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从初识苗苗到今天的遭遇

我居高临下,看得很真切,原来是一块化石。真是巧了,前两天我去地质研究所看一个展览,展厅旁边的小卖部就有这种化石卖,当时我还特意看了一眼,记得是狼鳍鱼化石,该化石分布于侏罗纪晚期的地质层中。

我说:“这是狼鳍鱼,生活于距今一亿三千万年前的地质年代。”

苗苗抬起头来,说:“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我说:“我本来就知道嘛。”

苗苗说:“江北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呀?”

说的也是,江北以博学多闻著称,他不知道的事情我竟然也知道!幸亏那天我闲极无聊,又恰好路过地质研究所,那儿正在举办中华史前古生物化石展览,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这样的事,按我的性格通常是不可能发生的。

当然我没有对苗苗说这些,我只是说:“不就是一块狼鳍鱼化石嘛。”

我觉得,从这时起苗苗看我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样了。

后来她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文摘月刊》,对我说:“上面有你的一篇文章,你知不知道呀?”

我说:“我不知道。”实际上我是知道的。

这是一篇关于小说写作的访谈,最初刊登在一本文学杂志上,《文摘月刊》转载时经过了删节。苗苗将《文摘月刊》翻至刊载访谈的那一页,递给我。

这时江北说:“我们去外面坐吧。”

餐桌边上的客人已经走了一半,我、江北还有老冉在空出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的手里拿着那本《文摘月刊》。苗苗跟过来,站在我的身后,我翻看《文摘月刊》的时候她也凑过来和我一起看。一缕披散下来的头发蹭在了我的脸上,我在想,要是能永远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过了一会儿苗苗走开了,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合上《文摘月刊》,但没有还给苗苗,也没有把它放在桌子上,我把它卷成一卷,握在手上,抬起头来听大家谈论古琴。我的动作似乎是下意识的,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故意的、刻意如此的。后来我和老冉起身告辞,出门时我带走了那本《文摘月刊》。

我们没有坐车,沿着一条笔直的大路向前走去,经过了大约有十个路口。我很兴奋,一点都不觉得累,不停地对老冉唠叨着(我已决定向他和盘托出),从初识苗苗到今天的遭遇,一桩桩一件件慢慢地道来,并加上自己的主观分析。老冉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着。

我对他说:“我很感激你啊,冉兄,感谢你陪我去岳子清家听琴会,感谢你陪我走了这么长的路……”

我说:“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呢?前两天我刚好去了地质研究所看化石展览,你说奇不奇怪?”

我说:“这本《文摘月报》里恰好有我的访谈,而苗苗的手上又正好有这本杂志。”

“真是太奇怪了,”我说,“今天晚上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太奇怪了。江北早不问晚不问,正好朱晔去了新加坡,他问我要不要去岳老师家听琴会。那个女的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正好今天出现了,说我的小说在德国的书店里有卖,弄得我像个国际知名作家似的……”

后来就到了鼓楼广场,我们便分道扬镳了。

临别前我对老冉说:“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你还得帮我的忙啊!”

他连声地答应着,然后转身直奔通宵汽车站而去。

第一部分我通向苗苗惟一可能的道路

《文摘月刊》就放在我的枕边,它是惟一的线索,是我通向苗苗惟一可能的道路。如何使用这本《文摘月刊》呢?我想了几天仍没有一个答案。登门送还?未免过于鲁莽。等苗苗来向我索要?她甚至都不知道我带走了这本杂志,我并没有明确地借阅,是“无意识”地带走的。《文摘月刊》在我的枕边放了一个星期,我的勇气也随着一天天地丧失。这不禁使我想起一年前我和苗苗的相识,之后一年再无她的音讯,难道这次也这样吗?然后我想到了向丽。

我呼了她,向丽很快回了电话。

我说:“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问问你最近的情况。”

向丽说她正在忙毕业论文,很快她就要毕业了。

我问她:“单位找好了吗?是不是打算留在南京?”

向丽说:“还没定。”

我说:“毕业之前我们总得见个面吧?我请你吃饭。”

向丽说:“好啊好啊,等我忙过这一阵子给你打电话。”

我很想马上就见到她,但没有说出口,我说的是:“那就说定了,我等你的电话。”

一周后我们见了面,向丽打车来了新华二村,聊了一会儿我领她下楼吃晚饭。饭后回到楼上,我们接着聊天。

显然向丽拿不准我的目的何在,她最可能想到的就是我想和她上床。如果我真有这样的想法,她会同意吗?我无法知道,但我的确没有那样的想法。正因为如此,我体会到无欲则刚带来的坦然。当然啦,“欲”我还是有的,但针对的不是向丽,神情之间我不免有些心虚,聪明的向丽肯定察觉到了。

卧室电脑桌的抽屉里放着三本书,是我早就准备好的,两本《华灯初上》,一本《文摘月刊》。两本《华灯初上》我准备分别送给苗苗和向丽,已经题好了字。给向丽的那本上写着“向丽惠存、留念!”,给苗苗的那本上写着“给美好的苗苗!”,那本《文摘月刊》则是打算让向丽捎给苗苗的。

去卧室取书时我不禁又看了一遍题字,觉得非常的不妥,“给美好的苗苗”会把我的目的暴露无遗的。经过一番犹豫,我只带了两本书出来。

回到北屋,我故作随意地把两本书递给向丽,对她说:“送你一本我的小说,做个纪念。”

向丽接过,连声说道:“谢谢谢谢!”显然很高兴。

我又说:“那本《文摘月刊》是上次去岳老师家听琴会的时候向苗苗借的,你帮我还给她吧。”

我说得很轻描淡写,只说了一遍就没再说了。

向丽说:“好好,我知道了。”

她的手上拿着两本书,下意识地抚摩着,我们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儿,向丽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地念叨着:“苗苗,苗苗……”

我没敢接她的话茬,赶紧把话题转移到她的毕业论文上去了。

送走向丽,回到新华二村的房子里,我觉得非常的沮丧。我的成功之处在于没有暴露真正的目标,可付出的代价却十分的惨重。按原计划我不仅要让向丽带一本我的小说给苗苗(作为对借书的感谢),而且还要让她带话,让苗苗有空来玩。可惜向丽只带走了那本《文摘月刊》,苗苗收到也就收到了。在她,这本杂志可有可无,在我,却是惟一的道路和线索,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呵,我竟然就这么把它毫无意义地交出去了,除了证明我是一个有借必还的有教养的人还能证明什么呢?不能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情绪很低落,躺在新华二村的那张大床上整天似睡非睡,我一直在想《文摘月刊》这件事。向丽走后的第三天,时近黄昏,我迷糊过去了一会儿,但很快就醒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漾起,我翻身下地,心想事不宜迟,若是等我完全清醒了,那股力量就会消失。我不假思索或者尽量不假思索地拨通了苗苗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苗苗,她问:“你哪位?”

