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的故事很复杂。从何处讲起让我犹豫不决,写了几个开头都不太满意,我想把它写得既好看,又让读者读起来不费劲。我微眯着眼睛思忖良久,让目光穿越时空,落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广东省佛山市。

素有“武术之乡”之称的佛山市,有许多武术学校,位于南郊的“英才武术学校”是其中规模较大的一所。学校有六排平房,南面的两排是教室和训练场,西面的两排是学员宿舍,东面的两排房子稍宽一些,是教工宿舍。从围墙那头数,第二排的第一间,是武校勤杂工兰姨的家。居委会在春节前慰问时贴的“烈属之家”的对联还未褪色,它像一道护身符牢牢地贴在简陋的绿漆木门上。

推门进去,迎面看见墙上挂着一张镶着黑框的12寸黑白相片,相片上的男子年纪不过30岁上下,穿着藏蓝色的公安制服,戴着大盖帽,高鼻深目,面容消瘦,对每一个仰望自己的人露出永恒的微笑。这便是兰姨的丈夫——烈士黄平。黄平生前是佛山公安局的刑警,牺牲于1972年。黄平的相片下方是一个五斗柜,柜面铺着一块已经发硬的绿色塑料布,桌面有些凌乱,随意摆放着几个茶杯和药瓶。在茶杯和药瓶的后面,放着一个木制相架,相片上有三个人,一个梳着巴巴髻穿着对襟衫的中年妇女端坐在中间,她的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中年妇女便是兰姨,紧锁的眉头和嘴角旁像括弧一样的法令纹让她看起来一脸愁苦,比实际年龄老了不止10岁。右边的男孩是阿荣,长得很像照片上的黄平,高鼻深目,面容清瘦,拘谨地站在母亲身边。左边的女孩扎着两根羊角辫,模样很清秀,大约是很少照相的缘故,表情不太自然,微张着嘴,眼神严肃。女孩便是陈娇,大家都叫她阿娇。左边靠墙摆着一张床,这是兰姨的床。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圆形的饭桌,右边靠墙放着三张矮木凳。

里屋只有七八平米的样子,两张单人床相对着靠在墙边,床上一年四季都挂着蚊帐。蚊帐因使用年头过久,已经发黄,上面还有几处补丁。屋里还有两个樟木箱和一张桌子,这便是所有的家具了。在桌子上方的墙上贴着两张奖状,一张写着“恭贺黄世荣获得第×届全国武术锦标赛少年组南拳亚军”,另一张写着“恭贺陈娇获得第×届全国武术锦标赛少儿组单刀冠军”。紧挨着这张奖状的旁边还贴着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彩色照片,一个身着短打对襟红杉的小姑娘,将身体旋转一百八十度,凌空而起,单刀从腋下甩出,刀把上的红绸呈蛇形飞舞,刀口闪出凛凛寒光。这张照片是陈娇参加全国武术锦标赛时被摄影记者抓拍的,刊登在画报上后记者特地寄给她了一份。这张照片让这间简朴得有些寒酸的小屋有了光彩,有蓬荜生辉的效果。这个家庭的组合有些特别,一个寡妇带着两个不同姓的孩子。黄世荣是亲生儿子,陈娇是养女。兰姨为什么要收养陈娇,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武校的老教工都知道。因为阿娇的爷爷就是英才武校的名誉校长兼武术顾问,每年至少都要来武校两次,向学员传授刀法。关于阿娇的身世,大家知道的版本是,阿娇是东北吉林人,父母在她出生不久便离异,阿娇的父亲要了孩子,但自己没有能力带,把她托付给父母。爷爷奶奶忙于诊所生意,无暇抚养这么小的婴儿,爷爷便把她从吉林长春送到广东佛山交给兰姨抚养。至于兰姨和阿娇家的渊源则说来话长,要追溯到上世纪50年代抗美援朝时期了。阿娇的爷爷陈玉虎出生于武术世家,祖上几代都以开镖局为生。陈玉虎是长子,陈家武功理所当然的衣钵传人,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尤其擅长刀法,“陈家刀”在东北三省赫赫有名。

