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格,醒一醒。”

声音来自他的后方,他感觉得到手腕、脚踝和胸部的束缚,他被牢牢绑紧在某个东西上。他睁开双眼,迅速检查一次自己的感官——视觉、听觉、触觉——似乎都正常运作。没有模糊,没有杂音,没有迟钝。

他在自己的地盘——拉罗街的执行室里——被绑在理发椅上,只穿着白色三角裤。空调关掉了,很热,他在流汗。

“我醒了,”他说。

盖格面前站着一名非常瘦的男子,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穿着松垮的米色卡其裤和灰色运动衣,戴着圆形眼镜,灯泡似的头上只有几撮稀疏、灰白的头发,在盖格的眼里看来像只螳螂。他拿着一双抛弃式白色乳胶手套。

“我叫达尔顿,”男子说,“很高兴认识你,然而,有谁会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声音带有那种知道所有青少年把戏的高中老师特有的冷静、谨慎音调,他戴上其中一只手套,劈啪声在房间里回荡,“我喜欢有稍微涂粉的,”他说,“你戴哪一种?”

“我不戴,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你不担心感染吗?爱滋病,C型肝炎——”

“我几乎很少用到流血这一招。”

达尔顿戴上另一只手套,啪。盖格看着单面镜,里面还有谁?当然还有霍尔。卡密尼?也许不,不过他听到他的话在耳朵回荡:我跟这些人有生意往来。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吗?他们是政府的杀手。

达尔顿跟随盖格的视线,“盖格,你这个地方很棒。你很讲究细节,有独到的细腻之处。观察室也是,真是太帅了。”达尔顿走到盖格身后他的视线范围之外,接着推着推车回到他面前,“我带了自己的家伙,也选了几样你的。”

手推车最上层放着一支掌上型喷枪、一支把手缠绕着胶带的刀片、一支木把手的锥子、一支铝制球棒(前端包着十公分厚的蓝色橡胶泡棉),还有盖格的古董开式剃刀。手推车最下层放了六、七条白色手巾、一卷纱布、一卷胶带及一件折叠整齐的卡其风衣。

“这样易位而处感觉一定很怪,”达尔顿说。

盖格抬头看着达尔顿松垮、过大的衣服,无法猜测这男人是否体格良好。他的面孔灰黄,没有皱纹,看来大约五十岁。

“我昏过去多久?”

“大约四十五分钟,”达尔顿拿下眼镜擦拭镜片,“现在,事有先后顺序。我不太清楚状况,只被告知他们想知道那男孩在哪里,所以……男孩在哪里?”

盖格想起自己在左手写下马瑟森的手机号码,那只手突出于椅子的扶手之外,手掌向下。

“伊拉克的那个琼斯,”盖格说,“你真的割掉他的嘴唇吗?”

达尔顿的微笑让盖格想起狗在开口咆哮前龇牙咧嘴的模样。

“抱歉,”达尔顿说,“我从来不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他戴上眼镜,“你知道他们叫你什么吗?”

“谁是‘他们’?”盖格问。

“某些我们共同的……朋友。”

“不知道,”盖格说,“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叫我。”

“他们叫你判官。你觉得呢?你喜欢吗?”

盖格监控自己的脉搏:很慢。他思索这个绰号:判官,逼供之王。中央情报局很爱他们想出来的代号。

盖格显然兴趣缺缺,达尔顿看起来有点失望,“嗯,我喜欢,很优雅。”

盖格保持沉默,等着达尔顿说完。

“盖格,他们这件事真的很急,”达尔顿把运动衣的袖子拉到手肘上,“所以我就不浪费时间玩心理战了——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强项,而且用在你身上也不会有效。不,我要直接进入疼痛,我卑微的专长,我的绝活。”

达尔顿转向手推车,盖格慢慢转动手掌让自己可以看到。他的皮肤上有一层潮湿的光泽,他瞪着那个号码:9175550617。他默默复述,牢牢记在脑海里。

霍尔推开观察室的门冲进来,达尔顿转身面对骚动。

“他的手!”霍尔大叫,“他的手心有写东西!”

盖格攒紧左拳用指尖揉着手掌心,摩擦皮肤,直到达尔顿双手抓住他的手,扳开手指。他扳开拳头露出手心时,霍尔才走到他们面前,模糊但仍能辨识的9175后面是一团蓝色墨水。

“是电话号码,”达尔顿说。

“我看得出来,”霍尔咆哮,怒视着盖格,“别那么难对付,你比这个举动聪明多了。”

盖格点点头,“霍尔先生,你的头还好吗?”

霍尔不理他,走向观察室时,他转头对达尔顿说:“下手!现在就开始!”

门砰一声关上,达尔顿伸手到手推车拿起锥子和喷枪,锥子铁制的尖端有十公分长,厚度零点一公分,使用过无数次的汗水使木制把手染成深色。喷枪大小刚好适合他的手掌。

“如我刚刚所说的,专长……”

他用大拇指按下喷枪的点火按钮,喷头喷出一道五公分长的蓝色细长火焰。

“我一直觉得最平等主义的资产,”达尔顿说,“是任何人都可以有专长。你不需要时髦、有钱,或聪明;你不需要学位、不需要特权,没有基因的乐透。你可以当挖水沟的工人同时也有专长。卖鞋的业务员、洗碗工、清垃圾的工人……”

他把锥子的尖端伸进火焰中,停留在那里。

“我一直觉得,你可以从一个人有没有真正的专长来评断他。如果有的话,你可以肯定就算对他们一无所知,也能知道他们是尽心尽力的人。他们运用自己的才能,对某些事怀抱热情,因而驱使他们比其他人付出更多,光靠这一点就可以看清一个人了,你不觉得吗?”

