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凯西借朋友贾森的手机打的。他在某次酗酒互诫会上认识了贾森,两人一见如故。他已经很久没有朋友了——知心的朋友——因此他坚决不愿利用贾森的善良。贾森有时给他一点零钱,有时带他去吃一顿套餐,甚至还邀请过凯西到他家做客。他很想答应贾森,不过还是推辞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推辞会让贾森的妻子希瑟如释重负。他能说什么呢?虽然只见过希瑟几面,希瑟对他也算和善,但他感觉得到,她根本不愿意让孩子们和他这样的人多接触。

有时他会因为欺瞒了贾森而有负罪感——其实他不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这种掩人耳目、低调到尘土中的无家可归者的生活方式是他刻意的选择,符合他的要求,至少是现阶段的要求。

他在公园僻静处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拨出号码,等待着。四月的午后阳光和煦,残留着冬日气息的凉风吹过,亦不觉刺骨。夏日的脚步渐渐近了,活跃在春天的鸟儿不停地在近旁的树上鸣啭,松鼠在树枝间蹦来跳去。

依旧是女仆接的电话,“劳拉·卢·罗伯茨家。”

“我是凯西,请罗伯茨小姐接电话。”

“好的,劳埃德先生,我去请她。”

凯西紧张地等着,食指不停地在手机边缘敲打。几分钟之后,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十几年前,这沙哑的嗓音曾那么让他迷恋,而这是他人生中严重的错误之一。

“你好啊,小伙子。”劳拉·卢说道。

“你好吗?”他问。

“上年纪啦,不过还不错。”

“你不会老的,你会永远年轻,永远迷人。”他知道这是她爱听的话,早在多年前,他已经懂得如何用甜言蜜语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想你,没有你,生活没有一点滋味。”

她粗嘎的笑声折磨着他的神经,时光仿佛倒回,痛苦的记忆浮现脑海,那时的他不过是她豢养的一只小狗。

现在你又是什么呢?还不是在拍她的马屁吗?不过用的是长途电话罢了,说些无聊的甜言蜜语,哄这个老女人开心。

不一样了,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这一次是他掌握主动,这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情愿委身魔鬼,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的笑声很快变成沉重的咳嗽声,她止住咳嗽,对他说:“等哪一天,我去看你,看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顺便把你欠我钱的借据拿回来。”

她来看他?真会有那么一天吗?他难以置信。她那么骄傲,怎能容许自己现在的样子被他看见,留在他记忆里的只能是她当年的模样。听在洛杉矶的“朋友们”说,劳拉·卢没有做过时下里流行的拉皮去皱手术,因为她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一天四包烟让她患上了肺气肿,走到哪儿都得随身带着氧气泵。

“我真想见你,”他继续撒谎,“我们曾那么幸福,是不是?”

她是幸福过,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当然这痛苦是他自作自受,劳拉·卢不过恰好成为了那个给予他痛苦的恶魔。

“是哦,我们曾经幸福过,”她说,伤感让被烟熏坏了的嗓音也变得有几分柔和,“不过你的女朋友不会愿意见到我的吧?”

“我现在没有女朋友,”他斩钉截铁地答道,至少这还是事实,在所有的瘾症被戒绝之前,他不会去考虑严肃的感情关系。

“阿肯色州的姑娘们都怎么啦?”笑声再一次变成止不住的咳嗽。

“你身体怎么样?咳嗽得好像很厉害。”他才不在乎她是死是活呢,应该这么说,她现在还不能死,最好能活到让他达到目的,他要的是这老太婆的钱。他暗自微笑,要是劳拉知道他把她的钱都花去干什么了,会是副什么表情呢?

她对他说:“很严重的鼻窦炎,而且还是慢性的,我一辈子都得这样过了。”她又咳了几声,直截了当地问:“说吧,这次要多少?”

“你怎么会觉得我打电话来就是要钱的呢?”每次打电话都是这老一套的把戏,他已经相当纯熟了。第一,劳拉需要从长途电话中获得他的关心;第二,她会把他要的钱汇过来。

“小东西,我还不了解你?!”

“当然了解,从头到脚,彻底了解。”

“好了,这次是多少?”

“一千就够了。”

“还是汇到费耶特维尔那个账号吗?”