我说:“我是徐晨。”

苗苗“哦”了一声,显得很意外。

我问她说:“向丽把那本《文摘月刊》带给你了吗?”

“《文摘月刊》?”苗苗说,有些很莫名其妙,看来向丽还没有把杂志带到。听苗苗的口气似乎也不知道我带走了《文摘月刊》这回事。

我简单地解释一番,告诉苗苗,那本《文摘月刊》我已经让向丽带回东文了。

然后我问苗苗:“你还好吗?”

她说:“还行。”

我说:“没事来我这儿玩,我的电话你有吧?”

苗苗说:“有的有的,你给过我名片。”

我正要结束通话,她又说:“我去找找看,也可能被我弄丢了。”

苗苗放下电话,去找名片,这边,我手握听筒,等待着。突然我发现自己正在发抖,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抖得更厉害了。后来苗苗回来了,告诉我没有找到我的名片。

她说:“你说一下吧,我记下来。”

于是我报了新华二村的电话号码。

苗苗说:“记下了。”

我甚至都没有说“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幸亏是几个毫无意义的数字,被我机械地吐出来,这时我已几乎丧失了语言表述的能力,再说下去就要崩溃了。

第一部分苗苗想来找我玩

给苗苗打电话后的第四天,她的电话就来了。苗苗说她今天没事,想来找我玩。

我说:“好啊好啊,我也正好没事儿。” 然后说好了她打车到新华二村门口,我去接她。

这是一个晴朗的初夏傍晚,我站在马路边上,一辆红色的夏利靠了过来,副驾座位上坐的正是苗苗。

我为她打开车门,苗苗忙着掏钱包,我说:“我来我来,你先下。”

我躬身探进出租车,付钱给司机,然后关上车门。夏利车开走了,我转过身,看着苗苗。此刻光线仍然很好,我从来没有在大白天的室外看见过苗苗,觉得很不习惯。她只带了一只装时装的那种纸口袋,正在冲我笑呢。

我说:“我们走吧,先去吃饭。”

食为先位于十字路口的西北角上,我和苗苗肩并着肩,穿过车流不息的马路过了街。我之所以选择食为先,是因为那儿的生意不太好,没有什么人,说话比较方便。果不其然,就我们这一桌。我和苗苗面对面地坐下来,我点了一桌菜,但我几乎没有怎么吃。我这人就这样,一紧张就吃不下东西,和苗苗在一起吃饭能正常进食至少也是二十顿以后的事。

这会儿苗苗对我说:“你吃啊,吃啊,你怎么不吃啊?你吃得太少了。”

我说:“我怎么没有吃?我一直在吃啊。”

这几乎成了这次吃饭交谈的主要内容,每过一阵苗苗都会这么对我说,而我总是那么答。幸亏是这样,否则的话,面对苗苗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似乎也比较内向。

苗苗也吃得不多,一桌菜基本上原封未动。后来苗苗给自己要了一个凉拌西红柿,把盘子端到面前,一片一片地夹起西红柿放进嘴巴里,那上面沾着的白糖还没有完全融化。她就这么吃了很长时间,只吃这一样。我则抽烟喝酒。半杯啤酒下去我的脸就红了,上了这层保护色后我说起话来就比较放肆了。

餐馆里的电视正在播放一个女歌星的演唱会录像,苗苗自言自语地说:“她真漂亮啊……”

我说:“我觉得没有你漂亮。”说完直视着苗苗。

苗苗说:“不会吧,我怎么能和她比?”

我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说的是实话。”

此刻我们相距不足一米,我看苗苗看得很真切,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那双眼睛,向外突出得很厉害,尤其是当苗苗看电视侧面对着我的时候。我知道这是高度近视的缘故。这样的眼睛要是放在别的女孩儿的脸上一定是一个很大的缺陷,但在苗苗这里就不一样的(我也感到很奇怪)。我觉得这双眼睛特别美,甚至感人至深。如果我这样告诉苗苗,她会相信吗?

吃完饭,我们去了新华二村的房子里。我把苗苗让进朝北的小房间,她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我拉亮了旁边的台灯,灯光通过高帽状的灯罩照射下来,苗苗的身体处于阴影里。沙发扶手上搁着她的一条被照亮的手臂,手臂和手的姿势都很松弛,显得软弱无力。苗苗整个人也软软的,斜靠着沙发,和以前的那个腰杆挺直的姑娘相比判若两人,但我觉得还是同一个人。她的变化以及与想象的不吻合之处让我心醉神迷,使我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好。

谈话干巴巴的,套路一成不变(我和其他女孩儿也是这样开始的),我说起小时侯,我的婚史、恋爱史,说起朱晔。苗苗专注地听着,很少插话,她有时候笑笑,有时候面无表情,也就是说她的反应不够热烈、热情,不够好奇。我在想,这不能怪苗苗,是我的讲述过分枯燥和严肃了。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她下次不会再来了,因为我是一个多么无趣和乏味的人啊。但我知道自己并不是这样的,换一个场合我说起自己的故事来是那么的绘声绘色,甚至于波澜起伏,连自己都会感动。要是我没有把这个优点表现出来之前苗苗就不理我了,那该多么可惜啊。我觉得今天的机会十分难得,可以说是时不再来,因此必须说下去。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是变得语无伦次,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

我对苗苗说:“我说了那么多,你也说说你的事儿吧。”

她如梦初醒,对我说:“我的事儿?”

