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科尔·鲍威尔睁开眼,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伸手轻轻抚过格里夫睡过的那一侧床单。房间里没有亮光,只能凭借从窗户和阳台门漏进的晨曦微光判断现在的时间。她没有过多的担心,因为格里夫偶尔失眠后会早早起床。她知道谢利·吉尔伯特的案子是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同样也是压在她心头的大石。克丽丝蒂·阿里安斯遇害没多久,又有一位鲍威尔侦信社的成员被残杀,已经在社里掀起轩然大波。社里派米奇·特拉亨作为代表前往邓莫尔,米奇曾是联邦调查局特工,办案技巧卓然超群,格里夫相信他能够把所有线索都挖出来,包括那些绝密的。

她略略抬头,看了看床边的钟,凌晨5点38分,轻叹一声,她又躺了下去。当格里夫情绪不佳的时候,她通常不会去打扰他,等他情绪恢复了,自然会来找她。有时候格里夫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但只要有她在,他就能安心,他自己是这么对她说的。虽然已经结婚三年,她并不是总能理解自己的丈夫。

翻到格里夫睡过的一边,她抓起他的枕头,紧紧揽在怀里。她并不总能理解他,但她却永远爱他,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也还是爱他。他不是一个好相处的男人,这一点他自己也十分清楚,往事纠缠着他,灵魂深处埋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与妻子分享的秘密,把他自己、桑德斯和伊薇特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秘密。

妮科尔把枕头推开,下床穿上睡袍和缎面拖鞋,她要去找到自己神秘莫测的丈夫。走下楼梯,她到了一楼,四周万籁俱寂,惟有清晨的宁静。她先去了格里夫的书房,那是他远离尘世的私人圣地。书房的门敞开着,房间里空无一人,他不在家吗?独自一人去湖边散步了吗?如果是那样,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反正也睡不着了,妮可便往厨房走去。她想把咖啡煮好,再烤点小圆面包和松饼,煎几个鸡蛋,让格里夫一回来就可以享用早餐。

快到厨房门口时,她发现有光亮从关着的门里透出来,隐约还有说话的声音。格里夫在厨房,他不是一个人,也许是在和米奇·特拉亨或者别的侦探打电话。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停下来仔细听着,她听出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桑德斯。

“我们不能凭主观假设,”桑德斯说,“把我们自己的理解强加到现有的证据上是不明智的。”

“忽视克丽丝蒂和谢利被杀是因为她们同为鲍威尔侦信社的员工也是不明智的,”格里夫答道,“如果有人把我们的员工当成杀人目标——”

“即使有这么一个人——这可是个很可怕的假设——我们也无从知晓他的动机,也许根本与马尔科姆·约克无关。”

妮可大吃一惊,格里夫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一个与马尔科姆·约克有关联的人把侦信社的员工当作杀人目标?格里夫二十二岁的时候被约克绑架并被囚禁多年,但约克已经死了。

“桑德斯说得对,”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说约克在欧洲复活的传言完全是夸张,是假消息,我们都知道,约克死了,是我们杀死了他,他不可能死而复生。”

妮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格里夫这是在和桑德斯及伊薇特召开秘密会议,并且又一次把她排除在外,他还是不信任她,还在继续隐瞒。

她又有些感慨,这对伊薇特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居然有传言说她那虐人成狂的丈夫死而复生。

格里夫说:“约克死了,这一点,我们达成一致。”

伊薇特说:“鲍威尔侦信社两名员工的死亡可能就是巧合。”

“这两起谋杀绝不是巧合。”格里夫的声音很坚决。

桑德斯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却瞒着我们?”

妮可推开门,走进了厨房,“是啊,格里夫,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伊薇特和桑德斯齐齐转身看着妮可,两人似乎都想对眼下的场面做出解释,但都等着格里夫先开口。

格里夫蓦然挺直脊背,仿佛进入备战状态的战士,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妻子,“早上好。”

妮可说:“显然不是很好。”

格里夫说:“米奇·特拉亨传来一份报告,桑德斯一小时前拿来给我看。”

妮可上下打量着她的丈夫,从蓬乱的金发看到宽阔的肩膀,再到十四码的皮拖鞋,他穿着真丝睡裤和睡袍。昨晚他们上床时,他根本就没穿衣服。

妮可说:“我肯定是睡得太香了,没听见桑德斯敲门。”

“那时我已经下楼到书房了。”

“你又失眠了?”不等格里夫回答,她瞟了一眼伊薇特,“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到几分钟,”伊薇特说,“桑德斯打电话让我马上来一趟。”

“明白了,”她盯着格里夫,“神秘三人小组的秘密会议,嗯?”