锥子的尖端发出红光,达尔顿关掉喷枪放在手推车上。盖格瞪着白热的锥子尖端,看起来仿佛壁炉炉火的核心压缩成一长条发亮的细丝,点醒了过去。

达尔顿检视着锥子尖端的顶部,接着以稳定的手放在盖格的左脸旁,另一只手抓住盖格的头发固定他的头。

盖格动也不动,“你不必这么做,”他说。

“男孩在哪里?”

盖格闭上眼睛,单一钢琴音符串联成一整个和弦、盛开成一朵朵灿烂的云,边缘镶着一道道明亮、假声激发的闪电。他们说,所有的一切都能被取代;他们说,每个距离都不近。

达尔顿非常缓慢地把炙热的锥子尖端推进盖格的脸颊,直到盖格感觉到针头穿过脸颊内部刺到舌头边缘。达尔顿扭转探测一番。

所以我记得让我来到这里的每个人的面孔。

“盖格,那个男孩在哪里?”

如同达尔顿所预期的,刑求传送双重感受:炙热的钢铁烙印般的烧灼感,穿透肌肉的刺痛感。盖格的大脑在瞬间形成批判。讽刺的是,加热针头反而具有反效果,在皮肤上形成某种麻木的作用,因而降低侵入的强烈程度。

达尔顿稍微调整锥子的角度朝下插进更深处,进入舌头下方柔软的连接组织。

“那个男孩在哪里?”

那一天随时都会到来,那一天随时都会到来……那高频、甜美的声音融入一阵阵炙热的痛楚之中,如毒蛇缠绕后将之勒毙……我将得到释放。

达尔顿把锥子插得更深,尖端碰到什么硬物:是骨头。疼痛融化了,盖格仿佛身处太阳之中。

“盖格……那男孩在哪里?”

盖格张开嘴巴吐血,达尔顿摇摇头拉出锥子。炙热在脸颊制造出圆形的粉红色红晕,中心冒出深红色的血泡。达尔顿拿起一条手巾,以简洁、审慎的手法擦拭工具。

“我很好奇,”他说,“专业上来说,从一到十的程度,刚刚那样有多痛?”

盖格张开双眼转向达尔顿时,湿濡的表面闪烁着亮光,“什么东西有多痛?”他说。

达尔顿从自己的清洁仪式中抬起头。他已经听过这些故事很多年了:关于那个将此行业带入新风格的神童,曾经有一度,这名巫师让中央情报局大唱赞美上帝,这位大师可以不见血地逼出真相。可是,椅子上的这个男人并不是达尔顿所预期的,他太……然而达尔顿无法完成这个思绪,无法指出这位传奇人物异于常人之处。

达尔顿放下锥子,拿起球棒。

“好了,这可勾起回忆了,”他说,节制而简短地挥了两次棒,“你喜欢棒球吗?”

“从来没打过。”

达尔顿挥棒时正好打到盖格的左胸,他发出的声音几乎和盖格发出的一样大声。盖格嘴唇扭曲、剩下的整张脸仿佛如漩涡吸进碎片般往内拉。身体的痛楚在胸腔内膨胀,脑袋里一群天使的声音送出一阵高射火箭,往下射到这痛楚上。我看到我的光闪耀而来——刺穿它、穿透它、缩小它——从西方射向东方①。

①巴布·狄伦〈我将被释放〉的歌词。

“盖格,告诉我那个男孩在哪里。”

没有答案出现时,达尔顿又挥棒一次,打到胸骨上方锁骨相连之处。打击的力道使后方的气管紧缩,造成了结合梗塞和窒息的感觉。盖格耳朵里充满高音调的哀鸣,淹没了内心的音乐,他反射性的企图挣脱束缚,胸部上下起伏。

达尔顿抓住他的下巴,用力把后脑勺撞在头垫上,这个猛然的动作实际上却帮助盖格大口吸入空气。

“听我说,”达尔顿弯下来靠得很近,他的气息有薄荷味,“我喜欢我的工作,可是我不喜欢这个样子,太奇怪了。由于你的身份特殊,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就当成同业优惠好了。这份工作实际上就是不可放——听到了吗?不可能放人,你根本就是在秘密基地里。他们会让我先把你变成彩虹沙拉,才有可能叫我停手,所以别这么做,不论你认为自己在做什么,停手,因为那并不是你。如果你不就此停手的话,大概会死在这张椅子上。”

达尔顿直起身子揉揉脖子后方“好了,有哪一个部分你没听懂吗?”

盖格终于能吞咽了。

“什么是彩虹沙拉?”他问。

达尔顿用力挥舞球棒,这次砸在两侧的四头肌上。

这次挥棒发出的拍打声之大,盖格躯体的扭曲程度使得透过单向镜观看的霍尔愁眉苦脸。

“什么是彩虹沙拉?”他复述,“很好笑,”他转身面对雷,坐在沙发上的他正拿着一杯冰水压在脸上,“在他这样的状况下,那倒是一句很棒的台词。”

“叫达尔顿开始割他,”雷说,“他会招的。记得让他也说出哈利在哪里,”

霍尔帮自己倒了一些克莱尼许威士忌。

“嘿,我也要。”雷说。

“不准喝酒。”

“你知道,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达尔顿在盖格的医药箱里找到一些利多卡因,在雷的脸部下方帮他打了一针减轻疼痛,增加了雷的活力。

“雷,哈利没有招出盖格,你凭什么认为盖格会招出哈利?”他把杯子举到唇边停下来,又放下威士忌,“听我说,雷,这个任务的重点是马瑟森,就这样。在那之后,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盖格或哈利,永远都不要,清楚了吗?”

