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四周昏暗了下来,就在我们感觉到。似乎有些寒冷的时候。猫群突然发生了变化。

家猫美土路已经九岁,所以我们夫妻一起,把它带到经常就诊的动物医院,为它进行定期体检和领取丝虫药。

往常的那位女医生,一边给猫测量体重、检査它的眼口,一边问着与以往相同的问题:“喂食的量有没有变化呀?肚子的情况呢?小便的次数如何呀?”

“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妻子回答说。

虽然我家的猫年龄,已经相当于人类阿姨和奶奶之间的年纪,但是身体依然颇为健康。对医院非常讨厌的美土路,终于逃出女医生的手,蹿到妻子怀里,用力抓着她的胸部。刚一打开宠物箱的盖子,它便一溜烟地钻了进去。这也是和往常相同的行动。

女医生在病历上写下“无异常”后,语气郑重地说:“您家的猫,快到巡礼的年龄了,您打算怎么办呀?”

“巡礼?……”

“您家的猫已经九岁了啊。”

听到这个异于往常的问题,我和妻子顿时面面相觑。

听说上了年纪的猫,某天会突然在人的面前消失,一、两个月以后,会若无其事地回来。为了驱除前半生的晦气,要趁着腿脚灵便的时候,前往遥远的“猫之圣地”。

虽然我听说过这个传言,但还从未认真思考过。因为我认为,这个无凭无据的传言,和美土路毫无关系。

当我坦率地说了这些时,女医生耸了耸肩说:“人们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巡礼’是为了驱除晦气,但实际如何,人们并不知道。不过,‘猫之圣地’可是真正存在的啊。也真的会有许多猫,聚集在那里做些事情。”

“它们具体会做些什么呢?”

“好像是在午夜时分,排成长长的队列,在洞窟中穿行。因为那里人类无法进入,所以更详细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在洞窟中穿行?……一想到这个情景,我就感到不安。

“是像鲑鱼回到出生的河里产卵那样吗?”

“如果是出于本能,前往那里的话,就是这样。”女医生说道,“可是,‘猫之圣地’和出生的土地没有关系,猫到那里去,也不是为了繁衍。一生只去那里一次,接触某种神秘的东西,仅此而已。”

“很有宗教的感觉啊。”

“虽然相似,但并不一样吧。”女医生有些不自信地说,“这么想,只是因为咱们是人。虽然说是自然法则,会显得有些夸大其词,但一定存在着只有猫类,才能明白的合理原因。”

自然法则。总之,我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我抱住胳膊思索着。虽然无法理解医生的解释,但从至今的经验来看,她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兽医。不用说,关于一般猫的生态习性,这位女医生要远比我们懂得多。

妻子则表情显得不安地,听着我们之间的谈话,缓缓地问道:“那个……我们家美土路也要去吗?”

“也不是非去不可呀。”女医生不置可否,“由于近来,在室内饲养的猫咪越来越多,也有越来越多的主人,不愿意让猫去做巡礼。”

“我们家的猫,也是养在室内的,出去的话太……”

“这当然要看主人的意愿了,不能强求。不过,我想可能的话,最好还是去一趟,这对猫咪是有好处的。而且,因为兽医协会新的指导规范,也开始鼓励巡礼,所以,不论您向哪位兽医咨询,得到的建议,应该都是相同的。”

女医生又叮嘱般地加了一句。居然连指导规范,都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定下了。

妻子来回看着宠物箱,还有那名女医生的脸,说:“去不去做巡礼,对于猫的寿命和健康有影响吗?”

“这个嘛,”女医生轻轻歪了一下头,“虽然有报告说,会降低过敏症的发病率,但其因果关系,还没有证实。要说对寿命长短的影响嘛……我经常听人说,猫咪在做了巡礼过后,毛会变得更有光泽,应激反应也会减轻什么的,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主人的心理原因。”

“这么说,我们就不必冒着风险,特地出远门了吗?”