“不是秘密会议,我想没必要叫醒你,昨晚我们都没怎么休息,我觉得应该让你多睡会儿,我打算以后告诉你的。”

“现在就告诉我。”

格里夫点头,“克丽丝蒂案件中,诺克斯维尔警局有些细节不肯透露,只向外界宣布她的死因是被割喉。但是我们得知,杀她的人肢解了她,把大腿和胳膊割成一块块三角形。”

“继续说。”其实妮可已经知道格里夫想要说什么。

“杀害谢利的人割断她的喉咙,把她的大腿和胳膊割成一块块三角形。”格里夫说。

“哦,上帝!”妮可感到一阵恶心。

现磨咖啡的香气,把洛里一路引到厨房。厨房里会是什么情形——依然是迈克在,还是换回了杰克或是别的警官?——她挺起胸膛,深深吸气,无论是什么,她都会坦然面对。她在卫生间洗了脸,梳整齐头发,她没有穿睡袍,薄运动裤和T恤衫就可以了。

迈克站在炉灶前忙着炒鸡蛋,亮绿色的不粘锅是她某次在折扣店的收获,虽然锅的颜色和厨房红、白、黑的主色调不太和谐,但洛里一眼就喜欢上小锅可爱的样子。

他瞄了她一眼,“早上好啊。”

“你还没走。”

“是哦。”他冲着桌子一努嘴,“我听到你起来了,所以就先下来摆好桌子,我用的盘子是对的吧?”

她扫了一眼桌子,白色的康宁2005年被美国家居用品杂志《HFN》杂志选为全美二十五大餐具品牌。餐盘是她从沃尔玛买回来作日常之用,“用的没错。”

“咖啡在那里。”他竖起拇指,指向咖啡机的方向。

洛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双手拢在杯上,她把浓郁的咖啡送到唇边轻尝。比她平常喝的味道要浓一点儿,不过,洛里喜欢用咖啡提神。

迈克把一半的炒蛋盛到她盘中,再把余下的一半盛到自己的盘中,接着端上来一大盘烤面包片,放在草莓酱和桃酱中间。

“我找不到腊肉和香肠。”他一面说,一面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坐到她身边。

“早饭我一般吃得不多,就吃麦片和果汁,很少买腊肉和香肠。”

迈克点点头,拿起叉子开始享用松软的炒蛋。他吃光了鸡蛋,又吃了两小片烤面包,喝掉咖啡,擦擦嘴,推开椅子,站起身。

“我再倒一杯咖啡,你要不要?”他拿着杯子问。

“不要了,谢谢,我够了。”

他瞧了一眼她的盘子,“你没吃什么嘛。”

“我不太习惯有人给我做早餐。”

“真的吗?”他盯着她,脸上带着疑惑的神情,“你约会过的男人竟然没人给你做过早餐,难以置信啊。”

“可能是因为没人在这里过夜,并且还留下来吃早餐吧。”

“你不是在暗示我,过去这九年你一直是单身的吧?”迈克又倒了一杯咖啡。

“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我这些年单身又怎么样,不单身又怎么样,可能我一直是在男朋友家里过的夜,可能他就是来了,做了,然后又走了。”

迈克重新坐下,直视着她的眼睛,“这么耍弄我,让你很有快感吗?”

洛里哈哈大笑,“昨天晚上你说你的私生活与我无关,这话对你也是一样,你明白吗?过去九年我和谁有过关系,我有没有过男朋友,也和你无关。”

“你说得对极了。”他说。

她瞅着他,诧异于他如此迅速的回应,“你这么通情达理,可真意外。”

“我们每一次谈话都会变成争吵,我受够了,既然大部分都是我的错,也应该由我首先做出改变。”

“感人肺腑。”

“你感动了,因为我变得理智吗?”迈克咧嘴一笑,“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住在一起了,我不想一直和你吵个不停。”

“你不应该留在这里,你知道的,应该让杰克留下来,直到我找到新的保镖,我肯定鲍威尔侦信社——”

“够了,洛里!这件事情我不想再谈了,我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休想赶我走。”

“一直到?”