我说:“是啊,谈谈你的感情经历什么的。”

苗苗笑起来,她的笑容极富礼貌,有点把我刺伤了。

她说:“我可没有你们那么复杂,很平淡的。”

我坚持问道:“你没有谈过恋爱吗?”

苗苗说:“谈是谈过……”后来她总算说了一点,但很简略。

苗苗告诉我她谈过两个男朋友,第一个不能算(苗苗没有解释),第二个男朋友是一家影视公司的导演,已经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他怕苗苗毕业后报考北京的研究生,离开南京。

接着苗苗向我提出一个问题,她说:“如果你喜欢一个女孩儿,她离开几年去外地,你会等她吗?”

我非常肯定地说:“当然会,这是最基本的。”

苗苗的问题显然有所指,我的回答也一样,我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江北打来的,他问我苗苗是不是在我这儿玩?

我很吃惊,说:“是啊。”

江北说:“岳老师让她早点回去,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

他嘱咐我让苗苗给她爸爸回一个电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苗苗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待在北屋听得很清楚,她说:“哎呀,你就先睡吧,别等我……知道啦!我过一会儿就走……你烦不烦啊!”

走回北屋时苗苗的情绪还没有缓过来,皱着眉头,气呼呼的,我问她说:“是不是岳老师让你回家啊?”

苗苗说:“别理他,他总是这样子!”

打电话以后她反倒比刚才活跃了,话也多了一些。

又坐了大约一小时,苗苗毫无要走的意思,最后还是我说:“你是不是该回家了?”她这才站起身来告辞。

我送苗苗下楼,有一句话我酝酿了很久,心想一定得说出来。我们出了单元门,沿着一侧的自行车棚向小区的大门走去,出了大门来到街边的人行道上。我走在苗苗的边上,帮她拎着那只纸口袋。

后来我对她说:“苗苗啊,下次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呢?”

就是这句话了。

她回答说:“我们马上就要考试了,要开始复习了,没有时间玩了。”

我说:“是吧。”然后出租车就来了。

临别前苗苗对我说:“有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吧。”

她接过纸袋上了车,我帮她关上车门,出租车就启动了。

第一部分我领苗苗去了城市猎人

苗苗第二次来找我是十天以后,在电话里她很兴奋地说,她爸爸出差去了。我下楼接苗苗,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她已经认识路了,但我还是去接了她。接到之后,我们没有马上上楼,我领苗苗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下午三点左右,天气很晴朗,公园临街的地方有一个露天茶座,我和苗苗在两张漆成白色的简易椅子上坐了下来。

苗苗仍然只带了一只纸口袋,她从里面拿出一本大相册来给我看。我看的时候,她把椅子搬过来和我并排,挨着我,也在看,一面加以指点说明。室外空气流通,一阵微风掠过,不免将苗苗的头发吹拂起来,蹭在了我的脸上,我不禁想起听琴会的那天晚上在苗苗家客厅里翻阅《文摘月报》的情景,心里想,当真是美梦成真了!

照片大多是黑白的,顺序从苗苗的幼儿时代开始,那时候岳子清还没有和妻子离婚。我看见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看见了苗苗小时候和妈妈在一起的照片,这样的照片不容我不动容。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年轻、幸福的母亲,尤其是那孩子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就是苗苗。看来这本保留着妈妈照片的影集是苗苗特别珍藏的,今天她特地把它带了来给我看。苗苗九岁以后父母离了婚,照片上就再也看不见她的妈妈了。

我消化着这份感动,一面暗下决心,一定要对得起苗苗的信任,不可忘记了她给我看影集的这番情意。我翻得很慢,看得也很仔细,倒是苗苗有些心急,她伸过一只手帮我翻起相册来。她翻到后面,我再翻回去,就这样翻了又翻,看了又看。

晚饭仍然是在食为先吃的,饭后我们去了新华二村的房子里。当天晚上苗苗没有回去,岳子清出差了,没有人打电话催她回家。我把大床让给了苗苗,自己抱了一条被子睡在北屋的长沙发上,自然一夜无眠。夜里我起来上厕所,发现卧室的门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里面黑乎乎的,显然苗苗没有把门反锁上。我想象了一下苗苗睡在大床上的情形,但绝没有推门进去的念头。天快亮的时候,我蒙蒙眬眬地睡过去了一会儿,依稀有晨勃现象发生,这很正常,并不是因为苗苗睡在隔壁。此时她在我看来犹如一个圣女,完全不可能有别的想法。

第二天晚上依然如此,我们分房间而睡,苗苗房间的门仍然没有反锁。我一方面感受到她对我的信任,同时也有一点担心,要是苗苗不锁门是想让我进去,而我没有进去她不是很失望吗?孤男寡女待在一起,一连两夜都各居一室,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我是否有点过于迂腐和懦弱了?岳子清出差一共三天,两天已经过去了,难道我们就这么一直耗下去吗?但如果我半夜钻进苗苗的房间,她又会做出什么反应呢?真的难以想象。

第三天下午事情终于有了一线转机,我和苗苗正待在北屋,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谁打来的无关紧要,之后我也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总之是一个朋友。我走进卧室去接电话,苗苗也跟了过来。

电话放在两张单人沙发之间的茶几上,我坐在其中的一张沙发上接电话,苗苗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着我,很自然的,我拉住了她的手。苗苗没有挣脱,甚至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就这样,我一只手握着听筒,一只手握着苗苗的手,目光朝着窗外空洞的远方,那儿什么都没有。接电话的时候我会偶尔回过头,看一眼苗苗,冲她笑笑。这个电话通的时间很长,我显然很兴奋,声音比平时要大,这不是我意识到的,是给我打电话的朋友告诉我的。

他说:“看来你情绪不错啊,声音那么洪亮,肯定有什么喜事儿。”

我说:“有有,喜事一大堆,第一件就是你给我打电话呀,生活多么美好,风和日丽,天高地阔,你不觉得吗?哥们!”

