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圣诞节前夕,我到北京看望陈娇。她的婆家在京郊,离北京市中心区大约有50公里。我的博友晓风也想再见陈娇,主动提出可以让她的男朋友开车送我们过去。这两年我一直和晓风保持联系,我们的关系已经由网友发展成闺密。她的生活在这两年中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与丈夫离了婚并跳槽到一家德国公司担任行政总监。晓风离婚时是净身出户,房子和女儿都归了前夫,她提着一个皮箱就离开了。晓风的现任男友叫彭牧,是一名律师,个子不高,戴一副黑框眼镜,笑起来很有亲和力。原以为律师在生活中亦是能言善辩的角色,没想到彭牧律师看起来挺忠厚的,话语也不多。简单的寒暄过后,就专心履行司机的职责,由我们两个女人在后排聊天。晓风那天穿着宝蓝色的高领羊绒衫,黑色呢裙,留着披肩长发,和两年前一样精致漂亮。我在心里感叹她光鲜的外表后面,同样经历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谁的人生都不可能超凡脱俗,能在一地鸡毛的人生中保持清新的形象,便是生活的强者。晓风在离婚后不久就再次遇到爱情。难得的是彭牧没有婚史,对晓风一往情深,言听计从。我笑赞她的魅力不亚于那个天后王菲。女人的历史往往就是她情感的历史。我想到即将见面的陈娇,内心有所触动。晓风知道我在写关于秋月的小说,一路上和我聊着她的故事,对再次见到这个传奇人物充满了期待。

汽车开了一个小时,彭牧说再开30公里就开到河北了,晓风和陈娇通了好几个电话,总算找到了通往她婆家那个村子的公路。这时是下午5点多,到了村口附近,我和晓风下车打算找人问问路,刚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原来蹲在路边的女人站起来朝我们招手,这个女人正是陈娇。她比两年前至少重了15公斤,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烫成小卷的长发随意在脑后扎成一把,耳旁有许多乱蓬蓬的碎发,让头看起来很大。招完手后,她又把手伸回袖筒里,缩着脖子向我们走来。她的脸颊和鼻子被风吹得通红,她用力地吸着鼻子,快到我们跟前时,把右手从袖筒里抽出来,用袖口往鼻子下擦了一下。这个动作把晓风逗乐了,笑道:“秋月怎么变成这样了,像个苦大仇深的农村大嫂。”

我也笑了,笑过之后,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心头。陈娇大声地和我们打招呼,热情地拉我们进村。我和晓风从车后备厢把带给陈娇的礼物拿出来,正准备跟着她进村,这时晓风的男朋友彭牧接到一个客户的电话,晚上有要事要谈。他抱歉地对我们解释,晓风只好跟着他先回去。与他们告别后,我跟着陈娇步行去她婆婆家。离开国道,通往村里的路就差多了,崎岖狭窄,还不时可见牲畜的粪便。路两旁是陈旧的平房和院落,与我之前想象的北京郊区农村富裕的生活有很大差距。很多人家都在大兴土木,院门口堆着一堆堆的建筑材料。陈娇说,现在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建房,等着将来拆迁要补偿呢。我问,什么时候拆迁到这里?陈娇答,不知道,现在传言满天飞,村民都无心务农,天天在做发财梦。走了大约十分钟,便到了她婆婆家。院墙是用石头垒的,只有半人高,院门敞开着,里面有两排旧平房,院子有些乱,西边的墙角堆着一些砖头和水泥,看来也在准备盖房。一个一岁多的女孩从屋里出来,女孩看见陈娇,嘴里喊着“妈妈,妈妈”,一晃一晃地朝我们跑来。

陈娇抱起孩子,把孩子的脸朝向我,说:“彤彤,这是雅妤阿姨,快说阿姨好。”

彤彤穿着一套黑底红花的棉衣裤,衣袖和前襟沾着各种污渍,红扑扑的脸蛋上结着黑痂,头发剪得短短的,看起来像个男娃。彤彤看了我一眼,没有叫,扭过脸,把头埋在妈妈的肩上。陈娇对我说:“还不太会说话,见到生人害羞。”

“小孩都一样,我家淘子小时候也这样,过一会儿熟悉了就好了。”

我说。

从包里拿出两套童装和一个芭比娃娃对孩子说,“彤彤,这是阿姨送你的,喜欢不?”彤彤回头看了看,小心地接过芭比娃娃,对我笑了,露出刚萌出的两颗门牙。她从妈妈身上滑下来,抱着娃娃跑开了。进了屋,见到陈娇的公公婆婆。陈娇的婆婆是个大嗓门,说话语速很快,公公说话则慢条斯理,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一看便是个好脾气的人。见儿媳妇带了个客人回来,他们也没问什么,寒暄了几句,该干啥就干啥去了。过了一会儿,陈娇的丈夫赵志刚回来了。

赵志刚是北京某厂的工人,平时住在厂里的宿舍,周末才回家。因为我的到来,陈娇特地打电话叫他回来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志刚。他看上去只有30岁出头,比陈娇要年轻几岁,长相嘛,算不上英俊,但也不难看,也就是个普通青年吧。身材还不错,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胖瘦适宜。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腼腆,陈娇向他介绍我时,他居然脸红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抱着女儿出去玩了。那一晚,我在他们家留宿。公公婆婆带着孙女彤彤睡一屋,赵志刚一人睡一屋,我和陈娇睡一屋。我们睡的这屋是陈娇平时住的,屋子很小,一个炕就占了大半面积,家具就只有一个三门衣柜和一张桌子。陈娇是2006年结的婚,也就是说,这间房在四年前是陈娇和赵志刚的洞房。可现在已经很难在这间屋子里寻觅到新房的痕迹,墙角已经有些发黑,家具式样陈旧,桌上摆的是老式的平面直角电视机。唯一有点现代气息的是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老实说,我没想到北京郊区的农村是这样的。这里算北京的一个区,与天安门只有几十公里的距离,生活水平却好像落后了两个年代。尤其让我不适应的是家里没有卫生间,厕所是搭在院子里的露天茅房。这样的生活环境,的确无法让人高雅,陈娇气质上的改变也就不奇怪了。陈娇盘腿坐在炕上,招呼我上来:“你这个南方人,没睡过北方的土炕吧,今晚让你体验体验。”

我脱了鞋上了炕,学着她盘腿坐着:“这还是我第一次冬天到北方来,也是第一次见到炕,今天算是体验生活了。”

“叫你来婆婆家看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真实的生活。怎么样,有何感想?”陈娇问。

“当初听说你住在乡下,我以为是那种有着美丽的田园风光,悠然宁静的乡村,没想到北京的农村这么落后,还不如我的老家呢,一推门就看到青山绿水,绝大多数人家都建有卫生间。”

我实话实说。

“我2006年第一次来的时候,村里还没有有线电视呢,网络也是去年才通的。没想到吧,祖国的首都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

陈娇说。

“在电话里听你说你现在过的是农妇生活,我还以为是调侃,没想到完全属实。”

我说。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大变样了,像个农村妇女?”她问。

“今天刚见你的时候,你缩着脖子袖着手,见了我们还用袖子擦了下鼻涕。”

我学她的样子也用袖子擦了一下鼻子。

“那形象真把我吓了一跳!这也太像个农村婆娘了。”

“入乡随俗嘛。”

陈娇哈哈大笑起来。

“你要是在村里住上一年,也高雅不到哪儿去。刚才晓风一见我就说我像苦大仇深的农村大嫂,我的形象有这么差吗?”

“一点没夸张。”

我笑着说。

听了我的话,陈娇站起来,对着衣柜上的镜子照了照。

“好久没好好照过镜子了,不是你说,我还没发现,自己有这么难看。”

她摸着自己的脸说:“大盘脸,双下巴。”

拍了拍肚子,掐了掐腰,“大肚子,水桶腰。”

最后看了看大腿,“腿也成大象腿了。真不敢再照镜子了!”她重新坐下来,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苦笑。我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忙安慰道:“也没有这么难看了,你的脸色挺好的,有一种健康朴素的美。如果这是一次卧底任务,要你扮演一个农村妇女,你现在的样子毫无漏洞,完全合格。”

陈娇道:“你别安慰我了。我现在不是卧底,这是我真实的生活。不是演戏,不能退场。”

“来这里之前,我对赵志刚,对你的婚姻有许多想象,今天见到了,完全与想象不符。你是怎么嫁到这里来的?”我问。陈娇叹了口气。

“今天在这里不方便说这些。叫你来村里,是想让你亲眼看看我现在的生活。我最近心情很差,对生活很绝望,对自己的人生也充满了怀疑,不知道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我会在北京待几天,明天我们找个宾馆住进去,听你慢慢说好吗?”我说。

“这样最好。”

