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很差。酷暑的热浪使人们不愿上街,即使市政府开始运走盖格家的残骸也没有帮助。空地前围起一片装有闸门的密围篱,爆破小组把人行道上的一段围了起来。

曼兹先生从纸盒里拿出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烟,弹开都彭打火机点燃。带着手杖的瘦长男子停在他的桌前时,曼兹先生花了一、两秒才认出他,然后他想起那场景,也想起他的名字。

“哈利,对吧?对,盖格的哈利。手杖害我搞混了一下。”

带着微弱的笑容,哈利举起深色樱桃木的手杖给曼兹先生看雕刻的把手。

“很高雅,嗯?”

“真希望我也用得上,造型不错。”曼兹先生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了哈利一眼,“嘿,哈利,你有烟吗?”

“没有,抱歉。”

“可恶,几乎已经没什么人抽烟了。”

哈利扫瞄街上,他的新习惯,“生意怎么样了?”

“狗屁,老兄——什么生意?”

一阵车轮辗过的巨响使他们俩转头,一辆牵引机刚把一车瓦砾从房子废墟倒到垃圾车上。

再度转身回来,两名男子互望。

“老兄,他走了,”哈利说。

“‘走了’是说离开吗?”

“不是,是淹死了,在纽约州北边,五个礼拜前。”

曼兹先生的嘴唇扭曲成深沉的苦脸,接着他摇摇头,“是我听说的那件国庆日发生的事吗?发生在河边的那一件?”

“对。”

有那么一会儿,曼兹先生动也不动,接着发出咆哮声,拳头猛然敲在桌上,他的书跳了起来。

哈利叹口气,“我只是想通知你。”

曼兹先生不发一语,愁眉苦脸成为空洞的咕哝。

哈利在人行道上敲敲手杖,“我得走了,好吗?我得去个地方。”

“好,”曼兹先生点点头,双眼茫然,“再见。”

“其实大概不会了。”

“好,不要再见。”

哈利伸手进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只是收拾点残局。”

曼兹先生看了一眼信封,“那是什么?”

“只是一点心意,帮你度过生意低潮。我真的得走了,老兄,你自己保重。”

曼兹先生看着哈利朝着阿姆斯特丹大道走去,他的目光回到信封上。他拿起信封拉出里面的东西,用手指慢慢散开二十张五百元钞票。

“老天……”

他转头看看街底,看到人行道上十几个人,大都是陌生人,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但哈利已经走了。

一辆计程车在一百一十街和麦尔坎X大道交叉口停下,哈利下车走到中央公园北端,石板瓦似的灰色哈林湖湖水静止,五、六只绿头鸭漫无目的地在岸边划水。

哈利蹒跚地走在路上,让路给直排轮和滑板。他走到哪里,鬼魅就跟到哪里——没有尸体可辨认,没有新坟或刻著名字和日期的灰色墓碑可哀悼——他无法让他们安息。他是死者的牧羊人:盖格总是在附近,存在于他的周围,可是,留在哈利身边最近的是莉莉。他仍然不太能理解妹妹已死去的概念,她突然就这么完全地离开他的生活,使他一时之间失去平衡,而他永远无法再见到她这回事令他无法接受。他的梦境满是轻快的笑声及孩子气的仪式,他的哀伤耗尽心力而绵延不绝。

他坐在面对湖水的一张长凳上。

“哈利吗?”隔壁的男子说。

“抱歉我来晚了,”哈利说,转身握握大卫·马瑟森伸出来的手。

“很高兴终于见到你。”

哈利看了一眼马瑟森,又将目光移开。他把手杖放在两腿之间,用手把来回切换,另一个新的习惯。

“告诉我,哈利,你是怎么想出‘大老板’的?”

哈利耸耸肩,“我正要用我的桌上型电脑进入盖格的线上讯息。”

“真的吗?那很难做到。”

“花了一阵子,可是我有一些自创的程式,”哈利的眼角看到有人朝着他跑来,他僵硬起来,抓紧手杖,慢跑者经过时他又放松。

“艾斯拉怎么样了?”他说。

“开始慢慢复元,不过状况还不是很好。我只见过他一次,偷偷在饭店和他母亲一起几个小时。现在我身上压力这么大,我在他身边对他不是很公平。我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待超过两天,总之,他说他花很多时间拉小提琴。我猜那是好事。”

“我猜也是,”哈利说,“告诉我一件事,马瑟森,你到底是否曾经干过艺术这一行?”

“没有,那只是我为了走动用的身份。”

哈利迅速检视附近环境,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我找到方法解开数位锁,所以现在你有原件和两份拷贝。”

“感激不尽,”马瑟森接过包裹,滑进身边长凳上的一个小袋子里,“哈利,你对自己的工作很拿手。”

“谢谢。”

“其实薇丽塔·阿卡纳用得上你的技术,我们每天都在茁壮——现在有四个伺服器,分布世界各地——可是,不喜欢我们所做的事的人总是紧迫盯人,想让我们关门。”

“不可能,老兄。抱歉。”

“嗯,考虑一下,如果你改变心意的话,显然不会找不到我。”

东方地平线上出现最微弱的光亮,掀起拂晓的开端。

被塑造成迷你天际线的后院围篱上方出现一只猫,在参差不齐的边缘走了几公尺之后,猫跳进院子里。

曾经占据这片空地的结构,而今硕果仅存的只有清空的地基和后方的水泥门廊台阶。猫走上两阶,躺在门廊上,开始舔干净身上夜间的劳力。

不平均的脚步声传来时,猫抬起头。一名男子坐在台阶上,开始抓着猫无眼眼眶上的疤痕,猫回应以隆隆的咕噜声。

这附近的邻居没人会认出这名男子。他戴着黑框眼镜、反转的棒球帽下方露出鬈发、修剪过的黑色胡须几乎留到颧骨。男人手里拿着一片布满灰尘、手掌大小的破碎地板,他用裤子擦拭干净研究着:这片碎片由红木做成,镶入灰色的新月。他用指尖拿着,顺时钟转二十度,反方向再转二十度,就像一般人拿着尚未拼凑完全的拼图碎片时会做的。

“世人不知道你的存在,那是我给你的礼物,你是个无名小卒。”

男子把那片木头放进口袋里,抱起猫,把猫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该走了,”他说。

他慢慢站起来,转身越过地基朝着人行道走去。他有点跛脚,可是不知如何,男子走动时将它融入身体的摆动之中。

甚至可以说这带给他某种程度的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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