“是的。不过,虽说是巡礼,但现在非常安全,很方便地就能去。一、两个月没有音讯、在途中遭遇意外事故丧命,都已经是老皇历了。最近动物爱护团体的志愿者们,十分尽责,很少发生事故。有些猫不喜欢到外面去,他们还为和这些猫咪,一起去巡礼旅行的主人,特地准备了旅行包。”

“还有巡礼旅行吗?”我好奇地问道。

女医生十分亲切地告诉我,人们乘坐快速大巴到达现场,看到自己的猫,加入巡礼的队伍后,会在当地住宿一晚。虽然乘坐专线大巴,费用会更高一些,但因为中途不会发生危险,所以,现在很多人都会选择乘坐专线大巴。当然,自己开车去也无妨。

与其说是巡礼,倒更像是和宠物同伴,住宿一夜的旅行,不过对猫来说,负担会很小,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可是,妻子依旧显得忧心忡忡地问:“就算路上安全,可毕竟要和野猫一起,在陌生的土地上共度一夜吧?会不会和别的猫打架、在洞窟里迷路啊?”

女医生保证道:“一旦加人巡礼的队伍,这群猫就会进入恍惚状态,就犹如变成了巨大的集体意识中的一部分。每只猫的区别也会消失,整个猫群变为一个整体,被灌入种族的本能。因此,猫之间不会发生争端,也不会脱离队列迷路。主人也不用担心,猫会感染疾病,至于其中的原因嘛,我想应该是猫的免疫系统,一下子被激活的缘故。这比去医院做绝育手术的危险要小得多。”

“医生您见过巡礼的场景吗?”

“见过呀。”女医生好像一时想到了什么,嘴角浮出微笑,继而略带羞涩地说道,“那个场景只要见过一次,就会终生难忘。我重新切实地感觉到了猫,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实际看到您就明白了……一会儿我把兽医协会的宣传手册,和丝虫药一起给您吧。读完之后,慢慢商量商量,最后再决定,要不要去巡礼吧。”

这种口吻,听来真不像个兽医。

丝虫药(牛肉干形状的咀嚼片)是美土路的最爱。它在成年后,就一直喜欢吃干燥的食物,有时给它买猫罐头,它也不屑一顾。由于它总喜欢把丝虫药当零食吃,所以我们感到很棘手。

它本来是被别人捡来的,来到我们家时,才出生一个月。最初捡到它的人,虽然好像并不喜欢猫,但因为实在不忍心,看到刚一出生,就被扔到路边的小猫,从早到晚喵喵地叫,所以不得已把它带回了家。如果没被人捡到,它很可能就那样子断气死了。

虽然那人给它喂牛奶、把它放到温暖的床铺上,使它姑且保住一命,但那人没有时间,也不会养猫。他把这只猫托付给的,那个喜欢猫的朋友,是我妻子的表亲。当时我妻子碰巧有事,去表亲家拜访,就在她与这只当时还叫着别的名字的小猫,四目相对的瞬间,突然意识到——这只猫应该养在我家。

之后时光桂苒,这只猫现在九岁了。出生一个月左右的小猫,总是受人喜爱。我并未养过动物,也不是很喜欢猫,但在妻子的逼迫下,开始与美土路生活以后,却发现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因为一一写出来的话篇幅有限,所以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美土路的生活,如今已然无法想象。也许是因为我们夫妇没有孩子,它就像我们的宝贝独生女儿一样。

妻子是高知县人,在娘家,从小就不曾与猫分开过。不过,娘家的猫毕竟是有主人的猫,不是属于妻子的猫。而且,过去和现在的宠物饲养方式,也大相径庭。在娘家时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常识,如今已经根本不适用了。

说起妻子娘家的那些猫,它们吃的是人类的残羹冷炙,当然也做了绝育手术,只要病情不到万不得已,人们根本不带它们去看兽医。它们整日在外四处游荡,回来时满身跳蚤。因为全是母猫,所以,它们不知道何时肚子就会变大,生下一窝窝的小猫。那些出生的小猫,很少能够茁壮成长,胎死腹中的、畸形的、出生后立刻夭折的小猫居多。

所以,开始养美土路时,由于情况有所不同,妻子也经常困惑不安。一遇到不明白的事,她就上网查找,或去附近找养着一对公猫兄弟的山本夫人那里,请教各种问题。把那家经常就诊的动物医院,介绍给我们的,也是那个山本夫人。

“明明同样是猫,不懂的事情却一大堆。”妻子抱着娇小的美土路,经常这么说,好像口头禅一般。

随着美土路的长大,妻子说出那句口头禅的次数,也随之减少了,但现在,有时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了解到关于猫咪生活的、惊人的新事实。

这次的巡礼亦是如此。可能是因为头脑里认为,这种事属于都市传说一类,所以,我们夫妇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即使把从动物医院拿回的那本小册子看过一遍,也依然不得要领。

“就算不去巡礼,对猫也没什么坏处。可是,可能的话,还是去一次吧。”

和女医生的解释一样,让主人来作最终的决定。虽然兽医协会制定的指导规范中,列举了几个因疾病或特殊情况,不推荐巡礼的事例,但美土路全都不符合这些条件。

“以前在娘家养的猫,可以自由地在外面走动吗?不是有的猫也会在巡礼之后,一时不回来吗?”