陈娇点点头,说完脱掉衣服钻进被子。我看到她的身上虽然已经长出了许多赘肉,但骨骼健壮,身形依然灵活敏捷。关灯之后,屋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我习惯了城市里稀薄的夜色,对这浓墨般的黑夜有些不适。这黑暗仿佛是带着重量的,偶尔从远处传来的狗吠声,让这黑暗颤抖了一下,又重重地压下来。听着身旁陈娇的呼吸声,我突然为自己的勇敢感到不可思议。她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是一个写故事的人,我们不过在两年前偶遇,我这样来到一个陌生的人家,睡在人家的炕上,会不会太冒失了?能保证安全吗?她有过那么特殊的经历,会武功,入过黑社会,卧过底,还有过同性恋经验……我能感觉到陈娇也没有睡着,但她一动不动地保持沉默。我亦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们的呼吸在黑暗中碰撞,交织,渐渐地心意相通。经过那一夜,我与陈娇有了新的默契,成了彼此能交付情感的挚友。

第二天,我和陈娇坐车回到北京市区,我在弟弟家附近的宾馆开了一间房,和陈娇住了进去。在那里,我和她进行了一次长达两天一夜的谈话。我决定就用这些谈话记录,来交代陈娇后来的故事。这样更直接,无需转换,也更有代入感。雅妤:陈娇,你作为卧底的故事其实已经讲完了,但我相信读者还有兴趣知道你后来的生活。说实话,再次见到你,我心里非常感慨,你现在的样子与我在小说中描写的那个陈娇有很大的反差,我心里有许多疑问,期待你能解答。陈娇:我能理解你的感慨。你尽管提问,我尽可能诚实地回答。雅妤:被波仔骗走30万之后,你去了哪里?陈娇:发现钱被波仔骗走后,我绝望到想要自杀。那天晚上,在街头徘徊时无意看见不远处一座高楼上闪烁的霓虹灯招牌,上面写的是“明星朗娱乐城”。我走进去,果然是朱义开的。他看见我,吃惊得眼珠都差点掉出来。他把我带进他的办公室,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总算让他相信我与张婉柔的案子没有关系。我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清楚张婉柔案件的严重性,这个朱义能毫发无损地换个地方继续当娱乐城的老板,说明他不是张婉柔的同伙,对她的事情一定不知情。就算了解一鳞半爪,在时过境迁之后,也不会想把自己兜进去。我开门见山地问他借钱,他答应了,条件是我留下来帮他打理娱乐城。我汇了30万给我父亲,告诉他那笔生意做不成了,让他把订金和借的钱还了,剩下的钱是果果的抚养费。我留在东莞帮朱义打理娱乐城的生意,后来朱义把大本营移回深圳,我又回了深圳。当时我妹妹小美也来了深圳打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我们不得不逃离深圳,去了石家庄。雅妤:什么事?陈娇:我被王爷追杀。雅妤:王爷?张婉柔不是向警方供出了他的藏身之地,他难道没有落网吗?陈娇:狡兔三窟,王爷怎么可能只有一个藏身地?直到1998年他才在缅甸被抓获,判了20年,现在香港的监狱里服刑,还有8年就出狱了。雅妤:打断一下,为什么王爷没有被判死刑呢?他犯的不是死罪吗?陈娇:因为香港没有死刑。他花钱请了律师团为他辩护,加上很多事没有直接证据,所以未被终身监禁,只判了20年。雅妤:哦。能谈详细些吗?陈娇:张婉柔死后,他开始调查这件事,他怀疑我是内鬼,虽然他没有证据,但还是在江湖上对我下了追杀令,两次买凶暗杀我。第一次是1998年春节,我回家看望父亲和女儿。在长春机场,我刚下飞机,在机场门口招出租车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个戴墨镜的青年男子,他胳膊上搭着一件衣服,走到我面前,抽出隐藏在衣服下面的一把尖刀向我刺来。我及时反应过来,用左手挡住他的手,对方是个职业杀手,动作也很快,刀锋向下一沉直接刺进了我的小腹。

我倒地前大声呼喊,那人抽出刀,匆匆跳上一辆接应他的面包车,逃离了现场。我被路人送到医院抢救,替我做手术的医生告诉我,尖刀刺断了我的左侧输卵管,以后我怀孕的可能性很小。所以后来能怀上彤彤是一个奇迹。这次路人帮我报警了,有警察到医院来找我录笔录,但因为我提不出有效的线索,这个案子便不了了之。第二次是在深圳,我到皇朝酒店吃晚饭,吃完饭朋友先到地下车库去开车,说好一会儿在大门会合。我出到酒店门口,习惯性地观察四周情况,注意到路边停着的一辆奥

迪车的车窗开着一个小口,里面有镜片闪了一下。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危险!我立即闪进酒店的转门里,几乎同时,枪响了,子弹打在门框上。枪声很闷,是装了消音器的。我没有回头,径直往酒店的后门出去了。打电话给朋友,叫他开车到后门接我。我们绕了一条街回到前门,看到酒店门口围着一群人,有警车开过来。我们没有停留,迅速离开了那里,躲过了后面的盘查。雅妤:你是怎么知道这两次暗杀都是王爷指使的?陈娇:我自然有我的渠道。经过这两次遇险,让我意识到广东和吉林我都不能常住,所以当时我和小美离开深圳,没有回吉林,直接去了石家庄。雅妤:为什么是石家庄?陈娇:因为我妹妹小美在火车上想起她有个初中同学在石家庄打工。我们从北京火车站下车后,就买了两张去石家庄的车票。当时对我来说,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就行。我们到了石家庄,在她同学那里住了几天,我找到工作后我们就搬了出来。雅妤:你找到什么工作?陈娇:我去一家私人会所应聘,在那里做了一个月的服务员就被提拔为领班,三个月后便升为总经理助理。我在那家会所一干就是8年。老板娘很信任我,把我当成她的心腹,后面几年他们夫妇很少去会所了,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在管理。雅妤:是个什么样的会所?比起名爵俱乐部如何?陈娇:会所的名字叫兰莎,规模和张婉柔的名爵俱乐部当然没法比,但在石家庄算是比较高档的会所。兰莎是一个四合院,面积不大,但装修得挺雅致,私密性特别好。兰莎的经营理念和名爵俱乐部也不一样,不是你有钱交会费就能成为会员,老板对会员资格实行严格的审查,没有熟人介绍和担保是进不来的。兰莎的会员费是每年16万,一个晚上的最低消费是88000元。兰莎每天只接待一拨客人,所以至少要提前一周预约,春节期间,提前一个月预约也不一定能排上。雅妤:不可思议,这么贵还有这么好的生意,兰莎有什么特色服务呢?陈娇:兰莎的最大特色就是安全。一天只接待一批客人,这就保证了客人在这里可以得到最好的服务,而且最大限度地保护了他们的隐私,他们在里面可以无所顾忌地放心享乐。兰莎是谈特殊生意、会特殊客人的好地方。除了吃饭跳舞唱歌这些娱乐,更多的人是在里面打麻将。雅妤:赌博?陈娇:是。都是一些大老板在玩,赌注下得很大,一个晚上的输赢可以上千万。筹码不足可以向我们借,每个晚上经过我的手贷出去的款都上百万。雅妤:这贷款的利息不低吧?陈娇:当然,利息都是按天算的,日息五厘。

老板夫妇人不坏,为人义气有担当,做事讲规矩。兰莎老板很聪明,行事小心低调,也不求做大,生意再好也不开第二家,所以做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我离开之后,他们不久也把会所关了,开了个玉器厂,改做玉器生意去了。雅妤:你在石家庄过得怎么样?陈娇:在石家庄,我也算是个玩得转的人,白道黑道都认识不少人,在社会上有点小名气,我化名为秋月,他们都叫我“秋姐”。雅妤:你在石家庄这么多年与在深圳认识的那些人还有来往吗?陈娇:基本没有。对了,我在石家庄见过贾教官。雅妤:贾教官,就是你特训时期的教官贾仕霖?陈娇:对,就是他。2004年春节前,我带果果到石家庄百货大楼买衣服,听到有个男人叫我,回头一看,竟然是他。原来贾教官的老婆是石家庄人,他陪老婆回来探亲,两人到百货大楼买年货没想到会遇到我。这次巧遇,我们俩都觉得太意外了,当时的情景,我们也没法谈太多,他给我留了他的手机号码,让我有空打给他。我第二天一早就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见面。我在酒楼订了包厢,请他出来吃午饭。我一见他就说,贾教官,我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想着今天要见你,心里特别忐忑。贾教官说,在石家庄碰见你,我也很意外。我们有10年没有见过面了吧?我说,快13年了,1991年我离开广州去深圳之后就没见过。他说,不,九四年我见过你,不过你可能不知道。那年你要脱队,组织上对你进行精神鉴定,我也参加了。当时有人主张要把你送到精神病院,米处长和我坚决不肯在鉴定结果上签字,才没有送成。我说,谢谢你,贾教官,我今天才知道你对我有这么大的恩情。如果我当年被送进精神病院,估计这辈子都出不来了。他说,别这么说,我带过几批学员,你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最深刻的。我还记得,在武警部队训练时,那天晚上是我把你爷爷去世的消息告诉你,并带你去队部给家里打电话,你从队部出来,跑到操场上向着北方跪着,嚎啕大哭。当时天上下着暴雨,还闪着闪电。我当时在旁边看着你,几次想过去拉你,都止住了这个念头。让你发泄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心里会好受些,憋在心里会憋出毛病的。我当时就在心里说,一定要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你。看到你这个善良的女孩那么痛苦,我心里很内疚。我一直认为,你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人才。贾教官这番话让我既感动又惭愧,我说,我后来的表现让你失望了吧?只执行了一次任务就脱队了。贾教官说,你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就太残酷了。

