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川氏真在伊豆户仓的居馆,建在狩野川的河滨高台上。冬天里,吹着强烈的西北风,但是春夏之间,确实是一个宜人的好地方。此处原为地方豪门之居,应有尽有。周围环绕着引自狩野川的河沟,紧急时还能收桥防护。

家臣们表示在骏府城修复之前,只好暂时屈居于此。今川氏真来到此地之后,就开始了软禁的岁月。他是一个享尽奢华,需要众人伺候的人。来到户仓之后,家仆只有百人,其余尽是守备居馆的武士。贴身侍仆,只有三、四人。阿弥的情况,自是不相上下。打扫房间的,除了胜子之外,只有二名女仆。这里,当然比不上挂川城。虽然有德川大军包围在外,却不致影响挂川城。城外有争战时,来报的多半是今川胜利的消息。听到这种消息时的心情是快乐的。登楼俯视挂川城外围大军时的恐惧感,比现在凄寂的生活有趣多了。无所事事的今川氏真,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

回想国境破裂、武田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攻入骏河时,家臣叛离,骏河成为混乱之渊,自己连通知阿弥夫人的时间都没有,仓皇而逃。那份悲惨、狼狈,连他自己都为之屏息。

“都是武田信玄害的。武田信玄这个大混蛋,竟然破坏同盟条约,攻打我骏河!”

彷佛只有憎恨武田信玄,才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他却没有察觉出,要他在修复骏府城之前暂居伊豆,是德川家康和北条氏康的诡计。他也不明白,今川家就在把挂川城交给德川家康的那一瞬间灭亡了。他还频频派遣使者,催促北条氏康尽速修好骏府城。就在那个时候,德川家康和北条氏康签定密约,瓜分今川领土,远江归德川,骏河属北条。今川氏真再也无法回骏府城了。氏真的凡庸固然也是原因,但是负责辅佐氏真的今川家臣们的散漫,是加速今川家崩裂的主因。

氏真被迁往伊豆时,家臣们也各自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大井川以西的远江诸豪,纷纷倒向德川家康。曾是今川臣子的久野氏和小笠原氏,为保留城主之位,也归入德川家康的旗下。领土依旧,俸禄不变,所不同的只是今川变成了德川。其他中小诸侯也大多归入德川家康的部将中,待遇同前。德川家康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远江。但是,分得骏河的北条氏康、氏政父子,却无法轻易地接收骏河。武田信玄在撤离骏府城的时候,向各诸侯发布了一道命令。

我暂时撤离骏府城,但是还会再回来。有谁在这段期间屈于北条,重罚不赦。

骏府各诸侯惧于武田信玄的实力。一些有力的将领早已归顺武田信玄。信玄撤退后,骏河国内掀起骚动。

永禄十二年五月,北条氏康的使者中井将监前往户仓传达氏康的意思。

“最近外面有许多传言,您应该多注意一下。”

中井将监先是严词厉声一番。

“今川家衰退的重大原因之一,是没有子嗣。这关系到今川家的未来,您是否做个决定?”

“你要我认养子?”

“是的。”

将监注意着氏真的表情。除了正室夫人之外,氏真另有几个侧室,但都没有能为氏真生个一儿半女。氏真的确是该考虑养子之事。

“你们已经有人选了吗?”

“氏政公之子国王(后来的氏直)。”

“甚么,国王!不行,他有武田的血统。”

氏真像一个孩子似地拚命摇头。国王的母亲时姬,是武田信玄之女。天文二十三年的善得寺会盟,结合了今川、北条和武田三家。是年十二月,时姬下嫁氏政。永禄五年,生下国王。不久时姬染病过世,享年二十七岁。在血统上,国王是信玄的孙子,难怪氏真反对国王做他的养子。

“这就难了。”将监说道。

“有甚么困难?候选人多的是,为甚么要让信玄的孙子做我的养子。”氏真脸色铁青地说道。

“国王虽是武田信玄的孙子,但也是氏政公的长男,氏康先生的嫡孙。您嫌弃国王,也就是在反对氏康公的孙子,这样恐怕不太妥当吧。氏康公要我来之前曾经这样对我说:告诉氏真,就说国王要做今川的后嗣。没有丝毫征求的意见。氏真公,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您还是答应吧。”

中井将监的语气,充满强迫之意。若是在骏府城,氏真一定怒骂一声:无礼!而今,即使如何大声斥喝,也没有一位武士能持刀护卫。连居馆的警戒人员,也是北条的人。在挂川城的时候,如果知道对方的来意,至少还能断然拒绝。现在呢?束手无策。

“你们一定要我认国王做养子?”

