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古府中的第二天,武田信玄召来山县昌景、马场美浓守、迹部胜资、典厩信丰和四郎胜赖。

“你们认为何时出兵较为适当?”

回来的第二天就谈出兵,五个人都吓了一跳。远征小田原的将士们,都吃了不少苦。让他们稍作休息,再准备远征,恐怕需要一些日子。五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四郎,你对下一次出兵有何看法?”

最近,父亲经常会这么问他,想在山县、马场、迹部等重臣前,测试他当武将的能力。这滋味并不好受,但是胜赖绝不逃避。

“北条若将骏河的兵召回相模来保护自己的国家,恐怕要到十一月初。所以,我军适当的出兵时期应该在十月中旬左右。”

胜赖的回答极具常识性。他一直认为,信玄包围小田原城,是一种表面作战。

“如果北条不撤回骏河的军队呢?如果北条反而强化骏河军呢?”

“不会的。”

“为甚么不会?北条还有氏康在。”

信玄言下之意是氏政不足为虑,但是对老狐狸氏康则不得不防。

“如果北条不撤回骏河兵,就由我们开始撤退来诱惑他。”

“方法呢?”

“从小佛峠口攻击氏照的泷山城。将信浓兵集中于轻井泽。只要再和上次一样,敌军一定会有反应。越后已开始进入严寒期,可以不必担心。”

信玄点点头,不说好坏,但是显然他很满意胜赖的回答。

“信丰,你认为呢?”

信丰像极了父亲信繁,对信玄的命令遵守到底,每次作战总站在最艰难的一面,继承了在川中岛战死的信繁的风貌。信玄视他为四郎胜赖的最佳助力,心里不觉泛起一股暖意。

“我的想法和胜赖完全一样。”

信丰支持胜赖。信玄对信丰的谦虚,十分欣赏。

“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想法。”信玄对马场美浓守说道。在山县、马场和迹部这三个重臣之中,以马场美浓守的年纪最长,因此征求他的意见。

“我也同意胜赖公的意见。重点在于必须和在骏河的北条军同时动作。”

信玄点点头,接着看向山县昌景,也是征求意见的眼神。

“这次入侵骏河,必须让北条断了对骏河的念头。即使牺牲一些,也要夺下北条一、二座城池……”

山县昌景看看迹部胜资,要把发言机会留给迹部。迹部胜资不是那种站在阵前打头阵的武将,他的专长在外交谋略,是武田营中的头号人物。迹部胜资的堂弟迹部重政,是胜赖身边的得力助手。自从太郎义信死后,胜赖成为信玄的继承人,只要有胜赖的地方,就看得到胜资。信玄视胜资为武田家的重臣,对此事亦并不引以为意。胜赖的地位巩固之后,自然会有追随者出现。

“例如,蒲原城。蒲原城由北条新三郎兄弟看守,防卫并不十分坚强,只要出兵,必能攻落。夺得此城,就等于切断骏河和相模间的联系。”

信玄用力点点头,心想:多么贤智团结的家臣啊!信玄虽未发言,但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了解他的意思。上下同心时,能够发挥一倍至三倍的力量。信玄突然想到小田原城内,北条一门为讨论如何对付武田,又展开冗长反覆的评定大会时,不禁笑了出来。这一次,信玄可是充满了自信。

“距离出兵还有一个月,这段期间,请主公好好休养。”马场美浓守说道。他担心信玄的健康。

凯旋第二天就召开军事会议,实在不多见。这是信玄身体产生的急躁。过去的信玄,不是这个样子的。凯旋后,总会去找侧室,松弛长途作战的紧张,也为下一次战争寻找灵感。

然而,这一次——简直是迷上了战争。

“美浓守,你真的要我休息?如果真正明白我的心意,就不该说这些话。我也想休息啊,谁愿意这么做?但是,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刻。士兵们更不愿意再次出兵,一定会有许多的不平和不满。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样而停下来。”