我这么问道。妻子摇了摇头说:“两、三天不回来是常有之事,可一个月不见踪影的事,并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咱们这里,都出现了巡礼的事。这里是四国,四国的猫不是和本州的猫不同吗?”

妻子说得也有道理。那本小册子上说,“猫之圣地”位于富士山的山脚。由于四国四面环海,所以,不会游泳的四国猫,即使想去,也去不了。

“可是,要是这么说的话……”

“嗯?……”

“说到富士山,那里是有丰渔猫还是蓬莱猫来着?”

“蓬莱猫?……”

“这起源于出海捕捞鲣鱼的渔夫,他们有把猫放在船上的习俗。在捕鱼结束、回到陆地上时,这只猫会被渔夫放回野外,在当地四处走动。虽然我对这么做的原因,一直感到很纳闷,但那可能就是巡礼的代替。”

我大惑不解地问:“为什么那是巡礼的代替呢?”

“小时候,我曾经看到过一群野猫,聚集在附近神社的院内,做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大约十四只猫,把一只猫围在正中,它们一直低着头,让人觉得所有的猫,都在向正中间那只参拜。之后我向奶奶提起这件事,奶奶告诉我,中间那只就是蓬莱猫。”

“蓬莱猫……就是说大海对岸,有一处与富士山不同的‘猫之圣地’吗?……可能是接触到神圣事物的猫,又回到了故里,四处分赠巡礼的成果吧。”

“要是蓬莱猫来到咱们家附近就好了。”妻子抓住正在品味丝虫药味道的美说放到了膝上,“这样的话,咱们就不用特地地,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让美土路和那些陌生的猫,一起在洞窟里穿行了。”

美土路嗅着妻子的手,撒娇般地蹭着自己的脸,好像对我们的担心不以为意。

“我再去详细查查巡礼的事吧。”我说道,“附近可能会有一些线索。”

我把从小册子上摘录的一些关键字,输入网上检索,众多网站上,对“猫的巡礼”的讨论十分热烈。这足以证明,不仅是我和妻子,还有众多的主人,对此都不甚清楚和抱有疑虑。

关于巡礼的科学依据也是众说纷纭。代表性的观点有三个——富士山脚的地磁作用说、常年存在负离子说,以及洞窟地下水含有的天然钒元素,可以阻止猫的老化说。现在,天然钒元素的说法,普遍被人所接受。可是这种说法也缺乏具体依据,这种三人成虎、模棱两可的传言游戏,使得信息更加不确定。越探究其中的联系,就越觉得自己,深深陷入了科学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中,反而更加不安。

我放弃查找合理的根据,已经清楚掌握了世人对巡礼仪式如何看待的实情。浏览宠物日记和猫咪博客时,两派观点的比例,大约为七比三,巡礼推荐派占据优势。但这是网上的对比,并不知道实际数字有多少。若是真实比较的话,也许比例会变成六比四、五比五吧?……

我还阅读了很多巡礼体验记这类文章,有很多人像动物医院的女医生暗示的那样,是怀着轻松休闲的心情去的。不,或许有人仅仅是把顺利完成巡礼后,那种如释重负的解放感,反映在了文章中。不过,这些人是否真的经历过猫的巡礼,我就不得而知了。

巡礼推荐派中也有原理主义者,他们一直在强烈主张,留宿一晚的巡礼二日游没有意义,让猫咪自己走到遥远的圣地后,再自己回来,才会使初次巡礼产生真正的价值。不过,这类人极少,而且几乎所有的主人,都对现在的巡礼方

式,持有肯定态度。也许是这样吧,我想。即使那些人,对现在的巡礼方式的批判是正确的,我也不想让比深居闺房的大小姐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美土路,独自踏上苦难的旅程。