“这份工作结束之后,我的时间是我自己的,”雷说。

霍尔看得到雷头盖骨里的脑袋如笼子里的小狗一样不安。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找到马瑟森,从这些混乱中全身而退,再让雷去追杀柏迪克,好留下一公里长的血腥踪迹。他开始希望,当初哈利开枪时能打中这个狗娘养的脑袋。

霍尔转身回到观景窗,达尔顿专注在手推车上,浏览他的选择。盖格胸口红色的鞭打痕迹扩散,脸颊流血,坐在椅子上的他头垂得低低的。两名男子仿佛深刻的思想家在考虑严肃的辩论论点。盖格用嘴巴呼吸,每次长长吐气时脸颊便微微鼓起,接着他抬起头直直瞪着镜子,仿佛可以一眼看穿。

“你有什么故事?”霍尔说,仿佛盖格听得到他的话,“你做这一行是为了赎罪吗?是这么回事吗?抱歉,老兄,不会发生的。你得下地狱,跟我们一样。”

霍尔的手机响起,他接听。

“你到位了吗?”他问。

“对,”米契说,“我在这里,就在对街楼下。”

“别走开。”

达尔顿转向盖格,双手放在背后,缓慢而满意地点着头,仿佛自己破解了某个特别难的谜语,恐怖陈列室里受欢迎的奇普老师①。

①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所着小说《万世师表》主人翁,因其孜孜不倦的教诲受到学生的爱戴。

“你拿它怎么办?”达尔顿问。

头部再次下垂的盖格缓缓移动下巴,寻找姿势,让自己在最舒服的情况下开口。

“什么怎么办?”他含糊的说。

“痛楚。我读过所有的研究,你是用‘放在盒子里’的那

一招吗?还是你用禅的方式以意念克服一切?是哪一个?我真的很好奇。我们把你脱光时,我看到你的小腿后方,显然你有很多机会练习,所以你怎么处理疼痛?”

“是我的……”盖格受伤的嘴唇很难成形说出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时变成含糊不清的嘟囔。

达尔顿弯下腰,“是你的什么?”

盖格缓缓抬起头,直到视线接触达尔顿的目光,他们的面孔只有几公分之遥,距离近到盖格能在达尔顿的镜片上看到自己的影像。

“我的专——业,”盖格说。

达尔顿伸出原本在背后的双手,拿起盖格的古董开式剃刀;达尔顿看到盖格眼神改变,胸部肌肉紧缩。这些动作很细微、但很明确。达尔顿脸上再次出现野蛮的微笑。

“盖格,这把剃刀真是极品,你在哪里弄到的?这是老朋友吗?”他欣赏着珍珠母手把上的华丽工艺,“还有你的小腿后方?你知道,你面对痛楚的方式告诉我,也许你们彼此很熟悉。”他把刀片拉出外壳,闪亮的钢铁上刻着一行字,“‘送给班,带着爱,来自宝拉’。妈妈和爸爸?我说得对吗?”

一辆冒着烟的火车从盖格记忆的隧道里嚓嘎嚓嘎地跑出来,快速朝那一刻奔驰而去。他感觉到上面乘载着什么货物,火车的行进声和怒吼声使他的耳鼓震动。

“你割了好几年,对吗?是妈妈还是爸爸?我在想应该是亲爱的老爸。”

盖格看到达尔顿眼中闪过一丝新的情绪,不过不是同情。

“你和这刀的经历很不愉快,对不对,盖格?抱歉,不过现在,你我要回到那里。”

达尔顿戴着手套的大拇指温柔地在刀片精致打磨的刀锋上来回,乳胶裂开。

“我觉得有点太锋利了。”

盖格看着他用刀片敲打手推车的金属栏杆,在刀锋上制造出锯齿状。火车继续前进,独眼巨人的眼睛残忍地燃烧着。

“那个男孩在哪里?”达尔顿说。

“儿子,你准备好了吗?”盖格脑袋里的声音说。

“我准备好了,先生,”盖格回答。

达尔顿转身露出挖苦的微笑。

“没必要这么正式,”他检查刀片后放在盖格左大腿的四头肌上,膝关节上方十公分处,“我们由下往上,我认为你父亲是这么做的。当我割到鼠谿部时——如果有到那么上面的话,我要切掉你的睾丸。”

达尔顿平均地压下刀片,整排刀片都切进肉里。

男孩面朝下趴在大房间的板凳上,全身赤裸。音乐轻柔地播放着“我看到我的光闪耀而来……”

他的父亲手拿珍珠母手把剃刀站在一旁。

“儿子,我们知道什么?”他说。

“生命使我们为了认为自己想要的东西痛苦,那个痛苦使我们软弱。”

“所以我们必须怎么做?”

“拥抱痛苦,一天一点,变得更强壮。”

眼镜后方的达尔顿眯起眼睛检视他的手艺,改良过的剃刀留下一道皱褶、十公分长的伤口,锯齿状的边缘使鲜血以不同的方向淌流在盖格的大腿上。

“盖格,告诉我那个男孩在哪里。”

盖格的父亲把刀片放在他的大腿上方。

“孩子,不要动。”

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在这样的仪式中退缩或发出声音,但他的父亲仍然每次都提醒他。

“儿子,和我一起说,”他指示他,接着他们一起轻柔地吟诵。

“你的血,我的血,我们的血……”

“你的血,我的血,我们的血,”盖格含糊地说。

这些话口齿不清地说出来时,正要切第三刀的达尔顿停下来擦掉手套上盖格的血。

“你说什么?”他甩了盖格一巴掌,在他脸上抹上了自己的血。

“盖格,你说了什么话,你说了什么?”

盖格的父亲把打磨的刀锋划过肌肉,打开一道细长、潮湿的红色裂口。男孩不动如山,他正看着脑袋里的音乐。

“儿子,会痛吗?”

“父亲,不会痛。”

“是真的吗?”

“真的。”

“很好。在骗子的世界里,痛楚永远都会带出真相。我不在之后,这一点对你会很有用。”

达尔顿弯腰把双手放在盖格的膝盖上。

“告诉我那个男孩在哪里。”

盖格的眼皮抖动着卷起,达尔顿盯着他,仿佛看着一座废弃屋的窗户。

“父亲,不会痛,”盖格说。

达尔顿对着观察室说,“霍尔!我不确定目前是什么状况!”