对方说:“是是。”

我希望这个电话能一直打下去,但显然不太可能。对方挂断电话后,我仍然握着听筒贴在耳朵上好一会儿,这才将它在电话机上放好。

接下来的几秒钟很关键,如果我就势抱住苗苗就万事大吉了。我们分别坐在两张沙发上,如果我站起来再走过去,动作未免太大。当然我也可以拉起她,把她拉离沙发到我这边来,但这需要足够的自信和霸道,和我虚弱的内心很不相称。因此放下电话后停顿了几秒,我们握在一起的手就分开了,我和苗苗站起身来,一前一后地回了北屋。一次难得的机会就这么丧失了。

当天晚上,在食为先吃过饭,我领苗苗去了城市猎人。

第一部分小动作上苗苗占了上风

城市猎人客人不多,我们上了二楼,那儿的光线要暗一些。在面对栏杆的一张长条形木桌前坐下,我和苗苗一面喝啤酒一面打量着下面的店堂,在我们左手的墙上,有一些彩灯和霓虹小广告,英文字母一明一灭的。

开始时我的话很少,因为还没有喝到位,但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灌醉了。苗苗大概觉得无聊,去楼下扔飞镖,从我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她。镖靶钉在一楼左边的墙上,只见苗苗拿了几支飞镖,后退至一定距离,上身前倾,然后一支一支地扔出去。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T恤,露出圆润白皙的胳膊,每扔一下胳膊就长出一截,T恤的袖口后缩。就这么一下一下地扔着,看得我有些情不自禁,我觉得几乎都不认识她了。几天来我们朝夕相处,彼此之间最远的距离也不会超过一米,像现在这样她被置于画面的全景中还不曾有过,我觉得苗苗确实可爱,在可爱之外还有我所不知道的可爱。

苗苗回到楼上,气息不宁地在我的身边坐下来。我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觉得面孔又胀又热,心跳震动着胸腔。我不看苗苗,看着楼下,恶狠狠地告诉她我喜欢她,我说自己对她一见钟情,早在一年前就爱上她了。然后我说起那次琴会,说起《文摘月刊》以及我的“阴谋”。苗苗认真地听着,面对着我,但没有任何表示,大概是被我的气势吓住了。

我问她说:“你不信?”

苗苗笑了笑,说:“没有。”

我握着啤酒杯,里面有小半杯啤酒,表白过程中我每说一句话就把杯子往桌子上一蹾,啤酒晃荡着,从杯子里溅了出来,洒落在暗褐色的木头桌子上。苗苗把身体贴过来,挽起我的左手,另一只手在我的胳膊上轻轻地抚摸着。她以这样的方式使我平静,也可以理解成对我表白的回应。其实我醉得也没有那么厉害,只是需要某种状态,那些火热激烈的话才可能脱口而出。

大约十一点多,我们离开了城市猎人,上了一辆出租车,回新华二村。路上彼此都沉默着。

楼道里没有灯,以前我都是用打火机给苗苗照明的。这次我没有拿打火机,伸出一只手,交给苗苗牵着,我们钻进漆黑的门洞,摸索向上。我租的房子在四楼,在三楼和四楼之间拐弯的地方我反身抱住了苗苗,她没有推开我,似乎还有点迎合。苗苗是否真的在迎合呢?我已经感觉不到了,因为我把她抱得那样紧,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甚至都能听见对方骨骼发出的喀吧声。我觉得苗苗在挣扎,但这并不表示她在拒绝我,而是我过于用力了,当我稍稍放松立刻就感觉到了苗苗拥抱我的力量,她反倒来劲了,不让我完全松弛下来。楼道里昏黑一片,墙壁的上方有一扇气窗,发出微弱不已的光芒。

后来我完全松开了苗苗,揽着她的腰,两人互相依偎着走完了最后几级楼梯。

用钥匙开门以前,我们又拥抱了一次,这次松紧适度。我用手撩开苗苗的头发,托起她的脸,我的嘴巴找到了她的嘴巴,然后我们开始接吻。苗苗吮住我的舌头,拼命地往里吸,就像是对刚才我用力拥抱她的报复。我缩回舌头,又吐进去,肉搏从大动作上转移到小动作上,依然是那么的痛苦激烈。在小动作上苗苗占了上风。

进门后,我没有开灯,一瞬间两个人略微显得僵硬,都有点不知所措。我推着苗苗的肩膀进了卧室,在她睡了两夜的大床的床沿上坐了下来。房间里有一些隐约的微光,显示出家具黑乎乎的轮廓,一面镜子正对着我们,里面的明暗变幻不定。

我轻声地问苗苗:“今天我也睡在这儿吗?”

她“嗯”了一声,点点头,然后就开始脱衣服。先脱鞋子、长裤,脱完后把腿盘上床,双臂一抬脱掉了那件T恤,最后只剩下胸前的一抹白色的乳罩了。我脱衣服的时候苗苗悄无声息地等待着,我几乎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黑暗中只有那白色的一抹显示出来,就像是一个必要的标记。

第一部分一夜四次也是一个奇迹

我们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其间做了四次爱。苗苗说,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过。我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一夜四次也是一个奇迹(几乎是六年来我做爱总数的一半)。我们都很陶醉于有关的数字。

起床后苗苗匆匆洗了个澡,收拾了一番,就回东文去了。岳子清今天回家,她得赶回去整理房间、做晚饭。我送苗苗下楼,日光下她的脸色很苍白。送完苗苗,回到楼上我继续睡觉,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后我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我流口水了。如此深沉的睡眠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这以后每天上午苗苗都会往新华二村打一个电话,我刚从家里过来,坐下后半小时她的电话准来。苗苗大概刚刚起床,岳子清上课去了,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的嗓音带着刚起床的沙哑以及睡眠后的滋润,总之是意蕴复杂,动人极了。一天开始,苗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打电话,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我说的,怎能不让我感到无比欣慰呢?每次通话的时间不长,交谈的内容也很随意,苗苗问我是怎么过来的,打车还是坐公交?早上吃的是什么?

一次我听见电话里发出喀吱喀吱的声音,便问:“你在吃东西吗?”