除了武功,陈玉虎对医道亦有很深的造诣。抗美援朝的时候,政府动员民间武术高手入伍,陈玉虎便加入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到朝鲜参战去了。他在朝鲜战场上认识了黄平的父亲,两人因投缘而结拜为兄弟。两人约定,无论谁在战场上阵亡,活下来的那个人要替死去的那个照顾家里的老婆孩子。后来黄平的父亲在一次战斗中牺牲。战争结束后,陈玉虎退伍,回家与妻子开起了中医推拿正骨诊所,并招收门徒。他遵守诺言,每月都寄钱给兄弟的遗孀,后来又将兄弟的儿子黄平带到长春教他习武。黄平就这样成为陈玉虎的大徒弟。黄平刚满18岁,就被陈玉虎送去参军,后来他转业回到家乡佛山,成为一名公安干警。1972年冬,黄平在一次抓捕持枪歹徒的任务中,不幸牺牲,被追认为烈士。陈玉虎赶到佛山参加大徒弟的遗体告别仪式,葬礼过后,他把大徒弟的遗孀兰姨和她的儿子阿荣接到长春住了一段时间,但兰姨对北方生活不习惯,不久便要求回老家。当时陈玉虎的几个战友正在佛山筹办英才武校,并聘请陈玉虎担任名誉校长和武术顾问,陈玉虎应允下来,同意兰姨带儿子回佛山并把她安排进武校做勤杂工。有了这样的渊源,后来陈玉虎把孙女陈娇托付给兰姨抚养是再自然不过的了。阿娇就这样在武校长大。她5岁开始习武,7岁正式成为英才武校的学生。到底是出身于武术世家的孩子,阿娇对习武颇有天赋,武艺进步很快。作为英才武校的武术顾问,爷爷每年都会来佛山给学员上几堂课,并借这段时间向阿娇传授家传武功。

自身的努力,加上爷爷的点拨,让阿娇很快在同伴中脱颖而出。阿娇常常代表学校参加比赛,得过几次全省冠军,最好成绩是11岁那年参加全国武术锦标赛获得少儿组单刀冠军。在她获得全国武术锦标赛单刀冠军后,武校的师兄妹们都叫她“快刀阿娇”。

“快刀阿娇”在英才武校是个名人。她的名气不仅因为她参加全国武术比赛得过冠军上过画报,还因为她救人的事迹上过报纸。12岁那年,在街上过马路的时候,她救过一个险些被汽车撞到的孩子。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抱起孩子往外推,自己摔倒在地,被紧急刹车的汽车顶上滚落下来的大纸箱砸中腰部。送到医院后,医生诊断为腰椎体骨折,住院卧床了三个月。被救孩子的父母是当地一家制衣厂的厂主,对阿娇救了他们的独生子的行为非常感激,除了负担阿娇全部的医药费营养费之外,又给报社写了表扬信。佛山日报派记者来采访,登了一篇通讯在报纸上。本来那位记者到医院来采访阿娇,只想完成一篇简短的表扬稿,但那位女记者在和陈娇谈话之后,被阿娇感动了,回去后写了一篇长篇通讯,将阿娇称为“志存高远的好少年”,并配发了阿娇登在画报上的那张相片。阿娇和女记者谈到了理想。这还是阿娇第一次与人谈起。那个戴着无框眼镜,文质彬彬的女记者让她觉得亲切。阿娇从小在封闭的武校长大,很少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武校的生活单调而清苦,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很匮乏。师父们多出生于武林世家,靠武艺行走江湖,追求的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的境界,一辈子也没读过几本书。武校的大多数学员对文化课皆不感兴趣,很多人在武校学了七八年,文化水平只能达到看懂报纸的程度而已。而阿娇天生喜欢读书,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几乎达到过目不忘的境地。9岁那年,爷爷来武校授课,带来一本《易经》,被阿娇无意中翻到,便在一旁看了起来,爷爷见她看得津津有味,便把书拿过来说,你哪里看得懂,装样子吧。阿娇不服气地答,谁说我看不懂,我背给你听。说完站直身体,流利地背诵起来。阿娇只看了不到半小时,居然将刚看的《易经》前十卦背得一字不差。爷爷大惊,从此对这个长孙女刮目相看。在武校同届的学员里,上文化课她是最认真的一个,阿娇几乎把爸爸寄给她的零花钱全部用来买书。

