世间最令人动容的时刻。

是呀,黄昏总是那麽的哀凄,给人一股荒凉感。每每望着夕阳的同时,心也不自觉地纠结了起来。

若平啜饮了一口杯中的咖啡,再度凝望着眼前的一切。

平坦的谷地缀饰着潺潺而流的幽静小溪,恒河沙数的石子俯拾即是;连绵山峰曲折不尽,百转千回。

他所在之处是二楼末端的眺望台,数张桌椅被摆放於此,是个休憩赏景的绝佳场所。

这栋位於山谷之间、被群山围绕的华丽建筑物,荡漾着一股如梦似幻之感;它的如梦似幻令若平有点心神不定。置身於此,与平日枯燥呆板的生活比较起来实在是太过奢华、惬意了些。

以後晚年的隐居生活如此度过也不错。

他在心里苦笑,自己还这麽年轻就开始思考这种事!

从凉椅中站起身,他踱向数步之遥的栏杆,企图对铺展眼前的曼妙景致做更细致的观察。

“唷!年轻人,还在看风景啊?”背後人声陡然响起。

若平转身,点了个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这位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头发油亮光滑,一身体面打扮,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他的目光感觉上异常锐利,里头似乎潜藏着一抹近似狡诈,却又带有机智的质素;那五官模糊的圆脸让若平有种感触,好像信任他是一种危险,不信任他又是一种损失似的。

“这里视野很好,在此处沉思默想寻找写作灵感是个不错的选择,”若平指了指凉椅,“您要不要试试?”

写作,当然。眼前这位笔名叫雷毅的先生正是目前本土推理界还算有名气的作家,说红也没那麽红,但说他不重要是绝对荒唐无稽的。此君写的着作若平也读过几本,但拜读过五六本後便不敢再买他的大作。也许是风格口味不合吧,书中总是带着一股油腔滑调;文笔差、没深度内容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推理部分老是被处理得四分五裂,好像一幅散乱的拼图勉强被凑合,一点实质感都没有。他的书这麽不可靠,却又能捉住大众的胃口,根据这点再观察他给人的印象,若平觉得,“相由心生”这句话真是不假。

“我的最新作品大纲已经成形,没有必要再做什麽构思了,”雷先生微笑,露出一口黄牙,“倒是,要不要我告诉你这部旷世钜作的内容大要?”

他好像习惯大言不惭,很多人出了名後都会自大起来。若平有时虽然也喜欢骄傲带来的满足感,也不敢保证自己若有了名气能做到百分之百的谦虚,但他还是颇鄙视这种无节制又无意义的自吹自擂。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到时直接读原着可能会比较好。”他小心推辞,略微点了个头,便朝通往内室的门走去。

背後的男人疑惑地目送他离去,乾笑了几声。

若平穿过阴冷的长廊,脚底踩着猩红色地毯,两排尽是数不清的房间;由於从房门外观看起来尽皆相似,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看门牌号码的话,很容易就搞错了自己房间的确切位置。

现在不是进房的时候,他的目标是一楼大厅,他想下去坐坐,跟已经到来的宾客们聊聊;一方面也是为了摆脱刚刚那位讨人厌的作家。

宽敞的大厅里,舒适的沙发上坐着三个男人,高谈阔论、口若悬河,聊得正起劲。

看到若平下楼来,其中一名绅士打扮、看起来年届五十的人停止谈话,愉快地向他招呼了一声:“林先生,也过来坐坐吧,我们正在聊一些扑朔迷离的精采案件呢,想听听你的见解。”

“对啊,能推理出小说徵奖的谜底而获得资格到这里来,想必不简单吧!”另一名看似三十出头,咬着一根未点燃的香菸的粗犷男人咧嘴笑着说。

“小说跟现实案件不同!年轻人不过是头脑好了些,真正要办起案来还是得靠我们这种资深的老鸟才行!”第三个男人一副啧有烦言的表情,斜眼瞧着若平说道。他看起来也是四五十几岁,尖嘴猴腮的样子,感觉上比方才楼上那位仁兄更惹人烦;此君似乎习惯用斜眼看人,彷佛只要稍不留神,他的斜视便会侵袭而至,令人鸡皮疙瘩一身起;而当你的眼神转向他反击,他又会若无其事地翻动眼球,开始攻击无辜的天花板。

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自以为经验历练丰富,藉此睥睨一切的人;这种以岁数而自豪的中年人,若平着实感到一阵恶心与不齿。

有一股想把他扔出屋外的冲动。

“唐组长,别这样嘛,咱们都在休假中,轻松一点,好好享受这一夜吧。”绅士派头的男人大方地劝道。

“好歹林先生也是哈佛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呢!哈佛对吧?还是耶鲁?剑桥?抱歉,我忘了你拿的是什麽学位?”咬香菸的男人问道。