在那本小册子上,我看到除了富士山脚的圣地外,全国各地,还有一些类似的巡礼地点。既有打着分公司和指定办事处名义的地方,也有自称是本家圣地、元祖圣地的地方。甚至还有标榜“猫的巡礼温泉”的温泉旅馆。虽然这些地方的来历很可疑,但我还是先挑出能够当天往返的机构,悄悄记了下来。虽然我还找到了一些,能为工作繁忙的主人,将猫送到圣地的机构,但听说那些机构纠纷频发,经常受到主人的投诉。美土路如此重要,当然不能交给那样的机构托管。

我突然灵机一动,把蓬莱猫作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发现四国和九州的部分地方,存在着妻子所说的那种习俗。虽不清楚有何根据,但它似乎和本州的猫的巡礼,内中有着某种关系。然而,近年旅游中介公司策划的巡礼旅行,开始在全国兴起,蓬莱猫的习俗正在衰亡。长途卡车司机间也开始频繁地谈及,目击到巡礼猫混入运送的货物中的事情。看来,猫世界的常识,和人类社会一样,这十多年来也在发生着变化。

不过,在浏览众多网站时,我开始注意到,一个令人担忧的事实。我发现偶有主人抱怨说,自己的猫在巡礼完回家时,不再像以往那样,和自己亲近了,变得和自己生疏起来。也有主人叹息说,自己的猫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只猫。虽然这些现象,从全体上看仅为极少数,却并非稀少到可以忽略的程度。

因为猫会在接近老年期时进行巡礼,所以通常的习性发生年龄,性质的变化也并不奇怪。虽然把它当做人类的心理问题来看,则显得十分正常,但让我在意的是,态度发生如此转变的猫,几乎都是和美土路一样,完全在室内饲养的猫。

一旦加人巡礼的队伍,这群猫就会进入恍惚状态,就好像变成了巨大的集体意识中的一部分——动物医院的女医生曾这样说过。会不会是猫咪参加了盛大的巡礼仪式,而唤醒了种族的本能,所以,开始对离开同胞、过着室内宠物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怀疑,进而即使人类把它们像家人一样对待,它们也无法和以前一样,与人类接触了呢?

我的心情越发不能平静。关闭电脑浏览器后,我给朋友八木打了电话。八木是位科普作家,专门撰写针对可疑神秘现象、和伪科学的批判文章。他养有一只名叫俄赛里斯的母猫,今年应该已经十五岁左右了。

“哎呀,好久不见了啊。”八木的声音总是很开朗,“工作顺利吗?”

“快要完成了。有件事想和你谈谈,我想向你请教一下,关于我们家美土路巡礼的事。”

“猫的巡礼吗?你们家美土路多大岁数了来着?”

“九岁了,快成老奶奶了。”

“和我们家俄赛里斯相比,还年轻得很呢。那你是想去巡礼吗?”

“不,还没决定呢。你们家俄赛里斯呢?”

“当然去过了呀,六年前就去了。你最好也去。”八木的回答毫不犹豫。

“是吗。不过我上网査了查,觉得特意去富士山脚的话,对美土路的负担也很大。附近不是有类似于办事处的地方吗?要是能在那种地方完成巡礼,不是也挺好的吗?”

“那里完全是混事的。”八木斩钉截铁地说,“其实最开始我也不清楚,想在附近完成。等我去了兽医协会指定的分部一看,简直太不像样了。一个穿得好像新兴宗教似的、奇怪的大叔走出来,只是做做驱除污秽的样子,进行法事以外的祈祷,还要另行收费。而且,还说效果只能维持这一次,所以每年都要来。有谁还会去第二次呢?……因为完全是敷衍了事,所以,我们家俄赛里斯―直在打着哈欠。”

“真是这样吗。”

我叹了口气,揉烂了手上记录的笔记。美土路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脚边,脸上似乎有些不满地,一个劲向下抓着我的裤膝。每当我和看不到身影的人在电话里讲话,它都会像看守似的这样打扰我。

“混蛋!……我正和人家商量你的巡礼大事呢,给我老实点儿吧。”

“嗯?有别人在吗?”

