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千住站附近的马马亭的店主,似乎已经不记得武泽了。

“以前的海报在哪儿?”

以前贴海报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了。武泽火急火燎地问店主。

“海报……啊,剧团的?在这儿。”

留着一小撮胡子的精瘦店主似乎被吓了一跳,从收银台旁边拿出一张黑白印刷的纸。武泽一把把它抢过来,举到眼前。剧团的海报。据说一直没什么人气,眼看就要解散的剧团。名叫“游戏”的剧目标题。标题下面是剧团成员照片。七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很年轻,五官端正,长得很是好看。男人这边,一胖一瘦两个男人,满脸横肉的肌肉男,大眼睛的矮子,大脸男人,高个子,还有个脸长得像是冰激凌勺一样的无精打采的老头。

这些人全都见过。

新宿之家电梯里见过的女子。火口事务所里的两个年轻人。大猩猩一样的男人是野上。大眼睛的是整理人。高个子是火口。脸很大的是“搞怪警察”。还有脸长得像是冰激凌勺的是那个老蚕豆。

“这些人都在哪儿?”

店主胆战心惊地当即回答说,剧团成员现在可能是在排练地点吧。排练地点好像是借的附近某个公民馆的会议室。

武泽冲出马马亭。一边回想,一边向店主告诉自己的地方飞奔。无数偶然。许多巧合,好些矛盾。

——那个手机还是别再用了,最好关机。

让武泽换手机的是老铁。那是为了防止有人给武泽打电话,告诉他公寓的火灾其实是放的有烟火。

——老武,这次去荒川那边怎么样?靠近河边的地方。

选定搬到哪块地方的是老铁。住处也是老铁找到的。正因为住在这里,真寻才会那么容易搬来。因为距离她住的公寓并不远。

——喂……喂……中村先生?

某个早晨房东打来的电话。

——而且我家里也接到好几次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嘶嘶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

那也不是房东,是老铁雇的剧团成员当中的某个人。一上来就用“中村”这个名字称唿自己,自己便毫无疑心地认定对方就是房东了。因为知道自己用这个名字租了公寓的只有房东。但实际上还有一个人:老铁也知道。

——帮忙开一下这个箱子吧。钥匙丢了。

贯太郎请老铁帮忙打开放气枪的箱子的时候,老铁拒绝了。贯太郎缠着求了半天,老铁终于没办法,答应帮他开锁,但最终还是没能打开,那是为什么?因为从一开始老铁就不会开锁。因为他不是锁匠,拜托业内人士动过手脚的锁之外,就没办法打开了。

住处的后院被人放火的时候,老铁说他看到了整理人的脸。

——那张脸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到死都不会忘。

但是以前老铁在豚豚亭讲述自己过去经历的时候,关于欺骗自己的债务整理人,不是这么说过吗?

——长相已经记不清了……

坐出租车跟踪野上和整理人的白色轿车的时候,途中司机错过了拐弯的路口,只得停在路边,幸好后来轿车很快又回到原来的路上,因而得以继续跟踪。但那也不是偶然吧,是老铁偷偷告诉轿车司机自己在哪儿,所以轿车再回开回来。为了让自己继续跟踪。

打到老铁手机上的那个电话,——现在那辆车……哎呀,跟丢了。突然拐了个弯,嗯。现在出租车就停在继续往前的地方。

那时候打电话的不是贯太郎,而是走散了的轿车打来的电话。

武泽他们到达商务宾馆的时候,贯太郎好像这么问过:——找到他们的车了吗?

如果贯太郎真给老铁打过电话,应该不会那么问的。至于原因,因为老铁在电话里这样说过:——好你个‘肥肉’!多亏你的电话,敌人又回来了!

穿过公民馆正面的玄关,跑上二楼,正要冲进出租会议室的时候,们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的男子看到武泽,刹那间显出吃惊的神色,然后立刻又垂下肩,叹了一口气。

“……露馅了啊。”是老铁。

“你——”

武泽等待自己的唿吸平稳下来。要问的事情堆积如山,想说的东西都要溢出来了。但是,从哪里问起才好?怎么开头才好?

“老铁,你——”

武泽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是乌鸦吗?”

