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哈利说完从窗前转身面对客厅,叹口气,“这就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盖格离开后,柯立端出各种点心,等哈利和艾斯拉填饱肚子后,他把艾斯拉送进卧室看电视,要求哈利告诉他究竟发生什么事,否则他要打电话报警。说出艾斯拉的故事时,起先哈利还跳过细节,回避他和盖格究竟以何维生,不过很快便了解到一切都得说明清楚。这是他第一次不得不告诉别人自己的工作内容,这令人厌恶的真相暗流拉扯着他。

哈利说话时,莉莉就坐在他身边,手指以神秘的仪式扭转着发尾。坐在他们对面的柯立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双眼锁定客厅东方地毯上紧密丝状的金蓝漩涡。实际上,柯立并没有在看房里的东西,他的洞察力向内指向盖格无数的心理拼图。

“医生?”

揭露盖格的工作使柯立非常震撼,还有自己对其之盲目。这些年来,盖格隐藏的过去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显露自己吗?一只龇牙咧嘴的小野兽开始啃蚀柯立的内在。他早该看出来吗?或至少感觉到什么吗?

“医生?”

柯立抬头,“什么事?”

“很抱歉害你扯上这件事,真的。”

柯立挥挥手表示不在意,不过眯眼看了哈利一眼,“目前,先不提你们两个过去十年所做的事,你明白这可是绑架,是严重的联邦罪名?”

“对,可是我们并没有绑架他,我们是——反绑架他的人。”哈利喝口姜汁汽水,打了个嗝,在莉莉的嘴唇上放了一片德国结面包,不过她相应不理。

“吃点东西,”他说。

“我记不起来,”她说,眼神左右游移。

“记得什么?”

“太多字了,这么多不同的意思,都得放在正确的地方。哈利在哪里?”她问。

哈利很快看了柯立一眼,“老天,她说了我的名字,”接着他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向自己,“在这里,莉莉,嘿,是我,哈利。”

柯立起身过来蹲在她面前,研究她双眼的动静,注意到她双眼会突然左右移动,打断长时间不动的凝视。

“你说她有时候会以歌词回应事情?”柯立问。

“对,有时候感觉好像是连接了什么事,有时候没有。”

柯立弯身靠近莉莉,他的脸贴在她面前。

“莉莉?”他说,他突然双手击掌,哈利因惊讶而退缩,可是莉莉不动如山。“莉莉!”

“我想离开了。”她说。

“我也想离开,莉莉,”柯立说,“我们该去哪里?”

莉莉半唱半说着:“一路下到海底……”

“你看,”哈利说,“那可能有什么意义,也可能没有。她很爱这首歌,如你刚刚所说的,‘我们该去哪里?’真的能让你疯掉。”

柯立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的内在有什么动静,至于是反应、回应还是随机的,我不知道。不过有一个过程正在进行,她达成某种决定,可是找不到字眼可以解释,于是她唱歌。”他摇摇头,“有时候,我认为需要超人的力量才能建造、维持那道墙,继续把恐怖和世界锁在外面。她有服用药物吗?”

“有,应该有,不过我不知道是哪些。”

“嗯,我们需要密切观察她。哈利,她以前是什么样子?”

“有点迷迷糊糊,可是很聪明,也很有趣,那种疯狂的有趣。”他沮丧地摇摇头,“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在她身边。”

“哈利,你知道曾经有人怎么说罪恶感吗?”

“怎么说?”

“如果一个人没有罪恶感,他大概会觉得是自己的错。”

哈利肩膀下垂,“医生,谢谢你的宽慰,可是我不需要心理医生。我知道自己是谁。”

他们打量彼此,哈利针对当天的陈述再次悬在他们之间,隐形但具有磁性。

“医生,他去了好久,”哈利说。

柯立看了手表,快三个小时了,他的脑中开始充塞最糟的状况。

“我相信他会没事的,”哈利说,可是他们都很清楚这句话空泛得很。哈利试着挤出笑容,“我是说,他是个大男孩了,对吧?”