其实不应该让你第一次就参与这么重大的案子,你的心理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组织上又没有及时对你进行心理疏导,所以你一下就崩溃了。我很感动,问贾教官,米处长现在怎么样了?她早退休了,现在在家颐养天年吧?贾教官沉默了许久才说,米处长1996年就去世了。我大吃一惊,问她是怎么死的。贾教官说,自杀。她独生子的牺牲对她打击很大,退休后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吃了很多药都没有什么效果。自杀那天据说是她儿子的生日,她凌晨从自家的阳台上跳下来,还没送到医院就已经断气了。米处长是个老特情,是个非常能干的人,有时候我觉得她过于冷酷无情了。现在想来,她的内心一定经历了许多,有些东西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终有一天,这些积在心里的东西就像多米诺骨牌,只需轻轻一推,便全军覆没。米处长的死给了我很大震动,第二年,我也找了个机会调走了。我沉默了很久,问道:琳达教官怎么样了?贾教官答,她得了宫颈癌,1999年去世了。她这辈子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死得很孤独。我的眼前出现琳达扭动着腰肢走路的样子,不禁黯然神伤。那天我带去了一瓶茅台,和贾教官一杯接一杯地喝,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加上他已经脱离了那个岗位,贾教官那天放开了,对我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话。他问,你还记得在武警特训队的那些战友吗?我答,记得。你有她们的消息吗?贾教官说,你们这批队员,肩负着特殊使命的不止你一个。特训结束后,这些女兵大部分去了边防武警部队,成为缉毒特警。边防缉毒,残酷性不亚于战场。我们都知道,缉毒主要是依靠情报,要不这么长的边防线你怎么查啊。女性,因为有性别优势,不易引起怀疑,所以常常是领导选派卧底的首选。她们虽然屡立奇功,但毒贩也不是傻瓜,他们也会吸取教训,对卧底查得很严,一旦被对方怀疑,就有生命危险。你们班当年是12个人毕业吧,据我所知,已有四人牺牲,两人失踪,三人致残。现在完好无损地活着的只有三人了,这三人还包括你在内。我问:你知道我们班长李艳红的下落吗?当年我就和她走得比较近。贾教官说,李艳红现在还在武警边防部队里,已经是少校军衔了。1996年她在一次化装侦查中被对方识破,被毒贩砍断了手指,受尽折磨,当时毒贩并没有足够的证据,仅仅是怀疑,否则她早就没命了。她被救出来时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她受伤那年刚结婚不久,后来因为一直没有生育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的子宫受到严重伤害,无法怀孕。她后来离婚了,听说是她主动提出来的。陈娇,想想她们,其实你算是幸运的,或许你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生活得不幸福。但你至少还活着,而活着,就有希望。陈娇,我不是给你上思想教育课,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教官,用不着说那些虚话套话,我说的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卧底是个脏活,没有人真的喜欢这样的工作,但有些事情就是再脏再烂也得有人做。国家挑中了你,便是你的命。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的利益是微不足道的。雅妤:陈娇,受好莱坞电影的影响,在我的想象中,间谍或者说卧底的生活好比大牌明星,住五星酒店,开白色宝马,穿拖地晚礼服,风情万种地穿梭在各类豪华场所,在打情骂俏中将自己所需情报收入囊中。

听了你的故事,才知道真实的特工生活远没有这么潇洒,同时也让我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当特工。首先我没有特工所需要的异禀,再次我没有这么大的牺牲精神。贾教官说卧底是个脏活,挺让我震动的。陈娇:他说卧底是个脏活,是从人性的角度说的。卧底最大的牺牲是人性的牺牲,每天都在说谎,用欺骗的手段取得对方的信任,然后再出卖他们,置对方于死地。雅妤:也许我该庆幸自己没有被国家挑中。以前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太平凡,向往那种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人生,现在我开始觉得平凡的人生没什么不好,平缓清澈的溪流自有一种静谧的美。感谢你让我端正了人生态度。陈娇:人性都是这样的吧,总是对没有经历过的生活、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有许多不符合实际的想象。33岁以前,我的生活不能说波澜壮阔,但够跌宕起伏,够刺激吧。每天心都是紧绷着的,睡觉的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头脑时刻在转动,算计别人,提防别人算计自己。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幸福过,也几乎没有发自内心地大笑过。有时候,深夜下班回家,偶尔看到居民楼里有房间还亮着灯,心里都会感慨,想象住在里面的那家人的生活。你知道的,我自幼没有父母关爱,没有过像样的家庭生活,我对那种父母双全、兄弟姐妹众多的大家庭特别羡慕,对普通的家庭生活特别向往。用你的话说,我渴望从跌宕起伏的大河流入平缓的小溪,过一种平凡安宁的日子。雅妤:为什么说33岁以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陈娇:2005年我出了车祸,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雅妤:就是你被毁容那次车祸吗?陈娇:是的。和贾教官的那次见面谈话,给我的内心带来很大的触动,我开始反省自己,不想再过这种灰色的生活了。我从那时起就有了离开石家庄的念头,但一时也离开不了。无法离开的原因第一是老板对我很好,老板娘刘霞对我亲如姐妹,我开不了口说自己要走;第二是经济原因,当时我父亲病了,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除了医疗费,我还要花钱找保姆照顾他。还有我母亲,那时要做胃切除手术,手术费也要几万。除了赡养父母,我还要负担果果的教育费和生活费。我在会所的工资很高,一个月能有一两万的收入。如果辞职,去做别的不可能赚这么多钱。雅妤:你当时和你母亲联系上了?陈娇:我曾和妹妹小美一起回了一次姥姥家,到精神病院看望了母亲。

母亲见到我,情绪很激动。见面时间很短,医生看她情绪不稳定,担心她发病,很快就赶我们走了。雅妤:你第一次见到你母亲有什么感觉?陈娇:没什么感觉。去看她之前,我以为第一次见到亲生母亲自己会很激动,可真见到了,我却很平静。我看到一个身材臃肿,穿着黑白条病号服的中年妇女坐在那里,对自己说这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可我的心就是澎湃不起来,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她从来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我对她没有感情。第二年姥姥病危,我又回去了一次,临终前姥姥拉着我的手说,阿娇,姥姥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妈,你妈妈的命太苦了!我在姥姥家住了十天,过了姥姥的“头七”才走的。这期间,我姥爷和二姨开始给我讲我母亲的故事。我妈妈当年在林场算得上一个名人,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非常能干,口才了得,上中学时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刚工作不到两个月就成为林场的播音员,当年追求她的男人至少有一个加强班。如果不是我父亲另辟蹊径,先去讨好姥姥、姥爷,姥姥以死相逼,我妈妈根本不会嫁给我爸爸。也就是那时,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出生是源于我母亲的误会。雅妤:误会?陈娇:当年我母亲以为肚里的我是她男朋友李春的孩子,李春自杀后,她对李春的母亲充满了愧疚,得知自己怀孕,以为获得了向李春母亲赎罪的机会。她幻想着有一天抱着孩子告诉李春的母亲,李家并没有断子绝孙,我就是她和李春爱情的结晶。若她当时知道肚子里的我是陈大龙的种,按她的性子,一定毫不犹豫地去医院打胎,然后与我父亲离婚。二姨告诉我,母亲曾对她说,陈大龙毁了她一生的幸福,让他替别人养孩子吧,这是对他最好的报复。其实是我把母亲逼疯的。我出生之后,母亲整日抱着我仔细端详,想在我脸上找出一点李春的遗传基因,但越看越心慌。满月那天,她抚摸着我右耳上刚长出来的小肉芽,和我父亲的一样,精神终于崩溃。她把我抛出窗外,是想抛掉一个无法面对的错误。