“不是,是我这边的事。”我回到了和八木谈论的话题上,“那么,富士含有钒的天然矿泉水呢?……广告上说,用这种水清洗猫的身子,效果等同于巡礼。”

“这个更黑。”八木说,“是把一升矿泉水瓶的水,卖到五千日元的那家吧?……负离子和钒,都和猫的巡礼没有关系,所以,不要管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住宿一晚的巡礼二日游就不错,所以,你还是把美土路带到富士山的圣地去吧。”

“可是,我还在意一件事。”我把巡礼之后,有些猫和主人变得不亲近的事,告诉了八木,“你们家俄赛里斯在巡礼过后,没有什么变化吗?”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嗯,因为俄赛里斯每天都到外面散步,所以,可能没法提供参考。不过,这会不会是人的心理作用呢?不管它再怎么撒娇,猫都是让人猜不透的动物。我认为,对这个根本问题有误解的主人,大有人在。”

八木说完自己这番理论后,把他在六年前,带俄赛里斯巡礼时,住宿的旅店名称和电话号码告诉了我。他说喜欢养猫的人,都知道那家旅店,有很多养有多只猫的主人,每次都住那里。

“那里服务很周到,可以放心在那里过夜。黄金周一结束,那里的房间也会空出来。嗯,用不着把巡礼想得这么可怕,就当成观光二日游,把夫人也叫上一起去吧。”

挂上电话,只见美土路趴在地上,专心舔着前爪。我打量着它的脸,问道:“你也想去巡礼吗?”

美土路仰过头,“喵”地打了个哈欠。因为打完了电话,所以,现在它放松了不少。只见它霍地站起身,左右摇晃着尾巴,慢慢向前走去。

“我从山本夫人那里,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和八木通完电话的第二天,妻子脸色难看地对我说。

“什么……不好的消息,是说不要去巡礼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呀。你看,山本先生养的金迦,和爱尔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猫类艾滋病为阳性,你之前也听说了吧?”

我点了点头。山本先生家养的金迦和爱尔两只公猫,今年已经十岁,是一对兄弟,名字是根据它们的毛色起的。和我家美土路一样,它们也是小时候在路边被捡到的野猫,到动物医院检査时,却査出两只猫,全部感染了猫类艾滋病毒。

不过,即使感染了病毒,只要持续服用抑制病发的药物,是不会出现紧急症状的。除了药物,兽医还为它们开了特殊的猫食,定期为它们检查白血球数量,努力做着预防工作。

得益于兽医学的发展,现在有不少猫,即使感染了病毒,到最后也不会发病,进而无疾而终。除了爱尔容易拉肚子外,这两只猫都生活得十分健康。让我们不解的是,山本先生夫妇,应该对金迦和爱尔的健康,管理得非常上心,可平时对自己的辛苦只字不提。

“所以我就用和平常一样的语气,问她金迦和爱尔是不是曾经进行过巡礼。因为满脑子想的都是美土路,所以我也糊涂了。兽医协会的指导规范上,明明写着:‘持续喂食免疫类药物的猫,为防万一,不推荐巡礼。’”

听妻子这么一说,我想起上面的确写着这一条。因为美土路不符合条件,所以,我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山本夫人没有为此感到不高兴吗?”

“没有,她才不是为这种事动怒的人呢。”妻子一本正经地说,“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劝我,让美土路去巡礼呢。”

“山本夫人也这么说?”

“是啊。她还说,要不是因为喂食猫类艾滋病的药,早就带着金迦和爱尔去巡礼了。而且,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做了大量调査,还和兽医好好地谈了谈,可是去巡礼的话,药物的副作用,可能就会发作。虽然寻找了各种其他办法,但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是这样啊。在不用我们这么操心这点上,美土路真是有福气啊!……”

“就是啊!……”听了我若无其事的回答,妻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山本夫人也这么说。她说一味担心病情的话,是无法让它们过上猫的生活的,至少要让它们去巡礼。她希望咱们不要用主人的感受,来判断是否有利。无论如何,也要让美土路去巡礼。山本夫妇希望借此,也顺便驱除金迦和爱尔的灾祸。她还问美土路巡礼完回来时,能不能到她家去一趟。”

“这么说,山本夫人是大分县人吧。莫非……”

“是啊。我提到蓬莱猫之后,她就告诉我说,她的故乡,也有同样的习俗。如果美土路去巡礼,金迦和爱尔或许也能分享到巡礼的成果了。所以还是去巡礼为好吧。”