下午放学之后,练了一天功的伙伴都到校园后面玩,下河游泳或在荔枝林里嬉戏,只有阿娇喜欢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书。这让阿娇在武校显得很另类。阿娇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几乎没有朋友。因为是兰姨家的养女,她总有些自卑,很难和伙伴们融合在一起,只能在书本里寻求安慰。看书多了,她发现书里的世界更有趣,就越发沉迷,也越发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这次受伤住院,在一定的程度上改变了阿娇命运的轨迹。她没有参加第二年举行的全国武术锦标赛,错过了国家武术队的选拔,没能成为职业武术运动员。这让她的爷爷非常失望。爷爷对阿娇最大的期望就是她能被选进国家武术队,在全国比赛上拿几块金牌,为陈家争光。但阿娇对此并不感到遗憾,她此时对习武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她想离开武校,上正规的中学,然后考大学。阿娇的户口在吉林省父亲工作的那个林场,她要上中学只能回吉林。她给爷爷和父亲都写了信,提出想回吉林上中学的要求,但是爷爷和父亲一个也没有给她回信。阿娇后来才知道,父亲陈大龙又结婚了,他那个美丽的弱智妻子刚给他生下他的第三个女儿。他又要照顾婴儿,又要照顾傻妻子,忙得顾头不顾腚,哪里顾得上她这个前妻之女?爷爷陈玉虎当时正为竞选长春武术协会的会长在与另一竞争对手明争暗斗,他对阿娇未能入选国家队本来就有些失望,再看到她说居然打算放弃习武,更是生气,干脆连信都懒得回了。眼看学校已经开学,却得不到家人的任何回应,阿娇心灰意冷。那种被亲人抛弃的孤儿般的感觉强烈地袭击了她。

“以前年纪小,没想这么多,这次求学受挫,我第一次可怜起自己的身世来,对家人对世界都充满了愤恨。同时升起强烈的想要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来的愿望。”

陈娇对我回忆少年时代这段经历时这样说。

阿娇在武校又待了三年。1987年底,阿荣应征入伍,到武警部队服役之后,阿娇再一次想要逃离。阿荣是兰姨的独生子,比阿娇大3岁。在阿娇8岁以前,兰姨是让他俩睡在一张床上的,分床后,他们俩也还是同居一室。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练功,一起玩耍,晚上还一起睡觉。从阿娇记事起,阿荣哥就是她最好的玩伴和最牢靠的同盟,与阿荣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些片段,是阿娇心里最温情的记忆。阿荣走后,阿娇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失去了臂膀一样痛苦和不适,和兰姨相处得也不太愉快。或许因为年纪轻轻就守寡的缘故,兰姨性格孤僻,对钱物十分吝啬,用广东话讲是个“孤寒”的人。她的一生似乎从来没有过幸福欢畅的日子,所以她对这个世界也缺乏温情。阿娇现在回忆起来,兰姨当年居然只有40岁,但她一直以为兰姨已经很老了。兰姨常年穿着黑色或蓝色的布衣裤,头发在后面挽成一个圆髻,脸上少有笑容,即使是在对你好,表情也是生硬的。小时候阿娇和阿荣没少挨她的打。她是学校的勤杂工,负责管理和收拾训练器材,因为她的古板严肃,学员们都有些怕她。

阿荣走后,兰姨好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脾气愈发古怪,比原来更爱唠叨了。她时常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为一件在阿娇看来是芝麻大的小事也能唠叨数落半天。每当这样的时候,阿娇只有练气功。气运丹田,调整呼吸,才能抑制住和兰姨顶嘴的冲动。夜里阿娇独自睡在里屋,看着对面阿荣哥的床,心里想着不知怎样才能飞出这间牢笼,摆脱这一切。阿荣入伍不久就被选拔进了特警队。他在给阿娇的信中描述了部队的生活,他说到了部队才知道天地是多么广阔,过去的生活是多么封闭狭隘。他很喜欢部队的那种氛围,虽然训练非常辛苦,但因为生活有了目标,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他给阿娇寄了一张彩色相片。相片上的他身穿迷彩服,头戴船形帽,腰里别着一把小手枪,威风凛凛,英气逼人。阿荣哥的信像一块石子在阿娇心里激起层层涟漪,让她对自己的生活愈发不满。她觉得自己就是因为没有目标,所以才觉得生活如此乏味,让人绝望。

