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月。

临近夏天,映在公寓狭小窗户里的天空清澄得近乎透明。在房间一角盘腿而坐,仰望天空的时候,身后传来摩托车发动机的生硬。接着,咔、咔几声,是邮件掉在信箱底部的声音。

和平时一样,武泽立刻站起身,出了玄关的门。这次租的房子是在一楼,走到邮箱只需几秒钟。武泽带着淡淡的期待,打开铁制的小门。没有从前那种不安在心中徘徊的感觉。自己已经没有敌人了。相反,却有也许会寄信或是明信片来的朋友。

“……哦。”

看到邮箱里的是一枚明信片,武泽情不自禁发出了轻叹。

河合八寻。河合真寻。石屋贯太郎。三个名字写在上面。似乎每个都是各自的亲笔签名。

之前也有收到过一次三个人寄来的明信片。那时候仅仅是通报自己新的住处,内容很简单,其他什么都没有写。但是这回不一样。工工整整的纵行文字,简直就像是听校长大人训话的小学生们一样。文字以适当的等分间距排列在白纸的表面。那是贯太郎的字。被迫写的吧。

明信片上首先是常识性的节气寒暄,完全不像那三个人的作风。然后是八寻开始作为商社的事务员上班的事,真寻从本周开始在快餐食品店做店员的事,贯太郎也将去制造魔术道具的工厂工作的事。再然后,以一种让人感觉很生硬的说法,贯太郎顺便还提了一下自己的阳痿也正在变好。“正在变好”这个词算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武泽有点不好的感觉,决定还是不去想象了——贯太郎是不是从火口那件事上,终于重新发现自己身为男子汉的自觉了呢?所以阳痿也一定因此变好了吧,武泽想。

方便的时候来玩吧,明信片上这样写着。

最后还写着一个小小的新闻。那是真寻的字。几天前,三个人住的公寓里出现了一只小猫。晚上正在吃中华凉面的时候,听到咯吱咯吱挠门的声音,出去一看,就见一只小猫待在那里。那绝对是鸡冠转生的,真寻写到。那只小猫和死去的鸡冠非常像。但是没有头上那撮硬硬的毛,也就是当初起“鸡冠”那个名字的硬毛。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毛,原来如此。也许真是转生来的。在那个世界,神明改变了它头发的颜色,又把它还回来了吧。

真寻说她们偷偷在公寓里养那只小猫。买了红色的项圈,在上面挂上了鸡冠的遗物,那个骰子。

站着把明信片读了三遍,然后武泽才回到房间里。

当初没有逃走,真是做对了,武泽想。

如果那时候从火口他们那边逃走,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火口的游戏必然一直都不会结束,到现在这个时候自己也一定心力交瘁了吧。说不定老铁以及真寻她们三个都会在那时候分别,并且还会出于各自人身安全的考虑,约定相互不再联系。

幸好武泽选择了不逃。

然后——失败了。

回想起来,那场作战没有成功也是太好了。如果成功的话,如果从火口他们那边弄到大笔金钱的话,八寻和真寻她们一定无法开始新的生活吧。钱这个东西就像药一样。量少的时候会有效果,超过限度就会产生副作用了。两姐妹必定又会返回到从前那种自我堕落的日子去。武泽也是。如果火口没有揭穿自己,恐怕自己还会继续把过去所做的事情一直向两姐妹隐瞒吧。还会一直欺骗下去吧。然后,两姐妹也一定是到现在也还在扮演被骗的角色,继续悲哀的演技。

把明信片放到矮桌上,武泽轻轻出了一口气。

这一连串的事情,简直就像小说或者电影一般。与老铁的相遇。与真寻的相遇。鸡冠。八寻和贯太郎的闯入。火口。信天翁计划。然后,三个人的再出发。还有鸡冠的转生。

很好。

真的很好。

……

某种幻觉一般的东西,数秒间在武泽的头脑里飞速通过。那是这一连串事件的无数断片。简直就像是自己这些人作为主人公的电影一样,描绘出一个动人的故事。

完美的故事。

然而紧接着,武泽在头脑中发现一点小小的不自然。实际上那种不自然感并非第一次发现。那种小小的不自然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产生这种感觉的呢?