妻子好像完全被山本夫人感化了。到昨天为止,还是那样的迷茫犹豫,现在却变成了巡礼推荐派。

我恍然大悟。山本夫人或许也是那样打算的。如果她真的相信蓬莱猫的习俗,那么,去年在调查有关巡礼事情时,应该在什么地方,分享到了别的猫带来的巡礼成果。现在她这么急着提起蓬莱猫的事,就是为了在背后,推胆小的妻子一把,好让美土路能够开开心心地去巡礼。

听到我们的谈话声,美土路从窝里走了过来。来到距我和妻子坐的位置,相等距离的地方时,它慢慢伸出前爪,来回地看着我和妻子的脸。

“你要去巡礼啊。”妻子抱起美土路的身子,用脸蹭着它的脸颊,“成为蓬莱猫,接受附近哥哥们的参拜吧。”

“喵。”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美土路淡淡地回了一声。

两个星期后,我们向“猫之圣地”出发了。自家车里装着猫的粪兜和猫食,还有装着美土路的宠物箱。

为了保障长途驾驶不出差错,我们在前一天晚上,便早早躺到了床上。可一闭眼,脑子里便涌现出许多事来。我和妻子都无法安睡。我们俩从床上下来,去看猫的情况,只见美土路在自己的窝里,小心地蜷缩着身子,发出“咝咝”的酣睡声。也许是因为看到它熟睡的样子,和往常没有变化,我们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之后我们全都马上进入了梦乡。

今天还是第一次带着美土路驾车远行。因为通常,都是要带它去医院时,才把它放到宠物箱里,所以,开始的时候,它显得十分警觉。不过等到汽车驶上高速公路时,它才好像发觉,情况和往日不同。

“我想让它出来透透气!……”汽车第二次停入停车场时,妻子这样对我说。

被放到宠物箱外面的美土路,一边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一边紧紧抓着妻子的胸,扫视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景色。我们第一次停车休息时,它因为害怕,而不敢从箱子里出来,因此这次,它一定安定了下来。

下午两点过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虽然路上并不那么拥堵,但由于在途中,经常停车休息,检查美土路的状况,所以,这花费了很多时间。但我们还是觉得很快就到了。

把车停到旅店的停车场后,我们办理了入住手续。之前我已经向八木告诉我的那家旅店,提前预订了房间。

“您是打算来巡礼的客人吧?”前台的男子一边确认预约票据,一边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并问道:“这里离圣地近吗?”

“从这里能走到圣地的入口,不过,每隔三十分钟,会有班车开出,所以,请您还是坐班车去吧。这是时刻表。”

“谢谢。我听说为了不和其他的猫弄混,志愿者团体会为主人,办理巡礼登记,请问登记手续在哪儿办理?”

“下了班车不远,有个活动房屋的事务所。请您在那里办理手续。办理时间到下午五点。您是第巡礼吗?”

“是的。”

“您很担心吧,其实一点也用不着担心。”为了缓解我们的紧张,前台人员说,“现在志愿者们的服务很周到,猫咪们也知道,自己该回到哪里去。如果您实在放心不下,那里有专业的咨询师在候命,您随时可以找他们咨询。”

“谢谢你的关心!……”我点头哈腰地笑着说。

前台人员叫来了男服务员。把旅行包交给服务员后,我提着猫的粪兜、妻子提着装着美土路的宠物箱,一路向房间走去。

“下一趟班车该发车了。”共度了将近一小时后,我对妻子说。妻子一下子变得沉默不语,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站起身来,催促着说:“美土路,出发前再上一趟厕所吧。”

美土路像是听懂了一般,直直向粪兜走去,蹲在沙子上如厕。

“它知道我们在向圣地的边缘走去吧?”

“也许吧。”妻子回答说,“洞窟里的空气、同伴身上的气味,那些东西,它都能用皮肤感觉到啊。”

刚打开宠物箱的盖子,美土路就“喵”地叫了一声,自己钻了进去。离开房间时,妻子坚持说要自己提箱子。

旅店的班车,为了充分利用内部空间,将座位设计为对面式。同乘一车的旅客,有一对和我们同龄的夫妇,和一位打扮得很文雅、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算上我们一共三组人。坐在我们对面座位的老太太,膝上放着一只旅行包,一只毛色整洁的黑猫,从包里探出头看着我们。箱子里的美土路,也凝视着黑猫。