“是的,收款人是威廉姆·盖斯曼。”

“希望你别把钱花错地方哦,”她说,“如果……如果你做的是违法的事情,小心别被抓到。”

“谢谢你的忠告,你总是那么精明,对吧?别担心我了,我受过高人指点,不会轻易被抓住。”

洛里挂上电话,转身看着迈克。

“玛莉娅说的你都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迈克点头,“德里克上午给杰克打过电话,刚才杰克打电话把这事告诉我了,他说玛莉娅打算自己打电话告诉你。”

“桑尼·德古兹曼死了,不是午夜杀手干的。”

“是啊,应该是六个月之前在马德里一次酒吧斗殴里被捅死的。他一直用的假名,所以鲍威尔侦信社费了很大工夫才找到他。”

“杀手名单上的人数又少了,对吧?《午夜假面舞会》里还活着的演员只剩下琼、特里和我。”

“你们三个都有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琼·米斯纳的丈夫请了两名全天候的保镖,特里·欧文斯住在一家私人康复机构,病房是禁止进入的,所有探视者都受到严格审核,而你,有我和整个治安办公室的保护。”

“为什么还没有抓到他?”洛里喃喃自问。

他揽住她的肩膀。

她浑身紧张。

他随即松开手。

她如释重负。

迈克的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有投身到他怀中的冲动,抱紧他再不分开,最奇妙的是,她感觉得到迈克也有同样的感受。

仁慈的上帝啊,这是多么折磨人的境遇。

洛里立刻提起了她和玛莉娅谈到的另一个话题,“杰克有没有说,谢利的姐姐准备做火化,谢利在遗嘱里要求这样做,就不举办葬礼了,只有一个小型的哀悼会。”

“他说了。”

洛里说:“如果这几天州医学检测中心能归还谢利的遗体,哀悼会可能下周举行,我很想去诺克斯维尔参加哀悼会。”

“我想应该可以的,我猜到你想去,所以我向杰克提了,让他和凯茜陪我们一起去。”

分手这么多年,迈克依然了解她,依然能读懂她的想法。“太好了,玛莉娅肯定也想他们去的,虽然他们跟谢利不是很熟,但谢利是玛莉娅的同事……”洛里哽咽了,“讨厌,我怎么动不动就掉眼泪。”

“谢利是你的保镖,是你喜欢的人,是你的朋友,她在两天前被残忍地杀害,只要是人,都会觉得伤心,想哭就哭吧,没什么不对的。”

“坦率地说,我的焦虑和担忧并不完全是因为谢利。”

“我知道。”他充满理解和同情地看着她。

她想微笑,却笑不出来,“死了这么多人,都是我认识的人,都是我过去生活的一部分。迪安,希拉里,查理,肖恩蒂,都死了,还有可怜的查琳。现在桑尼也死了,为了什么无聊的酒吧斗殴,死在遥远的异乡。”她弯起嘴角,努力做出笑容,“凭桑尼的个性,多半是为了女人。”

迈克凝视着她,点头不语。

“你不想听我谈那些我在洛杉矶认识的人吧,特别是我在拍《午夜假面舞会》时认识的人,你大概觉得他们都是人渣,但是……他们也是人,也有希望,也有梦想,他们不应该……”洛里咬住下嘴唇,努力不让泪水流下。

迈克对她说:“想说什么都说出来吧,只要能让你觉得舒服一些。”

“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让我感觉舒服些,我就像陷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永远也醒不来。”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保证。”

“是啊,一切都会过去,问题是,我还能活着看到这一天吗?”

“不要这么说,连想也别想。”他靠近她,只隔着那么几厘米的距离,深深凝望着她惶恐不安的眼睛。

“你说得对,我应该只往好的方面想。”

同时还要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然,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她是全身心地渴望着迈克啊。她大步走到客厅的窗前,“你们还是觉得谢利的死和午夜杀手无关吗?”

迈克也走过来,站在她身边,“谢利的死不符合他的作案手法,这是我们惟一的证据。鲍威尔侦信社和联邦调查局在翻查谢利过去处理过的案件,看看会有什么新线索。”

“不觉得滑稽吗?一个保镖被派来保护受连环杀手威胁的客户,自己却成了另一个杀手的牺牲品。”

“是啊,我明白,让人难以置信,对不对?”

洛里忽然看到一辆老款的别克林荫大道车开到她家门前,停在车道上,“那是你妈妈的车吗?”