“是的。”

氏真的唇角微微颤抖着。突然,他站起来走到庭院,要侍臣大村三郎左卫门和大村四郎左卫门兄弟拿球来。

大村兄弟服侍氏真,陪他玩球。在骏府的庭院中有一个踢球场。七间半四方的踢球场,东北角植樱树,东南临柳,西南见枫,西北立松。天气好的时候,就和几名家仆在庭院里踢球玩乐。这一生中唯一令他热衷的,只是踢球。他不仅从京都买来用鹿皮做成的球,还令城下的工匠试作。另外,又延请京都的飞鸟井家和难波家的人,教导踢球。

来到伊豆户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家仆在庭院做一个球场。为了安排球场,庭院的模样改变了。参加踢球的家仆,只有大村兄弟。三个人也可以踢球,只是方法改变了一些。氏真到庭院把球高高踢上天空,三郎左卫门用鞋止住落下的球,再抛向天空,四郎左卫门止住后,把球传给氏真。

氏真开始踢球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在他身上绝对看不到丝毫传说中的昏愚。他全身充满了运动细胞,再难的球也接得到,从不落地。双眼闪烁着年轻人般的神采,声音宏亮有力。

看着这三个穿戴乌帽、狩衣、袿裙的人在那儿追球,中井将监不禁卑视这些逆时代而行的蠢人。但是,当中井将监发现到氏真不寻常的眼神时,禁不住止住了呼吸。氏真看球时的眼神,就像是武士凝视着敌人的剑,自然流露出一股慑人的锐气,随时可能转为杀气。

(这是氏真吗?)

中井将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对氏真的评价始终是凡庸、愚蠢。一个凡庸、愚蠢的人,会有这样的技艺吗?还是因为他太过沉迷于踢球,而流于凡庸和愚蠢?

氏真的眼神,绝不属于凡庸之人。如果授以剑术,必能成为一流的剑士;促其读书,定可归于一流的学者。是凡庸?还是在今川义元之上?是谁让他背负着愚蠢之名?是谁令他朝愚蠢行进。中井将监顿时为之心寒。今川家臣见氏真幼时喜爱踢球,便促其踢球,以踢球终其一生。让领主愚昧,行事不就方便多了吗?为所欲为,无人能阻。使氏真成为装饰品的家臣们日后分裂开来,互为派系,阴险斗争,纠纷不断。主要的家臣各自与德川、武田、北条等大诸侯结交,想满足一己之私欲。最后,导致今川家的灭亡。

“将监,想不想玩球啊?我教你。这种传统球艺是所有技艺中最好玩的一项。看着球被吸入青空,可以让你忘却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只有在这一瞬间,才能真正体会生活的乐趣。”

中井将监双膝紧接着大地,双耳聆听着氏真的一番话,努力想探索他的内心。

“回去告诉氏康公和氏政公,让国王做我的养子之事,出于无奈,只好同意了。或许这是我最后能表达的。就这么告诉他们吧。”

中井将监回到小田原城,把所见所闻向氏康报告。谈到踢球时,氏康说道:

“氏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但是,他是不是真的可怜,只有看完他的一生之后才能评断。在这乱世之中,或许他是唯一能善终之人。”

北条氏康颇有远见。后来,武田再度控制骏河,今川氏真逃往小田原,受北条氏的庇护。北条氏和武田氏修和之后,今川氏真见北条无法再靠,便转投德川家康,逃往滨松。日后,他在近江国(滋贺县)野洲郡领有五百石食禄,但仍不愿安定下来,转向西国诸侯,出外流浪旅行。除了大村三郎左卫门和大村四郎左卫门兄弟之外,只有球儿陪他同甘共苦。氏真在各大诸侯面前展现球技,他不只是一个展现名门今川家成果的可怜人,到了晚年,有人甚至为了一睹氏真的神乎其技,特地延请入宾呢!

据说,丰臣秀吉看到氏真的球技后,大为激赏,邀请他暂留时日,但氏真宁可外出旅行而婉转谢绝。氏真的晚年十分劳苦,或许他参悟到旁人所不能悟者,抱持着特殊的人生观吧。

大村三郎左卫门和大村四郎左卫门相继辞世后,氏真完全孤独了。没有人与他踢球,他也没有体力再踢球了。于是,他前往京都为僧,号称宗誾。

庆长十九年(一六一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氏真在江户圆寂,享年七十七岁。

善终。这一点真被北条氏康说中了。

永禄十二年五月底,一名妇人来到户仓居馆。

“麻烦传告阿弥夫人,曾经陪她共赴挂川的阿茜前来拜访。”阿茜对门房说道。

年轻女子单独前来,吸引守门士兵的注意。虽然脸用布包着,看不清容貌,但是想必是眉清目秀之流。泥鰌髭(胡须稀少的人)盯着阿茜,甚而想摘下头巾。阿茜也瞪着泥鰌髭。

“打那儿来的?”泥鰌髭问阿茜。

“那儿。”阿茜指指背后。

泥鰌髭摆出怒态说道:

“你这是甚么说话态度!此门不开!”