观察室的门打开。

“你他妈的说那话是什么意思?”霍尔说。

“灯开着可是没人在家,你自己看。”

霍尔朝着盖格走过去,越来越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厌倦,不是什么存在主义的重担或良心的危机,而是真实的重量,仿佛一颗球连着铁链般拖在脚踝后方。他已经做了将近二十年,没有什么越来越容易,一切只会越来越复杂,越不透明。已经没有人真的知道什么事了。

霍尔在理发椅前停下来。

“我不会唬弄你,”达尔顿说,“我真的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他人在哪里?”

“信不信由你,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案例,我不确定他有感受到这一切,”达尔顿调整自己的眼镜,“好像他有感受到伤害,可是却……”

“可是却怎样?”

“可是却不会痛。”

“再割一次,让我看看怎么回事。”

达尔顿又割了一次,盖格的瞳孔和鼻孔放大,双手握拳,前臂肌肉显而易见的僵硬起来,可是他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其他反应。

霍尔双手抓住他脑袋两侧,“你想死吗?是这样吗?”他弯下腰对着盖格的脸说,“你有看过人流血致死吗?”

盖格对着朝他而来、那搅拌钢铁般隆隆怒吼声摇摇头,已经快到他的头顶了。

“因为我有,老兄,就算是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狗,你也不会希望它是那种死法。你听到我说的话吗?”

可是盖格听到的是另一个不同的声音在叫他。随着他的眼皮闭上,记忆的列车朝他冲过来,撕裂了眼前的霍尔及围绕的房间,显现出在那之外另一个更生动的世界。

“儿子,过来,儿子!”

男孩走出木屋朝着山脉侧面走去。天色很暗但月光明亮,他可以毫无问题地穿越森林。

“儿子!你在哪里?”

他父亲声音的音调比平常要高,似乎在浓密的森林中回荡,可是他大概知道来自哪个方向。

“父亲!我来了!”

有什么事情让他起跑,整个礼拜都在下雨,每跑一步,他的鞋子都陷入潮湿的地面里。

“卡车,儿子!你看得到卡车吗?”

男孩再跑得更远一些,接着看到十五公尺外皮卡货车朦胧的身影,朝着下坡倾斜的卡车看起来像一只低头准备攻击的公牛。他看得到车斗上放满刚切割好的一公尺长木头。

“有!我看到了!”

“到卡车这边来!绕过来!”

他的父亲平躺着,左后方的轮胎压在他的大腿上,月光下清晰可见上半身的身体,可是卡车车轮挡住了小腿。对男孩而言,他的父亲看起来像某种神话怪物,必定是惹怒了众人的半人兽。

“儿子,我动不了,被卡车卡住了,我想在轮胎下塞一些木头时,煞车滑掉了。”他从腰部发出咆哮声,推着轮胎想起身,但双脚无法挣脱。他躺下去,胸部剧烈起伏,“过来拉我出来。”

男孩移动到父亲后方,蹲下用双手绕住他的胸部。

“现在拉,儿子,数到三就用力拉!一、二、三!”

随着一声怒吼,他父亲再次推轮胎,男孩用力拉,可是鞋子在泥巴里滑动,他跌倒了。

“再一次,儿子,再试一次。”男孩爬起来,双手紧紧抱住父亲,“一、二、三!”

他们又拉又推,结果还是一样。父亲瘫倒在男孩的大腿上,累极的他们同声喘气,雨丝打在脸上。

“父亲,我们该怎么办?”

“去找一些石头和树枝,卡在另外三个轮胎下面,然后试着把卡车往前开,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

雨丝又变成雨水了,执行任务时,男孩尝到空气中秋天的腐烂味,也在脚下的树叶和细枝上感觉到。他把收集来的枝叶塞进轮胎底下,上了卡车,得从椅子上滑下来才踩得到油门和煞车。他从侧边照后镜里看到父亲。

“父亲,我准备好了!”

“转动钥匙,不过还不要踩油门。”

男孩发动引擎,引擎如干咳般恢复生气,“把排档放在D档,然后慢慢地踩油门。感觉轮胎转动时,你再用力踩一点点。准备好——开始!”

男孩慢慢踩下油门,卡车开始抖动。他感觉得到轮胎开始转动,可是卡车并没有向前移动。

他父亲身上发出低低的咆哮声,男孩从侧面照后镜里看着他的拳头埋进泥巴里。

“不要停!”他父亲大叫。

男孩更用力踩,轮胎喷出的泥巴啪啦啪啦打在镜子上。他父亲的躯干在紧压的轮胎下扭动着,可是卡车不动如山。

“再踩一点!用力一点!”

随着震动增强,男孩得更用力抓住方向盘。父亲的咆哮变成怒吼,男孩再看一次照后镜,一点一点的泥巴里混杂着鲜红色。

他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向父亲,跪在他身边。躺在那里的父亲身上覆盖着一层污泥与鲜血,张开的双唇不规则地呼吸。

“不能再试了,父亲,你在流血!轮胎把你撕裂了!”

“我们等雨停后再试一次。”

“父亲,让我跑下山去,我可以找人带他们回来。”

“不行,你不能离开这座山,还不是时候。”他的父亲停下来喘气,“儿子,卡车里有一支来福枪,去拿来给我。”

“为什么?”

“狼群,还有熊。有人受伤它们会知道,它们闻得到血的味道。去把来福枪拿来给我,然后回家。”

“我想留下来陪你。”

父亲的视线迎上他的目光,两滴在父亲肮脏的脸上清出一条细长、曲折的路径。

“父亲……”男孩沉默了一会儿,“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吗?”