“一直到你不再有生命危险。”

好吧,如果他能做得到,她当然也能。如果他能住在这里,日夜面对着她,如果他能抵抗住两人之间致命的吸引力,她当然也能。上帝作证,她可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洛里,洛里,洛里,你在想些什么?迈克做的是他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他的理由也许有些牵强,但他的心是真诚的,迈克·伯基特是个好男人。她应该帮助他,而不是为难他。在这段同居的日子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待一切结束,她就得放手,让他回归正常的生活,她永不可涉足的生活。

“我不喜欢你这种表情,”迈克说,“你心里在打小算盘。”

“没有,你想错了,”她说道,伸过手去握紧迈克的双手,这个动作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谢谢你,迈克。”

“为什么要谢?”他没有抽回手,令她有些意外。

“为了你,为了不顾自己的安危去保护老朋友。”

迈克慢慢挪动手指,最终把洛里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手中,两人对望良久,洛里抽回双手,起身将冷咖啡倒掉,换了一杯热的。

上帝啊,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但她不能逾矩,她只能把对迈克的渴望藏在心中,为了迈克,也为了她自己。

上午8点05分,莉拉·牛顿刚刚到绿柳康复中心上班,兰塞姆·欧文斯先生就到了。欧文斯先生的名字不在准许探视名单之列,名单是他儿子泰勒拟订的。莉拉一向是严守规则的人,只是兰塞姆总能触及她心灵最柔软的地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莉拉就暗恋着他。她父亲是欧文斯家族的花匠,兰塞姆对她总像绅士一般谦和有礼。那么,让他每周能有两次机会和前妻单独待上几分钟,又有何不妥呢?很显然,这可怜的人依然爱着她,他总是算准了时间来喂她吃早饭,不然这就会是别的护工的活儿。假如他的探视让欧文斯小姐感到不快,莉拉肯定不会允许他再来,然而,每次探视过后,病人的情绪都十分稳定。

“早上好,莉拉。”兰塞姆一边说一边走近护士站。

“早上好,兰塞姆先生。”

“今天她怎么样?”

“我刚准备去看她,”莉拉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如果他们还没把早饭给欧文斯小姐送去,我马上就去送。”

“谢谢你,莉拉,你真是我和特里的好朋友。”他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向走廊。

一名护工从107病房走出来,向莉拉微笑,又瞟了兰塞姆一眼,便匆匆走向停在走廊里的餐车。莉拉先进了病房,她的病人正靠坐在床上,头下枕着两只枕头。特雷莎·莉诺·特里·欧文斯曾经是个大美人,人们都叫她特里。那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发丝,还有匀称苗条的身段,依稀留存着年轻时的风韵,只是蜜桃般无瑕的肌肤如今已布满斑点,胳膊和大腿都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往昔丰润娇俏的双唇已变得干涸,右嘴角无力地下垂,僵硬的右臂护在肚子上。

特里住到绿柳康复中心已经好几个月了,她恢复得很慢,精神状态也不好。中风发生在她的左脑,左脑是人的语言中枢,因此她患上了失语症,说话能力、听力、阅读能力和书写能力都受到损伤,同时右半边身体也无法活动。更不幸的是,特里还患上了轻度的构音困难,因为中风损伤了主管发音的肌肉,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只是一串含混不清、奇腔怪调的声音。

莉拉正对着特里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早上好,欧文斯小姐,有人来探望你了,是兰塞姆先生,他来喂你吃早饭啦。”

特里·欧文斯蓝色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转动,似乎在寻找前夫的身影,待她终于看到兰塞姆,便定定地望着他。他拉过一把直背椅子,坐到她的床边。

莉拉临走之前

对他说:“还是二十分钟哦。”

她站在门口,看着兰塞姆掀开早饭盒上的塑料盖子。

“有鸡蛋,燕麦粉,饼干。”兰塞姆拿起一小盒单人份的果酱,“还有葡萄果酱。”