雅妤:原来是这样!你们母女俩的命运如此相似,这太让人惊叹了。陈娇:得知我出生的秘密之后,我失眠了几个晚上,无数次想大哭一场,却流不出眼泪。在母

亲的故事中,我分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命运居然强大到可以传承的地步,怎不叫人悲叹。雅妤:你妈妈这一生的确让人唏嘘。陈娇:从此我对母亲的感觉不一样了,有了同情和悲悯。都说我长得像父亲,可母亲分明把她的悲剧性格遗传给了我。我有一段时间常常去看母亲,可她似乎很怕见到我,每次见到我,情绪都很激动。医生说我每次来看她之后,她都要狂躁好几天。后来我听从二姨的告诫,很少去看她了,只是每月打钱给二姨,委托她关照母亲。雅妤:你妈妈还有治愈的可能吗?陈娇:基本没有,她已经在里面住了二十多年了,已经习惯了医院的生活。让她在精神病院里终老,对她是最好的选择。雅妤:继续说那次车祸吧。陈娇:那天是2005年9月的最后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第二天就是国庆节了。那天晚上一个叫白莉的女老板过生日,请了一群朋友在会所开Party,白莉也算是我的朋友,我自然要陪着一起玩。凌晨2点的时候,老板娘刘霞打电话给我,要我送100万元现金到郊区的一个朋友家。雅妤:100万元现金就这么让你一个人送去?这安全吗?陈娇: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比这更大的金额我也送过。会所的现金流很大的,100万并不是什么大数字。我没有多问,答应马上送过去。我对白莉说老板娘找我有事,我要出去一下,你们继续High,我去去就回。白莉当时正在跳舞,她是个身材丰满的女人,滚圆的臀部像装了只永不知疲倦的电动小马达,扭得正欢,对面前的男伴做出各种性感诱惑的动作,脸上陶醉的表情好像做爱正达到高潮。高潮被我打断了,她有些扫兴地停下来,拉着我的手坐回沙发上,说,就你最辛苦,这个钟点了还要被刘霞使唤。来,吸点粉提提神。雅妤:粉?是指冰毒吗?陈娇:是K粉,也就是氯胺酮,毒性没有冰毒大,属于第三级毒品。在舞厅和狂野派对里吸食K粉成为一种时尚,它也是一种迷幻药和兴奋剂,吸食后的最大特点是对周围的环境失去警觉性。我当时不想吸的,白莉非拉着我,她把盘子和吸管端到我面前,不吸不让我走。见推辞不了,我只好吸了两口。摆脱白莉后,我出来,和兰莎的管家提了100万现金放到汽车后备厢,正准备把车开走,里面跑出来两男一女,我只叫得出为首那个人的名字是刘强,他朝我喊,秋姐,你去哪里?我说我去东郊龙泉花园那边。他说,我们也要去那边,你捎上我们吧。我说,我可没有时间送你们。老板让我给人送东西去。刘强嬉皮笑脸地说,不用你特地送我们,到了地方把我们放在路边就行。说着也没经过我同意,就打开车门钻进副驾驶室。另外两个人也嘻嘻哈哈地爬上车,那女的还娇滴滴地说,秋姐,学雷锋做好事嘛,送我们一段。人都上来了,我不好意思再叫他们下去,只好发动汽车。汽车刚驶上马路不久,后面的女孩就叫道,刘强,开音乐,刚吸了这么多K粉,没音乐听太难受了。刘强打开汽车音响,找了张迪斯科舞曲碟放进去。劲爆的音乐一起,我全身的血液像被火点燃了,用力一踩油门,蓝色的宝马以180公里的时速在夜色中飞驰。车上的那三个人脱了外衣,摇头晃脑地又唱又叫。音响里传来的是梅艳芳的《将冰山劈开》,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唱起来:灼热难耐,又冷漠无奈,冰结在外,火却在内,我难忍耐,再沉苦海……

刘强问,秋姐,你的粤语发音真准,在广东待过吧?我笑而不答,放大了音量继续唱:冰山有灾,请把冰山劈开!前面一辆货柜车突然掉头,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飞快地撞了上去。在撞上的一瞬间,我本能地一低头,只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感觉鼻子被猛地戳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雅妤:刘强他们三个人是生是死?陈娇:刘强被抛出车窗外,当场就死了,另外两人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也死了。那个货车司机被判了三年,他对警方交代,他当时是接到一个电话,有人看到他老婆和一个男人进了宾馆,他气昏了头,立即掉头,准备回去捉奸,没想到我的车这么快就撞了上来。雅妤:他们三人全死了,只有你活着,你真是命大。陈娇:那次车祸的一半责任在我。我平时开车很小心的,那天若不是吸了K粉,又受到劲爆音乐的刺激,我不会开这么快。后来听白莉说死的那三人不是什么好人,特别是那个刘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还糟蹋过不少姑娘。但他们再坏,我也不希望他们死在我手上。我又欠了三条人命,身负的罪孽又加多了一层。我出院之后,把烟酒都戒了,还吃了半年素,只求能赎回一点罪过。雅妤:这次车祸与你吸毒有关吧?你怎么看待毒品?陈娇:我在会所几乎天天都能接触到各类毒品,现在吸毒的人比起90年代,不是减少,而是增加了。现在毒品的种类更多了,各种新式毒品层出不穷,警察和吸毒者玩的就是猫捉老鼠的游戏。老鼠是捉不完的,禁毒增加了毒品的成本,让毒品更贵。但正因为如此,我对毒品更加深恶痛绝。出了那次车祸后,我再没沾过任何毒品。雅妤:继续谈你的车祸,装在后备厢里的那些钱呢?陈娇:后备厢被震开了,那100万元现金掉出来,撒了一地,幸亏是半夜,路人不多,交警赶到后封锁了现场,那些钱大部分都找回来了,只差了2万多。雅妤:你的情况怎么样,伤得严重吗?陈娇:我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四周一片雪白。全身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感到鼻子冰凉,像被冰冻起来一样。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想了想,发现记忆一片空白,甚至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了。我的面部被严重毁容,鼻子撞烂了,眼角也被划了一个大口。石家庄医院的院长是刘霞的朋友,你说巧不巧,那天晚上我车后备箱那100万就是要送到他家,借给他儿子的。那家医院与日本医院有合作,为了让我得到更好的治疗,院长把我转院到日本,我是在日本做的整容手术。医生一直不允许我照镜子,两个月后,我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镜子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细长的丹凤眼成了现在的双眼皮大眼睛,调皮的小鼻子变得又高又挺。手术算是很成功的,医生非常满意,身旁的人都说手术做得漂亮,刘霞后来见了我还说也要去日本找这个医生把鼻子整高点。只有我心里很难过,一个人的时候蒙着被子哭了一场。我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习惯了自己的相貌。雅妤:你出院之后就离开了兰莎会所?陈娇:我没有马上离开。我很感激刘霞在我受伤后为我做的一切,虽然这八年我为她赚了不少钱,但我同时知道,不是每个老板都像她这么大方的。我欠了她这么大的人情,理应更好地工作来报答。出院后我休息了几天就回兰莎上班,依然是总经理助理,拿一样的薪水,做同样的工作。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以新面对旧人,是件很尴尬的事,每天都要接受别人对自己容貌品头论足并应对方的要求对事故进行再回顾,让我很厌烦。

最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许多技能消失了,连电脑都不怎么会用了,大脑时常一片空白,一时记得起,一时忘记,而且常常头痛,不得已再次去医院求医。医生检查后说我是间歇性失忆,是脑震荡后遗症的表现。开了一些中药,嘱咐我多卧床休息,减少脑力和体力劳动,一定不要熬夜。我吃了一段时间的中药,没有效果,我的作息长期就是昼夜颠倒的,每天都是人家起床上班了,我才能上床睡觉。一段时间之后,情况越来越严重,连常来常往的客人的名字都记不住了,常常张冠李戴,在发生了几次叫错客人名字的事情之后,我决定辞职。雅妤:你的经历和你给我的感觉有很大差距,但与你交往我完全感受不到那些阴暗和邪气。你是滚过风尘,却没留下风尘味儿,这也是我被你吸引的原因之一。陈娇:过奖了。但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好人,也许是因为我的根子正吧,从小受的都是正面教育,所以即使身处龌龊的环境,也还保留着做人的良知。人在逆境低谷的时候,难免想到寄情山水。我当时想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疗养,便买了到杭州的车票。到了杭州,我才明白自己的潜意识是想去绍兴,于是第二天就去了绍兴。我租了一条乌篷船,让艄公慢慢地在河上摇。我独坐在船头,看着岸边的景色,12年前与张婉柔在船上依偎着说话的情景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闪现,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她,她当时的气息,说话的表情,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我发现自己真的爱过她,与她在一起的时光让我刻骨铭心。这么一路想着,我不禁悲从心来,泪流满面。雅妤: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就是关于你的性取向。可以坦率地回答吗?陈娇:我并不是真的女同。张婉柔死后,我身体里的这扇门便关上了,我再也没有爱过其他女人。就我内心来说,我愿意把这唯一的位置永远为张婉柔保留,今生再不会与任何一个女性发生亲密关系。我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正常的女人。雅妤:绕了这么多弯,该说说你和赵志刚的故事了。你们怎么认识的?陈娇:赵志刚原来是我的网友,他盗了我父亲的QQ号,我去讨还,就这样认识了。雅妤:啊?这样的相识方式最后竟然能成为夫妻,太意外了。