老铁微笑点头。

“对,是老武的同行,不过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

“老前辈啊……”

虽然都是乌鸦——老铁可是只老乌鸦。武泽是在他的手心里跳舞。真寻也是。八寻也是。贯太郎也是。

“你雇了剧团的人?”

武泽看看老铁背后的门。里面隐约传来戏剧台词一般的声音。

“嗯,雇了。我出钱。请他们帮忙。有一回在马马亭和你一起吃面的时候,看到海报,我就在想是不是找他们。去跑中介,去买东西的时候,都是和他们谈生意。”

“付了多少钱?”

武泽疑问,老铁爽快地告诉了他金额,那是个比武泽预想的大上许多的数字。差不多都可以买一处便宜的住宅了。

“他们梦想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台小屋。我就给了他们相应的资金。”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老武你不是也看过周刊吗?喏,就是半年前那个新闻。”

那个订货诈骗的案子。骗了某建筑公司六千万的大生意。

——我们也得干点这样的大事业才行啊!

——是啊。不过,大事业需要有大经验啊!

“那个……是你干的?”

“这次的诈骗需要足够的资金嘛。”

老铁垂下似乎有些疲惫的眼睛,然后催促老武出去。

“咱们去说会儿话吧。”

出了公民馆的正面玄关,老铁悠然前行。来到一棵大樱花树下,停下脚步回过身。樱花树上的花朵都掉光了,枝头上生出绿绿的树叶。

“我的真实身份,你已经知道了吧。”

“啊……刚才出来不久。”

被老铁从正面凝视,武泽情不自禁垂下视线。老铁是七年前被武泽杀害的女性的前夫,是被武泽赶入不幸境地的两个女儿的父亲。

“我一直以为她们两个的父亲是个大个子男人。”

武泽这么一说,老铁颇显意外地挑起一只眉毛。

“哎,为什么?”

“八寻这么对我说的。父亲是个大个子的人。”

“啊……”

老铁像是叹息般地唿了一口气。

“对于七岁的孩子来说,没有小个子的大人啊。只有她在长大。和章鱼烧的道理一样。”

说着,老铁抬头仰望春日终结的天空。

“在这世上,没什么真的大东西。”

天空中不知何处传来小鸟的鸣啭。

“老铁……你,为什么这么做?”

“是在问我的目的吗?”

老铁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敞开双臂。

“目的,就是这个啊。”

武泽一开始没有理解老铁的意思,不过终于明白“这个”是指“现在”的意思,武泽的“现在”。真寻和八寻的“现在”。

“干得不错吧?让真寻和八寻都从自甘堕落的生活方式中毕业,开始新的生活。老武你呢,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的阴影,还有和高利贷组织的关系也都可以切断了。真寻也好、八寻也好,也都不再仇恨让母亲自杀的人了。老武你也不再害怕火口的影子了。”

确实如此。确实干得很不错。

“真是……你也不嫌麻烦啊,绕这么大的圈子。”

“我只能这么干啊。”

空虚的、寂寞的神色。

然后,老铁把一切都告诉了武泽。

十九年前——

被妻子知道自己是靠诈骗为生之后,老铁离开了家。然后以骗子的身份开始孤独的生活。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五年。十年。十五年。终于,在大约一年前,老铁下决心不再行骗了。

“身体呢,不行了啊。据说是肝癌。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医生明确告诉我。”

老铁轻轻指了指小腹右侧。和夺取雪绘生命的是同一种疾病。

“临死之前,我想和妻子再见一面。然后,要是可以的话,也想见见两个女儿。”

于是老铁调查前妻琉璃江的下落。然而,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已经在七年前死了。被高利贷所苦,自己了断了生命。

“我雇了做生意的时候经常打交道的侦探,让他搜索自己女儿的下落。我很担心。虽说一直以来都没管她们。”

老铁让侦探搜索的不单单是真寻和八寻。同时还让他搜索逼死自己前妻的人。没过多久就全找到了。女儿们在足立区的公寓生活。杀死前妻的男人则是在阿佐佐谷的公寓,用中村这个名字租的房子。

“那个侦探——是高个子的男人?”

