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武泽连早饭也没吃,就在想信的措辞,他把草草写成的草稿交给贯太郎,拜托他重新撰写。贯太郎在信纸上写下犹如铅字一般的工整文字。

敬启

冒昧打扰,十分抱歉,我是市政府所属某机构的成员。写这封信,是因为有事需要与您联系。

也许您已经知道,本机构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消灭市内违法贷款的现象。如附件所示,本机构已经掌握了您所使用的银行账户,目前正着手通过警视厅联系各家银行,预备冻结所有账户。

不过,本机构内部的信息管理体系并不严密。在当前这一时刻,尚有抹除账户一览数据的可能。本机构每个成员都能做到这一点。当然,我也可以胜任。

因此,如果您对此有所不安,我可以帮助您抹除账户数据。只需支付一小笔手续费即可。支付方法稍后另行联系。

商祺

武泽把这封信和昨天写好的记有银行账号的纸一起放进信封里,几个人收拾行装出了旅馆。他们在便利店买了早饭,一边吃一边坐出租车去了新宿之家。在门口看过周围没人,悄悄把信塞进了一〇〇一室的信箱里,然后迅速乘上电梯,按下九楼和十楼的按钮。武泽、八寻、贯太郎在九楼下来。

“那就拜托了。”

真寻一个人上了十楼。

进入九〇二室,空荡荡的房间中,老铁像个婴儿似的抱着膝盖,半张着嘴巴和眼睛在睡觉。

“老铁,买了早饭来了。”

武泽朝他打了声招唿,老铁猛然怪叫了一声,抱着膝盖,硬生生从地上跳了一跳,也不知道他是使了哪块肌肉的力气。

“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被子都没有,冷吧。”

八寻把传来的白色夹克披在老铁肩上,老铁双手捂住胸口,像是要抓住心脏一样,长长出了一口气。

“啊……我,睡着了吗……哎,我觉得自己就睡了一小会儿。”

武泽把便利店的塑料袋递给老铁。

“买了饭团、三明治、咖啡。先吃点儿,然后回旅馆睡会儿吧。守了一个通宵。”

“哎呀,没关系。这里还能再睡一会儿。”

“后来楼上有什么动静吗?”

“没动静。没人来事务所。”

武泽他们和昨天同样坐在地上。老铁睡眼惺忪地吃了几口早饭,又横躺下去,抱起膝盖,披了八寻的夹克当被子,闭上眼睛。其他三个人无声地竖起耳朵,听接收机扬声器里的声音。

在十楼下了电梯,真寻来到走廊里。走廊左手是油漆剥落的栏杆。虽然已经是十楼了,但那栏杆只到真寻的胸口。

真寻不喜欢高的地方。

中学的时候,真寻只想过一次自杀。逃出学校,爬上附近的高楼楼顶,眺望遥远下方的小小人影。高楼前面有个公园,妈妈带着孩子在里面玩,孩子们充满活力的叫喊声时不时传到真寻所在的楼顶上来。她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最终还是没有跳下去的勇气,放弃了自杀。回到公寓,真寻抱着姐姐哭了很久。从那以后,她就觉得高处是距离幸福最远的地方,怎么也不喜欢。

真寻一只手扶着栏杆,静静向下看。紧挨在旁边有一幢二层的小楼,从上面看它正方形的楼顶,有点儿像电视转播拳击比赛的时候,摄像机俯览拳击场的模样。楼顶上有个四方形锅炉一样的机器。粗大的管子。一把人似乎很少会上去。水泥地上稀稀拉拉掉着不知哪里来的T恤衫、塑料袋之类的东西。

离开栏杆,真寻顺着走廊往前。一〇〇一室在最里面。真寻咽喉发紧,慢慢往前走。她在从里面倒数的第二个门,一〇〇二室的前面站定,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真寻按下门铃。

等了一会儿,可是没有应答。真寻又按了一次门铃。门里似乎有了动静。终于,里面传来“咚……咚咚……咚咚”的奇怪声音,似乎是有人撞到了门里的什么东西。然后透过门传来长长的叹息,咔嚓一声,里面的锁开了。

“——你是谁?”

