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走到前台查看预约单,随后示意轮到我了。我放下发型册,坐到安娜的工作桌前。我不懂美容界的行规礼仪,没有介绍自己,只含糊地问了一声好。安娜没说自己的名字,也没问我的名字。我面前的桌面上铺着白色方巾。我手掌向下伸出双手,她低头仔细研究我的指甲。

“你在哪里修的指甲?”

“从来不修。”

我等着她的意见,可她面色如常。美甲师守则:专业美甲师不评判顾客,不批评前来寻求帮助的人。假如我的指甲整齐漂亮,还需要你吗?

“时常修理指甲,它们会更漂亮。走时我送你一些样品,”她说。“剪短还是修形状?”

“你看呢?”

“修形状。你手指纤细,修形状好看。”

我凑近了端详自己的指甲,是她说的纤细吗?好吧,有几处倒刺,不过很干净,我从来不咬指甲是很好的习惯。

她的右侧立着一只有机玻璃置物架,指甲油瓶子如阶梯教室一样层层摆放。从炭木黑到火焰红,颜色应有尽有。粉色系从肉粉到玫红,我都不喜欢。“选好颜色了吗?”她问。

“我不涂指甲油。”

“那抛个光,我时间也紧。今天是最忙的一天,露西让你插进来算你走运。”

她拉开工作台小小的抽屉,拿出一支抛光棒,抓起我的左手,似乎那只是一只没有生命的手套。她将指甲修出形状,然后放在台面上,自己起身去水池,拿回一只装满温水的塑料小盆后坐下,将我的左手手指部分浸入盆中,其余部分搭在小盆边缘。泡左手的时候,她修理了右手指甲,使两手保持一致。

我想和她聊聊,可不知如何开口。当身体的某些部分被人呵护时,亲密的感觉油然而生。美发,按摩,蜜蜡脱毛,最后这个我只听过,没试过。把自己交到专业人员手里,一切就听她的了。既然她在全神贯注修理我的指甲,我便可以放心地观察她。

她眉毛浓密,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发髻,用大大的塑料发夹固定,几绺发丝垂在脸侧,皮肤光洁无瑕,真是天生美貌。一只耳朵的耳廓上密密地戴了一排小小的金环,好像截了一段线圈戴上耳朵。她穿着牛仔裤,深V领全棉T恤,皮鞋。

她后来对着我的指尖发表了意见。“我知道你是谁,你不用拐弯抹角。”

“是你哥哥打电话说的吧。”

“你有没有搞错?你前脚刚走,他气得咬牙切齿。这话不应该告诉你。”

她把左手从温水中抬起,放在方巾上,像拍菜叶一样用毛巾拍干水分,随后将小盆移到我的右手边,把右手泡进去,再给我的左手涂上甲缘油。

我说:“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

“别理他,他就爱搞事。你怎么找到我上班的地方?”

“你哥哥的房东。”

“大跛。他俩一个高中,他比伊桑高一年。我俩约会过,你信吗?”

“有点无法想象。”

“我和你有同感。那时我16岁,以为他是镇上的人物。”她不说话了,专心修理我的手。

“你父亲的遗嘱你知道了吧?”我试探道。

“我们都知道了。一小时前,嘭嘭嘭,我看电话线都要烧爆了。”

“你母亲知道了吗?”

“她什么都知道。你问她干吗?”

“不知道她对你父亲的死讯是什么感受。”

“她说‘谢天谢地’,懂了吗?你得当心玛米,连我妈也搞不过她。吵架这种事,她俩谁也不让谁。”她拿出一把小剪刀,开始修剪我的甲缘和死皮,“玛米是伊桑的老婆,如果你不知道的话。”

“我没见过她,但知道她的名字。她在上班。”

“那女人可了不得。”

“怎么说?”

“她是市政执法员,物业管理、弃置车辆,随便什么事,只要投诉,她一定解决到底。可惜我爸‘闹事’的时候她不在场,否则肯定好好教训他。”

“我估计你母亲不会那么做吧。”

“玛米是那种有话当面说的人,我妈喜欢暗中操作,尤其善于利用负罪感。”她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那一汪蓝色令我怦然心动。“你已经见过伊桑了,还来找我干啥?”