同时,迅速地伸出手朝阿茜胸前抓去。

阿茜立即后退二步。

“如果你不怕事后受责备,就这么做吧。我只是主人派来的使者,回去后只要说守门的泥鰌髭不让我通过就行了。”

阿茜脸上浮现笑容。

泥鰌髭似乎被阿茜的微笑吓到,让阿茜在门外等候,自己则入内传报。

“阿茜来啦,快让她进来,不可无礼。”

阿弥让当时一起从骏府到挂川的女仆胜子,前去迎接,顺便看看是不是真的是阿茜。

看到胜子,阿茜立即笑脸相迎道:

“好久不见,您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胜子为当时的帮助致谢一番后,责备地看了在旁倾听的泥鰌髭一眼。

“胜子,这位泥鰌髭刚才对我非常的亲切,你要不要对他说声谢谢啊?”

胜子立即听出话中的讽刺之意。

“泥鰌髭,这件事我会详细地问阿茜小姐,阿弥夫人会写信给小田原的。”

泥鰌髭立刻丢下手上的枪,跪在地上说道:

“小的乃职责所在,若有冒犯之处,尚请见谅。”

胜子和阿茜瞥了他一眼,双双跨门而入。

“阿茜小姐……”阿弥一见到阿茜,眼中泛起了泪光。

从骏府到挂川的恐怖一日,宛若昨日。如果没有阿茜和那些侍仆,是绝对无法活到今日的。就算还活着,只怕生不如死。被盗贼强掳而去的女仆发出的悲鸣声,依稀可闻。到了挂川城之后,曾经设法营救,却无迹可循。她们多半是被盗贼凌辱之后,卖往别处。

“我还没来得及说声谢,你就不见了。真叫人担心啊!”

迎入挂川城后,阿茜劝阿弥整妆。化妆箱和镜子的背面都印着武田菱,当时曾怀疑阿茜是不是武田的人。现在这个问题再次浮现。

阿弥问阿茜此次的来意。

“请摒退左右。”阿茜说道。

说到摒退,阿弥身边只有胜子和二名女仆。阿弥让二名女仆退了下去。

“夫人,您认为我是甚么样的人?”

“我见过你不凡的武艺,知道绝非泛泛之辈。另外,化妆箱上的武田菱或许代表你是武田的忍者。但是,武田的女忍者为何要帮助我呢?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便去请教父亲氏康,他说,这是武田的策略。”

“策略?”阿茜反问道,旋即轻声笑了出来:

“氏康公的眼光看得真远。我蒙踯躅崎馆垂爱,略知武艺。主公要我以身保护您,并没有甚么策略。此次前来,是为主公传话。”

阿茜表明自己的身分,她用垂爱间接表示侧室的身分,这一点阿弥和胜子听得出来。

“武田公有话对我说?”

明白了阿茜的身分之后,阿弥心中的一惑已解,却又心生一惑。

“最近,此地将变成战场。武田军一旦入侵,必将立即包围此馆。战乱时期多半会和以前一样,转友为敌反噬其主,敌军中亦多半有暗杀之人。所以,主公请您尽速移往小田原。若继续留在户仓,太危险了。”

最后一句,阿茜说得特别用力。

“又有战乱?甚么时候?”

“六月初。武田将率大军入侵骏河和伊豆。”

“这……”

虽然阿弥对武田信玄怀着一份好感,但是这种军事机密岂能随意泄露。莫非其中有诈。

“您心中存疑吗?这也难怪,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如果您不相信,我恐怕也没有办法再保护您了。”

阿茜不说话,阿弥也沉默着。该不该向阿茜说声谢谢呢?上次是好意,这次说不定是策略,谁能肯定不是呢。

“我只想请教一件事。武田公为甚么如此关心我?”

“主公是这么说的。夫人您和嫁给氏政公的时姬一样,是遵照天文二十三年善得寺会盟的约定,嫁给今川氏真公。时姬已经离世了,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关切夫人您的。”

“如此而已?”