我们在影视上看到武功高手过招,拳来拳往,刀光剑影,煞是好看,心里恨不得自己也去学个三招两式,有机会能一展身手,却不知他们背后付出了多少艰辛。习武生活异常艰苦枯燥,每天早上4点半就要起来“扎马步”,扎够一炷香才能起来。还有每天5公里的长跑,风雨无阻。这只是基本功课,想要学会一套刀法拳法,一招一式都要经过千百次的练习。阿娇从5岁就开始过这样的生活,她并不怕苦,只是觉得这样辛苦地练武,又看不到出路,因而内心焦虑。不管环境好坏,几乎每个人在少年时代,都会对自己生活的环境不满,恨不能揪起头发腾空而起,飞向远方。远方有什么景色在等待,我们根本不在乎。在少年的心里,远方就代表了壮阔,包含了无限的美好。武校学员的出路不多,大多数人在这里学几年,有了一点功夫后,就去和保安公司签约,成为公司或私人老板的保镖。也有一些人进了演艺圈,成为“武行”。(电影或电视剧的拍摄中,需要打斗、吊钢丝、爆炸、骑术或一些高难度动作的完成时,考虑到拍摄出来的效果或演员安全,会有专门的人员去完成上述工作,做这些工作的人被称为武行。他们通常是演员的替身,也可能直接上镜出演某个角色。)15岁的阿娇还没有资格和保安公司签约,她也不想成为什么女保镖,她决定去做“武行”。这十几年来,武侠片一直长盛不衰,会点拳脚

功夫的人还是比较容易找到剧组的。阿娇觉得去剧组拍戏比去公司当保镖会有意思得多,想到大名鼎鼎的洪金宝和成龙都是武行出身,阿娇信心大增。许多师兄师姐都说,凭阿娇的身手和美貌,如果遇到一个好剧本,难保不会走红,说不定又是一个杨紫琼呢!

1988年春节刚过,阿娇便决定离开佛山,自己闯世界去了。阿娇听一个做武行的师兄介绍,有一部黄飞鸿系列的功夫片剧组就在广州,正在招武行,便决定去试试运气。如果阿娇当时去了剧组,她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但是,她没有去成。命运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就在阿娇准备去广州的前一天晚上,她在学校的操场上遇见了武校的校长龙师父。龙师父是佛山六大拳种龙形拳的正宗传人,在武林界有很高的威望。他虽已年过六旬,但因养生得当,面部皮肤还很光滑红润。看上去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那天晚上,龙师父穿着一套宽大飘逸的月白色唐装,像一位老神仙似的向阿娇走来,看见阿娇便招手:“阿娇,正要去找你呢,这么巧就遇见你了。你到我家来一下,我有事和你讲。”

龙师父的家和兰姨家的结构一样,却布置得有格调得多。

一进门,正面那面墙上挂着龙行拳祖师爷的画像,画像两旁贴着一副对联,左联是:一拳一脚何德何能赢天下,右联是:一忠一义有情有义走四方。画像下面摆着一对酸梨木的太师椅,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一套功夫茶具。龙师父叫阿娇坐,给她倒了一盅茶:“阿娇,你师娘今天去儿子家看孙子了,家里没人,你莫拘束,随意点儿。”

第一次坐在龙师父家的太师椅上,喝着清亮回甘的热茶,阿娇心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龙师父要找她谈什么。龙师父先问阿娇有什么理想吗?阿娇不知如何回答。当宇航员、记者这些曾经的理想都已经成为梦想,它们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遥远,今生都没有实现的可能了;而当电影明星,成为又一个杨紫琼这样的理想,说出来又怕被师父笑话。龙师父见阿娇沉默不语,也不着急,慢慢地喝完一盅茶,才问:“阿娇,你觉得当警察怎么样?”仿佛石破天惊,阿娇眼前立即浮现出阿荣哥身穿迷彩服,腰别小手枪英姿勃勃的形象,她惊喜地说:“好啊!怎样才能当上警察呢?”