柯立很想抽烟,他猜想自己是否在某处藏有非淡烟的万宝路香烟。

“不,哈利,”他说,“他是个非常年幼的小男孩。”

盖格带着一个健身用的小型袋子走了三条街,才找到一家卡座有足够阴影遮掩自己的咖啡厅。他在脸颊的伤口上贴了一张五公分见方的纱布,可是没办法隐藏僵硬的苍白。有很多事要做,不过目前,他需要黑咖啡和几分钟相对的独处静坐。他知道柯立会怎么说:别让那些记忆溜走,别再把它们锁回去。它们是你的一部分,别让它们死去,带着走。

服务生放下他的冰咖啡,“还需要什么吗?”

“不用了。”

服务生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男生,并没有努力掩饰瞪着盖格的脸,“你还好吗?”

“没事。”

盖格听到自己话中因发炎所造成的浑浊声,看到男孩眼神里怀疑的表情。

“没事,”他更坚定地说,“我没事。”

服务生显然没有被说服,可是还是离开了。盖格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他本来想喝热咖啡,但知道热咖啡会鼓励嘴巴的伤口流更多血。他让冰冷的液体在脸颊内流动二、三十秒才吞下去,接着靠在卡座的抱枕上。

他知道内在的疤痕已然重现,旧伤被打开。这么多年来,他时时警惕自己不让外在进入,可是,其实他所做的只是把内心最黑暗深处的恶魔锁起来。如今他把内在翻出来了,无需召唤柯立的灵魂,就可以了解亡者已经被掘起而复活。

你是我的儿子,我给了你你所需要的。

霍尔把盖格后院里的长凳搬到靠近巷子的篱笆旁,站上去翻过篱笆,跳到垃圾子车上再下到巷子里,一面走向街上,一面用手机打电话给雷。

“喂?”

“我在巷子里,正要回车上。”

“那混蛋最好快打电话。”

“他说半个小时。”

“万一他没打呢?”

“我想我开始了解盖格先生了,他会打的。”

“如果他不打呢?”

霍尔滑进凌志车上,“我不知道,雷,我还没想那么远。”

“嗯,那就想想看吧,老兄,”雷说完挂掉电话。

霍尔调整座位让自己伸伸腿,指尖闪过一股刺痛感,这通常是灵感来临的先兆。他不相信运气,可是相信有时候混乱会把所有的碎片都丢到风中,落回地面时会完整的拼凑回去,也就是,“把一百万只猴子放在打字机前,总有一天会得到一部杰作”的情况。霍尔的直觉告诉他,这场混乱仍然有可能以对他有利的结局收场。躺在凌志车上时,他很清楚地看到就在眼前的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米契拿起手机打给霍尔。

“喂?”

“我在盯着他,”米契说,“他正走出一家咖啡座。”

米契看着盖格跛脚走到街角的公共电话亭。早先,他花了快两个小时停在盖格拉罗街附近的马路上,盖格蹒跚地走出来时,看起来就像个疲惫不堪的退伍军人被迫击炮攻击倒下后第一次上街的样子。米契慢慢开着计程车徐行了三条街的距离,然后在咖啡座半条街外又停了下来。

此刻,看着盖格拿起公共电话的话筒,米契开始觉得兴奋,脉搏里有一种“快送上门吧”的骚动,就是当情况好转,机会开始决定朝原来的路径前进时的那种感觉。有时候,你只能坐等一切水到渠成,露出微笑。

米契啜饮着咖啡,已经冷了,但他不介意,喝起来刚刚好。

盖格把话筒放在耳边,一只手指放在话筒架的按键上,努力回忆马瑟森的电话号码:

九一七—五五五—〇……他眯起心智之眼对准线上讯息后写在手上的模糊影像:〇六一——什么?八?

他拨这个号码,铃响一声。

“喂?”是一名男子的声音。

“马瑟森吗?”

“谁?”

“马瑟森?”

“这里没有这个人,”那个声音说。

盖格挂掉电话,额头靠在电话亭的支柱上,他在控制疼痛及失血,可是这么做需要近乎全身的力量,那就只剩下很少的力量让他专注地回忆。他试着看到自己在手掌上写下的号码:〇六一……七?

他再拨一次,有人在第一声铃声响起前就接了电话。

“喂?”一名男子说。

“马瑟森吗?”