一张瘦瘦的女性的脸露出来,她大约二十多岁,长长的棕色头发,紧身红色T恤,长到膝盖的粉红色套衫,再往下是仔细除过毛的白色裸足。

“什么事啊……这么早。”

女子从门缝里探出头,眯着眼睛打量真寻。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没睡醒。

“喝醉了,早上才睡。”

原来两个都是。

不好办啊,真寻想。对方要是中年男性就好了,自己对付起来最拿手,可是像这样的对手是最讨厌的。不过这种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啊……对不起,我,房间……”

一边说,真寻一边侧身去看门边的名牌。

“我是来九楼的……哎,这是十楼?”

这可怎么办,真寻双手捂住嘴。女人“哎呀呀呀呀”的一声,长长叹了一口气,咂了咂嘴。

“饶了我吧,刚睡下。”

女人一边搔头,一边正要关门,真寻说了声“对不起”拦住了她,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姐姐您是不是‘pairetsoptorebian’的陪酒女郎?”

真寻胡乱编了个店名。女人张开嘴打了个哈欠,齿缝间拉出一条唾液的细丝,然后毫不掩饰地笑了。端正的五官,纤细的面庞。要是打扮仔细一点还真是个美人。可惜了。

“那是什么呀?听上去一点品味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上班?我是‘Grace’的陪酒女郎。喂,知道吗?”

哎!真寻双手在胸前握住,显出惊讶的表情。

“‘Grace’?真的?那可是我憧憬的店呀。”

虽然是个完全没听说过的店名。但真寻还是尽可能满腔热情地发出向往的声音。

“憧憬?”

女人皱起眉头,仿佛非常不耐烦的样子。但是,表情深处却有一点得意的神色。女人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真寻。

“什么呀,你也是陪酒女郎吗?完全看不出来,还像个孩子嘛。”

女人一边说,一边不露痕迹地抚平弄乱的头发。“憧憬”这个词好像有效果了,虽说稍微正式了点儿。

“哎呀,那个,我还不是陪酒女郎,只是一直都很憧憬,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天成为陪酒女郎……什么时候要是能在‘Grace’之类的地方工作就好了。”

女人哼了一声。短短的鼻息充分显示出嘲弄和优越感。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陪酒可是个很累的工作。”

“哎,是吗?可是我一直——”

“我不是非要拦你,真的别做这一行。什么事都会碰上……”

女人伸手搔自己的头发,放眼望向远方。真寻显出受打击的表情,怔了片刻,然后又毅然向女人转去。

“可是,我总觉得这一次相遇不是偶然的。我按错门铃的房间,出来的正好是‘Grace’的陪酒女郎。”

说到店名的时候,真寻的声音里依然充满感情。

“姐姐……我知道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非常失礼……那个,能把我介绍给店里吗?”

“介绍?哎呀,不行的。”

女人板起脸,扭了扭身子。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Grace’,我想试试呀。”

“这样的话,你自己直接去店里应聘不就行了。”

“姐姐觉得没问题吗?”

真寻满怀不安地一问,女人又打量了真寻半晌,终于带点不情不愿地说:“嗯……能行吧。我也不知道。”

以一种在自己的面庞周围盛放鲜花的感觉,真寻展开灿烂的笑容。

“真的?我太高兴了,能被真正的陪酒女郎这么说。这下我可有信心了。今天晚上就去‘Grace’试试。”

然后,真寻又小声说:“不过,我不想和姐姐同一天进店……有姐姐这样好看的人在,客人肯定不会来我这边的。”

女人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也许是吧。还是不要同一天的好。”

“姐姐一边都是星期几上班的?”

“也没有固定的时候……嗯,每周的星期三和星期五都会去店里。”

“啊,那我就请店长给我安排周三和周五之外的时间看看。”

“不知道店长会说什么呀。自己挑日子这种事……”

是,真寻用充满活力的声音应了一声,向女人点头致谢。在那动作的途中,真寻的目光扫过室内——三合土上有五六双装饰华丽的高跟鞋。房间里面视线所及的地方,可以看到许多散落的纯色衣服,还有很可爱的小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指甲刀和睫毛膏。显然是独居。

“姐姐,谢谢您。如果我的愿望能实现、能在‘Grace’上班的话,也许会在店里再见到您。那时候还请多多关照!”