陈娇:我父亲提前退休后,因为身体行动不便,我给他买了一台电脑让他在家上网,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些谈得来的朋友,每天上网和网友聊天成了他的精神安慰。有一天他的QQ号被盗了,他打电话向我求助,我听得出他心情特别沮丧,便安慰他一定帮他把QQ号要回来。我在网上等了两天,终于等到这个号上线,立即加了他好友,聊了两次后,我告诉他这号是我爸的,这个QQ号对他有重要意义,老人家因为被盗号这事都快急出病了。没等我提出要求,他立即爽快地答应把号还回来,把他新设的密码告诉我。后来他加了我爸做好友,和我爸挺聊得来,我爸的电脑遇到什么问题了,向他求助,他很热心地远程帮解决。我们也因此成了网友,常常去同一个聊天室玩,他给我比较老实的印象,不像其他男人在网上出语轻佻。我们互相留了手机号码,偶尔发发短信,但也就仅此而已。我在杭州住在一个女朋友家里。这个女朋友是个歌星,是我原来在兰莎会所工作时认识的。女朋友常常要去外地演出,她也曾想叫我和她一起去走穴,我没有兴趣。她常常一走就是半个月,家里就我一个人住。我经常一个人到西湖边,一待就是一整天。雅妤:想什么呢?陈娇:什么也不想,发呆。车祸之后,大脑经常短路,常常什么也想不起来,人变得木木的。我每天吃完早饭就出门,沿着西湖慢慢走,走累了就在湖边找地方坐一下,看着浩渺的湖水发呆。

那天中午,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没带伞,跑到湖边一个亭子里躲雨。那场雨下了很久都没有停的迹象,当时亭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又冷又饿,看着亭子外的雨帘,突然有些自怜自艾,我想,如果我身无分文,这个世界上有谁会管我呢?念头一起,决定验证一下,便给爸爸、妹妹和几个好友发短信谎称自己的钱包丢了,现在被困在杭州一个亭子里,寸步难行。过了一会儿,陆续有短信回复过来,爸爸责怪我是马大哈,做事不小心。妹妹幸灾乐祸地说你终于也丢了一次钱包了。朋友们安慰我说破财免灾,要我想开一点。没人问我需不需要帮助,都以为这点小事我一定能搞得掂。我心里正失落呢,赵志刚的短信来了,问我此刻在干什么。我把刚才那个谎言重复了一遍。短信刚发出去,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认识快一年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通电话。他着急地问,钱包是怎么丢的,丢了多少钱?我随意编了一套谎话,装可怜地说,我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吃饭都成了问题。他当即说,你把银行卡号告诉我,我先汇点钱给你应急。我当时为了考验他,真的把银行卡号发了过去。其实他也不想想,若钱包丢了,银行卡怎么会还在。他收到我发过去的银行卡号后,说立即去银行给我汇钱,叫我不要着急。老实说,我心里并不相信他会给我这样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网友汇钱,抱着看戏的心态看他如何收场。便说,好,我等着。过了半个小时,他发短信来了,说他到银行了,但银行快下班了,已经不受理汇款业务了,明天一早他一定会给我汇钱,要我想办法找人借钱度过这一晚。我笑了笑,回复说好。后来雨停了,我便回了女友家,把这件事抛到脑后。那天晚上我因为着了凉,发烧了,半夜起来煮了一锅姜糖水喝了一碗便蒙头大睡。第二天上午,还在被子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朦胧中听到手机铃声响,拿过来一接,是他打来的,说他正在银行排队给我汇钱,他的工资卡上只剩1000多块钱了,所以只能给我汇1000块钱。别嫌少,先用着。当时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说自己是恶作剧挺残忍的。我只好说谢谢他。等我下次经过北京的时候还钱给他。当我在柜员机上刷卡看到自己的账户上果真多了1000块钱时,心情很复杂,有些感动又有些迷茫。我和赵志刚的的确确是因为这件事拉近了距离,从普通网友变成了好朋友。雅妤:你后来还他钱没有?陈娇:没有。为了这1000块钱我把自己卖给他了,哈哈。那天之后,我和他便常常在QQ上聊天。

聊天中得知他是1977年出生的,比我小四岁,是北京××厂的工人。那段时间我们聊天的内容大多是在说自家的老人,我很坦率地告诉他我父母的情况,为父亲的身体担忧。他告诉我他父母是北京郊区的农民,他是家里的独子。他原来交过一个女朋友,处了五年,两年前分手了。父母一直在为他的婚事担心,每个周末他回家父母都要唠叨他的婚事,让他很烦恼。作为儿子,他很希望能让父母开心,但姻缘没到,心急也没有用。我也告诉他自己有个12岁的女儿,放在妹妹家养,孩子不太听话。我还和他聊了生活中诸多不开心的事。那段时间,我们交流得很顺畅,两人都打开心扉,说了许多平时不会轻易和别人说的心里话。但我那时完全没往那方面想,无论是年龄还是经历我和他的差距都太大,我只是把他当成可以倾吐心声的朋友。半个月后,我离开杭州回石家庄看女儿,当时是4月底了,我和他在网上约好,五一去北京找他,把钱还给他。他说五一假期他要回家,问我想不想去他家玩,看看北京农村是什么样子。我答应了。我们约好4月30日晚上他下班后在公主坟地铁站见面,然后一起去他家。那天下午我坐大巴到了北京,晚上7点半到公主坟地铁站,见到了等在那里的赵志刚。他和视频里的样子差不多,虽然说不上有多英俊,但五官端正,加上身材不错,看上去挺顺眼的一个小伙子。第一次见面我们没有任何陌生感,握了握手,寒暄了几句就打车去他家。在路上他告诉我,他家离北京城有40多公里,靠近河北了。以前那里晚上治安很差,常有劫车案件发生,一般出租车司机都不愿去他家那个方向。我往窗外看去,外面黑黢黢的,只有零星几点灯火从低矮的平房里透出。心想,不过几十分钟,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想到北京郊区和北京城差别这么大。我把目光转回车里,坐在前排的赵志刚正在和司机聊天,北京的出租车司机都是侃爷,我从赵志刚的应答中看出他是个很本分老实的男人。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下了车,进了他家的院子。他家你去过,知道是什么样儿,北京郊区的贫困落后超乎你的想象吧?并不是他家特别穷,而是整个村子都差不多,他家在村里还算是中上人家。他父母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我进去,他父母是一对很淳朴的老人,尤其是他父亲,特别和善,一见面就叫我闺女,叫得我心里热乎乎的。进屋后赵志刚从包里拿出一个新的玻璃杯,用开水烫过,倒了一杯水给我。这个小动作让我有些感动。他是怕我嫌弃他家的水杯脏,今天回家前特地去买了个新杯子。我觉得这个男人的心很细,很会为人着想,对他又添了几分好感。那天晚上的饭菜很简单,他母亲把烙好的饼子拿出来,他自己进厨房去炒了一盘白菜屁股,北京人把白菜帮子叫白菜屁股。这些年我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可第一次去他家吃的第一顿晚饭给我印象特别深,我很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家常菜了,那么简单的饭菜我吃得津津有味,他父母的热情让我心里很熨帖,看得出他父母很疼他。这是个虽然贫寒却有人情味的家庭,也许是我从小就没有家庭的温暖吧,我当时对赵志刚挺羡慕的,有这么健康又通情达理的父母,快30岁的人了,爸爸妈妈还把他当孩子来疼爱。吃完晚饭,大家就洗漱睡觉了。他睡厢房,把我安排在隔壁的房间。被子很干净,散发出一股阳光的味道,一定是今天刚刚洗晒过。这是我第一次在陌生人家里过夜,心里有些异样,但又似乎很自然。我的床对着窗子,躺在床上可以看到窗外的星星,四周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我第一次觉得生活原来可以这样简单而宁静。这时手机有动静,是他发短信过来了:早点睡吧,明天带你去看麦地。我微笑了一下,回了一个字:好。关了手机,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便是五一,邻居家办喜事,他父母天没亮就过去帮忙了,家里就剩我们俩。吃早饭的时候,他拿着一把剪刀去院里修剪花草,我跟着出去看,看到屋前有一排葡萄架。昨天进来时天色暗了,我没注意,现在看到这排葡萄架有些惊喜。它让这个凌乱的小院有了生机,看起来舒服多了。我无意中一抬眼,他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两人的眼光一对视,他立即慌乱地移开了。