“我把资料留给他,但我担心他不交给你和埃伦。我知道这件事很难接受……”

“不难接受。你觉得我爸有多在乎我们?他是自己喝死的。他不在乎我们,从不考虑我们。他让妈妈受了多大的苦,她根本不该受这些苦。”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抛光块,开始专心地抛光我的指甲。

“如果对你父亲的葬礼有想法,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要求吗?”

她浅浅一笑,“埋下地之前确保他死透了。我们可不希望他哪天再突然跑回来。他喝那么多酒,酒精含量肯定高,省了防腐剂钱了。”

我不知如何接口,只好默默看着她抛光指甲。我不回答她一点也不在乎。

抛光完毕,她打开一大罐乳液,取了一滴在手中揉开,开始按摩我的手指、手掌和小臂。“伊桑说你没见过爸爸,他说爸爸死前你一眼都没见过他。”

“的确如此,我不知道我们是亲戚。”

“可钱都归你了,你真走运。”

“这事我没有发言权。”

“你当然没有,那老家伙昏了头。”

“他不是坏人,他的朋友们对他评价很高,他们非常佩服他的聪明才智,他不是曾经读过园艺设计学位吗?”

“多少年前了,我们还小,他喜欢带我们出门远足,教我们看各种野花野草,妈妈总是为这事发脾气。”她望向店门口,看看刚进门的顾客是谁,然后继续说。“我们崇拜爸爸,可妈妈是家里的女王,她不喜欢有人和她争。”

“他为你们每人做了一本画册,亲手画了插图。”

“不好意思,我有客人来了,她不喜欢等的。老主顾,小费给得多。做你们这行,大概不用考虑这些。”

“我直接付给你还是到前台付?”

“前台。”她瞟一眼接待员。

她刚才提到小费,我觉得自己应该大方些。我从钱包里拿出10元纸钞,塞在方巾下面,她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

“如果你愿意,我和埃伦晚上可以和你一起喝点东西。”我站起来时她说。

我表现出歉意。“我很愿意,可我该回去了,酒店房间已经退了。”

“找不到其他酒店了?”

“可以找到,但我必须回去。”

她显出吃惊的样子,我明白她在演戏。“就这样?一句话不说,就把材料丢下?伊桑说什么‘认证’,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我也是边学边干。你们应该咨询律师,如果你们需要法律建议——”

“所以我们现在还要付钱找律师?你跑过来轻飘飘地说我们没了继承权,然后我们还得找法律专家?谁付钱啊?”

“我只是建议你们应该听听客观的意见,可以找法律援助,征求我的意见不是最好的方式。你干吗不和埃伦商量一下,听听她的看法呢?”

“为什么要我去做?你是知情人,你来解释。”

我闭上眼睛,努力克制扑上去咬住她的胳膊,一口一口把她的肉咬下来的冲动。“好吧,给我电话号码,我很乐意和她谈谈。”

“你不想当面跟她说吗?这算什么玩意儿?”

“我不知道她住哪里。”

她瞪了我半天,最后撇撇嘴。“我们可以在布兰迪酒吧见面。8点,她的小孩都睡了,汉克可以在家看孩子。”

我想现在不是时候纠正她的观念,一个父亲不是可以看孩子,而是必须看孩子,因为制造孩子必须有男人的参与。

“布兰迪酒吧在哪里?”

“明街上,你真笨,不会查电话簿么!”