武泽试探着问。老铁点点头。

“那家伙找人虽然拿手,但是实在没大脑。直接跑去找豚豚亭的店主问老武的情况,又跑去女儿们的公寓附近蹲点,还被她们看到好几回。”

向豚豚亭的店主询问武泽情况的、在真寻和八寻公寓周围转悠的,原来都是老铁雇的侦探。

“我本来打算让那个侦探去调查女儿的现状,还有逼死妻子的人的来历,但是那家伙太蠢了,我只好自己来。”

老铁开始调查女儿们的生活,还有武泽的过去现在,彻底调查。

“我知道了很多事。”

两个女儿的生活,实在不能称之为正常。姐姐不工作,只靠妹妹偷钱度日。

“老武的过去,在你坦白之前,我也都已经全知道了。”

逼迫妻子自杀的人,在做行骗的勾当——他过去之所以在高利贷组织力做催债的工作,是因为自己也为欠债所苦,而他之所以落到那样的困境,是因为做了朋友的借款保证人。那个人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仅仅是想回复正常的生活,想要和唯一的女儿平稳度日,才不得不受组织驱使。组织解散以后,那个人后悔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不断给自己相依为命的两个女儿送钱。但是女儿们拒绝使用那些钱,仍然过着艰难的日子。

“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伤心得不能自己。因为啊,老武,你想想看,这些全是我的错啊。妻子的自杀,不是老武的错,是因为我在干诈骗的事——是因为没办法和我一起生活,她才不得不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所以生活才会那么辛苦,才会去借高利贷,才会苦于还债,才会不得不去自杀。”

“老铁——”

“因为我的错,女儿们也才会不得不过那样一种荒唐的生活。那样的日子过久了,最终就会沉沦下去,再也浮不上来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在紧挨着地面的地方飞啊飞的,然后稍微擦到一点石头树枝什么的就掉下去了。我想啊,老武,临死前怎么也要把两个女儿就上来才行啊。我也想帮老武一把。照原来那样下去,我就算死了也不安心。”

所以老铁才煞费苦心做出那样一场庞大的诈骗吗?

“而且,老武,这一次的生意,也是对我自己的诈骗。”

“对你自己的?”

“喏,老武一直都这么说的吧:能让生意成功的不是演技,而是真正成为其中的人物——因为自己真的是过了一场很废物的人生啊。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所以,临死的时候也想要一点能够带去那个世界的回忆啊。和家人,和朋友一起生活,齐心协力做点什么事情。我也想要一个那样的故事啊。”

清风吹拂,樱花树叶间滤过的光芒在小个子男人肩头荡漾。

“你是把那场作战命名为信天翁对吧。”

老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信天翁这种鸟,虽然在日本叫呆头鹅,在国外却是很受欢迎的鸟。不是连高尔夫球里也借用了它的名字吗?比老鹰球(高尔夫球比赛中,比标准杆少两杆称为老鹰球,少三杆称为信天翁球。杆数越少成绩越好。)还厉害的。宽阔的翅膀乘着风,一天能飞一千公里。”

像是追随天空中飞过的那只鸟一样,老铁的视线探向蓝天。

“要让女儿们最终原谅老武,在真正的意义上各自开始新的人生,需要让她们两个真正了解老武的为人才行。所以我学布谷鸟,让女儿们和老武住到一起。要是没有这一段同居的生活,她们两个肯定一辈子都不能原谅逼母亲自杀的人,也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荒诞无稽,更不可能长大成人了。”

事情正是这样。也许正是那段胡闹一

般的同居生活,改变了自己和两个人之间“杀母之仇”的关系。

那之后的经过,一切都按照老铁的剧本展开。高利贷组织的攻击。武泽他们的复仇。信天翁作战——火口他们的事务所和隔壁的一〇〇二号室,都是特意借的,其中的家具之类也都是事先买好的。

“那幢大楼实际上计划是要爆破的。只剩下两三家,其他人都搬走了。我就是在找这样的地方哟。因为你看,计划实行的中途,要是有其他人在走廊大门之类的地方转来转去,会比较棘手吧。”

难怪那幢楼里面人那么少。武泽终于明白了。怪不得除了火口他们,自己只遇到过从电梯里出来的年轻女子,然后再也没有遇到过别人。武泽本来也一直觉得有点奇怪。至于入口处的邮箱上差不多没有一个写名字的原因,这时候也明白了。

然后是实施。最终,老铁的计划成功了。“现在”的状况,一切都圆满了。

老铁设下了他人生最后的骗局。

这是武泽之辈全然不能望其项背的大手笔。老铁撒了巨大的谎。在一切的场景。在一切的瞬间。但是,撒谎的动机却是真实的。没有比之更真实的了。

“老武,还记得有一次在套廊,我和你说过手指的事情吧?”