苗苗说:“是啊,我在吃一个苹果。”

我想象着她一边吃水果一边给我打电话,身上还穿着睡衣。而我这边,窗外的天空湛蓝,阳光照在油漆斑驳的水泥地上形成了一个窗框的菱形,一切都那么的美好和称心如意。

我们再次见面是三天以后,在这三天里我和苗苗分别做了一件事。

天气渐渐的热起来,我租的房子里没有空调。以前这里仅仅是我写作的地方,并非和女人幽会的场所,即使是三伏天,天气奇热,我也无所谓,虽然热不可挡,我也照样写作。我不怕热,电脑却受不了。解决的办法是在冰箱的冷冻室里用搪瓷大茶缸冻一大块冰,然后把这块冰连同茶缸放在电脑的主机上散热,下面垫一只盘子,接融化的冰水。我则赤着大膊,只穿一条内裤,肩膀上搭一块毛巾,坐在显示屏前面挥汗如雨。只要电脑能工作,我一点事儿都没有。

现在不同了,因为和苗苗约会的需要,一台空调是怎么也少不了的。但我很穷,没钱买空调,折中的办法是去买一台冷风机。有人说冷风机就是空调,有人说不是,我直到最后也没弄清楚它到底是不是空调。反正冷风机能制冷,价格也比较便宜,另外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移动。看起来它就像是一只立着的大箱子,下面装着滑轮,可以拉来拉去,因此没有必要像装空调那样在墙上打洞,有一根杯口粗的塑料管通往窗外即可散热。买来冷风机后我试用了两天,效果果然不错。

苗苗再来的时候,我们脱光衣服去洗澡,洗完推开卧室的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苗苗说:“好舒服呀!”

然后我们就开始做爱。从苗苗进门到我们上床做爱大概十分钟不到,除了她说了句“好舒服呀”,彼此并无交谈。

做完爱,苗苗告诉我昨天她去鸡鸣寺烧香了。

我问她说:“你许愿了吗?”

苗苗说:“许了,我许了三个愿,一个是给我自己许的,一个是帮我爸爸许的,一个是帮你许的。”

我说:“说出来听听呢。”

苗苗说:“不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帮我许的愿是你会爱我一辈子。”

她说:“才不是呢,把你美的!”苗苗说:“我帮你许的愿是你马上就会有五十万块钱。”

我愣了半天,苗苗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她接着说:“要是你真的有了五十万,可得谢谢我哟!”

我心里想,这怎么可能呢?别说五十万,就是五万对我来说也遥不可及,一点影子都没有。当然啦,苗苗许这个愿说明她信任我,为什么要我有五十万呢?还不是把自己的生活和我联系在了一起。这么一想我便释然了。

我对苗苗说:“我会努力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第一部分苗苗是故意吻给司机看的

开始阶段,我的性欲高涨,苗苗也欲壑难填,但我总觉得满足不了对方,或者说苗苗给了我这样的感觉。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出门,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坐在北屋里说话了。

我和苗苗脱得赤条条的,躺在卧室里的大床上,那儿有冷风机,比较的凉快。近来气温上升得很快,也只有这个地方能待了。伴随着冷风机轻微的震动声,苗苗在席子上舒服地摊开手脚,让我抚摸她。她拉着我的手,引领着我,手把手地教我。

由于和朱晔相处养成的习惯,对女人的敏感部位我尤其小心,手在苗苗的胸部往往一掠而过。苗苗却捉住我的手,不让它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她的乳头发硬,陷在柔软的面积里,感觉很奇特。苗苗把她的手盖在我的手上,闭上了眼睛,身体跟着摇晃起来。她还让我捏着她的乳头,慢慢转动,直到九十度以后,苗苗让我再转。我很是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伤着她,把乳头给拧下来呢?

朱晔古怪的方式源自于家传,那么苗苗呢?我觉得肯定和她以前的性经验有关。想到她以前的男朋友也像我一样转动她的乳头(很可能这还是他的发明呢),我不禁狠狠地一拧。

苗苗痛苦地叫喊起来,对我说:“对对,就这样。”

我松开手的一瞬间她的快感达到了极至,这从苗苗的表情变化可以看出来。

这段时间里,我们非常亲密。我租的房子大约四十平米不到,无论我走到哪里苗苗都要随时随地地跟着,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觉,一起去洗澡,我接电话的时候她也缠着我,并做出一些亲昵的小动作,弄得我说话的声音很不正常。甚至我上厕所苗苗也不肯放过,她要看我小便。苗苗的好奇心很强烈,一次她问我,为什么我勃起的时候是冲上的,贴着肚子?而她以前的男朋友是冲前的,和肚子之间有一个角度。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不免暗自得意,显然我勃起的程度更加充分。

我们躺在床上,每过四小时我就要给冷风机上一次水。冷风机内有一只塑料水箱,注满后可用四小时,另外还有一只外挂水箱,因为怕麻烦所以没有用。每次我拎着水箱去灌水,苗苗都要求和我一起去,我让她躺着别动,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苗苗说:“那你快点啊,快点回来,你可一定要回来呀!”

就像我要出门远行似的,实际上水龙头就在隔壁的卫生间里,并且我光着屁股也不可能跑到外面去啊。但她这么说,让我觉得很温暖。

无论在我这里待到多么晚,苗苗都要回东文。岳子清自从上次出差以后还没有出过差,因此我们没有机会在一起过夜。一般是十一点以后,她还要在床上赖上半小时,然后我们开始穿衣服,我关掉冷风机、热水器等电器,牵着苗苗的手来到外面热风扑面的大街上。在出租车上,苗苗蜷起身体,把头枕在我的腿上,整个人都钻到我的怀里来了。有时候我们在出租车后座接吻,吻得很热烈,我觉得苗苗是故意吻给司机看的。她吻得旁若无人,动静很大,我虽说不习惯,但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心里想,苗苗真是年轻呵,多么的热情奔放啊。

第一部分我几乎忘记了朱晔

我几乎忘记了朱晔,突然有一天收到了她的来信,这才想起来她人已经在新加坡了。朱晔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我回信要求分手,现在,她的答复来了。