我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我走出店门的时候,她拿出另一套消过毒的工具为下一位顾客服务。服务台告诉我美甲费用为15美元。我为什么不先付钱,再给小费呢?真想踢自己一脚。

在伊桑表演的酒吧见面,我心里略有不安,但是安娜保证10点之前酒吧里人不会太多。她还说吧台服务员认识她,我们谈话时不用担心被一帮呆瓜(她说的,不是我)挤来挤去。

离开美甲店之后,我去了加油站,趁有时间把油加满。服务人员清洗前挡玻璃,检查胎压时,我找出几枚硬币,去了女卫生间旁边的公共电话亭。

我估计这时候亨利已经接到罗西,并且送回酒馆,自己回到圣特雷莎医院了。我不知道如何联系他。他应该在重症室区域,不知道那里是否接收长途电话,护士们肯定不乐意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喊人。我投下两枚硬币,拨出了他家的号码。不出所料,答录机响了,我留言告诉他计划有变,晚上不要等我了。就算和埃伦见面能在9点结束,我也不打算开两个半小时回家。我付过油费,开车到市中心寻找酒店。经过一家麦当劳,我掉头回来。5点半虽然不到晚餐时间,我还是停下车来,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只芝士汉堡,一份薯条,外加一杯可乐。收拾包装纸的时候,我已经无法直视自己吃下去的碳水化合物和脂肪。回到特拉克斯顿,这里俨然已是贝克斯菲尔德我最喜欢的街道,我一眼便看到了假日酒店。和斯莱夫泰相比,这里就是皇宫。既然我已经厌弃了斯莱夫泰,再贵的价格我也能接受。

进了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洗澡。15分钟之后,我披着干净的秀发,带着净化的心灵走出卫生间。我躺上床,想闭上眼睛休息20分钟。我心里惦记着费利克斯,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我只知道是波加特人为了报复他们破坏宿营地打伤了他。惊醒的时候,我已经睡了1小时45分钟。我匆忙穿好衣服,到停车场拿了车,赶在8点整到达布兰迪酒吧。

安娜说得不错,这个时段酒吧几乎没人。我进了门,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两个吧台服务员在准备营业,摆好瓶瓶罐罐,把冰块从塑料桶里倒进啤酒桶。吧台另一头,一个女招待手肘支在台子上,和两个吧台服务员聊天。自动点唱机低声放着音乐。我点了电影《辣身舞》里的一段音乐,应该是个好兆头。喜欢粗放重金属的人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但愿如此。

安娜还没到,我挑了一张能看到前门的台子。大厅光线昏暗,飘散着一股啤酒味。空调开足了马力,恭候大批客人的到来。我看到了供乐队表演的小舞台。我打定主意要在伊桑来之前离开。我听到台球相互撞击的清脆响声,我猜后面有一张台球桌。

终于看到了安娜,她换了打扮。周末盛装包括一条红色包臀皮短裙,一件红色亮片背心,和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她的神情也完全不同,不再是辛劳的美甲店小妹,她盛装而来,期待夜晚的艳遇。眼线是黑的,指甲油和唇膏都选择了浓烈的红色。头上还是那只发夹,但朴素的发髻换成了高贵的法式盘发。一对长长的耳环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摇曳闪耀。她一个人来。

她轻盈地在我对面坐下,带来一阵淡淡的香风。她与其中一位熟悉她的吧台服务员对望一眼。片刻,女招待托着餐盘送来了一杯马丁尼,杯底浸着三只橄榄,杯身蒙着一层薄冰。

安娜瞟了我一眼。“你喝什么?”

“夏敦埃。”

女招待记下后转身走了。

安娜端起酒杯。“忙了整整一星期。不好意思,我先喝了啊。”

“我以为埃伦和你一起来。”

“一会儿就到,汉克也来。隔壁邻居有空,可以来照看孩子。你怎么打算的?过夜吗?”

“我住在假日酒店。”

“不错。”她说。

“周五晚上你都来这里吗?”

“周六晚上也来。我男朋友是伊桑乐队的键盘手。”

“通过伊桑认识的?”

“正好相反。原来的键盘手不干了,我说服伊桑用了他。你从哪里来?”她很快转换了话题,我说过的话伊桑大概一句不漏地全告诉她们了。

“圣特雷莎。”

“不错啊,那里酒吧怎么样?”