稍稍考虑了一会儿,武泽找到了答案。

从一开始。

刹那之间,武泽漫无边际的思想之中,忽然被人插入了一把看不见的钥匙。咔嗒一声,钥匙旋转的瞬间,一直以来在脑海的各个角落暧昧漂浮的种种事物开始排列在一起,呈现出某种不可思议的规律性。那所谓的规律,是基于某种假说而出现的。

“难道……”

哈哈,武泽试着轻声笑了笑。他有一种很想把这个十分无聊的假说否定的情绪。那些都是偶然。一定都是偶然。但是终于,像是要把那种情绪推开一样,有些别的想法在心中开始冒头——他想弄清楚。想要确定自己想到的这一假说真是错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武泽伸手取过手机,拨通查询电话号码的地方,一个女性的声音应答道:“感谢来电,一〇四号木下为您服务。”

“那个……阿佐佐谷的豚豚亭。拉面馆豚豚亭。”

“杉并区阿佐佐谷的豚豚亭是吗?请稍等。”

人声切换到电子合成音,播放了电话号码。武泽挂断电话,重新拨打。

“您好,这里是豚豚亭。”

“经理,是我。还记得吗,喏,就是以前经常来您这儿吃面的。”

“经理?”

对方一听这种称唿,似乎立刻就想起了武泽。

“啊啊,记得记得。最近不常来了呀。”

“有件事情想问问您。”

武泽单刀直入地说:“有一回,我和另外一个人来吃面的时候,你说过店门口有很么东西在烧,对吧?”

“啊?啊啊,是有那么件事。”

“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肯定回答说是火灾。那是公寓在烧吧,肯定这么回答。因为事实如此。因为武泽的房间烧起来了。

“客人,您没读报纸吗?”

店主回答的声音里混着苦笑。

“那其实是个恶作剧。”

“恶作剧?”

“嗯,恶作剧。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一个男的,好像是弄了个带定时的烟花。旁边的人以为是火灾,喊了消防队来,消防员开了门冲进去一看,结果发现只是烟花。住在那里面的人后来就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不是火灾。是烟花。是某个人弄的带定时的烟花。是谁弄的?

“带定时的……”

武泽回想当时的情况。想起来了。

为什么自己认定是火灾?是因为刚好在返回公寓的时候看到消防车聚在门口,房门又有烟再往外冒的缘故。那幅景象不是火灾还能是什么?但如果回家的时间稍有一点不同,自己就会知道那只是烟花搞出来的恶作剧了吧。这是显然的。比如说,稍稍晚点回家,消防队员在武泽眼前冲进房间,就会变成“什么啊,这不是烟花吗”。或者早一点回家的话,定时器还没开始点燃烟花,没有烟出来,武泽就会进房间了——那么,为什么自己会在那个时间点回公寓?那是因为在豚豚亭吃拉面的缘故。提议去豚豚亭的是谁?说“差不多该回去了”的又是谁?还有,明明应该不是火灾,而是烟花。

——昨天那场大火,报纸上只写了五行字……

是谁那么说的?

“不会吧……”

接下来武泽又想到做那些预付费手机的假传单,还有自己这些人的假名片的事。

——你说你有认识的复印店,是吧?

——嗯。

复印店。传单。

“假传单……”

武泽再次掏出手机,拨的号吗是那时候的复印店。

“您好,这里是昭和印刷。”

“您好,我以前在您这儿印过预付费电话的销售传单,还有三个人的名片。”

“预付费电话的传单和名片?”

电话那头的男子似乎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阵。

“啊,那时候的事。嗯嗯,我记得。因为传单的数量不多,价格定的不是很好,不好意思。印刷品这种东西就是这样,数量越多——”

“我想问件事。那个时候,我记得是我们公司的人去的——嗯,就是脸长得有点像海豚的一个男的。”

“啊,嗯,是那个人。”

“他在您这儿印传单,那是第一次吗?”

“不,不是第一次。”

纸张摩擦的声音。是在翻阅顾客的记录吧。

“第三次了。以前也曾经来印过两次传单。”

武泽咽了一口唾沫。

“以前的传单内容,是不是——”

压抑内心的焦急,武泽问:“一张写了‘lock&key入川’的锁店传单,还有一张珠宝店的打折甩卖传单?”

“啊,是的,是的。我们这里还留着底板。”

武泽木然挂断了电话。

他想起了和真寻的偶遇。为什么时隔七年,自己会再度和真寻相遇?那是因为那一天的真寻忽然要去上野车站附近的珠宝店。被一张传单引诱去的。

——那家店今天打折大派送,传单上这么写的。

然后,武泽他们偶然刚好也在现场,于是再度和她相遇了。

那天早上,是谁说去上野买手机的?不对,不但是上野这个地点,时间应该也很重要。武泽他们必须在真寻动手偷那个“搞怪警察”的时间点上经过珠宝店前面才行。为了遇上真寻,这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为什么武泽他们会在那个时间点经过珠宝店?因为之前刚刚在当铺做过一笔生意。老铁说想再做一笔。那时候的老铁,半天都没从当铺出来。自己还担心是不是被当铺的店主看穿了,还问过他。那——

那该不会是为了调整时间吧?