他当时脸上的表情让我的心动了一下,第一次对他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吃完早饭,他对我说,因为父亲今天没空,他要去浇麦地。我说我和你一起去。他点点头,给我找了顶草帽,又让我换上长筒水靴。他们家没有大镜子,我看不到我此时的样子,便问他,我像不像你们村的媳妇?他说,我们村没有像你这么漂亮的媳妇。我当时乐得哈哈大笑。感觉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我跟着他去了地里。清晨的田野,景色让人心旷神怡,看到大片绿色的麦田,我抑郁已久的心情一下就开朗了。我深深地呼吸着带着麦穗清香的空气,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美好。我看着他从地旁的水井里抽水上来,给麦田浇水,便过去帮忙。从来没有干过农活,我觉得很新鲜。我和他一起拿着胶管浇地,无意中他的手碰了我一下,我看他的脸腾地红成一块红布,立即把手拿开。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见到会脸红的男人。我没想到赵志刚都快30岁的人了,还像少年一样害羞。我心里觉得好笑,装着不在意用话岔开了。那天我和他在地里浇地浇了两个多小时,一点也不觉得累,两人嘻嘻哈哈地就把活干完了。干完活,我们一起回家,我和他并肩走在田埂上,看着眼前被微风吹得起伏不定的麦田,我突然产生了归隐此地的念头。我转头问他,志刚,你喜欢我吗?他的脸又红了,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半天才说,我喜欢你。我早就偷偷喜欢你了。我说,那我做你们家媳妇好不好?他以为我在开玩笑,问,你看得上我们家吗?我说,你们家挺好的,父母双全,和和睦睦。我见他还不太相信,便主动去拉他的手。那天,是我挽着他的手回家的。雅妤:听你这么描述,觉得你们开始的时候还是挺美好的。同为女人,我也特别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你原来的圈子太复杂,遇到赵志刚这样单纯的男人会觉得很新鲜,有一种捡到宝的感觉。但可能你当时没有意识到他的单纯除了性格的原因,更多的是由于他的经历和见识较少造成的。陈娇:你说得很对。他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在父母的庇护下长大,高中毕业通过一个亲戚帮忙进了工厂,下了班就回宿舍。他从来没有去过娱乐场所,连上饭店吃饭的机会都不多。别人在北京一个月赚5000元都说不够花,他每个月工资3000多元,居然可以每月交2000元给他妈存起来,他说他一个月一般只花800元就够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北京,和我去吉林见我父亲是他第一次坐火车。雅妤:你们俩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的过去他知道多少?陈娇:我在广东那段历史他完全不知道。我只告诉他果果是我前男友的遗腹子,果果还没出生,她父亲就死了。他从不追问我的过去,也许觉得那些过去和他没关系,不知道反而好。

他不问,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和他说。

雅妤:你们恋爱多久结婚的?陈娇:四个月吧。9月份就去登记了,10月办的婚礼。雅妤:你们结婚的过程顺利吗?两家的老人有什么意见?陈娇:我父亲很赞成。我们的事是赵志刚先告诉他的。我当时34岁了,父亲一直为我的婚事操心,听说我和赵志刚好了,觉得是天赐良缘,极力撮合,催他尽快和我结婚。他的父母刚开始对我很满意,后来知道我有个12岁的女儿之后,便不赞成了,尤其是他母亲反对得很厉害。但他态度很坚决,他舅舅后来告诉我,从来没见小刚对父母的态度这么强硬过。他父亲比较开明,看儿子态度坚决,便不再反对,而且公公对我印象很好,觉得我比志刚的条件好很多,后来他母亲也无奈地同意了。乡下娶媳妇至少要花好几万的,我对他家什么要求也没提,既不要彩礼,也不要他家置办什么,他父母只花了几千元就把儿子的婚事给办了。雅妤:你原来的朋友怎么看你的婚姻?陈娇:我的朋友没有一个赞成的。刘霞听说我要结婚,以为我找了个条件多么好的对象,特地从石家庄赶来北京见他。刘霞见过赵志刚后,对我说,我不可能真的爱赵志刚,下嫁也不可能把标准降这么多。她竭力阻止我们结婚。不瞒你说,以前我是挺自命不凡的一个人,一般的男人根本入不了我的眼,在石家庄的时候,追过我的人还不少,其中不乏有钱有势的,但没一个我看得上的。那次车祸后,我失去了很多技艺,武功基本是废了,原来引以为豪的过人的反应力和记忆力也消失了。我很清楚,自己很难再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了。那段时间正是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对未来很迷茫,想逃避生活的压力,换一种活法。我对刘霞说,自己觉得累了,想找个老老实实的男人嫁了算了,这辈子就做个农妇,安安静静地过下半生。我当时决定结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了果果。果果那年小学毕业了,我想把她接到身边来上中学。雅妤:这之前果果一直是住在你妹妹家?陈娇:是。我在会所的工作性质是昼夜颠倒的,没有办法照顾她,果果一直住小姨家。我妹妹的婚姻也不美满,妹夫是个酒鬼,喝多了就和我妹妹吵架,果果也常挨他的打。那段时间妹妹和妹夫的矛盾激化了,再把果果放在妹妹家不行了,我只能把她接出来。我把这个要求和赵志刚提了,他满口答应把果果接到他们家。

他请假和我一起去石家庄接果果,他舅舅是中学教师,托他舅舅帮忙让果果进了当地的中学。他父亲对果果态度还可以,他母亲的态度有些冷淡,赵志刚对我很好,没有理会亲戚朋友的告诫,郑重承诺要照顾我和女儿一生。他的态度让我很感动,这才下决心和他结婚。领结婚证那天不太顺利,他事先没咨询清楚,我们走错了路,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结婚登记处。当时我心里特别烦躁,都想打退堂鼓了。进登记处之前,他看得出我不高兴,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把他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流泪,也许心里还是觉得委屈,不甘心。赵志刚默默地看着我哭,没有说话。我擦干了眼泪,在路边站了一会儿,问他眼睛还红吗?他摇摇头。我平复好情绪,下定决心似的和他走进了结婚登记处的大门。办好结婚登记,我把红本本放进包里时,顺口问工作人员,离婚在哪里办理?工作人员答,就在隔壁。赵志刚听我这么问,愣住了,脸色变得很阴沉。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听到婆婆对他说,明天家里会来许多亲戚朋友,让果果去老叔家玩一天,免得被人家说闲话。他答,这样不好吧,让她知道心里肯定不舒服。婆婆说,让亲戚朋友们知道你一个小伙子娶了个拖油瓶的媳妇,我们家多没面子。到时候果果被人家指指点点的,她也不好受。我在门口听到这段对话,心里特别难受。我悄悄地走出家门,走到空无一人的麦地里,蹲在地头失声痛哭。我痛恨命运对我的不公,为什么给我这么多磨难和考验,活了34年没过上一天幸福的日子。别人的人生在一步步往上走,我却是在往下走,以为嫁到乡下来就能过平静安稳的日子,看来也是奢望。明天就要做新娘了,我却没有丝毫的幸福感。那时麦子已经收割,地里显得很空旷,远处传来的一声声虫鸣更添了寂寥。我心里开始有了悔意,为自己轻率地决定嫁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我在地头坐了两个多小时,想了很多,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后来看到远处传来电棒的光亮,感觉到是他在找我,便慢慢站起来,擦干眼泪往他家走去。在家门口,遇见了拿手电筒的他,他问我去哪了,我说散步去了。两人回到屋里,他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哭了?我说没有。他说,别骗我,你的眼睛现在还红着,分明刚刚哭过。是不是听见我妈说什么了,心里不好受?我低头不语,他过来扶住我的肩膀说,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和果果受委屈,我会把果果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我也会让爸爸妈妈对果果好的。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配不上你,但我会尽力对你好的。明天我们就要结婚了,我希望你开心起来。赵志刚的话让我得到些安慰。我在心里说服自己,事已至此,认命吧。他总算是个善良的老实人,只要他不辜负我,就和他做一对寻常的夫妻,好好过日子吧。第二天的婚礼很热闹,来了很多亲戚朋友,我父亲和妹妹也来了,果果和他们在一起,没有过多地引人注意。刘霞开着她的宝马从石家庄来参加我的婚礼,她在赵志刚家看了一圈后偷偷对我说,秋月,我真佩服你,宛如昨天还住在千尺豪宅中,今天就能在这连冲水马桶都没有的农家小院生活。她拉过赵志刚说,你一定要好好对秋月,好好对果果,否则你就对不起她。我看到赵志刚眼角湿润了,他对刘霞保证说,我会对她和孩子好的,你们放心好了。雅妤:到现在你们结婚四年了吧,夫妻感情怎么样?陈娇:有些话很难说出口,这涉及一个男人的面子……既然我答应你做访谈,还是告诉你吧。雅妤:这么难以启齿,是夫妻生活不协调吗?陈娇:他那方面不行。很难行房事。雅妤:ED?陈娇:嗯。雅妤:你们恋爱了几个月,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吗,怎么会结婚后才发现?陈娇:

恋爱期间我们每次约会他都很规矩,除了拥抱接吻,从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婚前有一次去他家,他父母去他姥爷家了,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他依然表现得很规矩,晚上一过10点自动回他的房间睡觉。从18岁起,我的身边围绕的都是雄性荷尔蒙旺盛的男人,看到赵志刚的表现,我觉得很新鲜。我把他的规矩想成是童男子的胆小害羞,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更圣洁了,反而给他加了分。婚礼结束后,送完客人两人都很累了,什么都没发生就各自睡了。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我心里有些好笑,想等着看他怎么办。