“没有酒吧。”

“没意思。”她轻握着杯边,啜了一口马丁尼。她的指甲闪闪发亮,我暗中对比了自己的指甲。她给我抛了光,虽然没上指甲油,我的指甲依然很有光泽,像涂了一层透明甲油。我记得她说我手指纤细,当她把我的双手放在工作台上时,姿势的确很美。

她拿了酒吧杯垫放在面前,细心地将高脚杯放在中央。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有点醉了。“伊桑说你是私人侦探。”

“是真的。”

她用红色的长指甲挑起一只橄榄,像拿棒棒糖一样拿在手里。“怎么才能当上私人侦探?”她用双唇包住橄榄,嚼了起来。

“实习很长时间,完成了必需的小时数才能拿到私人侦探执照。”

“是多少?”

“6000小时。假设一周工作40小时,一年50周,需要三年。”

“肯定要大学文凭吧。”

“我没上过大学。在社区大学读过两个学期,但没毕业。”

“社区大学我也没上过。我是家里最小的,到我上学的时候,爸爸坐了牢,钱都没了。”

“什么钱?”

“房子的钱。妈妈和吉尔伯特结婚时把房子卖了,搬到他家,盖了新房子。280平米,三车车库,简直就是《飘》里的塔拉庄园。”

“伊桑呢?他上了大学吗?”

“没呀。他本来可以,可他一心要搞事业。我得到了什么你知道吗?什么也没有。我知道爸爸没给我们留钱,你就不能想办法借一点出来吗?我保证一定还你。”

“目前财产不归我所有。”

“至少埃伦还有老公。”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她有孩子吗?”

安娜竖起三根手指。“和我哥一样,”她说。“知道那个英国作家吗?弗吉尼亚什么来着?”她拧了几个响指。“伍尔夫。”

“听说过,但没看过她的作品。”

“我在一个读书俱乐部待过两个月,读过一本她写的小说,讲上流社会夫人的一天,书名叫《达洛维夫人》。后来自杀了。作家自杀,不是主人公。知道她怎么自杀的吗?”

“没概念。”我不明白她说这番话的目的。

“在外套口袋里装满大石块,走进河中心,沉到河底,淹死了,完毕。我觉得养孩子也一样,怀孕就是在自己的口袋里装满大石头。”

女招待端来了我的白葡萄酒,味道不赖,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现在是工作时间,我可不能放开喝。

安娜叫住女招待。“我们分开付账。”

“好的。”

安娜单手托腮,大大的蓝眼睛望着我。“圣特雷莎东西贵吗?像我这样租间房要多少钱?”

“确实很贵。很多人会选北边的科盖特,或者南边的温特塞特。”

“单室间多少钱?类似的小房间?”

“月租金600。”

“一间房?抢钱啊。”

我耸耸肩。“就是这个行情。”

“你住在高尚住宅区吗?”

“我住在海滩南边。”

“600块一个月可是很多钱。你能挣多少?”

“够付。你要离开这里吗?”

“嗯,我肯定不能一直在这里混。一辈子待在贝克斯菲尔德?说正经的,我26岁,工作没有出路,和我姐姐的狗一起挤在她家的客房。客房没有卫生间,我得一直走到客厅。月租200块,外加帮忙做家务。我告诉你,她这笔生意赚大了。”

“明白了你需要改变的原因。”

“但愿碰上好机会。你知道难在哪里吗?就算我想去圣特雷莎,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在找到工作之前没地方落脚,拿什么付押金?算了,没办法。”

“你应该攒点钱。”

“凭我的收入?攒到什么时候啊。”她说,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我。“你不认识什么人可以让我住一段时间吗?”

“目前没有。”

“只是临时的,我可以付一点钱,钱不多,也算我的诚意。”

我以为她会把这个话题说透,谁知她不再说话,抿了一口酒。

“你什么时候回家?”

“没定,看我早上什么时候起床。”

“我在想能不能搭你的车。反正你要回去的,我可以给你做个伴。”

“工作怎么办?你不需要提前两周通知老板吗?”

“我拿最低工资,我欠他们什么?”

“礼貌吧。”我说。

“哦,是啊,对,你说得轻巧。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搭你车啊。看看你给我们带来的烂事,我得要点补偿吧,你觉得呢?”

我瞪着她,生平第一次,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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