是不是他在店里联系了某个人,调整双方去珠宝店的时间?

武泽和老铁的相遇,塞在邮箱里的锁店传单。锁孔和万能胶——那天晚上,武泽看破了老铁的伎俩。但真是那样的吗?自己会不会还是中了圈套?仔细想来,那场相遇中有好些处不自然的地方。如果真的和老铁坦白的一样,是用万能胶和传单来赚点小钱儿的话,为什么非要挑邮箱里塞满传单的房间下手?不对,这之前还有个问题,为什么老铁要挑公寓的房间作为目标?那个时候的武泽正为自己看穿了老铁的伎俩沾沾自喜,没有仔细想过对方说的话。他只顾着看老铁在自己面前摆弄门锁,但换了别人应该不会那么做。一般说来,要是被告知必须换锁的话,首先应该联系房东才对。就算不知道联系方式,也应该去问问隔壁,打个电话什么的。

为什么老铁会那么做?

答案只有一个。

他知道那是武泽的房间,所以才故意演了那一场戏。为了和武泽相遇。

为什么,老铁要和武泽相遇?

为什么,要让武泽和真寻相遇?

“那家伙……”

武泽再次按下手机的按钮。拨的是真寻的号码。

“哎呀老武,好久没联系了呀。”

很开心的声音应道。好像八寻和贯太郎也在旁边,真寻对她们说是武泽来的电话,立刻传来“哇”“哦”的欢声。不过尽管是许久未曾听见的三个人的声音,但眼下并非浸泡在怀念中的时候。

“我想问几个有点古怪的问题,行吗?”

突然被单刀直入这么一问,真寻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还是应了一声“行啊”。

“真寻和八寻——你们两人的姓,都是河合吧?”

“对,河合,虽然并不可爱。”

“这是母亲的旧姓吧(日本法律规定,男女双方结婚之后必须改成同一个姓氏,哪一方不限,不过除非男方入赘女方,否则多为女方改姓)?”

这一点武泽以前从没问她们两个。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母亲和丈夫离婚之后,应该回复旧姓吧。父亲应该是别的姓,但是——

“嗳,不是哟。”真寻干脆地回答,“是父亲的姓啊。离婚的时候,母亲说姐姐已经是小学生了,再改姓氏太可怜了,所以就没有回复旧姓。”

河合是父亲的姓。

“还有一个问题,”对与真寻会回答什么,武泽基本上心里已经有数了,“真寻——或者是八寻,你们两个当中的某一个,以前是不是用过一个阿拉蕾的杯子?”

武泽听到对面传来惊讶的一声吸气。

“两个人都用过。我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不过姐姐到现在还会是不是提起那个杯子。就是个塑料杯子。结果还搞的那么喜欢。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从真寻搬进来的那天开始,老铁就不用那个杯子了。说是因为被看到用那种杯子会不好意思。至于以前为什么会时常悲伤地凝望那个杯子,老铁想武泽解释的时候说,那是“死去妻子从小就很喜欢的东西”。但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奇怪。老铁的妻子还是孩子的时候,应该还没有那部漫画才对。

老铁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才藏起那个杯子的。

是因为被看到就不妙了,才藏起来。

父亲离家的当时,真寻还是个婴儿。八寻差不多七岁左右。七岁的时候分开,然后整整十九年没有再见的父亲,若是在某处相遇,她会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父亲吗?——不会,一定不会意识到的。如果对方一开始就报个假名字,那就更没可能了。

真寻旅行包里的父亲的信。写给妻子的分手信。那份笔迹,武泽一直觉得在某处见过。

“辞典……”

老铁的那本辞典。写了很多字的英语辞典。写在上面的细细的注解文字,的确和那封书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八寻姊妹的父亲名叫河合光辉。老铁的名字是入川铁巳。

——文字游戏。

她们母亲的名字是河合琉璃江。老铁说,自己死去的妻子名字叫入川绘理。

KAWAIMITUTERU。(是日语河合光辉的发音。)IRUKAWATETUMI。(是日语入川铁巳的发音。)

KAWAIRURIE。(是河合琉璃江。)IRUKAWAERI。是(入川绘理。)

“浑蛋……”

和老铁一起度过的日子在头脑中犹如走马灯一样流转。如同电影和小说般的种种经历。登场的人们。对了,那些登场的人们——

武泽离开公寓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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