“爸爸指、妈妈指——是这个吗?”

“对,就是这个。那时候,我说自己是大拇指的吧?”

老铁确实那么说过。

“我那么说是有两个意思。一个当然就是说我是父亲的意思。另外一个意思,老武你知道吗?”

武泽想了想,但是没想出来。老铁摊开自己的手掌,一边看一边告诉他答案。

“只有拇指可以从正面看到其他的手指。所有手指当中,只有拇指知道其他手指的长相。”

瞧——老铁把五根手指的指尖合在一起。

“原来如此……”

老铁确实是是拇指。只有老铁才知道所有人的真实面目。

片刻的沉默笼罩了周围。武泽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那三个人寄了明信片过来。”

明明刚看过不久,但总觉得仿佛是久远的往事了。

“你这笔生意好像很成功啊。真寻也好、八寻也好,都在努力工作。还有贯太郎也是。”

武泽把明信片的内容说给老铁。老铁听着武泽讲述,时不时应上一句。

“有件事情能问问你吗?”

武泽问。老铁点点图。

“明信片里写着鸡冠转生的事。说那只小猫和鸡冠很像,只是头上那撮毛是黑的——其实那就是鸡冠吧?”

是鸡冠,老铁回答说。

“原本头上就是用染色发胶喷成白色的,现在只是把那个发胶洗掉了而已。本来就打算等这生意昨晚之后再让真寻和八寻养的。像那样子的分别,太残酷了。”

难怪鸡冠头上的毛有点发硬。原来使用发胶喷成白色的。

看来老铁一开始就准备好了鸡冠。

“最开始是开玄关门的时候奔进来的,其实那也是你动的手脚吧?”

应该是准备了笼子,预先在门外让鸡冠待命的吧——难怪鸡冠和老铁那么亲。因为在所有人当中,只有老铁是它以前见过的。

“着火的那天,鸡冠不见了,也是你藏起来的?”

“嗯,我藏起来了——后院起火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救火对吧?我在那时候装出用桶装水的样子,其实是把在家里的鸡冠放进纸箱,藏到玄关旁边斜坡的草丛里去了,然后剧团成员过来把它抱走了。”

这样说来,那时候救火,最后老铁提着桶跑到后院来的时候,桶里是空的。回想起来,确实是很奇怪。灭火的时候提个空桶过来没有意义啊。

“那个鸡冠的尸体到底是什么?我们埋在树下的那个?”

对于这个问题,当武泽听到答案的时候,不禁张大了嘴。

“夹娃娃机里弄到的毛绒玩具,吃过几口倒在水池的贯太郎特制鸡肉方便面,还有大西红柿。”

“这都是什么……”

“人在紧张感之中很容易受骗,而且又是夜晚,光线又暗——那个塑料袋里的东西是在洗手间里弄的。本来倒是想趁大家睡觉之后慢慢弄,不过你看,那天晚上真寻一直坐在玄关,老武你也没睡觉对吧。所以我只好装作喝茶去了厨房,把水池的垃圾和西红柿罐头一起装进塑料袋,然后把它藏在睡衣的肚子里,进了洗手间。再然后,把老武丢在洗手间的那个毛绒玩具的肚子割开来,塞进塑料袋,接下来再搞得黏黏煳煳的,最后放进鸡冠的项圈,说起来有点自卖自夸,不过那个确实很像真的吧?”

“很像真的啊。”

看上去真像是鸡冠的尸体。

“但是老铁,你在洗手间做的那个,怎么放到玄关外面的?”

那时候的老铁,应该立刻就去客厅睡觉了。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说是贯太郎的面条有问题,一直按着肚子,恐怕就是把放了假尸体的塑料袋藏在里面的吧,武泽想。

“没什么复杂的。我就偷偷开了客厅的窗户,扔到玄关那边去了。正好是路过的车辆开来的时候。”

确实是很简单的方法。

坐吗,老铁朝旁边的长椅探了探下巴。武泽和老铁并排坐到褪色的塑料长椅上。

“会说吗,对我女儿?”疲惫的声音,老铁问。

“你做得这些事情?”