内尔·伯基特带着汉娜和小迈克从别克车中下来,孩子跑在奶奶前面,直冲向前门。

“她把孩子带来,这是要干什么啊?!”迈克有些光火,一路抱怨着走去前门。

他拉掉门闩,一开门就看到了孩子的笑脸。今晚当值的警官拉娜·拉德纳没有拦住老人和孩子,反而陪着他们一起走到门口。

汉娜扑进爸爸怀里,迈克把她抱起来在怀里紧紧搂了搂,又把她放了下来。小迈克看着爸爸,也开心地笑了。

“你好,洛里小姐。”小迈克说。

汉娜从爸爸身边跑向洛里,拉住她的手。

迈克干脆地问妈妈:“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我们来吃晚饭的,”内尔答道,“孩子们想你了,他们问我能不能到这里来。”

迈克说:“你应该先打个电话。”

“从来没想过。”她答道,脸上浮现一丝狡黠的笑容。

洛里说:“恐怕我们晚饭只能吃三明治了,但我还有鸡肉,可以解冻——”

“别麻烦了,”内尔说,“我带了晚饭。迈克,去车上把野餐篮拿出来,在后座上。”

小迈克说:“爸爸,我帮你。”

内尔对孩子们说:“不如你和汉娜都去帮爸爸吧?”

迈克皱起眉头,但还是照办了。一等他和孩子们走远,内尔便对洛里笑道:“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

“我儿子对你好吗?”

“迈克对我非常好。”

内尔叹气,“嗯,该是时候了,我这个儿子和他爸爸一样顽固。”她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告诉我,他对你的态度有没有温柔些?”

“您说什么?”

“迈克有没有对你温柔些?我知道你说他对你很好,只是,他有没有……你们两人……”内尔清清嗓子,“他有没有亲过你?”

洛里真不知道是该笑好还是该哭好,是该对内尔·伯基特说,这不关她的事情,还是把自己的感受统统向她倾诉。

“迈克和我都对彼此有感觉,”洛里说了实话,“但是,就算有什么——其实也没什么——我们都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扯淡。”

洛里不解地望着内尔。

“你年轻的时候犯了个愚蠢的错误,迈克九年来对你的所作所为把局面弄得更加复杂,把自己也弄得像个傻瓜一样。可是,亲爱的,两个人是否相爱,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你和迈克就是这样,和你们十几岁的时候一样。”

“不是这样的,迈克想让我……”哦,上帝啊,她怎么能开得了口,对迈克的妈妈说对彼此的渴望已经快把他俩都逼疯了?

内尔还没答话,迈克和孩子们已经回来了,迈克拎着一只藤编野餐篮,小迈克提着一只红白相间的小冰箱。

内尔对他们说:“把东西拿到厨房去。小冰箱里面是土豆沙拉、芥末鸡蛋和茶,其他东西都在篮子里。”她的儿子和孙子、孙女遵照她的指示去了厨房,她伸手搂住洛里的肩膀,小声说道:“亲爱的,如果你还想着他,我儿子就是你的。”

洛里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忽然觉得,在迈克保护她的这段日子里,她真的可以勾引他,他一定会竭力抗拒,但终究还是会妥协。不错,她渴望着迈克,她渴望很多,不止是现在,她要的是永远。

泰勒·欧文斯每星期要来探望妈妈好几次,有时待上五分钟,有时待上半小时。他通常会在晚上7点30分左右到,差不多正是莉拉结束十二小时值班的时候。他偶尔会带束花或者一件小礼物送给妈妈,而且每周必会送一盒甜点来给护士和护工。

他走到护士站,问莉拉·牛顿:“妈妈今天怎么样?”

“她今天

很不错。”

“我猜她还是说不出话吧?”

“是的,先生。做物理治疗的时候,她真的很努力,她已经能发声了,她一定能再开口说话的,只是时间问题。但看到自己那么努力却没有效果,她也很沮丧。”

他问:“今天有人来探望她吗?”