这一番话不是对美浓守一个人,而是说给在座的每一个人听。

接下来的一刻,信玄和五人讨论一个月后的进攻骏河计划。讨论结束时,已是日暮时分。

剩下一个人时,信玄想起马场美浓守要他休息的话。的确,最近忙于战事,连看女人的时间都没有。

信玄的脚步踏向久违的内院。战罢归来,第一次走在回廊时的心情,是很特别的。内院里,有三条氏、爱妾里美、惠理以及阿茜。

走在回廊上,想起内院夫人们等待的心情。不论信玄最先临幸的是不是最得宠的,每个人都热切期待着这最初的来访。他们称此事为主公的赐先锋——武将妻妾的暗语。为了迎接赐先锋,有许多事要做。让机灵的女仆出来迎接、为夫人配花饰、注意小节等等。但是,这些反而让信玄避之唯恐不及。于是,她们只是竖耳静待信玄的脚步声。

决定先锋之后,一晚多半就在那里,那位夫人也就开始忙碌起来,进出频繁。其他夫人则满腹委屈地望着回廊。

湖衣姬在世时,先锋是固定的。战罢归来,信玄不分昼夜地往湖衣姬那里跑。湖衣姬死后,除了三条氏之外,里美和惠理终于有公平竞争的机会。阿茜成为爱妾之后独占了一阵,但最近也逐渐被冷落了。

“是不是年龄的关系啊,主公竟然……”

信玄临幸的次数愈来愈少,女人们窃窃私语,也猜测是不是健康的因素。

确实,信玄对女性的欲望不如年轻时旺盛,但是并没有完全消失。他才四十九岁,看到年轻的女人,仍会心动。在战场上,也偶尔会有思念女人的时候。有的时候,这种欲望尤胜过年轻时。最近,信玄减少临幸的次数,是因为心中有所顾虑。他知道,肺痨又复发了。下午,微微发热、咽喉口渴、夜半为情欲所扰等等,这都是肺痨的前兆。信玄一直在躲避紧追不舍的肺痨。被追上时,就是身体报废的时候。以往都能幸运地躲开,这次可不行了。医生没有说,但他自己感觉得出来。这次的肺痨和过去的不同,这次可有万全的准备,步步逼近。不是从一个方向,而是从他身体的所有部份,慢慢朝内部入侵。

肺痨,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前来挑战。肺痨知道信玄想入京都成为天下人。他能成功吗?还是永远停留在以前的信玄?肺痨是为这一场胜负向他挑战吧。信玄不愿输给肺痨。在没有将武田旗帜插上京都之前,他必须活着。只要攻击骏河,席卷远州,就能顺势进京。

信玄不愿说出心中这一份急迫,因为,他知道,明白他心意的重臣们,会一边担心他的健康,一边着急。或许,急迫,就是武田一辈子挥不去的宿命。

踏入回廊,信玄想去看看正室三条氏。听说夏末后,她的身体就一直不舒服,是该去看看她了。

来到妻妾住处的馆口,那儿站着三名士兵。入口处上了锁,因此又称锁口。除了信玄之外,是不准其他男性进入的。

过去,信玄到了女馆的入口,总会停下来,想一想去找那一位夫人。在他止步的那一瞬间,士兵向他行礼。这一天,信玄早有决定,便迳自地朝中央的廊下走去。通往夫人住处的走廊,有不同的入口,因此不会经过其他夫人的门前,如此较为方便。

信玄走在通往三条氏的冷清走廊上,好像置身别人家的走廊。自从太郎义信事件以来,不曾和三条氏见过面。知道三条氏帮着太郎义信夫妻,尤其和于津祢的哥哥今川氏真互通信件之后,几乎完全疏远。但是,三条氏毕竟是信玄的正室夫人。正室夫人生病,怎能不探望。

三条氏让信玄暂时在别室等待。从衣服摩娑声可以判断,女人们正为迎接信玄而准备。

(我没有这个兴趣啊。)