班车在山路上颠簸了大约十分钟左右,到达了圣地的入口。一下班车,我顿时感到空气的气味有些不同。好像混合了湿润的猫毛味,和水果腐败的酸甜味,味道十分奇怪。

正如旅店的前台人员所说,眼前不远处,有一家活动房屋的事务所。那是保护“猫之圣地”的自然环境、保护前来巡礼的猫,免遭事故的志愿者组织。由于美土路是室内饲养的猫,没见过世面,所以为防不测,我们决定,办理巡礼登记手续。

负责办理的女人,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上,身穿印有志愿者组织标志的黄色运动衫。按照她的指示,我在登记单上,填写了必要事项。办完手续后,她给了我一条带有号牌的白布项圈。我花了五百日元手续费。

“项圈等于是白送的。”我付完钱后,那个负责办理的女子,略带歉意地小声说,“不管怎么说,运营费我们不能不收。如果认为那条项圈,只是条白色带子的话,还望您见谅。不过,好歹那个项圈,也有驱除跳蚤的效果。另外,为了不让巡礼完回来的猫咪迷路,工作人员还要用望远镜,检查上面的号牌。”

“要是我们家美土路回来的话,那个项圈一定能变成美好回忆的纪念品。”妻子说道。

她从箱子里抱出美土路,给它戴上了挂有“216”号牌的项圈。若是平时,它肯定会不情愿地大闹一阵,可是今天它很乖,仿佛被人施了催眠术一样,十分平静。美土路的身上,也开始散发出刚下车时,闻到的那股水果腐败般的酸甜气味。

离开事务所,我们走下一条缓缓的坡道,只见沿着河水干枯的沼泽围着绳索。沼泽对面是一片广阔的河滩,那里聚集着很多猫。再往前,便是郁郁葱葱的小树林了。

“请各位都把猫咪放在这里吧。”身穿黄色运动衫、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的男监察员指示道,“绳索的对面就是猫的世界。人类不能再向前走,拍照和摄像也是禁止的。”

我对监察员的话表示同意,向抱着美土路的妻子,努了努下巴。妻子紧紧抱着美土路,把它轻轻放下来后,抚着它的头说:“你一定要回来啊,美土路。我会把粪兜里的沙子,全部换成新的,等你回来的时候,鲣鱼干让你吃个够。”

“美土路很聪明的,一定会回来的……是吧?”美土路盯着我们的脸,眨了两下眼睛后,慢慢向右转去,从绳索下面穿了过去。

在班车里见到的那只黑猫,正在干涸的沼泽中央等着美土路。平时见到别的猫,都要充满警戒,不敢接近的美土路,这次却丝毫没有恐惧的样子。两只猫互相嗅着对方的气味,好像认作了旅伴,互相挨在一起,向河滩上的同伴走去。

“美土路!……”妻子向美土路远去的背影喊着,可美土路连头也不回。也许,它已经处在种族本能的支配之下了吧。妻子表情不安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没事的,它和我们家克劳斯克在一起呢。”说话的是同乘一辆班车的,那位矮小的老太太。妻子放开我的手,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眼角,向老太太点头示意了一下。我也照着妻子的动作点了一下头。

“这回是第三次来巡礼了。”老太太说道,“当然,克劳斯克今天是第一次。前两次的时候,那些猫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老太太还说,以前都是和老伴一起来的,可是与自己相伴多年的老伴,如今已经去世。自己的腿脚也不灵便,恐怕带克劳斯克来的这回,是最后一次巡礼了。

听着老太太的话,我这才注意到,老太太的手里,握着两条已经非常破旧的白布项圈。前面的两只猫,巳经寿终正寝了吧。或许克劳斯克对这位老太太而言,是她最后的家人。

美土路和克劳斯克,进入了聚集在河滩上的猫群,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它们的身影了。野猫和家猫混在一起,数量大概有上百只。形形色色的猫组成的巨大猫群,簇拥着覆盖了河滩。所有的猫都向森林方向转着头,紧紧趴在地面上。

“森林深处,一定有神圣的洞窟。咱们对着那个方向,默默祈祷吧。”

听了我的话,妻子也点了点头。

“小时候我在神社院子里,看到的那些猫,也是那个样子。”

“再看一会儿吧。”老太太说,“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要开始了哟。”