“世界对你一无所知,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他咳嗽,接着吐血,“你是个无名小卒。”

男孩胸前一阵莫名的紧缩,他头很痛,感觉心脏怦怦跳动。

“父亲……”他想说话。

可是他的父亲不让他继续说,他伸手抓住男孩的夹克。

“你是我儿子,我给了你所需要的,”他用力拍拍男孩的脸,可是男孩没有哭。他父亲把他的脸拉到眼前,“你看?没有眼泪。记得:坚强比被爱要好。”

他的父亲闭上眼睛,转开头。男孩起身走到卡车旁爬了进去。

雷进入执行室里,走过来加入霍尔和达尔顿。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雷问,“他睡着了吗?”

“我不会称之为睡眠,”达尔顿说,转向霍尔,“我该把他从这个状态叫醒吗?”

“不用,”霍尔说,点燃双唇间的一根香烟,用力吸入时因惊讶而退缩,“再给他几分钟,看看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我们可以加以利用。”

卡车里的男孩猛然惊醒,突然发出的一阵尖叫混杂着喉咙发出的声音猛推他的眼睛去看镜子,他看到昏暗的身影在后轮附近猛烈摇动。他抓了来福枪跳下车,怒吼声停止,两双铜眼对着他一闪,接着狼群继续原先的动作,头部用力摇晃,用牙齿撕裂肌肉。他的父亲又开始哀嚎,双拳挥舞,却毫无作用。男孩举起来福枪发射,枪声使狼群窜逃,后座力则使男孩倒在地上。他气喘嘘嘘地躺在那里,瞪着摇摇晃晃停靠在松树树顶、斑痕点点的巨大月亮。接着他坐起来,走到父亲身旁。

男孩看着父亲的胸部非常缓慢地起伏,仿佛上面承载着隐形的重物。每一次上升时,月光照射到部分的胸部,反射出昏暗的深红色,每次下降时则发出迟钝的咯咯声,流逝生命。

他父亲举起右手前臂召唤他,男孩弯身再靠近一些,看到狼群已经撕裂了父亲的外套,咬去部分肩膀和手臂,左颧骨在月光下闪着白光。他张开嘴,血一滴滴地流出来。

“疼痛,”他气喘嘘嘘地说。

“父亲,我能做什么?”

“我的刀子在哪里?拿给我。”

刀子躺在泥巴里,男孩将它放在父亲的手上,他父亲举起手臂,但力气尽失,他拿着刀刃的手无力地落在胸前。

“帮我,”他的双眼在眼眶内游移,

直到找到儿子,“帮我。”

“怎么帮?我不懂。”

他父亲的食指举起三公分点点胸部,“这里。”

男孩快速摇头,“不!”他呜咽的声音说,“不,我不做!”

“儿子,照我的话做。”

男孩开始哭泣,“父亲……拜托!”

盖格的观众听到他喃喃自语便弯身向前。

“他说什么?”霍尔问达尔顿。

“他说:‘父亲,拜托。’”

“你们看,”雷指着,“他在哭。”

盖格紧闭的双眼眼角流下泪水,滑下脸颊,混到血时变成粉红色。突然间,他开始猛烈颤抖,受到束缚的身体在发抖。

“现在叫醒他吗?”达尔顿问。

“不要,”霍尔说,“还不要。”

父亲看着男孩的泪水,脸部扭曲成一个作呕的面具。

“我是这么教你的吗?一个爱哭、没用的小男孩?这样的话你走吧,滚出我的视线之外!把剩下的留给狼群。我不希望最后看见的是你的脸。”

男孩感觉胸部一股炙热、黏腻的血液上涌,一道无法阻挡的力量从黑洞中升起,窜流到体内的每一个部分,使他剧烈摇晃。

“我恨你!”他大叫。

他父亲找到力气摇头,“不,你才没有。恨也需要力气。我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男孩看到带血的嘴唇又翕动了,可是此时已被他耳里的怒吼淹没。有那么一刻,世界变成黑色。是月亮,男孩想,一定是月亮落下了。

终于,他再度看着父亲,“哪里?”他问。

父亲的指尖停留在胸骨左侧的一个点上,“这里,”他说,可怖的微笑拉扯着受损的嘴唇。

男孩把刀子尖端放在手指旁,颤抖的双手抓住刀柄。慢慢地,他把刀刃推进父亲的心脏里。

盖格的神智被拉离黑暗的森林,对抗幻觉的引力,在其后方寻找庇护,但出现在眼前的是飘浮的窗帘。接着,窗帘打开露出一个长架,上面放着他所有的执行笔记:黑色档案夹,几百个琼斯,几千页写满策略及方法、反应及结论的纸张。盖格看得到他执行对象的面孔,听得到他们发出的每一声辱骂及请求,人类在恐惧或痛楚时所发出的每一种声音。迎面而来的是人类艺术最黑暗的总和:怪兽华而不实的画像,此刻,他第一次认出那是他自己。

一阵突如其来的反胃感朝向盖格袭来,他开始干呕。他从前一天就没有吃过东西,这干呕折磨着他。

霍尔等着第一波干呕结束,“继续工作,达尔顿,快点,就是现在!”

“不要再割我了,”盖格在喘息之间说,“拜托。”

达尔顿、霍尔和雷都大吃一惊地互看了一眼。

“不要再痛了,拜托,不要了。”

“那告诉我那个男孩在哪里,”霍尔命令他。

又一阵反胃感袭来,干呕又吞没了他。

“老天,盖格!那孩子在哪里?”

“还在我家,”盖格断断续续地说。

霍尔感觉到一阵炙热的肾上腺素,但很快抑制这股冲击,“你留下他一个人?”

“哈利需要看医生,我需要枪……”

霍尔摇头,“盖格,别耍我。那么远的一趟路,你不会留下他一个人。”

盖格抬起头,嘴唇垂下一条细长的带血口水,“他不是一个人,”他说。

这句话悬在他们之间时,霍尔萌生一种不寻常的感觉:仿佛有那么一刻,混乱、机会和策略似乎全都结合在一起,“马瑟森和他在一起?”他问,“怎么可能?”