“是的。”

盖格嘴巴里有血,他吞下去,“仔细听好。”

“我儿子在哪里?”马瑟森的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

“马瑟森,别说话,你在这通电话里唯一的角色是听。这不是谈判,你要去我叫你去的地方,带我叫你带的东西。如果你不照做,你儿子会尝到你鲁莽的后果。所以请你仔细听好……”

下了计程车的盖格走向中央公园,他走路时觉得头晕,也意识到自己走向四角形球场的途中有些人瞪着他看。由于四座球场都有比赛在进行,加上国庆假期,旁观群众众多,因此可以很容易就混入人群。

盖格要马瑟森坐在最西侧球场的一张长凳上,大腿上放着紧紧卷起的《纽约时报》;不过就算没有这样约好,他也能在一群陌生人中认出他。他看过太多次这种极端恐惧:失眠造成的浣熊眼、紧绷的肩膀、焦虑、不停抖动的脚跟。马瑟森的灰色西装需要熨烫,他英俊、雕琢的脸庞需要刮胡子。盖格看得出来,若不是在如此强烈的压力下,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三十四岁的艾斯拉。

盖格从他背后出现。

“马瑟森?”

他试着用右边嘴巴讲话,以便将痛楚降到最低,这使他说出来的话怪异得含糊不清。马瑟森正要转头,但盖格坚定地把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阻止他这么做。

“别转身,看比赛就好。”

“艾斯拉在哪里?”

“你有东西要给我,对吧?”

“等我儿子坐在这里你就会拿到,”马瑟森拍拍长凳,“他在哪里?”

“你已经失去和儿子在一起的权利了。”

“什么?”

“从现在开始,由艾斯拉决定你能不能见他。你已经没有决定权。”

“你他妈的在说——”

他又想要转身,这次盖格把手指深深掐入他锁骨上方的凹洞,马瑟森小声发出哀嚎、静止不动。

“别再尝试转身。你再这么做的话,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马瑟森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拉扯他的大脑,是那个声音。他以前在别的地方听过这个声音。

一听到米契的消息,驾驶座上的霍尔立刻坐直起来。

“马瑟森?你确定?”

“没错,”手机传出米契回答的声音,“我跟着盖格的计程车到公园,现在离他们大约十五公尺。马瑟森坐在一张长凳上,盖格就站在他后面。老兄,真是天杀的干他妈的乐透!”

霍尔的嘴唇维持紧绷、严厉的线条,他还没准备好要庆祝,“可是那孩子没跟他在一起?”

“没有,没有孩子。”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霍尔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一连串急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在讲话。”

霍尔瞪着自己的手机,他很快就得再打电话报告进度,很好奇自己能拖延多久,电话线那一头的人才会决定不再接他的电话。

“你是谁?”马瑟森问。

“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什么意思?你不是他们同一伙的?那你为什么不把艾斯拉交给我?”

“因为现在对艾斯拉而言,你和他们一样危险。不论你在叫卖什么,你把儿子扯进来,使他沦为箭靶,成为受害者。”

“叫卖?我没有——”

“所以接下来会这么进行。不论是什么,你要给我他们在找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包裹好了。然后我要把艾斯拉带去给他母亲——”

“茱丽亚?她在这里?”

“一旦艾斯拉安全了,我会联络那个在追你的人,我会告诉他们包裹在我手上,并且向他们保证,只要他们不碰艾斯拉,就不必担心这包裹见光。”

“你不知道我是谁,”马瑟森说,“或这件事的内情,对吧?”

“我也不在乎。”

“你听说过薇丽塔·阿卡纳吗?”

“爆料者?”

“对,那就是我。只是薇丽塔·阿卡纳并不是一个机构,只有我和几名献身的志工。现在你要求我埋葬一些世界需要知道的事,然而这些资料并不属于

我,也不属于你。”

“你宁愿让艾斯拉的性命成为附带损失?”