朱晔说她尊重我的决定,同意分手。她说她爱上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况且在一起六年,为此她哭了整整一个星期,但后来想通了,我这么决定肯定有我的道理。最后朱晔祝我幸福,希望我多加保重。

再次见到苗苗时,我把朱晔的信拿给她看。苗苗看得飞快,几乎是一掠而过,她有些不耐烦地把信递还给我,双眉之间又出现了那道竖起的深纹。

苗苗说:“哎呀,我最不愿意见到这种事情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苗苗的意思是生离爱别让她难过?还是我和朱晔的六年恋情令她不快?总之她很不耐烦,想要置身事外,通常情况下女人的嫉妒一点都没看出来。

实际上不仅这封信,我给苗苗看朱晔的照片时她也这样,匆匆看完,不加任何评论,也没有任何问题,看了也就看了。这和我看她带来的相册时的认真仔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开始觉得苗苗并不那么关注和在意我,至少不像我关注和在意她那样。

我们开始出来见朋友了,我的朋友和苗苗的朋友。

我的朋友可以分成两拨。一拨是东文这帮人,或者和东文有关的,包括马松、吕大元、江北、侯小强。这帮人苗苗也认识,我就是通过他们认识苗苗的,见他们为时尚早,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另一帮朋友则是老朋友,包括梁二、小夏、老冉他们。这两帮朋友互有接触,但大体上是隔绝的。这天我把一帮老朋友约到了城市猎人,七八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坐下来。

苗苗挨着我坐,除了我她谁都不认识,而这帮老朋友早就听说她了,甚至一年前就已经听说了。他们怀着好奇和兴奋的心情如约前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儿把我给迷住了。要了很多啤酒,老朋友们不时地举杯,向我和苗苗表示祝贺。

苗苗很配合,始终依偎着我,她的手挽着我的胳膊,下面热烘烘的大腿担在我的腿上,先是一条腿,后来两条腿都上来了,整个人都猴在了我身上。这是热恋中的景象,看得老朋友们心花怒放,同时也有点吃惊,他们从来没有看见我和一个女孩儿在一起这样过,就是我带女朋友参加聚会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别说他们,就是我也很不习惯。我一方面陶醉于苗苗对我的亲热,有点飘飘然,一方面又有些不知所措。

朋友们喝多了,开始取笑我,他们说我变了,变得不认识了,就像是一个新人。

其中的一个朋友说:“他就是一个新人嘛!”

还有人说我是“老牛吃嫩草”,另一个人说:“他本来就属牛嘛,吃嫩草也是正常的。”

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说听不懂了,说我是“恋人絮语”,他们不解其意。

我说:“我觉得我很正常呀。”

他们就大笑,说:“他还认为他正常!”

到后来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正常了。

苗苗很少说话,她捏着一把小勺子,一直在吃冰淇淋。

我听见小夏问她说:“你是不是有点近视啊?”

苗苗抬起头来,问:“咦,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夏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散伙以后,我送苗苗回东文,路上她问我:“小夏怎么看出来我近视的?”问了好几遍。

我说:“大概是因为你的眼睛有一点点突出。”

苗苗问:“是不是很难看呀?”

我说:“一点都不难看,反而很好看,真的,你的眼睛非常漂亮。”这话我憋了很久,终于借机说了出来。

苗苗沉默了一会儿,说:“嗯,我的眼睛是鼓鼓眼。”

“鼓鼓眼”,我觉得这个说法简直太可爱了。

苗苗的朋友不多,最要好的是王雪梅,也就是琴会那天晚上和苗苗坐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儿。苗苗领我去见了她。

王雪梅的事我听苗苗说过一些,自小父母离异,一直跟着妈妈,后来妈妈再婚,又生了一个小弟弟。岳子清和王雪梅的父亲是好朋友,一年多以前王雪梅来东文读一个自费美术班,吃住都在苗苗家,直到最近她才搬出去,但仍然在东文上课。由于共同生活的缘故,苗苗和她成了密友。

第一部分不明白苗苗为何如此暴躁

见到王雪梅的时候,我觉得她很客气。这是一个长相细长、皮肤白净的女孩儿,和苗苗一样留着披肩发,只是头发要比苗苗薄了许多,说话也细声细气的,脸上不无讨好的表情。说实话,我对王雪梅的印象并不好。

后来苗苗问起我对她的感觉,我说:“她看上去很精明,有点假,一看就知道是那种长期寄人篱下的女孩儿。”

苗苗很不高兴,她说:“你是什么意思?寄人篱下,我的家就是她的家!”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们这帮人都这样,自以为了不起,瞧不起人家,人家还瞧不起你们呢!”

我有点发蒙,“你们这帮人”是指谁啊?后来我才知道苗苗说的是东文那帮朋友,她在借题发挥。

当时我说:“我就这么一说,对王雪梅我又不了解,但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一定会很好地对待她的。”

苗苗转怒为喜,说:“这还差不多!”

我和苗苗的事想必东文那帮朋友都已经知道了,我们没有特意去见他们,在我是心虚,有一种挖了人家墙脚的感觉。我以为苗苗也会不好意思,其实不然。每次我送她回东文,一进校园我就紧张,生怕碰见熟人,苗苗却满不在乎,她故意挽起我的手,表现得更加亲密。

一天我接到江北的电话,他约我晚上喝茶,临挂电话时他说:“把苗苗也带上啊。”

我正要问个究竟,电话已经挂断了。也就是说我和苗苗的事江北已经知道了,而江北知道了东文的那帮朋友肯定也都知道了。

喝茶的地点是北极阁茶社,我没有去过。江北没有把我和苗苗约到他家里,而是选择了一家茶社,说明谈话比较正式。

果然,闲聊了几句后江北便说:“你们的事岳老师已经知道了。”停了停他又说:“岳老师很担心的,昨天他找我谈了一晚上。”

苗苗问:“他怎么说?”

江北说:“他比较担心,我劝了他半天,但今天喝茶我完全代表自己。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徐晨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为人,这些话昨天我也都对岳老师说了。”

苗苗说:“那他担心什么呢?”