盖格又吐出一摊血,“他们用线上讯息,在我家。”

“他手上还有我们要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要的是什么。”

“地址呢?”

“西一百三十四街六百八十二号,谭屋。”

“对,密封窗户,我有看到。”

“你需要密码。”

“密码是什么?”霍尔说,拍拍口袋找笔。

“七三二二三,很好记,”他直视着霍尔,如洞穴般深邃的凝视,“是你手机上的‘和平’。”

有那么一会儿,霍尔无法将视线从盖格身上移开。他的眼神中少了什么,昨天还在那里的东西。霍尔看过这种事:底部承受不住,人心如穿过地板门的尸体一样掉到视线外。霍尔感觉腹部一阵短暂颤动。

“把他清干净,”他告诉达尔顿,“帮他止血,他得留在椅子上等我们回来。雷,走吧。”

他们走进电梯里,霍尔关上电梯门,下楼离去。

达尔顿试着把剃刀折进外壳里,可是卷刃的刀片已经无法与外壳吻合了。

“抱歉把你的剃刀用坏了。”

他把剃刀丢进手推车里,用一条手巾擦拭盖格的伤口,用力压着止血。他流了很多血。

“刚刚在跟老头对话吗?”

盖格回瞪着他,好不容易神智才稍微清醒。

“很有意思,可是最后你醒过来的时候,有点令人失望。我以为你会再继续往下演,其实我很确定你会这么做,因此我认为你可能是在说谎。”

盖格的声音有如低语,“那你为什么不拆穿?”

“我的工作是让你开口,决定你是否说真话是霍尔的工作。”他伸手回推车上拿起一卷纱布,“如果你在说谎,那么要不是你在拖时间,不然就是他们走进什么陷阱里。”

达尔顿用纱布包扎盖格伤痕累累的大腿,每绕一圈就举起他的大腿,把纱布从下面绕上来。

“为了预防他们真的回来,我不把这个伤口贴起来——目前先绑起来。你要喝点水吗?”

他抬起头。盖格的头垂在一旁,双眼紧闭,嘴角鲜红色的血慢慢滴到下巴上。

车子开在一百三十四街上,霍尔很高兴的注意到曼兹先生和他的人行道办公室已经撤离了。他想把凌志靠边停在盖格家门口,他们得尽可能停得很近,这样才能把马瑟森迅速送上车。可是门前没有空位,因此他不得不并排停车,让引擎继续运转。

霍尔转向雷,“你感觉怎样?”

“我没事,”雷点点头说,“只是脸有点麻麻的。”

霍尔看一下他的伙伴,“走吧。”

他们下车,雷先走上台阶,霍尔四处张望巷子。

“等一下,”霍尔说,“我去看看有没有后门。”

他跑了十公尺到巷底,爬上垃圾子车,从木篱笆顶端看过去,看到门廊的雨棚及下方的后门。他爬下来,快步回到雷的面前。

“后面有入口。你从前面进去,我从后面进去。我到后门时会打你的手机,我们不挂断,听我的信号一起按下前四个密码。我说‘按’的时候,我们同时按下最后一个密码进去,举枪只是吓阻作用。懂了吗?”

“是。”

“密码是七三二二三。”

“七三二二三,记住了。”

“我们抓住他,留下孩子,从前门离开,知道吗?”

雷点点头,霍尔跑向巷底,回到垃圾子车上翻过篱笆,跳落在后院草地上。他拿出手机,一面走向后门一面拨号。

“准备好了吗?”他对着电话低声说。

“好了。”

“好,开始按。”

透过手机,霍尔听到雷按下密码时前门面板的唧唧声。

“好了,”霍尔低声说,“最后一码,准备好了吗?”

“好了,”雷说。

“按,”霍尔说,同时,两声巨大的枪声使他转了一百八十度。他掏出枪寻找目标,接着又听到两声枪声——砰!砰!——他这才意识到那是街上汽车修理厂用空气枪打空气螺丝钉的声音。霍尔把枪放回口袋里,发出深深的叹息声,嘟囔的混杂着“干”。他转回到面板前按下最后一个密码,可是后门没有打开。他按下“取消”后再重新输入,什么也没发生。

霍尔把电话压在耳朵上,觉得自己听得到雷在屋内走动的声音,“雷,跟我说话,你在里面吗?”

“对。”

“我打不开我的门,一定是系统设定一扇门接受密码后就关闭了。”

“嗯,不用试了。除了一只天杀的独眼猫之外,这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什么?”霍尔的太阳穴又开始抽痛,“你到处都看过了吗?”

“里面只有两扇室内门,衣柜和浴室,就这样。他妈的根本没人在家!”

霍尔转身靠在门上,突然觉得盖格的后院很不错,没有人会想到这房子有后院,也非常符合盖格的风格。借由说谎,盖格已经拖延了时间,他每拖延一分钟,霍尔就损失一分钟。霍尔得打电话给达尔顿,要他再重新开始——别无他法——不过,他开始认为盖格永远不会招供,马瑟森会赢得这场比赛,他们则必须付出很高的代价。

他结束与雷的通话,按下达尔顿的号码。

“喂?”达尔顿的声音说。

“要他听,把我接上扩音,这样你们俩都听得到。”

达尔顿很会听声音,他解读声音的能力就像医生看X光片一样,他很意外,在霍尔的话中,听到节制的断念多于愤怒或决心,那个声音已深深厌倦自己的工作,音调贫乏如殡葬业者。

盖格的脑袋吊在半空中,玫瑰色的泡沫在嘴唇中心。被达尔顿拍肩时,盖格改变姿势,泡沫随之破掉。

“找你的,”达尔顿说,按下扩音钮,把手机放在盖格耳边。

“喂?”盖格发出的声音是沙哑的低语。

“现在达尔顿要恢复工作了,”霍尔说。

盖格不发一语,达尔顿扬起一道眉毛,从长裤口袋里拿出一双新的手套。

“盖格,”霍尔继续说,“我需要知道你听懂我刚刚说的话。”

“我懂你说的。你在哪里?”