“哈佛哲学硕士。”若平轻描淡写地回答,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落了座。

“学哲学的啊?不简单,有理想的年轻人!”男人爽朗大笑,嘴边的菸差点掉了下来。

这位豪迈的男人是日本人,名字叫阪井诚司,学生时代在台湾度过,说得一口流利中文;回到日本後进入一家还颇有名望与组织的侦探社接受训练,没想到成绩斐然,现在已是拥有合格执照的私探。今年因一些私事来到台湾,无意间读了这山庄主人——笔名江川——举办的推理解谜徵奖活动的书,也因答案正确而受邀至此。据说他大学时代便十分喜爱推理小说,就是那时才对干侦探起了浓厚的兴趣,以至於毕业後没有再晋升研究所,反倒回国学起了与原本所学迥然相异的专门学问。

另外两人则是隶属不同分局的刑事组长,王永文和唐仲侃,现正休假中。他们彼此原本早已互相有耳闻;前者是以办案干练着称,後者似乎是声名狼藉、所谓的烂警察(当然也只是私下的风闻罢了,少有人敢搬上台面光明正大地讨论此事)。两人也是到这座山庄来才头一次见面。王组长是徵奖录取者,唐组长则是与山庄主人江氏有交情,顺道受邀至此度假。

至於若平呢,他则是某所大学哲学系的讲师,因从小酷爱推理小说,读了江川的书後也自行推理一番,没想到一试便中,於是也在得奖之列。

此山庄——雾影庄——的拥有者江川先生是当红推理小说作家,名气当然比雷毅要大得多;他本身就已经是一位大富豪,拥有令人钦羡的家产。近年来几本小说甚至翻译成英、日文销到国外,畅销至极。若平读过他的小说後,不得不承认写得实在不错,布局的精巧程度不逊色欧美名家。由於这个人的窜起,台湾的推理小说才渐渐兴盛起来,虽然还不能与日本的推理文化相比,但以社会情况的背景而论,已经算是差强人意了。

不久前江川仿照某出版社曾做过的,写了一个没有结局的推理故事,向读者挑战;读者必须写出推理过程,找出凶手。奖项除了答对者每人一笔可观的奖金外,还依据答对者的推理正确完整度选出六人,免费到他的雾影庄住宿一夜。可能是为了促销小说吧,才搞这种噱头;不过江川这栋私人度假山庄也曾上报,不少人打着这栋建筑物的主意。

若平、雷毅、王组长、阪井诚司等四人都是幸运者;在这个初冬时分造访雾影庄,蒙上一层萧瑟气息。

据说晚上可以参观主人的私人推理藏书,这可能是这一行最大收获之一。

东道主夫妇似乎晚一点才会到。最早到的王组长说他来时屋子内只有两名帮佣的中年女仆和厨子。

女仆似乎是临时雇请的,一见客人来便把房间钥匙分配给他们,让来客可以先放置行李;由於别墅是建在山谷,平地宽敞,不愁没有停车位。

谈话进行之际,唐组长突然站起身,嗫嚅着说要去厨房找点东西吃,便先走开了。阪井则兴致勃勃地继续着他的话题,问道:“林先生除哲学外,也嗜读推理小说吧?能推理出这次的谜底,真的很了不起,那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呢!”

“碰巧想出答案罢了,你解出谜底,不也是很厉害吗?”

“啊、对啊!哈!”侦探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问的方法好像不对。”

这位日本来的先生虽然也带着某种程度的自大,但与雷毅比较起来,却有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切,不会想令人排斥。

“读推理小说真的是一种享受呢!”王组长一旁说道。

“的确,我称它为心智最奇妙的冒险。”若平微笑。

“你应该有心目中最崇拜的作家吧?”阪井饶富兴味地看着若平,抛出了这个问题。

“嗯……基本上我不赞成用‘崇拜’这个辞,就说是喜欢好了。艾勒里?昆恩才是我心目中的推理大师。”

阪井点点头,“他的确是推理逻辑之王……”

“第一次读《Y的悲剧》和《希腊棺材的秘密》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的逻辑推理简直是神乎其技。”他赞叹般地摇头,“我那时才了解,什麽叫做理性思考的伟大。”

“看来林先生也是狂热的推理小说迷,”王组长笑道:“我虽不特别喜好推理小说,但也读过几本昆恩的作品,都是悲剧系列。”

“我最喜欢《X的悲剧》,”阪井晃着嘴边的香菸,“我觉得那个死前留言的设计真是棒透了。”

“说到死前留言的小说,昆恩好像写了不少嘛?”王组长问道。

若平不加思索地回答:“长篇除了《X的悲剧》、《暹罗连体人的秘密》外,还有尚未译介的FacetoFace和TheLastWomaninHisLife等等,短篇也有好几篇,都是水准之作。”

“嗯,我倒是读过日文版。”阪井沉吟。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车辆的声音。似乎有新访客来了。