“不,我爱我的儿子,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马瑟森,你不明白,你已经这么做了。”

马瑟森开口要说些什么,又停了下来,一手伸到脸上,低头盖住眼睛,“老天,”他说,“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已经摸得这么近。我只需要再六、七个小时,只要……”他深深叹口气,不发一语。

一名打击者走向本垒,对着群众脱掉帽子,拍拍颇有分量的肚子。笑声和欢呼声一样多。

“马瑟森,两个重点,”盖格说,“第一:和其他事同样重要的,你儿子还没死只是运气好。第二:他们不会罢手,只要觉得有一点点机会能完成任务的话就不会。他们是干这一行的,不会罢手。”

马瑟森的记忆又被挑起。

“我认得你的声音。”他说。

“不,你不认得。”

和马瑟森谈话所付出的代价使盖格因疲倦而颤抖,该取得他来此的目的离开了。

“马瑟森,交出包裹——现在。”

马瑟森对着地上点点头,伸手进口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举起,盖格接过手滑进他的袋子里。

马瑟森又叹了一口气,“请你告诉艾斯拉我爱他,还有我很抱歉。”

“马瑟森刚给了他一个信封,”米契报告,“牛皮纸袋,大约十乘二十五公分大小。”

“干,”霍尔正在抽烟,深深吸了一口,“马瑟森为什么会给他?”他问自己的意味多于问米契,“盖格怎么可能知道是什么?”

“也许他并不知道,也许不是我们要的东西。也许是钱,盖格先抢他的钱才把孩子还他。老天,里奇,谁在乎啊?这是我们的机会。我就在十五公尺外,我可以冲上去抓住——”

“不行!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在中央公园的群众里。自从九一一之后,每个他妈的纽约客都想当英雄,你还没出手,就有一群人扑上来了。”

“好吧,里奇,可是现在盖格要离开了,我要跟谁?”

霍尔打开凌志的紧急警示灯,看着灯号一闪一灭,他们还需要马瑟森吗?

“马瑟森还是盖格?快点,里奇!”

霍尔关掉警示灯,“盖格,”他说,“现在东西在盖格手上,跟紧他。”

霍尔挂掉电话把车开到街角,转弯上了阿姆斯特丹大道后在街角的人行道旁靠边。他让引擎继续运转,下车靠在车子温暖的板金上,回头瞪着街底盖格的住处,几名行人在人行道上漫步,太阳正要下山,阴影如黑色壁纸般卷上建筑物的墙面。

霍尔缓慢、深沉而愉悦的吸了一口气,他感觉好多了。每一份工作都有迂回之处与死巷,他也经历过许多原本简单却变成严重的问题。可是看到灾难回到原点时,他还是有一股兴奋感。

他再度看着盖格的建筑,该是处理雷的时候了。

坐在盖格的浴室马桶上时,雷突然想起一件事。过去十二个多小时以来,他的大脑运转过热——处理痛楚、麻醉下的缝合、睡眠剥夺——可是这股沉重感已经离开,他内在的天空已然晴朗。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伙伴的眼里是三人行里的“笨蛋”。没关系,因为他学到重要时刻来临时,知道别人怎么看你就算是聪明。因此,当他此刻将裤子拉到脚踝,想到的是,万一盖格没有打电话回来通知密码,里奇并不会想尽办法让他离开这里。如果整个行动瓦解,里奇和米契会查询飞机时刻表,前往没有引渡条约的领地,并不会多想到他。

雷知道那个名为“你完蛋了”的怪兽刚刚在桌上占了一个位子,手上拿着刀叉,可是他没打算就这么认命地献上自己,当作怪兽的下一餐。

“里奇,他妈的怎么样了?哼?”

手机响起时,霍尔正观察着一百三十四街的行人来往,马上注意到雷声音里的不安又回来了。一定是利多卡因的药效退了。

“坚持下去,雷,米契在跟着他,我们刚刚谈过。”

“是吗?我为你们两个高兴。我呢?”

“雷,米契在跟踪他,他随时就要下手抓他了,然后我们会拿到密码,好吗?”

“我要离开这里,”雷说,“否则所有人都得死,我不会一个人牺牲的,听到了吗?”

靠在车子上的霍尔研究香烟上的红点,“雷,我有哪一次没罩你吗?有吗?”他听着对方的沉默,接着弹开烟蒂,“没错,雷,我每次都有罩你——现在你却来向我撂狠话?天啊,老兄。”

雷沉默了一会儿,“对,好,我听到了。”

霍尔听到线上一声哔声,“这样好多了,雷。现在我先把你按保留,你等一下,米契又打来了。”

霍尔转到跟米契通话,“发生什么事了?”