就这样我们在一张床上睡了七个晚上,还是啥也没发生。直到第八个晚上,我们才第一次做爱,估计他自己也觉得不做说不过去了。前后不到一分钟,他刚挨近我就射了。他的表现让我明白,他之前的不作为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生理有缺陷。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想些什么。后面几个晚上,他也努力过,我也耐心配合,可还是很难成功。半个月的婚假结束了,他回厂里上班,我还留在他家里,那时村里还上不了网,家里的农活我也插不上手,我住了几天就觉得无聊了,家里的空气让我觉得很压抑,就决定出去找事干。正巧刘霞的一个朋友要在山西开会所,想请我去参与前期筹备工作,我便答应了。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犯下的又一个大错,我没有考虑果果的感受,她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朋友,正需要亲生母亲的庇护和关爱,可我居然把她一个人丢在乡下,让她自己与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生活。果果当时正处于青春叛逆期,桀骜不驯,和我婆婆常常发生口角。她们俩每闹一次,婆婆就打电话向我和赵志刚告状,弄得我们俩工作也不安心。俩人越闹越厉害,最后发展到果果不愿意回家,也不愿意去学校上学的地步。我只好辞了山西的工作,回到北京家里守着她。果果对我亲近不起来,她每天放学回来和我说不上几句话,两人总是处于对立状态。在乡下住了一段时间,心情很压抑,还是决定出去工作。我不能就这样在乡下闲着,靠赵志刚那点工资养我们,那样我们母女俩在他家里更没有地位了。我得出去赚钱,养活自己和果果。我没有北京户口,没有学历,没有熟人介绍,找工作自然不容易,投了很多份简历都没有下文。有一天无意中看到一家旅行社在招聘业务员,便进去面试,没想到被录用了。就这样误打误撞地进了旅游这一行。雅妤:哦,你干了多久就开了自己的旅行社?陈娇:我在那家旅行社只做了一个月的业务员,因为业绩优秀,被总经理发现,找我谈了一次话后,第二天就让我当上了部门经理。我在那家旅行社干了不到三个月就辞职与人合开了自己的旅行社。雅妤:就是“缘月平安之旅”?陈娇:是,合伙人就是你见过的魏源。他是一个景区的老总,我去他那里谈合作认识的,我们俩很投缘,他很欣赏我,觉得我的能力完全不必为别人打工,可以自己干,我们俩便成立了“缘月平安之旅”。

注册资金是他出的,业务主要是我在跑。雅妤:“缘月平安之旅”的营运状况怎么样?陈娇:认识你的时候旅行社才成立三个月,旅游业竞争得很厉害,我们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求发展,那次草原行,我就是和魏源到“沽水福源”度假村谈合作去的。不久,随着我和魏源关系恶化,“缘月平安之旅”也关门了。雅妤:什么原因呢?陈娇:我和魏源开始的时候合作得很好,两人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后来渐渐变得有些暧昧。我看得出来他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我对他也有些好感。你上次见我们的时候,我俩正处在微妙期,若继续发展下去,很可能我们就变成了情人。可从草原回来后,就遇到果果离家出走的事情,为了找女儿我急得心如火燎,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情。我知道果果之所以这么叛逆,很大程度是因为没有家庭温暖,小姨家不是自己家,我婆婆家更不是自己家。她后来跟着男朋友跑了,我要去温州把她接回来。接回来后肯定不能住我婆婆家里了,她和我婆婆已经处得水火不容,再住在那里,听婆婆的风凉话,她还得跑。我打算另外找房子和果果搬出来单住。以前和魏源谈过果果的问题,他说自己家有一套空房子,要是我和果果没地方住可以住那里。去温州之前我和他商量,没等我开口问他借房,他就说房子让他老婆租出去了。这件事让我打消了对他的幻想。我明白他的心思,不想惹麻烦上身,我和果果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大麻烦,他负担不起。我把果果从温州带回来,在外面租了一套小房子和她一起住。不久我发现她怀孕了,气得狠狠揍了她一顿。我带她到医院堕胎,并让医生给她上了节育环。果果做完手术就跑了,跑回石家庄找她小姨去了。在她心里,小姨比我这个妈妈亲多了,这让我很伤心。对果果,我是个很失败的母亲,她内心的门对我是关闭的,每次和她对话都加重了我的挫败感,我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甚至不知道如何去爱她。雅妤:因为你没有得到过母爱,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是无法给予的。果果可怜,你也可怜。陈娇:你说得对,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是无法给予的。那段时间,我内心充满绝望。如果说人生的基调在童年便奠定了,那么我和果果的一生都注定是贫乏的。物质贫乏,亲情贫乏,精神贫乏。我们穷极一生的力量都是在对抗这种贫乏。注定我和果果的人生颠沛坎坷,身心俱伤。雅妤:果果问过你她父亲的事情吗?陈娇:从来没有。这似乎是我们母女俩之间的禁忌。我在心里已经准备好一套话等她来问我,但她从来不问,我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雅妤:波仔就这样销声匿迹,再无音讯?陈娇:是。我也没有刻意去找过他。像他这样的赌徒,估计不会得善终的。

雅妤:赌博和毒品一样,沾上后就很难戒掉了。陈娇:我对波仔的感情很复杂。刚开始是对他恨之入骨,觉得他是让我坠入这样悲惨不堪的境地的罪魁祸首。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他的恨也渐渐淡了。恨一个人也是需要力气和时间的,我没有力气和时间去恨他,我得应付眼前的生活。果果走后,我向赵志刚提出离婚。我觉得他没有做到当初的承诺,在果果的事情上袖手旁观。加上我们基本没有夫妻生活,这桩婚姻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把离婚的事情和我父亲说了,他坚决反对,他说自己离过几次婚,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只要离了第一次,开了个坏头,以后的婚姻就很难幸福了。我没想到连果果也不同意我离婚,她说叔叔是好人,不希望我们因为她离婚。我在赵志刚的QQ空间里看到他写的日记,日记里描述了他在听到我提出离婚后痛苦的心情,他说他深爱着我,只是自己能力不足,无法给我想要的幸福。看了他的日记,我的心又软了,暂时收起了离婚的念头。虽然暂时不提离婚,但我也不知将来的路要如何走下去,眼前这一团乱麻的事情如何解决,这时我发现我竟然怀孕了。雅妤:不是说赵志刚那啥吗?怎么怀上的?陈娇:能怀上彤彤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去和赵志刚谈离婚,他不愿意,哀求我再给他机会,他会努力对我和果果好。他说,我是爱你的。这是我第一次听他亲口说我爱你,以前这三个字他从来没有当面对我说过。我被他感动了。那天晚上我没走,也许是因为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了,当晚他的表现比平时好一点,介于成功与不成功之间吧。没想到居然让我怀孕了。你知道的,我只有一侧输卵管,医生说过我怀孕的几率很小的,所以知道怀孕后,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雅妤:你确定彤彤是赵志刚的孩子吗?陈娇:这个问题,我妹妹也问过我,她也不太相信。但这次我非常肯定,那段时间我只和赵志刚有过性行为,彤彤只能是他的孩子。我已经犯过一次那样的错误了,怎么可能再犯第二次。雅妤:这次看来不会错了,彤彤长得很像赵志刚家的人,倒不怎么像你。

陈娇:是的。彤彤的爷爷奶奶抱着她出去,村里的人都说彤彤像他们老赵家的人,和妈妈一点都不像。雅妤:你的两次怀孕都很意外,这种小概率事件居然在你身上发生了两次,只能说你是个奇女子。看来是彤彤的到来及时地挽救了你们的婚姻。陈娇:是的,如果没有彤彤,我和赵志刚的婚姻维持不了这么久。想来是我和赵志刚的缘分没有完,老天赐给我们一个孩子把我们继续拉在一块吧。从我们结婚的第二个月起,婆婆就开始在我耳边唠叨,让我们尽快要一个孩子。每次她和果果一闹完,就抱怨我没有给她生个亲生孙子,我有口难言。知道我怀孕的消息后,赵志刚惊喜若狂,马上向他父母汇报。我一回家,看到公公婆婆喜笑颜开,对我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想,就算是为了报答这两位老人,我也该生下这个孩子。就这样,我关掉了旅行社,回到乡下待产。生彤彤不太顺利,还没到预产期就提前破水了,当时是半夜,全家人忙成一团,公公找了辆车,把我送到区妇幼保健医院。医生给我打了催产针,等了半天都没有出现临产征兆,最后只能做剖腹产手术。孩子刚剖出来,我就开始腹泻,完全没有控制力,一盆一盆地拉。医生说可能是我对宫缩针过敏,这种情况很少见,她当了30年的妇产科医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连续三天,腹泻伴随着发烧,若不是我身体底子好,也许就扛不过去了。我出院后,婆婆对来看孩子的亲戚们说,媳妇是我们家的功臣,为了生彤彤,差点连命都搭上了。她太能忍了,遭这么大的罪,一声不吭。雅妤:这一次生孩子,有丈夫在身边,又有公公婆婆的照顾,心情一定和上一次不同了吧?陈娇:生完彤彤头两个月,我再次得了产后忧郁症。雅妤:啊?