“只要你愿意,过两天就有人来接你去广州学习,学习结束后,你就有可能成为一名警察了。”龙师父慢悠悠地说。

从龙师父家出来,阿娇像梦游一样回到家,躺到自己的小床上时,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龙师父的话在耳边回响:“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定,你不能讲给任何人听,过两天如果真的有人来接你,我再和你兰姨说。”

两天之后,一辆军绿色的越野车开进了校园。依然是在龙师父的家。阿娇一进去,看见两个陌生的男女坐在里面。女的有二十七八岁,苗条高挑,既时髦又漂亮。男的比女的稍大几岁,体型偏胖,穿着一件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深色西服,看上去很温和。

“你就是陈娇吧?”见阿娇进来,女子笑着打了声招呼。阿娇点点头。

“我们是省公安厅的,我姓刘,他姓王,你可以叫我们刘教官和王教官。”

女子亮出了身份。阿娇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刘教官好,王教官好。”

“你的情况我们都向学校了解了,你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还立过二等功。你哥哥正在武警部队服役。你本人在学校表现良好,11岁得过全国武术锦标赛少儿组单刀冠军,12岁时因为英勇救人上过报纸。无论家庭出身还是个人表现,你都符合我们的要求。我现在问你,你愿意成为一名警察吗?愿意为了国家的利益奉献你的一切吗?”刘教官语气平静地看着阿娇问。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阿娇连忙表态。

“好,那你跟我们走吧。”刘教官说完站起来。

“去哪里?”阿娇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决定了,觉得不可思议。

“去广州。校长对外会说你被选到广州的武校继续学习去了。”

“噢。”

阿娇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又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马上。”

“现在,马上?”阿娇吃了一惊。

“你现在回去收拾随身物品与家人告别。不用带什么行李,到了基地全部会给你发新的。半小时后,我们在校门外等你。”刘教官神情怡然地说。

阿娇快步跑回家,与兰姨简单交代了几句,将几件内衣塞进一个小包就出了门。阿娇此刻的心情像出笼的小鸟,正准备飞向辽阔的蓝天,兰姨追在后面说些什么她连听的兴趣都没有。到广州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刘警官这时才告知,他们要去的基地并不在广州市内,他们需要在广州住一晚,第二天才去基地。

这是阿娇生平第一次住宾馆,也是第一次在饭店吃饭。晚上睡在宾馆雪白的床单上,她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在做梦。阿娇觉得自己真幸运,这么快就得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成为一名女警察,虽然她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设想,但它轻易地就成为阿娇此时的理想,迅速地在心里扎根发芽,散发出前程无量的光芒。

第二天早上,在宾馆餐厅,阿娇吃了平生第一顿自助餐之后,跟着两位教官继续出发。

车开了之后,刘教官很少说话,她将头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假寐。王教官专心开车,一如既往地沉默。阿娇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一幢幢悬挂着五颜六色广告牌的高楼大厦从眼前掠过,宽敞的马路上,行人和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清晨,每个人都挂着日常的表情,向自己的目的地奔去。渐渐的,高楼大厦不见了,路旁的建筑物变得低矮、破旧,马路也开始变窄。再后来,阿娇看到一片一片的农田,偶尔还见到有人在农田里劳作,远处的村庄正冒着炊烟。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大门,汽车停了下来。刘教官也睁开了眼睛,捋了捋头发,坐直了身体。

王教官掏出证件递给门口一个穿便服的人,几分钟后,那人挥手示意了一下,汽车继续前行。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只有几排红砖平房,空无一人。汽车开进了其中一间房子,不久他们陷入黑暗之中。大约过了几分钟,他们又重见光明,眼前出现一个有卫兵守卫的大门,汽车又停下了。

王教官和刘教官同时摇下了车窗,卫兵过来敬了个礼,接过两位的证件,仔细查看着,又过来看了看坐在车里的陈娇,片刻之后,挥了挥手,表示放行。陈娇的眼前出现了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屋顶被涂成军绿色,掩映在一片片绿色的灌木丛中。汽车在其中一排平房前停下,刘教官跳下车:“陈娇,下来吧,基地到了。”

陈娇跟着刘教官进了屋。刘教官说:“陈娇,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办入基地的手续。我不来叫你,你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说完这话她就走了。陈娇打量着这间屋子,靠门那面墙立着一排铁皮柜,屋子里放着四张床,上下铺,但只有一张下铺铺着床单,床上军绿色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心想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床了。整间屋子只有一扇窗子,装得很高,站在地上根本看不到外面。她爬到上铺去,外面正好有一棵大榕树挡住了视线,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四周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空气中弥漫着肃穆、神秘的气息。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鸟鸣,把她吓了一跳,她连忙从上铺跳下来,坐在床上,不敢乱动了。快到中午的时候,刘教官回来了。她进来的时候,陈娇差点没认出她来。她换了一套崭新的警服,头发挽起来塞到帽子里,英姿飒爽的,和昨天那个穿着粉红连衣裙满脸笑意的形象判若两人。陈娇连忙站起来。