“若说还有其他原因,只怕到时候氏真公和家臣们会惊慌失措。”

这倒是真的。自去年十二月的那一天以后,阿弥和氏真之间便断绝了夫妻关系,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罢了。阿弥无法原谅氏真当时弃她而逃,氏真也对阿弥不愿听他解释的强硬态度感到不悦。这原本就是一个政治婚姻,早晚会生裂痕。阿弥见到父亲氏康时,哭诉自己的不幸。

(别哭了,再忍耐一会吧。)

氏康这么安慰阿弥。氏康已经看出阿弥和氏真的将来。

“阿茜小姐,既然我已经知道六月武田军进攻的消息,当然会做一些准备。你不担心这个军事机密泄露出去?”

“不会的。我刚才已经请您摒退左右,况且,主公也希望透过您,转告小田原。”

说到这里,阿茜向阿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站了起来。胜子送她到门口。刚才的泥鰌髭已不见踪影。守门士兵之间弥漫着一股特异的气氛。

阿茜走出户仓馆时,已经料到会在中途遇袭。

泥鰌髭抓女人胸部之事,受到朋友的嘲笑。今川氏真虽然形同囚犯,但是阿弥夫人是北条氏康之女,而且是氏真的正室夫人。百名士兵负责看守居馆,严密监视氏真,对于进进出出的男女,当然应该基于职责,详加询问。言词冲突粗鲁之处,对门房这种职务而言,自是难免。但是,当女仆表示要告到小田原时,泥鰌髭立即跪地求饶的卑微之举,受到同僚的指摘,使他无地自容。

“好!我就在路上等她,要她那一张利嘴向我求饶,让她知道老子不是好惹的。”

泥鰌髭找了二名性好渔色的男子,一起离开居馆。自居馆而出的道路,直通松林。泥鰌髭就在路上等着。

“刚才老子向你低头,这次要你向老子低头。只要你低头乖乖不说话,咱们三人就让你乐一乐。”泥鰌髭垂涎地舐舐嘴角。

阿茜走近了。泥鰌髭伸手欲抓阿茜的手,但是手臂却垂了下来,整个人向后倒。站在后面的二名男子立即拔刀而上,其中一人要害被袭倒下,另一名则被阿茜闪过的松树根绊倒。阿茜拾起大刀,朝一名正要爬起来的男子的脑袋敲去。三人一个个都躺在地上。

三人迟迟不归,馆内警卫到松林,发现三人全身赤裸地被绑在树上。只有泥鰌髭的一臂被打断。

泥鰌髭和另外两名男子,当夜离馆,行踪不明。

阿弥写信给小田原的氏康,说明阿茜来访和泥鰌髭之事。

“信玄这个傲慢的家伙,竟然事前通知。”

氏康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但是他不知道阿茜拜访户仓之事,究竟是事前通知?还是一种计谋?氏政则认为这是信玄最善长的表面作战方式,外表上显现出对伊豆的关心,其实是打算从上州口附近进攻关东。

北条的间谍拥向四面八方,尤其特别注意信浓武士的动静。小田原陆续获得六月自上州进攻关东的情报,却毫无攻击骏河的动静。

六月九日,北条氏康、氏政父子在小田原迎接上杉辉虎的使者,彼此交换誓书。氏政的弟弟,三郎氏秀以上杉辉虎养子的身分前往越后,双方缔结军事同盟。

交换誓书的那天夜里,消息传到小田原城——甲信各地出现军事行动。当甲州士兵陆续集结于古府中,信浓兵也有入侵轻井泽的趋势时,北条氏康再也无法沉默。他写了封信给上杉辉虎,表示武田有意蠢动,请上杉军攻击武田的背后。同时,上杉辉虎也接到京都将军义昭的来函,促其与武田信玄讲和。

上杉辉虎并不完全信任北条父子。在交换誓书的第二天就要求出兵,心里难免有些不悦。越军不动,北条父子慌了。万一武田大军袭击关东就糟了。北条父子急忙加强上州方面的防备。

六月十四日,情报传到小田原城,武田军掉头越过了御坂峠,兵力不详,主力部队指挥官亦不详。正当氏康不知该将兵力调往何处的时候,武田军已经入侵骏河,包围古泽新城(骏东郡)。其他机动部队则继续向伊豆行进。那一股气势,可以用“突进”来形容。表面上朝上州出发的信浓兵,也陆续南下进攻骏河。

诚如阿茜所通报的,于六月十六日入侵的武田先锋部队,在六月十八日迫近三岛城。

北条氏康派一支部队迎今川氏真和阿弥进小田原,而武田的进攻速度已经快到咬住这一支部队的尾巴,就像弹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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