江北说:“岳老师觉得你们的年龄有差距,我劝他说,苗苗也是个大姑娘了,她的事你不要过于操心。”

我仿佛看见岳子清忧心忡忡,拉着江北在黑暗的校园里四处乱走,商谈着这件事。他只有苗苗这么一个女儿,孩子没妈,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激动,很想让江北捎话给岳子清,我一定会好好对待苗苗的,我要赚很多钱,让苗苗过上好日子。但此刻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对江北的理解表示感谢,感谢他在岳子清面前帮我说了那么多好话。

江北告诉我们,岳子清知道消息后夜不能寐,这几天都在找人谈话,昨天是他,前天是吕大元。

苗苗问:“吕大元怎么说?”

江北说:“老吕的意思和我一样,让岳老师放心,他对岳老师说,他们能在一起,是你们家苗苗的福气呵。”

苗苗哼了一声说:“有他什么事儿啊?难道什么事情都要通过他?他说福气就福气啦?”苗苗把脸挂了下来,说:“吕大元以为他是谁啊?要是他说不行我们就不谈啦?”

江北赔着笑脸说:“那是那是,重要的还是你们自己。”

送苗苗回东文的路上,我问她为什么不高兴?苗苗说:“他不是个东西!”这个“他”显然是指吕大元。

我说:“你怎么啦?他还不是为了我们好。”

我一直担心岳子清不赞成我和苗苗的事,现在通过吕大元、江北的劝说他有所松动,表示听之任之,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我不明白苗苗为何如此暴躁。

她说:“我的事最好他们谁都别管,都是吃饱了撑的!”

第一部分感激和怨恨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看来,有些事的确被我疏忽了。我原以为苗苗和东文那帮人关系紧密,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江北是岳子清的学生(拜岳子清为师,学弹古琴),而吕大元是岳子清的同事,他们不仅是同事,而且还是老乡,按吕大元的话说,他是看着苗苗长大的。我也曾亲眼看见苗苗和向丽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走进东文的大门,当然啦,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当我和苗苗在一起的时候,她对东文那帮人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和不屑,只是我没有留心而已。

这一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使苗苗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呢?从表面看是因为王雪梅,苗苗在为她抱不平。王雪梅在东文谈了一个男朋友,东文那帮人一致认为这人不怎么样,是个小混混。

苗苗愤怒地说:“这碍着他们什么了?再不怎么样也比他们要强啊,也不用镜子照照自己!”

现在我知道了,苗苗这是在借题发挥,她是在说自己的事。九五年,也就是我和苗苗初次见面以后,她开始和一个影视公司的导演谈恋爱,这人东文的圈子都认识,一概评价很低。岳子清像现在一样的心急如焚,到处找人谈话,不同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反对,其中数吕大元的态度最为鲜明。

他拍着胸脯对岳子清说:“我找苗苗谈谈,这姑娘怎么会这么糊涂呢?”

于是吕大元找苗苗谈了一次话,据说开场白是这样的:“苗苗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岳老师虽然比我要大十几岁,但我一向是把他看成兄长的,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苗苗低头听着,心里已是气愤填膺。吕大元说了李彬(那个导演)很多的不是,用词不免夸张刻薄,无意中深深地刺伤了苗苗。

最后吕大元说:“我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但都是为了你好。”然后就带门出去了。

门刚关上,苗苗就在里面骂开了:“他凭什么啊?他以为他是谁啊?不要脸的东西!”

王雪梅当时也在场,紧张地对苗苗说:“轻点轻点,人还没走远呢。”

苗苗反倒提高了音量,冲着门,每个字几乎都是喊出来的,她说:“我就是要让他听见!不要脸的东西!凭什么管我的事情!”

吕大元是否听见了苗苗的话呢?应该是听见了,因为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找她谈过话。

我在想,如果苗苗和李彬恋爱顺利,她对吕大元的怨恨也许会逐渐缓和的。但两个月之后他们分手了,不幸被吕大元言中,苗苗在极度的痛苦中就再也不能原谅这个人了,一来他一语成谶,二来,难保他不会幸灾乐祸。从此苗苗就不再理睬吕大元了,不和他说话,即使是狭路相逢,也当没有看见。

苗苗告诉我,一次她回家,抄近路从东文的篮球场穿过,正好看见吕大元,他从家里出来,也抄近路从篮球场过来。当时正是中午,球场上没有别人,吕大元已经走了一半,抬头看见苗苗,于是转身又退了回去。

这件事让苗苗感到非常开心,她对我说:“不信,你去问王雪梅!”

苗苗和李彬恋爱在先,王雪梅和她的男朋友恋爱在后,苗苗和李彬只谈了两个月,王雪梅到现在还在谈。东文的圈子也不喜欢王雪梅的男朋友,于是她俩便有了同仇敌忾的意思。

我了解这些以后心里很不舒服,倒不是因为苗苗对我的朋友抱有偏见、出言不逊,而是这偏见产生的原因,苗苗敌视吕大元是因为李彬。既然已经和李彬分手了又何苦如此呢?只能说她把这段感情看得太重了。苗苗和我在一起得到了东文朋友的一致赞同,而她和李彬在一起却遭到了他们的全体反对,在感激和怨恨之间她选择了后者,正是这点让我如鲠在喉。

第一部分直吻得两个人口水汹涌

当我们不提东文那帮人时相处还是十分亲密的。北极阁茶社后来我们经常去(我知道的茶社酒吧不多,这算是一个新地方),一次我们坐在一间回廊改造的茶室里,我和苗苗之间隔了一张小桌子,她脱了鞋,把脚缩进藤椅里。过了一会儿苗苗放下一条腿,一只脚伸到我的两腿之间。茶室里客人很多,她就这么一直伸着腿,用脚在桌子下面触碰我。我虽然很紧张,但很喜欢这种暧昧的感觉,桌子上苗苗看我的目光意味深长,同时她对我说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渐渐的我也就放松和自然了。

再来北极阁喝茶时,我会主动地把椅子搬得靠近桌子一些,两腿分开,好空出地方放苗苗伸过来的脚。有时候苗苗会把两只脚都伸过来,伸进我衣服下面,脚掌贴着我的肚子。她喜欢用脚趾夹我的肚皮玩。

我发现,越是人多的地方苗苗就越是喜欢和我亲热。比如当众接吻,以前我从没有经历过,和苗苗在一起后便成了家常便饭,无论在出租车上或是在酒吧茶社里,她都会随时随地地要求我吻她。

苗苗仰起面孔,送上鲜艳微启的嘴唇,喃喃地对我说:“过来,亲我一下!”