莉拉是不愿承认自己说谎的,她只是有意识地从访客名单上隐去泰勒爸爸的名字,“哈珀牧师今天上午来过,下午你太太带克莱门特先生来过,你肯定知道的,他们每周都来,特里小姐每次看到她叔叔都特别高兴。”

“是啊,我想克莱门特先生待她就像爸爸一样,他们都非常喜欢对方。”

“是的,先生。”

泰勒点点头,转身走进走廊,走过守在豪华私人病区门口的保安。

泰勒·欧文斯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热情友善,彬彬有礼。莉拉心里总有一种感觉,那不是真正的友善,泰勒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比她高,比康复中心所有的人都高,甚至比这里的医生还高。他和他父亲绝对是两种人,既不像他父亲那么善良,也不像他父亲那么聪明。在相貌上,他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都是金发碧眼的漂亮人物。

只是,特里·欧文斯已不再美貌。

莉拉看了看手表,她得在交接班之前查房了。如果现在开始查房,她能有足够的时间把她管辖下的病房都查一遍。通常病人们在这个时候都有访客,因此这也是和病人的亲朋好友见面的好机会,哪个病人很少有人探望,或者根本没有人探望,她都能知道。那些孤独地生活在世上的可怜人,是她最同情的人。

十五分钟后,她来到107病房门口,门半开着,泰勒·欧文斯在轻声和妈妈说话。

“我得走了,妈妈,睡个好觉,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你需要什么,不管是什么,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护士知道,我会给你带来的。”

特里啊啊唔唔地喊着,她想要说话。

莉拉准备进去,她刚把手放在门上,准备轻轻推开门,忽然看到泰勒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新闻剪报。

“给你,我答应你的。”他说着,把折好的剪报放在她的左手中,中风没有影响到特里那只手的功能。

莉拉推开门,走进房内,“我来看看欧文斯小姐,一会儿我就下班了。”

“莉拉,请进来吧,”泰勒说,“我正要走。”他探过身吻了吻妈妈的额头。

他走了,特里只是静静地坐着,略略有些歪斜的脸上毫无表情,左手紧紧攥着新闻剪报。

莉拉走到床边,伸出手,“要我把它拿走吗?”

特里摇摇头。

“要不要我读给你听?”

特里还是摇头。

“那好吧,在我向你道晚安之前,还要我做什么吗?果汁?水?要不要去卫生间?要不要再盖一条毯子?”她拍了拍盖在特里腿上的棉毯。

特里点点头,张开手,摇动着新闻剪报,好像在摇动一只盐瓶,嘴里一直喊着:“某……某……某……”

“这是泰勒先生带给你的新闻剪报?”

特里再次点点头,举起了剪报。

莉拉接过剪报,标题写着:午夜杀手第四名受害人遭杀害。莉拉匆匆读起来:肖恩蒂在亚特兰大其未婚夫的俱乐部内被枪杀,死者曾是色情明星,也是从一月起的第四名受害人。据悉,四桩案件被定为连环杀人案。媒体将凶手称为午夜杀手,因四名受害人均出演过名为《午夜假面舞会》的色情电影。

“我的上帝啊,”莉拉说,“泰勒先生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个带给你?”

特里用左手拍打着自己的胸口,这是她表达心意的方式。

“你是说你认识这些人,是吗?”

特里点点头,她想说话,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伸出手,拍打起床头柜的抽屉。

莉拉问:“要我把抽屉打开?”

特里点头。

莉拉拉开抽屉,在银色小镜子和梳子的下面,还压着几张剪报。莉拉拿出剪报,匆匆读了起来,全部都是一样的内容——连环杀手。

待莉拉抬起头,看见特里又拍起了胸口。

“哦,我的上帝啊,你是说你也拍过那部电影?”

特里点头,泪水蒙上了她的眼睛。

莉拉放下剪报,握住特里的手,“我不懂泰勒先生为什么要把这些拿来。不错,他是和我们讲过杀手的事情,也讲了因为你在电影里面,所以也是杀手的目标。我们都觉得你是不知情的,不应该让你担心,我们立刻加强了保安,保证你的安全。我不明白为什么泰勒先生……”莉拉叹气,“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不应该让你担心。”

特里皱起眉头,拚命地摇头。

“如果你担心那个疯子会闯到这里来,不要担心,你在这里很安全,特里小姐。”

一滴泪珠从她的左眼溢出,慢慢流到腮边,她还想开口说话,吐出来的不过是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她抽出被莉拉握住的手,靠回到枕头上,别过脸去。

“哦,可怜的人儿,”莉拉拿起剪报放回抽屉,“我不明白你儿子为什么要把这些报道带来给你看,不过我想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莉拉离开了特里的病房,一路上一直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他会瞒着他妈妈,不让她知道那些可怕的事情。特里小姐还在康复中,怎么能让她知道自己就在杀手的死亡名单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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