三条氏不仅换了衣服,还化了妆。

看到三条氏,信玄愣住了。简直像另一个女人。三条氏原本是粗枝大叶的人物,脸大,只要说得出的地方都很肥大。但是,眼前的三条氏瘦得像换了个人似的。或许是化妆的缘故吧,呈现前所未见的白皙,但却掩不住病容。

“谢谢您来看我。我曾想,一定要在临死之前和主公道别。”三条氏说道。

“道别?”信玄不禁再打量三条氏。

那种白皙,是湖衣姬曾经有过的白皙。死神带走湖衣姬时,也是这样的肤色。莫非三条氏也……,想到这,信玄不禁起了冷颤。

“骥庵说我的病是急性肺痨,大概只能维持半年。”

“骥庵是这样说的吗?”信玄的嗓门提高了。

骥庵,是三条氏从京都请来的医生。喜爱京都的三条氏,对乡下土医生没有信心,特地把以前的京都医生请来。骥庵便是其中之一。

“骥庵只说是肺痨,其余是我的诊断。”

“你懂甚么医理……”信玄不悦地说道。

夫妻再怎么不和,也不愿意妻子染上急性肺痨之类的病。急性肺痨就是死亡的象征,这是人人皆知的。信玄否定三条氏的判断,建议再让别的医生看一看。

“您有这一份心就够了。我从京都到此地来,就是想听您的安慰。”三条氏眼中泛出泪光。

“你是我的正室夫人,我当然应该关心你的健康。”

“谢谢,有您这些话,我可以安心地去了。可是,女人也有欲望和执着的地方,为了不错听您刚才的那一番话,请证明给我看。”

“光这么说还不行吗?”

“是的,请您用身体证明。”三条氏坚决地说道,眼光绽出可怕的神采。

“你说清楚一些。”信玄压下三条氏的目光。

“请您赐先锋。”

意外得令信玄吞了一口口水。三条氏比信玄长一岁,正好是五十岁,已经是脱离床笫生活的年纪了。没有想到她还会为此所扰。信玄心想,她一定还有别的要求,但是就是猜不出个头绪。

“无论如何,请暂时忍受我的年龄和病体,今夜赐我先锋吧。”三条氏跪在地上。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我一直惹您嫌。自从您把我从京都带来的阿谷纳为小妾后,再也不曾碰过我。只闻别的女人轮流受您赐先锋,身为正室的我,却苦思不得。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是自己不好才惹您嫌,但是,我还是不断地期待着。如今,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悲凉、寂寞、痛苦的岁月,就要结束了。虽然明知是无理的要求,但仍忍不住提出来。”

三条氏终于支撑不住,哭了出来。顽强的三条氏哭泣了,信玄第一次见到。

提到阿谷,信玄想起心爱的侧室阿谷。阿谷,患了急性肺痨。三条氏担心阿谷把病传给信玄,便杀了她。但信玄已经被传染了。而且,信玄把肺痨传给湖衣姬,湖衣姬因而病故。如果三条氏也得了肺痨,多半是信玄在无意间将病源带给三条氏,只是一直不曾显现出来。

信玄厌恶肺痨。看到三条氏明知自己染有肺痨,却舍不去女人的欲望——可怜啊。身为京都公卿左大臣三条公赖之女,却嫁到草莽之地。这都是因为贫穷的三条公赖,看上了武田信虎拿出的庞大聘金。把女儿嫁给有钱的地方诸侯,说不定那天还能得到好处呢。况且,信虎把她配给嫡子晴信,就等于与和天皇有密切关系的三条家结了缘,绝对是有利无弊。二人就这样定了亲,成了感情不睦的夫妇。义信长大后,也被卷入这场暗流。现在,义信不在了。三条氏在义信之后生下的女儿时姬,嫁给北条氏政之后,也英年早逝。

(可怜的女人!)