我自然无法拒绝。不是亲腮帮子,也不是仪式化地碰一下嘴唇,苗苗捉住我的舌头,拼命地吸进去,直吻得两个人口水汹涌,旁边的人侧目而视。

平时,苗苗不善言词,甚至有些沉默寡言,但情绪激动时她会说很多话,声音圆润,略微结巴。正是这种特别的说话方式让我觉得魅力无穷,比如她骂吕大元的时候。说实话,我很喜欢听苗苗骂人,当然啦,我喜欢的是她骂人的架势,并不赞同她的爱恨情仇。苗苗骂人很痛快,说起亲热话来也一样,要么不说,说起来总是言简意赅,感情真挚,很本能。

一次过马路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突然对我说:“我爱死你了,恨不得把你吃下去,吞进肚子里!”

另一次回新华二村,我正掏钥匙开门,苗苗贴过来对我附耳低言:“我想钻到你的身体里去,然后再像一个蘑菇那样的长出来。”

我觉得苗苗很会谈恋爱,不仅和我亲热时旁若无人,说出来的话也令我印象深刻。

一次我给她打电话,问她:“今天想我了吗?”

苗苗说:“想了。”

我问:“想了几次啊?”

她说:“就一次。”

我说:“就一次啊?”不免有些失望。

苗苗说:“就一次,中间没有断过。”

她真是太会说话了,比起我说的“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胜过一切”、“我对你是一见钟情”这些陈词滥调来不知道到要高级多少倍。

我也曾经想过,苗苗为什么那么会说话呢?得出的结论是她这个人比较的本能,说出来的话根本就没有想过,就是心里的感觉。她的张口就来远胜于我的字斟句酌,苗苗所具有的东西正是我缺乏的,因此我才会如此地迷恋她呀。

一天晚上我送苗苗回东文,她突然高兴地跳起舞来,从我的左边跳到右边,转动着手臂,两片手掌翻来翻去的。苗苗边走边跳,绕着我转个不停,直到她家楼下,这时月亮出来了,她的舞蹈也戛然而止。

我说:“你跳得真好啊!”

苗苗嘻嘻地笑着。

我又说:“没想到你还会跳舞。”

苗苗说:“我也没有想到呵。”

我在想,苗苗的舞蹈也是本能使然,由心而生,所以才会那么美。

第一部分我的确在恋爱而且很投入

我对苗苗也很好,当然是以我的方式,比如她想去游泳,而我是个旱鸭子,于是我便去找了老冉。老冉在中学时代是校游泳队的,专业出身,我请他带苗苗去游泳。老冉一口答应下来,为方便起见他还叫了自己女朋友。我们一行四人去了五台山游泳馆,为苗苗一人游泳,我花钱买了三张门票。至于苗苗游泳所需的行头更是不在话下,游泳前我陪她逛了一天新街口,最后苗苗选中了一件彩虹颜色皱得像包子似的游泳衣。

老冉建议我也买一张门票进去,说在水里泡泡也是好的。我也想看看游泳衣穿在苗苗身上的效果,但为了节约开支最后还是作罢了。

他们差不多游了两个小时,我待在游泳馆门口边抽烟边等,其间我去附近转了一圈,但没敢走远。提前半小时我回到原处,坐在树影里的一块石头上等着。然后我就看见他们出来了,苗苗和老冉的女朋友并排,有说有笑的,灯光下她的脸色很红润,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我跑过去接过苗苗手上的塑料袋(里面放着换下的游泳衣),然后和老冉一道跟着她们向外走去。

老冉悄悄地问我:“你一直待在门口,没有去吃饭?”

我说:“是啊。”

他说:“你对苗苗太好了,别宠坏了呵。”

后来我又领苗苗去五台山游过几次泳,情形类似,原班人马,我出钱买门票,然后在门口等,完了请大家吃饭。因为游泳的事,老冉觉得我对苗苗太好了,好得过分,缺少节制。他不仅当面提醒我,还告诉了其他的朋友,这些朋友又把他的话转告给我。可我觉得这非常正常呀,他们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这时我收到了一笔三千块钱的稿费,从邮局取出后我交给了苗苗,让她用自己的名字存起来。这是我有史以来收到的最大的一笔稿费,苗苗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去了银行,但存钱时她用的名字是“徐苗”,为此我感动了半天。苗苗把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这意味着她把自己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也联系在了一起。她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她的未来和我的未来,我们的确是应该不分彼此的。

苗苗说:“你的钱就是我的钱!”还有什么话能比这更能安慰我的呢?

我自然没有把存钱的事告诉老冉他们,否则的话他们又会说我过分了。我又该如何向他们解释呢?难道我说,苗苗的愿望是我有五十万,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给她三千是想让她看见希望,也是让我自己看见希望。我的朋友们能够理解吗?

朋友们说我变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徐晨了。他们说有苗苗在场时,我说话总是心不在焉的,眼睛不时地朝苗苗那边瞟,即使我说些什么,思路也匪夷所思,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我妈为我订了一瓶牛奶,苗苗来我家时我就把牛奶让给她喝。老冉说有一次他看见我让苗苗喝牛奶,苗苗不想喝,我几乎都发火了。我把牛奶放进微波炉里“又热了一遍”,“亲自”端到苗苗面前,她完全是“皱着眉头喝下去的”。

这些事我竟然毫无察觉,幸亏老冉他们提醒了我,经他们一说,我才有所醒悟,觉得自己是殷勤了一点。一段时间以来老冉他们特别喜欢收集我溺爱苗苗的证据,以试图说明他们所言不虚,确有其事。他们为自己得出的结论——我“完全是一个恋爱中人”而感到欢欣鼓舞。我得承认,我的确在恋爱,而且爱得很投入,但这帮朋友的描绘未免也太夸张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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