夕阳西下,四周昏暗了下来,就在我们感觉到。似乎有些寒冷的时候。猫群突然发生了变化。

猫群刚才一直好似膜拜般地低着头,这时却一起抬起了头,四只脚牢牢踏在地面上。水果腐败般的气味,变得浓烈起来,整个河滩的空气,仿佛静电一般,噼里啪啦地震响起来。

那群猫突然一同开始鸣叫。那并非交尾期发出的、拉得长长的叫声,而是“喵喵……喵喵喵”的音律整齐的声音。猫群最初凌乱的声音,不久便整齐划一,变成了一丝不乱的大合唱,在暮色中回荡。

叫声和开始时一样,突然停了下来。这一次,瞬时变得鸦雀无声的河滩上,出现了另一种情形。从刚才还一动不动的猫群一角,一只猫迈出了步子,随后又一只猫跟着迈出,然后是另一只……队列的顺序,好像有着严格的法则,既没有哪只猫,想要排到前面插队,也没有互相谦让,为对方腾出队列空位。轮到自己时,就会像计算好一样,准确地跟在前一只猫的身后。走在最前头的猫,沿着猫群的外围,做着顺时针走动。不久,猫群的队列,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犹如用圆规画出的一般。然而,那只猫在围着猫群周围,转了一圈后并未停下。

猫群目无旁睹地继续行动,队列扩大成一个两三层的巨大旋涡。或许是笼罩在河滩的气味所致,看着旋涡的运动,就会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吸入了其中一般。

处在旋涡中心的猫群逐渐变小,直到最后一只猫,终于行动起来了的时候,走在队列先头的猫,突然改变了路线,向阴暗的森林走去。猫群组成的巨大旋涡,就像抻线团一样,越变越小。随着猫群排成念珠般的队列,缓缓离开河滩,那股酸甜的气味,也随之变淡。不久之后,队列里的最后一只猫,也仿佛被吸进漆黑的森林,消失不见了。

周围完全黑了下来……

“之后,美土路就会和同伴一起,穿过漆黑的森林,进入不为人类所知的洞窟中了。”一直默默观看巡礼的妻子,缓缓张开了嘴,声音里夹杂着叹息,“也不知道森林冷不冷。可千万别下雨啊。”

“没事的。”老太太把手放到妻子肩上,用好像盼望明早到来的声音说,“明天一定会是好天气的。”

第二天早上,我和妻子早早起床,离开旅店。我们没有乘坐班车,而是借着散步,走在山路上。我提着空空如也的宠物箱,妻子把装着鲣鱼干的袋子,悄悄地藏进了包里。

老太太说得不错,天空晴朗无云,清澈透明。来到圣地的入口,只见事务所门前的广场上,站满了和我们一样性急的主人们。也有人像参加郊游一样,在地上支起椅子,吃着早饭。

我们在广场上溜达,在自动售货机前买橘汁喝,消磨着时间。上午八点过后,事务所安装的扩音器里,开始响起叫号的声音,不过号码还比较小,还要有一段时间,才能念到美土路的号码。

九点过后,旅店的班车到达了这里,昨天认识的那位老太太,一手提着旅行包,缓步从车里走了下来。因为是第三次来巡礼了,所以,她对猫回来的时段把握得很准。

“你们好像很早就来了吧。”听老太太这么一说,我们不禁感到一丝羞怯。

因为号牌念到了第二百多号,所以,我们也向休息处走去。先被念到的号,是老太太的克劳斯克的号码。虽然确信它一定会平安无事,可是看到爱猫的身影,老太太还是压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老太太抱着克劳斯克,一直摩挲着它的脸,仿佛在疼爱自己的孙子。

“真慢呀。怎么还不到美土路啊。”仿佛看到了妻子的心神不宁,扩音器里传出了“216号”的叫声。我和妻子把身体探过绳索,扫视着河滩的每一处。

“喂,美土路!快到这里来呀!……”妻子最先看到了美土路。

美土路在河滩正中,一脸茫然。听到妻子的喊声,只见它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确认是我们的身影后,它便快步向这边跑来,冲过干涸的沼泽,扑到了妻子的怀中。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啊。”

妻子的脸上笑出了敏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把好不容易带来的鰹鱼干,都忘得一干二净。美土路的身子,被一下抱住,有些疑惑似的吐了口气。这只猫还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

这次,我抚摸了它的头。它身上沾着污泥和枯叶,虽然很脏,那股水果腐败般的酸甜味,却已荡然无存。老太太说得果然不错。忽然间,美土路以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悠然打了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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