莉拉没有走,她看着他如何细致耐心地喂她吃饭,好像妈妈在喂自己的宝贝,一边喂一边对她说话,告诉她四月的清晨是多么美好,春花已尽情绽放。望着这令人心酸的一幕,莉拉摇了摇头,转身走回了护士站。

特里·欧文斯是多么幸运的女人哪,真不知她自己心里作何感想,兰塞姆是万里挑一的好人,是她抛弃了他,抛弃了他们年幼的儿子,给家族蒙羞,也让她自己蒙羞,人人都认为兰塞姆会恨她,根本不屑于多看她一眼。

然而,爱就是如此奇妙、难以捉摸。亲爱的上帝,在爱情面前,我们都是傻子啊。

“你不需要这么做的。”迈克说。

“我愿意,”洛里对他说,“我能为谢利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所有的问题你都回答过了,我提过问题,温赖特也提过,笔录上你也签了名,这已经足够了,让格里夫·鲍威尔去读你的笔录——”

门铃响了,迈克和洛里对视之后,又一齐看着门口。

她说:“他们到了。”

迈克走过去打开前门,杰克·珀杜和巴迪·庞德尔斯已经陪同客人们下车来到门廊,迈克下午打电话让杰克参加谈话,巴迪是今天的当值警官。

格里夫·鲍威尔身高一米九五,站在众人中,很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其实迈克和杰克已经不算矮,都超过一米八二。这位田纳西大学前四分卫身材魁梧,宽阔的肩膀和发达的肌肉把时髦的外套撑得很有型。单是他的外型,就已极具威慑力,如果再加上亿万身家,难怪他想得到的东西,总是唾手可得。

妮科尔·鲍威尔站在丈夫身边,高挑身材,深褐色头发,雪白皮肤,是位浑身散发着自信的漂亮女人。她伸出手说道:“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伯基特治安官,虽然场合不太合适。”

“您说得对,”迈克敞开大门,“都请进来吧,洛里在客厅等我们。”

妮可说:“很感谢哈蒙兹小姐能同意和我们见面。”

“她和谢利小姐一见如故,”迈克说,“两人一直是好朋友。”

妮可·鲍威尔先走进了客厅,她径直走向洛里,两人握了手,轻声交谈起来。

“请坐下吧。”洛里说。

洛里坐在她最喜欢的安乐椅里,迈克坐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安乐椅的椅背上。

待大家坐定,格里夫·鲍威尔说道:“哈蒙兹小姐,您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请把谢利遇害当天您能记起来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

洛里问:“整个一天吗?”

“是的,整个一天,从你们俩起床开始到晚上睡觉为止。”

“好的。我……呃……让我想想,我醒的时候谢利已经起来了,我们喝了咖啡,吃了早饭,聊了几句,然后——”

格里夫问:“你们聊了什么?”

“我不太记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我讨厌像犯人一样被关在自己家里,我们俩要不要打毛衣之类的。”洛里微微一笑,“谢利人很好,我很喜欢她。”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告诉我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她有一个姐姐在凤凰城,还有两个小外甥,等我这边的任务一结束,她就准备去看他们。”

“她姐姐明天会坐飞机到诺克斯维尔,”妮可说,“她会打点一切,整理谢利的遗物,卖掉她的公寓房。”

迈克伸手紧紧扶住洛里的肩膀,安慰她,让她放松,她偏过头瞅着他,浅浅的笑容里是对他的感激。

洛里继续说,众人继续听,格里夫和妮可会不时地问她问题,如果她扯远了,格里夫会把她带回正题。一个小时过去了,洛里把所有能回忆起来的细节全部告诉了鲍威尔夫妇之后,她站了起来。

“我想去喝点冰茶,你们想喝点什么吗?”

“我想喝冰茶,”妮可答道,“我来帮你好吗?”

“不用了,谢谢你。”

迈克默默看着洛里走出客厅,他向杰克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好好招呼客人,自己也跟去了厨房。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洛里背对着他,肩膀不住地在颤抖,双手捂在脸上,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迈克不假思索地走上前,双手环抱住洛里,洛里靠进他怀中,尽情哭泣。许久,洛里长叹一声,含泪转过身,双手搂住迈克的腰。

迈克紧紧抱着她,让她的脸庞靠在他的胸膛,“我就在这儿,宝贝儿,有我陪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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