“陈娇,我向你宣布三条基地的纪律,请你牢记。”刘教官神情严肃地看着她说。

“是!”陈娇挺直了胸膛回答。

“第一,严格遵守基地制度,不能向任何人泄露你的任何信息,我们训练的内容及我单独对你说的话,也不透露给任何人,包括王教官。第二,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不可以随便走动,需要你知道的事我会告诉你,你不得主动打听。第三,在训练的过程中,如果你有任何不情愿,可以随时向我提出,我将停止对你的训练,送你回原学校。记住了吗?”刘教官一字一句地向陈娇宣布了三条纪律,说到最后一句,提高了音量。

“记住了!”陈娇大声回答。刘教练又说:“再请记住这个口令,有人问你:‘今天吃的是什么?’你要答:‘尖椒炒豆腐!’请复述一遍,‘今天吃的是什么?’”

“尖椒炒豆腐!”陈娇流利地答道。刘教练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的微笑,说:“这个口令一定要牢记,在基地里,随时可能遇到有人问你口令,你若答不出,可就麻烦了。好了,现在你跟我去吃午饭吧。”

陈娇跟在刘教官后面,觉得这一切就像拍电影一样。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智取威虎山》,里面座山雕和杨子荣对口令的情景。座山雕阴沉沉地问:“脸红什么?”杨子荣雄赳赳气昂昂地回答:“容光焕发!”

“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那是多么精彩而有趣的一幕!这个基地的口令怎么这么平淡呢?好像是餐馆里顾客和服务员的对话似的。后来陈娇听说,基地的头儿是四川人,编口令用的是他喜欢的川菜名,口令每周一换,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个菜名,若不用心记,还真的会混淆。在基地里行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执勤纠察冒出来问口令,答不出来的,就要被带到保卫处审问。下午2点半,陈娇被刘教官带到医务室体检。做完常规的抽血透视之类的检查后,又被带到隔壁,两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在等着她,嘱咐她脱光了衣服站好。年纪稍长的那位过来从她的头发看起,将陈娇的身体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年轻的那位拿着本子在旁边记录。她身体上的每一处特征皆被详细地记录下来。

体检完毕,刘教官拿着一叠衣服进来,对陈娇说:“陈娇,这是你的衣服,穿上吧。”

陈娇穿好衣服走出来的时候,刘教官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发出一声赞叹:“陈娇,你真漂亮。”

陈娇被她带到一面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女孩穿着一套没有肩章的迷彩服,正在发育的身体包裹在这套夹克式的衣服里,显得更加挺拔矫健。浅绿色的贝雷帽,将她的脸庞映衬得越发光洁红润,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透出兴奋与新奇。

“穿上这套衣服,你便开始在基地正式受训了。受训合格后,会给你发肩章和帽徽。不合格,你就脱下衣服回家。”刘教官看着她说。

“我保证认真受训,一切听从你的安排!”陈娇挺直了身体,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大声回答。心里暗下决心,既然穿上了这套衣服,就决不再脱下!“好!我们明天就开始训练,看你的表现。”

刘教官点了点头,拍了拍陈娇的肩膀。

陈娇没想到,所谓的训练,居然是每天到放映室去看电影。放映室其实是一间小型会议室,看电影的只有陈娇一个人。每天刘教官到宿舍把她接到放映室,看完后又送她回宿舍,一日三餐都由刘教官送到放映室,看着她吃完,再把碗筷收走。陈娇以前很少有机会看电影。虽然当年的电影票不过五毛钱一张,但在兰姨眼里依然是昂贵的,在她的观念里除了吃饭穿衣外的消费都是浪费。偶尔几次和阿荣哥用省下的零花钱偷偷跑到市里看电影,对陈娇来说就像是过节一样。现在居然可以每天看两场电影,而且是一个人看,这实在是太爽了。电影放的是《在烈火中永生》《五十一号兵站》《保密局的枪声》《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之类的反映新中国成立前党的地下工作者英勇事迹的红色经典,在这些国产电影之间,也穿插着放一些《三十九级台阶》《北非谍影》《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之类的外国片。艺术的魅力和感召力胜过任何说教,15岁的陈娇坐在放映室常常看得热血沸腾,恨不能化身为荧幕里的人物,去亲历故事里的一切。第二周不再放故事片了,开始看纪录片。出现在陈娇眼前的是一片花海,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花。花海里的花大部分是鲜红色的,中间穿插着些许白色和紫色。它们在蓝天丽日下,随风摇曳,婀娜多姿。陈娇正感叹它们的绚烂华美,画外音响起,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这就是罂粟,是制取鸦片的主要原料。正是这种能开出艳丽花朵的植物,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画面一转。