达尔顿的手机传出一声挖苦嘲讽的格格笑声到执行室里,“我在哪里?”

站在盖格的后门廊上,霍尔回答自己的问题,“我们在你家,可是除了你的猫之外,没有人在。”他漫步走下后院,此时真希望自己有喝下那杯威士忌,“好,所以你帮哈利和那孩子拖延了一点时间。我懂了。”

“不,霍尔先生,我不认为你懂。”

盖格的语调中新出现的流畅使霍尔很意外,接着,听到雷的拳头在后门内部敲打的声音时,他惊讶的退缩。

“嘿!”雷大叫,“我出不去!”

“霍尔先生,你被反锁了吗?”

雷又敲打门,“听得到我吗,里奇?门打不开!他妈的密码没有用!”

霍尔叹口气,棺材上又钉了一支钉子,“我们需要另一个密码才能出去。”他说。

“霍尔先生,没错。”

霍尔看着两只松鼠快速跑下半棵树,绕着圈圈互相追逐,显然彼此都没有想要抓到对方,是追逐这件事带给它们快乐。

“你为了出来已经按了几次密码了?”盖格问。

霍尔的脑袋差点错过明显的意思——“霍尔先生,你被反锁了”——接着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盖格以为我们三个都被反锁在里面了,霍尔想,坏人得一分。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霍尔问。

“因为你没有输入出口密码就不能离开。如果按下错误的密码两次,系统就会启动。”

“启动,”霍尔说,“继续说。”

“石膏板后方有二十枚定向炸药引爆器,霍尔先生,如果你输入错误的出口密码三次就会引爆,整间房子会向内爆炸。”

“向内爆炸?像拉斯维加斯的那些旧赌场一样?”

“对,还有,霍尔先生,你最好也不要试图移动那些窗户上的铁条。”

“好,”霍尔说,回头看着房子,“盖格,等一下,”霍尔按下手机静音,“雷!”他大叫,“你密码按了几次了?”

“为了出去?呃……两次!”

“嗯,别再碰安全面板!听到了吗?”

“为什么?”雷大叫。

“不要按就对了。什么都别碰!”

霍尔背靠着树干坐下来,拿出一根香烟,轻弹打火机,可是没有点燃香烟,只是瞪着火焰。他得开始改变自己的焦点,换上新的镜片。万一他们没抓到马瑟森的话,他需要一条退路,因为他无法回头去和那些人坐下来解释自己的失败。没有人情可讨,也没有人能帮忙,也就是说雷和米契也只能自求多福。不过,反正他们从来也不是三剑客,没有什么“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狗屎。需要的话,当雷把他丢到巴士下面时,米契会开车辗过去。

霍尔点燃香烟,按键让盖格回到电话上,“好,所以你有三个混蛋反锁在你家,”他让自己偷偷微笑

,“现在怎么办?”

“叫达尔顿放我走,我安全离开之后会回电给你,给你出口密码。”

“不如你现在给我密码,我出去之后再叫达尔顿放你走?”

“霍尔先生,我比较喜欢我的方法。”

雷又开始敲打后门大叫了,“嘿,里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霍尔翻白眼,“盖格,给我一分钟好吗?”

“当然。”

霍尔按下手机静音,走过后院上到门廊,“雷,”他透过门大叫,“我们遇到问题了,这间房子是一颗巨型炸弹!”

“什么?”雷说,“那,也许我们应该,你知道,找人来!”

“是吗?你说我们该找谁,我来打电话。要我打给消防队吗?还是警察?”

“操你妈。”

“雷,我现在在处理了,你等我几分钟,”霍尔背靠着门又坐下来,用大拇指和食指紧紧压住眼睛,看到白色鬼魅在眼皮内爬行。他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三十六小时前?也许更久。

某个东西擦过他的手臂,霍尔张开眼睛看到一只猫从宠物门出来。猫看了他一眼,走进后院里,霍尔则看到猫少了一只眼睛。

这段偶遇给了霍尔一个想法,“雷,”他大叫,“告诉我房子里长什么样子。”

“什么?”

“告诉我盖格的房子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你的目光。”

“嗯,他有一个很棒的CD架,订做的。”

霍尔又拿起电话,按掉静音,“好,盖格,”他说,“依你的方法。达尔顿,你在吗?”

“在,”达尔顿说。

“放他走。”

“霍尔先生,我听到你的话了,不过请再重复一次,让我们大家都听清楚。”

“让盖格离开,放他走。”

“好的。”

“盖格,我们多久才能拿到密码?”

“大约半小时,”盖格回答,“十五分钟缝合我的大腿离开这里,我离开后再等十五分钟。”

“我会等。对了,盖格,你这里的CD架真不错,我可以放点音乐而不会被炸掉吗?”

“霍尔先生,请便。”

电话断线,达尔顿按掉电话,把手机放在手推车上,从底层拿起夹克,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鲁格LCP点三八手枪。

盖格看着他说,“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完全是以防万一,”达尔顿的音调毫无变化,“我要先解开你的右手腕,然后剩下的你自己来,等我走开再开始,否则我会开枪。明白吗?”

“明白。”

达尔顿用空下来的那只手找到手腕的束缚解开时,视线和枪都没有离开盖格的脸。他退后四步,脱掉手套丢到地上。盖格注意到达尔顿动作的精准:即使到最后一个手势都小心翼翼,毫不紧张,沉着稳定。他的枪仍瞄准盖格的额头。

“请便,”达尔顿说。

盖格举起手臂,起初感觉非常轻盈,但随着他伸手往下,这个感觉立即倒转,骨肉变得如此沉重,要不是他被绑在椅子上,这股沉重感可能把他拖离椅子倒在地板上。他解开胸部的束缚,挺起肋骨,胸部像手风琴一样鼓起来,进入的空气冰冷而浓密。

达尔顿干笑,“盖格,这实在很惊人,这会是我回忆录的高潮之一。”

盖格伸手解开左脚踝的束缚,“你要写书?”