陈娇:我每天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照顾孩子,不愿见人,不愿说话,一听到婆婆的声音就讨厌。我总觉得自己全身燥热,就想跳进河里,让凉水浸泡着。每次抱着彤彤喂奶,就想起果果,悲从心来,泪如泉涌。雅妤:当时果果去哪里了?陈娇:果果跑回石家庄后,再也不肯去上学,在小姨家也没待多久,有一天留下个纸条说和同学一起去浙江打工就跑了。我怀着彤彤,坐火车去浙江找她,找了好几天,总算在宁波找到她了,强拉硬拽地把她带回来,没几天她又跑了。次数多了,我也放弃了寻找,由她去了。雅妤:她还是未成年人,在外面能打什么工?陈娇:一个15岁的初中都没毕业的少女,你说能打什么工?还不是在歌舞厅之类的娱乐场所做小姐?我当年经历的一切她要再经历一次,而且当年我已经18岁了,她才15岁啊!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有要毁灭一切的欲望。在月子里我几次想自杀,亏得有小美日夜守着我。雅妤:小美从石家庄来照顾你吗?陈娇:是。小美为我付出了许多,我们姐妹感情很深,我对父母最大的感激是他们还给我生了一个妹妹,让我在人世中没有这么孤独。没有那两个月小美尽心尽力的照顾,我可能真的疯掉了。她看见我在月子里常常流泪,耐心地劝慰我。父亲知道我的情况后,也特地打电话过来开导我,叫我一定要过了自己这一关,坚强起来,别跟我妈妈一样了。他给我寄来一本册子,上面有我们家传的心法,他每天打电话过来催促我照着练习。雅妤:家传心法?怎么练的?陈娇: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武功秘籍里的一册。我父亲作为陈家的长子从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练心法主要是打坐入定,进入禅境幻想美好物体环境,并每天抄写家传心经。抄写的过程感觉清泉在不断地洗刷自己心里的灰尘。我练了两个月后,身体里的那团火渐渐熄灭了,心灵也宁静下来。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后怕,我当时的情况与我母亲何其相似。要是没有父亲和妹妹的帮助,我很可能就和母亲一样,疯掉了。如果我母亲当年有亲人在旁边开导她,或许她也不会疯。她如果不疯,我和妹妹的命运也就完全不一样了。但这就是命运吧。我现在已经学会不抱怨了,随遇而安。妹妹照顾了我两个多月,看到我正常了,便回了石家庄。妹妹走后,我一直住在村里,照顾孩子,过着农妇一样的生活。我过去对金钱是没多少概念的,花钱如流水,一天花几千上万都不眨眼的,现在到菜市场买菜为了一两毛钱还会和菜贩子讨价还价。人真的是环境的动物,我现在走出去和村里的婆娘媳妇一个样,看不出特别来。这不是卧底,是我真的被环境改变了。

雅妤:这一点,我真的很佩服你,你的适应能力不是一般的强。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陈娇:彤彤断奶之前,我的整个身心都放在她身上。在一把屎一把尿照顾彤彤的过程中,我常常想到果果,原来我总怨她不听管教,和我不亲。现在理解了,我对果果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付出,怎么能奢望她回报我爱与尊重?你是过来人,知道照顾婴儿是多么麻烦辛苦的事,我的时间都被彤彤占去了,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脑子里顾不上想其他。直到我父亲去世,我才有了改变。春节过后不久,我父亲就卧床不起了。我们陈家的男人寿命都不长,很少活过65岁的。他已经63岁,卧病在床多年,对死亡早有思想准备。他的病很遭罪的,死亡对他来说其实是一

种解脱。父亲去世前几个月,是小美一直在照顾他,她为此辞掉了石家庄的工作,替我在父亲的病床前尽孝道。妹妹说父亲死得很安详。父亲担心赶不上见我最后一面,去世前给我写了一封信。雅妤:信的内容是什么?

陈娇:他说我是陈家的长女,自幼聪慧过人,是个不平凡的女子。一定要珍惜自己,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别放弃,好好活下去。他没有留下什么遗产,只有一套两居室的老房子。房子不要卖,留着,这样我和小美在世界上便多一个落脚的地方。如果和赵志刚不离婚,就留在北京安心过日子,平平凡凡过一生。要是和赵志刚离婚,就回老家来。雅妤:父亲对你不太放心啊,对你的婚姻也不太看好。陈娇:父亲觉得我和妹妹都过得不幸福是因为他,他自己的婚姻很不幸,而他把这种不幸的基因遗传给了我们,这是他最愧疚的地方。我和妹妹都没有自己的房子,所以他希望能给我们留一处立锥之地。父亲虽然对赵志刚印象不错,但他了解我,知道我和赵志刚恐怕过不了一辈子。雅妤:你刚才说父亲的去世让你有了改变,是什么样的改变呢?陈娇:办完父亲的丧事,我回到北京,心里觉得空荡荡的,再也融不进原来的生活了。因为回吉林奔丧,给彤彤断了奶。我回来后,婆婆说彤彤晚上已经习惯和他们睡了,继续把彤彤留在他们那里。才离开半个月,彤彤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依恋我了,和爷爷奶奶更亲些。婆婆似乎有意不让我多亲近孩子,彤彤的衣食住行都由他们包办了,他们按照农村的习惯来带孩子,不太讲卫生,孩子常常弄得全身脏兮兮的,夏天的时候不让孩子穿裤子,光着屁股在地上爬。我有时候看不惯,婆婆说乡下的孩子都是这样的,这样长大的孩子才皮实。彤彤的事我插不上手,只能帮家里做家务,一天下来,既没闲着,也想不出做了什么事。晚上我一个人睡在屋里,内心很空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雅妤:我平时看小说,总会不由自主地猜想结局,若猜对了便腹诽故事落了俗套。而你的故事是很难让人猜到结尾的,出人意料的原因是你真的落入了俗套——被套进了世俗生活中。农妇陈娇和卧底陈娇差距太大了。陈娇:如果写成剧本,没有编剧会想到这样往下编吧。生活就是这么残酷,人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走向。

雅妤:我觉得你不能在乡下待下去了,还是出去工作吧。只有工作才能让你重新发现自己的价值,也才会渐渐开心起来。陈娇:我也正有此意。明年一定要有所改变,元旦过后,无论如何要开始工作了,不能再待在乡下。雅妤:打算做什么?陈娇:还是做旅游吧,原来的关系还在,联系一下还能接上去。暂时先做着,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雅妤:还会和魏源联系吗?陈娇:我和魏源之间早已画上句号,今生不会再有交集。

雅妤:你和赵志刚的关系在有了孩子之后,有改善吗?陈娇:赵志刚把彤彤当成掌上明珠来疼爱,将来彤彤的命运肯定会比果果好,这一点让我很欣慰。有了孩子后,我和他的关系有所缓和,但除了孩子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无性夫妻,没有办法心心相印,两人之间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没有彤彤之前,他偶尔还努努力,有了孩子,他觉得大功告成,不必再努力了。从我怀孕到现在,他没有再碰过我。雅妤:他的病去医院看过吗?是心理性的还是器质性的?陈娇:他对自己的身体缺陷很忌讳,从来不提,我偶尔暗示,他也采取回避的态度。我有时想想,觉得既荒唐又可笑。雅妤:受过专业训练,风情万种的陈娇在女人最好的年华里竟然守活寡。陈娇:哈哈,瞧你这话说的。不过也是实情,这真是一种讽刺。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因为渴望过一种平凡的生活而选择嫁给了赵志刚,但我真的坠入了普通百姓的生活后,才知道自己根本不适应。我对柴米油盐的家居生活缺乏耐心。我最近总在回忆,将我37年的人生回忆了一遍,你猜我最怀念哪一段时光?雅妤:做卧底那一段?陈娇:是。我最怀念的是我15岁到20岁那五年,那段最痛苦,我本该痛悔的五年,现在竟成了我最怀念的年代,那五年是我人生最精彩的五年,它让后面的日子显得那么平淡乏味,难以忍受。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注意力高度集中,与人斗智斗勇的生活。在那种状态下我才感到我存在的价值。现在的生活无聊乏味得让人绝望。

雅妤:2008年夏天去北京旅行之前,我刚搬了新家,整理书房的时候,翻出了学生时代的日记本,正好看到15岁生日时写在日记里的一段话:日子宁静而又漫长,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河,悠缓地向前流淌。没有跌宕,没有奇迹。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太久太久。现在回头看,我才15岁就对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中学生活非常不耐,内心向往着狂暴的生命景象,深信有优美壮阔的生活在前面等着自己。我的15岁到20岁都是在学校读书,在方圆几里的天地里坐井观天,思索人生,按照自己的想象做着特工女谍梦。若我当时知道在广东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真在经历着我梦想的一切,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我按部就班地升学、就业,恋爱、结婚,在成为高龄产妇前生下女儿。这中间虽然有不顺利的时候,但最后都过去了。我那天读到这段话时心里在想,一个内心如此激越的女孩,她的青春怎么能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怎么就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呢?这到底是上帝的仁慈还是上帝的忽视呢?我现在的生活看起来很美满,家人朋友都认为我是个幸福的人,但只有我自己知道,绝望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袭来,恨不得自己能腾空而起,逃离眼前的一切。但我同时又知晓,自己连一步都离不了,只能无奈地苦笑。与你不同,我没有最精彩的五年时光供我回忆对比,所以,痛苦和绝望的程度或许比你要低。我现在想,命运安排你我邂逅,是有深意的,是在向我解惑。

听了我的话,陈娇不回答,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良久,放开手,自嘲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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