嗯,老铁点头,又问了一遍。

“——会说吗?”

“不想我说吧?”

老铁神色寂寥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就不说吧。”

武泽这么回答,老铁感激地望了武泽一眼。

“喂,老武。”

老铁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樱花叶,用手指夹着叶柄转圈。

“老武……今后还打算继续诈骗吗?”

这个问题让武泽哑口无言。

这七年里,武泽一直靠着不断对自己说“我是无赖,我是无赖”生活。不这样的话,他害怕自己立刻又会沦落到受骗者的那一边去。但是此刻,继续过那种生活的情绪依然稀薄了。差不多已经完全消失了——真寻、八寻、贯太郎,如今正在开始认真地生活。自己继续这样下去,还好吗?

“老武,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女儿起名叫‘真寻’吗?”

武泽沉默着等待老铁继续往下说。

“她出生的时候,一开始想给她起名叫‘真云’,就是‘洁白’的意思。那是希望她不要像我一样,而是成为一个心灵洁白如纸的人。但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不好。这个世界,不是心地太过洁白的人可以生存的地方。因为有无数我这样的人正在像蛆虫一样蠢动。多多少少也需要存着几分对人的戒心。所以我改了一个字,给她起名叫‘真寻’。比起洁白的心灵,还是有着宽广的心灵要好一点吧。要在这个世上生存的话。”

老铁抿起嘴。视线在自己的膝头梭巡了半晌,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他再度开口说:“骗子啊,其实都是废物。”

静静的语气,却如针一般尖锐。那针尖向着武泽胸口的中心直直刺去。

“会不得好死啊。最后肯定是一个孤苦伶仃,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这么死了。骗子这种东西,是罪浑蛋的废物。可惜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老铁像是要吐掉嘴里的沙子一样。“太迟了”,他又说了一次,然后把垂下的脸转向武泽。

“人若是不能信任他人,就无法生活下去。一个人绝对活不下去。到了快死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人必须相信他人。而利用这一点赚钱,是不会得到拯救的最浑蛋的行为。和黑社会、和放高利贷的没有任何区别。别人的罪行很容易看见,但是自己的罪因为背在自己背上,很难看见。这样的生活持续得太久,就像吞噬自己尾巴的蛇一样,自己追赶自己,迟早会一个人干涸而死。”

其实这也是一直存在武泽心头一角的想法,是他迄今为止一直拼命装作不去思考的事实。所以心中更有一份痛彻。自己必须说些什么,武泽想。然而什么也说不出来。老铁也陷入了沉默,双手放到膝盖上,慢慢地摊开、握紧,不断重复。

最终从武泽嘴里说出来的,是孩子一般的、犹如寻找逃跑道路的话。他一边说,一边也感到自己的可怜。

“可是你……和我一起干了那么多事情,对吧?银行检察官、当铺卖香炉什么的……”

老铁轻轻摇头。他的回答让武泽非常意外。

“没有哟。”

“没……有?”

他不明白老铁的意思。

“可是,我们不是拿到钱了吗?不是拿到现金了吗?”

“那是我自己的钱。”

刹那间,武泽想起来了。自从和老铁搭档、让他去做最后收钱的工作之后,生意便是连接不断地成功。武泽一直以为,这是因为老铁的性格能让对方放心的缘故——

“你……是拿了自己的钱?”

武泽怔怔地打量过去搭档的脸。老铁抿起嘴,点点头。

“我一直都把钱偷偷带在身边。给你的就是那些钱。”

难怪那么古典的诈骗都会不断成功。

那时候也好、这时候也好,被骗的还是武泽。

“这样说来,有一回你说要去撬锁,后来拿了不少钱回来——嗯,就是我们五个人一起住,眼看生活费快不够的时候。那时候也是——”

“只是在外面晃了一阵,然后就回来了。”

老铁飘然回答。武泽盯着他看了好半晌,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慢慢扬起,像要浮起来一样。老铁耸肩的身影,和周围的风景慢慢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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