从未得到丈夫信玄的轻言细语和真情流露的爱抚,临终之际要求的却是赐先锋,更让人同情。

(肺痨,就是这样。会让年届五十的三条氏,执意地要求赐先锋;会让朝不保夕的我,燃起称霸京都的野心。肺痨,就是这么一种使人产生不当盼望的病。)

“好,今晚我就在这里。”信玄说道。

彷佛满足三条氏的愿望,也能达成自己的希望。何妨今夜和三条氏共度,看看肺痨究竟是何物。

“您……”

“好久没有放松了……”信玄突然想起美浓守劝他放松休息之事。

三条氏羞红了脸,看起来年轻了一、二十岁。她娇羞地促女仆们备酒、整床,自己也兴奋地时起时坐,一点也看不出有病在身。

信玄回顾受她推动的往日。十六岁和她结婚起,三条氏对床笫生活十分积极。或许是年龄较长的关系吧,她以这种方式来强求信玄的情爱。不和的原因很多,信玄对她不够积极,也是原因之一。

信玄十分为难。他想退缩。三条氏一点也不察觉自己的年龄,反而以尤甚于过去的态度,大胆提出要求。灯熄了,外面也静了下来。静寂中,三条氏以全身向信玄索求着。喘息、呻吟、扭动。激狂的求爱方式,让信玄忘了她是三条氏。信玄也不服输地施力,除了给与之外,似乎还带着一份义务。这样激烈的赐先锋,不曾有过。侧室们总是静静地等待。女人通常是不采取积极态度的,和信玄之间,总保持一段距离。再怎么说,主公和侧室之间的地位不可能是同等的。她们似乎不愿意趋于同等地位,或许是出自礼节吧。但是,在三条氏身上找不到这些。一个粗狂、淫靡、贪婪的女性肉体。

第一次,三条氏让信玄认识了女性。女人原来是这样的啊。不论年龄,她们的欲念远超过男性。过去的他对此全然不知,实在是愚蠢之至。时光一刻刻飞逝,三条氏从不说明,只是在夜里暗示信玄。三条氏的身体为甚么这么烫?是发烧吗?不,他宁愿相信是热情所至。

天将明,信玄开始打盹,连三条氏甚么时候离去都不知道,只是跌入深浓的睡梦中。充实和疲倦感浮在他的睡容上。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三条氏不在。侍女说,她一大早就去菩提寺的东光寺祭拜义信。

“到义信的墓上?”

信玄了解三条氏的心情。三条氏多半是要到义信墓前告诉他,不要再为父母的不和担心了,他们已经和好了。

果然被信玄料中。三条氏的病情急速恶化。医生建议她离开踯躅崎馆,到志磨温泉附近找一个阳光充足的房子,专心疗养,不让病情再恶化下去。第二年夏天,三条氏病故。这六个月中,信玄三度入骏河,日子十分忙碌。虽然也想去探望三条氏的病情,却被三条氏拒绝。

(我已经和您道别过了,现在,我不希望让您看到我的丑态。)

那一天,信玄颇为三条氏担心,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半年后就去世了。

信玄经过昨晚走过的中央走廊,来到入口时,铃房传来女人的声音。铃房,是女馆和外界联络的房间,有时也用来当传候室,里面设有摇铃。女人们只要摇铃,外面的士兵就会前来听候差遣。

里美、惠理和阿茜各带着侍女在铃房准备送信玄。只要信玄到女馆来,总有这样的送行习惯。

信玄一一和她们招呼,突然发现连一个小孩都没有。男孩到了七岁,女孩到了六岁,就必须离开母亲,交由师傅管教。所以看不到小孩,并非侧室们没有生育能力,而是信玄愈来愈不给她们机会。信玄突然觉得好寂寞。最年轻的阿茜不能生儿育女,多半是他的责任吧。

女人都妆扮过。向信玄寒暄后,再送信玄出门。每一张脸孔上找不到嫉妒之色,但是信玄知道她们心里在想甚么。

信玄的脸色红润,想必是昨夜做了好事。明明知道,却装做不知道,最叫人讨厌了。

“天冷了,大家小心别着凉。”信玄丢下一句从不曾说过的话,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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