“该不会是咱们的推理作家本人吧,晚餐时刻将近,他也该到了。”私探先生咕哝着。

片刻後,电铃声响起,女仆匆忙地出现,前去应门。

进来的人让在场三人小吃了一惊。

一名年轻女子背着背包,步伐轻盈地踏入大厅;一双灵动有致的眼眸滴溜溜地眨着,像暗空中只有两道光的流星雨;乌黑长发在颈後紮了条马尾,如浓墨般倾流奔泻;两道柳眉稍稍扬起,呈现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态,好像随时要去否定世间一切事物似的,但在同时,嘴角的一抹坚毅却又诠释出那有选择性的否定,於冰雪聪明的脸蛋上绽放着有原则、具理性的轻浮。

女仆赶紧上前,恭敬地问:“请问是韩小姐吧?这是您的房间钥匙,房间在二楼,请从那边楼梯上去。江先生与他太太晚餐前会到。”

“谢谢你,我没什麽行李,自己来就好,你去忙吧。”女孩很有礼貌地一笑。

女仆匆匆退入厨房了,想必是为晚餐做准备。

这时唐组长从走道出现,一看见新来的宾客,惊呼:“哪来的漂亮小姐?你也是来过夜的吧?”

“你们好,”她用清朗的嗓音自我介绍:“我姓韩,名叫夏瑀,目前是《Mystery》杂志的编辑,请多指教。”

《Mystery》是目前国内新兴少数的推理小说月刊之一,译介各国长短篇推理,还算获读者好评。若平并没有订阅该杂志,自然不知她的名字;不过年纪轻轻就当上编辑,看来也不简单。

“韩小姐想必很能干,改天介绍你们杂志给我读读吧。”王组长笑着说道。

就这样与众人形式化寒喧了两三句後,夏瑀礼貌地说要看看房间、整理行李,便朝楼梯方向走去。

若平站起身,向其他三人点了个头。

“我也想回房去了,现在才五点半多,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的空档吧。”

“哈哈!去吧!那小妞的确不错,我想你在这里也坐不住吧;虽然老婆在日本,但也不能随便拈花惹草……”阪井用了解、但又无可奈何的爽朗笑声抛出了这些话。

我实在太明显了。若平尴尬地想。但那又何妨?

他快步上了楼梯。

幽深长廊,壁上小夜灯已亮起,一阵昏黄氛围飘荡室内,扰起虚幻缥缈之感。

搜寻着女孩的身影,他的双眼突然如猎鹰般地锐利,扫荡着眼前的走廊。

一个身影拐入右边的走道。看来她的房间是位於右翼。

他叹了口气,走向拐角处,靠在墙壁上,默默地等。

几分钟後传来房门开启声。

他倏地站直身子,往後退,然後再镇定地向前走。

当他行至走道交角处,女孩从右边的长廊漫步过来。

“呀,你好。”若平点头微笑。

真糟,难道没有更具创意的招

呼方式了?

“嗨!你是若平是吧?希望没记错名字。”

听到她直呼名字,他的心头还真是颤动了一下。

“你记性真好……夏瑀?”

“嗯,记住别人的名字是基本礼貌啊!”女孩爽朗地答道。

两人不自觉地往眺望台走去。

“孤身一个人来这里,”若平尽量让自己的口气自然一点,“难道你的父母或是……或是朋友不会担心吗?”

在说“朋友”这两个字时,他的语调有点怪异。

“拜托,我都几岁了,”她扮了个鬼脸,“况且爸妈也不知道,我一个月没跟他们连络了。”

“跟父母不亲密吗?”

“正好相反,就是因为太亲密了,反而觉得没有自己的空间,有时候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她耸耸肩,叹口气,“过度的关心常常会成为格外沉重的负担。”

“你说的没错,这真是人性中的两难之事。”

沐浴於黯淡的天色中,两人凭靠在栏杆,望着黑压压的远方。

“其实这次到这里来,我最期望的还是能一赌江先生收藏的原文书,许多绝版作品他都有,听说收集了好几年。”女孩的语气透露着钦羡。

“我在哈佛读书时花时间蒐集了不少作品,如果你想读艾勒里?昆恩或迪克逊?卡尔的书,我倒是可以借你。”

“你真的有?”夏瑀转头,一脸惊异。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全集了,虽然有看完的没几本。”

“真不简单,其实要我乖乖读完一本英文书还真不容易呢!”她自嘲地说。

“我相信你的外语能力不差。”

她虚弱地一笑。

“我们别谈这个,说说你为什麽喜欢推理小说吧。”

机会来了。若平心中暗喜。藉着这个机会肺腑一番,她或许会感动而留下良好印象……

就在准备大开讲座之际,毫无预警地,後头突然传来:“对不起,晚餐准备好了,请下来用。”

转头一看,女仆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好像很苦恼自己不得不打断这个看似甜蜜又温存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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