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子躺在床上哭嚎,她痛苦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嘴里喊着:“妈啊,我不想活了,太难受了,太难受了啊!”画外音提示,这是一个毒瘾正在发作的女子。她全身的皮肤都烂了,身上有一个个的黑洞,有些洞都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看着在镜头前哭嚎得毫无尊严的女子,陈娇有些反胃。这时镜头转到桌子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穿着飘带领的红色衬衣,头上斜戴着一顶白色小礼帽,脸上化

了妆,妩媚地笑着,十足一个漂亮摩登的女郎。这竟然是两年前的她。一间破旧的房屋里,一对老人在声泪俱下地哭诉:儿子吸毒之后,被厂里开除,积蓄吸完后,就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现在他们家徒四壁,媳妇带着孙子也走了,不再回来。

“我们的家被毒品毁了,没有希望了!”父亲老泪纵横地哭诉。他们的儿子,曾经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过战功的战斗英雄此刻正蹲在墙角,痛苦得五官都扭曲了,一下一下地用头去撞墙,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一个衣服褴褛的小女孩在街上走,看到地上有一小节被人丢弃的甘蔗,便捡起来啃。脏兮兮的小脸上长着一双大而黑的眼睛,看着让人心疼。画外音:这个小女孩的父母皆是吸毒者,父亲因吸毒过量死了,母亲被送去强制戒毒。因无人管教,她只能到街头流浪,靠好心人施舍和捡地上的东西吃过活。画面上的小女孩摔了一跤,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喊,妈妈,我要找妈妈,妈啊,妈啊……

陈娇一直生活在武校那个封闭的环境里,对毒品闻所未闻。这是她第一次知道我们国家现在竟然存在着庞大的吸毒群体,第一次看到吸毒人的惨状。这些触目惊心的镜头极大地震撼了她,看到小女孩哭着喊妈妈的镜头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当录像放完,刘教官走进来时,陈娇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回转过来。

“陈娇,中午了,该吃饭了。”

刘教官把一盘饭菜和一罐汤端到她面前。

“毒品真是太可恨了!应该把贩毒的人抓起来千刀万剐!”陈娇咬着牙握着拳说。

刘教官没有接她的话,神情平静地说:“先吃饭吧,吃完饭回去休息一下。下午2点继续来这里。”

接下来放映的内容是关于毒品的起源,毒品的危害,介绍世界上目前最猖獗的几大贩毒集团和毒品从境外流入我国的渠道,屏幕上还出现了金三角最大的毒枭坤沙的形象。

最后两天播的是近年来我国破获的大型毒品案件,抓获多少毒贩,缴获多少毒品、毒资的成果。为这些案件的破获,公安干警和武警战士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常常有侦查员深入毒穴,和毒贩们斗智斗勇,他们中有的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他们的牺牲得到了国家和人民的高度肯定,一个缉毒英雄被国家领导人接见,戴着大红花到全国各地做报告。光荣牺牲的干警被追认为烈士,开隆重的追悼会,成千上万的干警和群众为他们送行,飘洒的白花,悲怆的哀乐,让烈士的牺牲充满了崇高感。这时屏幕上用黑体字打出一行字:为人民的利益而死,重于泰山。陈娇回忆这一段时,惊讶自己当年的单纯。突然被带到一个神秘陌生的地方,每天只能在规定的范围里活动,除了两位教官基本见不到其他人,所谓训练只是一个人在放映室里看电影和录像,自己居然没想到这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严格遵守刘教官宣布的基地纪律,安之若素地往返于宿舍和放映室之间。第三周,陈娇以为刘教官会叫她谈感想。她已经在心里打好腹稿,从影视作品里获得的对地下工作者的崇高感,还有对紧张刺激的卧底生活的向往,让她跃跃欲试。她恨不能立即成为一名缉毒警察,潜入犯罪集团内部,亲手抓获一个毒枭。没想到,刘教官什么也没和她谈,而是要带她到另外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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