“等我退休。我已经选好书名了:达尔顿:逼供者的一生。”

盖格解开另一只脚踝。

“不过不用担心,盖格,我会帮你改名字的。”达尔顿发出唔的短暂笑声,“我猜我得写下作者注记:‘某些名字经过更动以保护有罪之人’。”

盖格的手指接近另一只手腕的最后一个束缚、解开。他抬头看着达尔顿,突然觉得身体又更轻了,“我现在要站起来,走进观察室帮自己缝合,换上干净的衣服。”

“请便,”达尔顿点点头,用枪对着盖格挥一挥。盖格从理发椅上站起来,第一步有点踌躇,手臂稍微放在臀部以求平衡,感觉下半身仿佛重新放上重物,有如体内的一部分松脱,滑到下半身停留在小腿和脚上。他大腿上被血浸湿的纱布只有松松绑着,此刻开始下垂;拖着脚步向前走时,松脱的纱布拖在脚步后方的地板上。

达尔顿跟着他穿过门,盖格打开观察室远端的大型衣柜后停下来:一边的架子上放着医疗用品,另一边是衣服。盖格拿出几包可吸收式创伤缝合线、一把剪刀、几卷纱布和胶带。他原本考虑使用利卡多因喷雾麻醉,后来决定不要。锯齿状的伤口不易缝合,痛楚能指引他将缝线更紧密的拉紧。

他从抽屉里拉出一条长裤和一件黑色套头衫,跛脚走到沙发前,让自己落到抱枕之间,可是身体和心理没有同步,头部用力敲到墙上后才完成下降。

“哦喔!”达尔顿说,放下武器。

盖格把针线举在鼻子前方,不断前后改变位置,试图让它们结合,仿佛他的大脑是寻找焦点的摄影镜头。试第三次时,盖格手上的线找到针眼。

达尔顿从吧台拿起一瓶法国人头马干邑白兰地,在杯子里倒了一些。他一面啜饮着白兰地,一面看着盖格缝合一个个伤口,有如裁缝大师一般的针法。他没看到盖格退缩过一次,此人有着公牛般的忍耐力。

“你这一招在哪里学的?”达尔顿问。

“我父亲教我的。”

盖格努力分散痛楚:把胸部模糊的烧痛、嘴巴钝钝的抽痛、大腿尖锐带刺的剧痛传送到身体各处,直到这个痛楚遍及全身,使缝针的每一戳、每一拉线都只是整体痛楚的一部分,而不是一次次攻击他的身体。

“他是医生吗?”

“木匠,曾经是木匠。他已经死了。”

盖格拉起最后一针,用剪刀剪断,在尾部打结,靠在沙发上,在抱枕上揉揉手掌,擦掉手上的血,“请给我一杯酒,”他说。

“要帮你倒什么?”

“都可以。”

达尔顿放下手上的白兰地,检视吧台的选择,在一个杯子里倒进三公分高的伏特加酒。他枪口朝上,把酒拿过去给盖格。

“来,左手。请慢慢来。”

眼皮下垂的盖格张嘴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给我几秒钟,我真的很痛。”

“慢慢来。”

“达尔顿,你对自己的工作很拿手。”

“这是来自凯撒的称赞。”

盖格的手往上飘浮伸手拿酒。达尔顿的目光随之移动时,盖格没受伤的那条腿猛然一伸踢到达尔顿的鼠蹊部。达尔顿弯下腰,眼镜掉落,盖格上臂挥到他下巴的力道之大,害得两颗牙齿飞奔而出。达尔顿跪下时,盖格一击把枪拍出他的手掌,达尔顿停在那里一会儿摇摆着,接着往前倒下,一边脸贴着地板,如沙滩上的鱼般喘着气。

“那并不是称赞,”盖格说。

盖格小心翼翼地离开沙发,骑在达尔顿身上,把达尔顿的左臂往背后反折,另一只手的手腕压在地板上。盖格这一击以如此强烈的力道撼动达尔顿的头骨,他右眼的许多血管都破裂,覆盖着蜘蛛网似的出血。

“右手握拳,”盖格说。

“握拳?”达尔顿喘着气说。

“对,握拳。”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再这么做了。”

达尔顿摇头,胸部上下起伏,但还是有办法露出狼似的笑容,“不,我不认为我会照做。我想看伟大的盖格行动,一生一次的机会,你知道吗?”

“抱歉,你晚了大约一天。”

盖格把达尔顿的左臂往背部高处推,达尔顿痛得哇哇叫,“达尔顿,我人生第一次好奇杀人是什么感觉。再说一次不,你就会让我少一件好奇的事。”他不断把达尔顿的手臂往上推,“握拳,”再往上推,“照做。”

一个咕哝的音节显示让步,终于,达尔顿右手卷成球状靠在地上。盖格自己也握拳,接着往达尔顿的拳头一击,惨叫声几乎淹没了手指骨折的声音。接着盖格抓住达尔顿的左手,敏捷地把四只手指往后扳,直到骨头断掉。这一次,达尔顿的哀嚎比较小声,但较久,却很快变成刺耳、咆哮的呼呼声。他双手手指斜斜张开的躺在地板上,仿佛沙滩上被人踩到的两只螃蟹。

盖格起身坐回沙发上,深呼吸一口,“提早退休,达尔顿,学着用脚趾打字,你就可以开始写回忆录了。”

盖格拿起长裤和套头衫,考虑如何用最不痛的方式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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