“他在中央公园西大道上的八十八街,就停在中央公园西大道两百八十一号的侧门。他一定是有钥匙,因为现在他要进去了。”

“你在的地方可以同时看到侧门和大门吗?”

“可以。”

“别动,我马上来。”

“雷在哪里?”

“还被反锁,”霍尔说,“我们等会再去找他。”

把电话转回雷之前,霍尔看看街底盖格的前门。他在等盖格门前那段人行道净空,就是现在。

他按回雷的通话。

“雷,我拿到密码了,米契逼盖格说出来,刚刚打电话告诉我了!”

“太棒了!米契怎么让他说出来的?”

“我相信他在他嘴里塞了一把枪说‘拜托’。”

“一点点的礼貌有多大的用处,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霍尔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好,准备好了吗?听好:五六八三。听到了吗?”

“五六八三,”雷重复。

“对,就是键盘上的‘爱’,L—O—V—E。”

“和平与爱——我懂了。”

“好了,雷,待会儿见。”

“好。”

霍尔挂断手机,瞪着面板,“再见,雷,”他说。

发生时并不如霍尔所预期的怒吼式爆炸声响,比较像是闷闷的一声“呼!”。霍尔看着建筑如纸牌堆叠的房子般向内倾倒,一朵朵灰尘落定之后,露出的倒塌结构是金字塔型的瓦砾,没有损害到两旁的邻居。盖格的定向引爆器安装得非常完美。

汽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停下,人头伸出窗外,人们冲出门口。霍尔滑回凌志车上开走。

服务用电梯停止时发出的铿锵声把盖格晃醒,他在途中打了个瞌睡,此刻更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所受的伤,四十五秒的意识空档让痛楚赢回了它们的领地。他仿佛自毫无阳光的深处开车上来的司机一般,由于压力转换而迷迷糊糊,但仍然意识到自己必须维持缓慢的上升,回到地面途中才不会失去意识。

盖格拿起健身用的袋子谨慎地移动,走进楼梯间,穿过门到走廊上。他必须领悟、衡量身旁的所有事物,必须不断地重新排列自己,才能有效的管理每一份该使用的力气。

他选择敲门,因为用指尖找到门铃要花上更多力气。门打开时,柯立脸上的表情告诉盖格自己的状况。

“天啊!”柯立轻轻抓住盖格的手臂拉他进门。

哈利马上步伐不稳地站起来瞪着盖格,“你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

柯立把盖格牵到皮椅上,哈利跛着脚过来扶他坐下。

盖格感觉到椅子的座垫,可是并没有容许自己放松,“哈利,”他说,“霍尔是个打手,雇用他的不是中情局就是类似机构的人。”

“喔我的天,”哈利发出呻吟,“我们惹上大人物了。你知道霍尔他们那些人现在在哪里吗?”

“反锁在我家。”

“他们他妈的对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先别提,哈利,有太多事要做。”

柯立试着解读盖格的心理状态,可是无法超越生理上的惨状:贴上纱布的脸颊,苍白、糟透的面孔,盖格坐在椅子上的方式显示衣服下面还有更多伤口。

艾斯拉的声音大叫:“盖格?你回来了?”

男孩从走廊跑到客厅里,看到哈利和柯立靠在盖格背对着的椅子两旁时,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艾斯拉说。

“没事,”柯立说。

可是艾斯拉没那么傻,他赶忙绕过椅子和盖格面对面时,倒抽了一口气。在黑色套头衫下,盖格的脸色近乎雪白,双眼泛红而呆滞。

“盖格!”艾斯拉一手放在盖格的腿上,“你还好吗?”

盖格的面孔因疼痛而绷紧,艾斯拉马上把手拿开,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还好,我没事,”盖格说,“你母亲要来接你。”

“真的吗?什么时候?”

“正在上飞机,马上。她说要告诉你她爱你。”

艾斯拉努力挤出微笑,但失败了。盖格慢慢伸出手,用自己的手盖住艾斯拉的手,“没事的,艾斯拉。”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举动,柯立却因其力道而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有听过盖格语带感情的谈过任何人,更枉论表现出来。不论过去几个小时在盖格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柯立知道那都已经改变了他。

这时盖格转向他,“马丁,”他说。

柯立在他的椅子前蹲下来,“是?”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我们得去别的地方。”

“为什么?”