“啊……哦,你也是。”

女人的醉意和睡意似乎都彻底消了,她退回玄关里。门啪嗒一声关上了。

“星期三、星期五。”

接收机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为了缓解紧张情绪,武泽喝了一口带来的塑料瓶里的水。

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真寻进来了。全体齐刷刷朝她望去。

“——怎么样?”

武泽一问,真寻毫不客气地回答说:“搞定。”

“独居陪酒女。基本上周三和周五都去店里。”

“哦,很不错嘛。今天是星期二……最近的就是明天,或者是大后天。”

真寻打听出了一〇〇二室的住客哪几天会不在。如果隔壁有人,这次的作战就不会成功。

“不好意思,让你做这种麻烦的事。要是我和老铁能行就好了。”

武泽和老铁不方便去十楼,只能把这件事拜托给真寻。他们两个的长相整理人都知道,在走廊里遇上就糟了。武泽甚至有可能直接撞上火口。

“这边怎么样?”

真寻在武泽旁边弯下穿着工装裤的腰,随手拿起一只塑料瓶喝水。

“什么也没听见。他们早上好像比较晚。”

“昨天十一点的时候全都到了呀。”

老铁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八点三十二分。

“大概再过两个半小时,他们就会来吧。”

“大概吧。”

不过并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大约一小时以后,传来了最初的声音。

开门的声音。然后是粗暴关门的声音。两只脚踩着地板走近。咔嚓的金属声,似乎是坐在金属折叠椅上了。咔,咔,咔,咔,咔——像是手指在敲什么的声音。

“很急躁啊……不知道是谁。”

没过一会儿,又传来开门的声音。比刚才重的脚步声进了房间。

“哦,野上。”

“哦,早。”

听起来刚才进事务所的是整理人,现在进来的是野上。

“那是什么……信?”

片刻的沉默之后,传来野上呻吟般的声音。

“喂喂……什么啊这是,银行账号完全被查出来了啊。”

“糟糕啊,野上先生。这可怎么办?”

“不管怎么办,首先要先联系火口。”

两个人没再说话,过了二十秒左右,又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啊,火口先生对不起,有点那个……不妙的事。”

整理人好像是给火口打了电话。他短短解释了情况,把信箱里塞进来的信一字不漏地读出来。然后接着就是“是……是……是”,附和对方的声音;时不时会有更大声的“是”传来,那是火口的声音也严厉的缘故吧。仅仅是透过接收机听整理人说话,武泽就已经坐立不安,连脉搏都加快了许多。

“……火口先生说什么?”

野上的声音。整理人好像挂了电话。

“说是让我们尽快把所有账户里的钱都取出来。要是账户被冻结了,付不了保护费就糟了。”

“取出来的钱怎么办?”

“暂时先集中到这个事务所来。”

“太好了!”

老铁叫了起来。武泽也不禁在胸前握住拳头。但是听到接下去的一句哈,两个人同时闭上了嘴。

“因为只有这儿有保险柜。”

“嗯,那么多现金确实不能到处乱放。还是放在这边的保险柜里比较放心。”

“保险柜啊……”

武泽情不自禁地低低说了一声。其他四个人也是一脸愁云。看起来,想要夺取的现金,要被收到保险柜里了。

“明天傍晚,火口先生去找对都市高利贷扑灭团体比较了解的人问问。打听一下信上写

的那个”市政府所属某机构“的消息。让我也一起去。”

“这期间,这个事务所怎么办?”

“交给野上先生你负责。”

“明天傍晚吗……”

那时候一〇〇二的住客正好不在。一〇〇一室里也没有火口和整理人。也就是说,谁也不认识武泽和老铁。

于是在这一天晚上,武泽他们做了计划的最终讨论。深入每一个细节,毫无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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