“我不知道艾斯拉的母亲出现时会有什么变化。”

“什么意思?”艾斯拉问。

“我是说你母亲可能很难过,她也许想和警方谈一谈。”

“可是你救了我。”

苍白的盖格对艾斯拉微笑,再看着柯立,“马丁,我们需要去一个没有门房、走廊上没有邻居、电梯里没有监视摄影机、到处是证人的地方。你在冷泉的家,她可以在那里跟我们碰面。”

“嗯,我猜可以,”柯立掩饰着叹息,这大概是正确的下一步,不过这么做的后果会使他痛苦。那栋房子存放着他生命中较快乐时光的记忆。

“马丁,你有车吗?”

“有,我们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到。”

“马丁,不是‘我们’。哈利,你觉得自己能开车吗?”

“可以,我猜可以,”哈利说,“被揍得很惨的是另一条腿。”

柯立站起来,“等一下,盖格,你这是——”

“马丁,你不用跟我们一起来,”盖格抬头看他。“这样一来,我们可以继续让你置身事外。”

“让我‘置身事外’?我想有点迟了。”柯立研究了盖格一会儿,比手势要他起身,“盖格,我们得谈一谈。进来办公室,一下子就好。”

柯立走进厨房里,穿越厨房后方墙上的一扇门进入办公室。

盖格看了艾斯拉和哈利一眼,把自己从椅子上推起来。他一点一点地起身,十几条肌肉重新排列组合,以配合身上的伤口,再用心智把身体推到次要之处。他用尽力气穿过厨房,进入熟悉的办公室,不论以什么形式,他都要把所有力量专注在自己已经起头的事情上。

柯立轻轻关上门,转身面对他,“盖格——”

盖格举起一只手,“马丁,留在这里对你最好,我们一离开,就与你无关了。”

“是吗?很抱歉得扮演心理医生的角色,可是我们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做了什么。你来找我。”

“马丁,那是情势所逼。可是现在你哪里也不去,我也没有时间多谈。”

柯立突然想到,盖格也许不会再踏进这个房间了,他们所上演的是某种形式的大结局。自从离婚之后,柯立唯一真正投入心力的对象就只有盖格。如今盖格身上发生了某些事,很可能是柯立等待已久的事件,终于可以揭露所有残酷及伤害来源的催化剂。可是一旦盖格离开,永远不再回来,柯立就再也不会知道盖格终于明白了什么。

“马丁,”盖格说,“我需要你给我钥匙和指引方向。”

柯立努力压抑声音中的焦虑,“盖格,哈利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关于你的工作,关于情报撷取。可是,就算你处理过的每个人都是有罪或腐败,就算他们都是连续杀人犯或希特勒或马多夫①——”

①柏纳德·马多夫,曾任美国那斯达克证券交易所董事长,后因诈骗投资人遭到逮捕,金额高达五百亿美金。

“马丁,我不干这一行了。”

“天啊,盖格,你也知道没那么简单,我们需要谈谈这件事。”

“可是现在不行,马丁,要等一切结束。”

“那么我们就得这么做,”柯立说,“我们全都去冷泉镇。”

盖格摇摇头

,“不行,你不能来。”

柯立发出轻笑声,“你要怎么做,盖格?把我绑在椅子上?”

“没有必要。马丁,照我的话做。”

柯立瞪着盖格,看到坚韧灰眼珠里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哈利告诉他盖格非比寻常、可怕的技能之前,他一无所知的那个盖格。随着他看进这个人的眼里,一个总是说服别人给他自己要的东西的人,柯立的呼吸被体内的什么东西钩到了,他得挺直腰杆或摇晃让它松脱。

“盖格,我觉得我做得还不够。我……”

柯立的话拖曳成一阵沉默的思维。我们所建造的那些墙……心智如何堆砌自己的砖块与灰泥以拯救自己,我们携带于内心的一切……它们如何比任何背在背上的重担还要沉重许多。

“马丁,”盖格说,“你信任我吗?”

柯立想到盖格昨天才问过同样的问题,当时看起来似乎又是他另一个莫测高深的礼物,可是这次,柯立明白这个问题是要测量、试探,甚至有可能为他们之间的关系界定意义。

“信任,”柯立回答。

盖格缓缓点头,眼神柔和了些许,“马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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