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德福洗过澡,刮过胡子,还刮出了一个伤口,然后穿上西装。他已经听过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新闻,之后还转到“德国之声”,因为有时舰队街奉命封锁消息时,外国媒体早已先行一步。但他没听到播报员愉快地提及某位英国情报组织资深官员浪迹天涯或在莫斯科现身。他吃了一片吐司和果酱,打几个电话,但英国清晨六到八点是死寂的时刻,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出门。

在平常的日子,他会步行穿过公园到总部,给自己几个小时在桌前阅读夜间送进来的外馆报告,为十点钟在波的密室举行的祈祷会做好准备。

“这个落雨的早晨,我们东边前线的情况如何啊,杰克?”轮到布拉德福时,波会用戏谑的崇拜语气说。然后就是一片充满崇高敬意的静寂,因为伟大的布拉德福就要给他的头子做简报了。

“海鳗送来一些相当好的情报,是骗子去年的贸易数据,波。我们必须用特别的袋子送呈财政部。否则现在正是淡季。每个人都度假去了,对方也是。”

但这天并不是平常的日子,布拉德福不再是波每回向来访的西方联络组织救火员介绍时吹捧上天的掩护行动老手。他是在最近的丑闻中遭罢黜的官员,走下公寓前方的街道时,他敏捷的目光也比平常更有警觉性。八点三十分。首先他往南走,穿过绿园,像平常一样快步走,或许还稍快一些,如此一来,奈吉尔的监视人员如果跟着他的话,不是得气喘如牛,就是必须呼叫其他人赶到他前面。夜雨停了。有害健康的温暖晨雾笼罩池塘与垂柳。抵达林阴大道后,他拦了一部出租车,吩咐司机开到托腾翰院路。他下车又步行一段路,再搭第二部出租车到肯迪许城。他的目的地是坐落于山坡的一幢灰色的维多利亚式别墅。山脚的房合仍很破旧,窗户嵌着铁皮浪板,防止有人占用。但山坡较高处的沃尔沃旅行车与柚木窗框的天窗,证明这里是中产阶级安居落户的所在,绵长的花园立着色彩缤纷的攀架和半完工的轻艇。布拉德福不再匆忙赶路。他缓慢上坡,有佘裕注意到所有的事:这是伴我一生的步伐,这是微笑。一个漂亮女郎经过他身边要去上班,他大度地和她打招呼。她淘气地向他眨眨眼,证明她不是盯梢的人。他在十八号前停下脚步,像有意购置的买家,退后一步,审视着房子。巴赫和早餐的香味从一楼的厨房传出来。标示着18A的木箭头指向地下室的阶梯。一辆男式自行车锁在栅栏上,弧窗上挂着社会民主党的海报。他按门铃。一个穿着鲜艳运动衫的女孩开门。才只十三岁的她已散发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气息。

“我叫妈妈。”他还来不及开口她就说,然后猛地转身,他看见她裙裾飘荡。

“妈咪。有人。

找你的。”她说,从他身边走下阶梯,去上她高贵的学校。

“哈啰,贝琳达,”布拉德福说,“是我。”

贝琳达走出厨房,停在楼梯下,叹了口气,然后朝一扇关着的门扬声大叫:“保罗!快下来,拜托。杰克·布拉德福来了。我相信他一定有什么事。”

他或多或少知道她会大叫,尽管并没太大声,因为贝琳达一开始总是会有很糟的反应,但一会儿之后就会变得亲切可人。

他们在松木装潢的客厅里,坐在柳条编制的矮椅子上,一移动就吱吱嘎嘎宛如翅膀拍动。巨大的白纸灯罩在他们头上斜斜晃动。贝琳达倒了咖啡在手拉胚的马克杯里,加了天然糖。她的巴赫仍然在厨房里奋力演奏。她有双黑眼睛和源自童年的怒气——年已五十的她,脸上仍挂着随时准备与母亲吵嘴的神情。她渐灰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发髻,颈上一条颇像豆蔻串成的项链。她走动时,辛苦地在土耳其长衫中跋涉,好像她恨那件衣服似的。坐下时,她伸长膝盖,不住摩挲手指关节。然而她的美挥之不去,仿佛她拒绝承认的身份;她的平庸就像拙劣的伪装,逐渐掩藏不了她的真面貌。

“他们已经来过了,可能你还不知道,杰克。”

她说,“他们晚上十点来的。在门阶上等我们从小屋回来。”

“他们是谁?”

“奈吉尔、罗瑞莫,还有两个我不认识。全是男的,当然。”

“他们说他们来干吗?”布拉德福问,但保罗制止他。

你绝对不会对保罗生气。透过烟斗的云雾,他脸上挂着通情达理的微笑,即使粗鲁无理时也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杰克?”他说,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低垂在手上像个麦克风。

“审问的审问?你们的人没有宪法上的根据,你知道,杰克。即使是在这个政府里,你也只是个被聘用的人,恐怕。”

“你很可能不知道,保罗针对保守党的准军事部门日渐上升写过很广泛的探讨文章。”贝琳达努力想用一种严厉的声音说话,“如果你抽空看看《卫报》,就会知道,但你又不看。最近的一篇,他们给了他一整页的版面。”

“真是去你的,杰克。”保罗愉快地说。

布拉德福微笑。保罗微笑。一只老英国牧羊犬漫步进来,蜷缩在布拉德福脚边。

“还有,你想抽烟吗?”保罗说,他对人们的需求一贯敏感。

“恐怕贝琳达不让人抽纸烟,如果你非要不可的话,我可以给你小小棕色的上好货。”

布拉德福掏出一包脏兮兮的香烟,点了一根。

“也去你的,保罗。”他平静地说。

保罗很早就有所成就。二十年前,他已为非主流的戏院写出前景看好的戏剧。现在还在写。

他很高,但绝非体格强健那种类型。据布拉德福所知,他两度申请加入“公司”。但每次都被断然拒绝,即使布拉德福没从中作梗也一样。

“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一个高级职位来调查马格纳斯,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贝琳达一口气说,“他们很急,因为他们想马上让他升职,好让他尽决展开工作。”

“奈吉尔?”布拉德福难以置信地笑起来,“奈吉尔和罗瑞莫,还有其他两个人?晚上十点作调查?白厅的秘密部门有一半的高干站在你门口,贝儿。没有人会派这种事倍功半的老废物组成调查团!”

“因为是资深的职位,所以必须由资深的人来调查。”贝琳达反驳,脸泛赤红。

“奈吉尔这样告诉你的?”

“对,他说的。”贝琳达说。

“你相信吗?”

但保罗认为这该是他表现勇气的时候了。

“你该他妈的住嘴了吧,杰克?”他说,“滚出我家,现在。亲爱的,别回答他。这真是太戏剧性,太愚蠢了。来吧,杰克。我们随时欢迎你来喝一杯,只要你先打电话。但别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来。抱歉。出去。”

他打开门,像舀水似的挥动他柔软的大手,但布拉德福和那只牧羊犬动也不动。

“马格纳斯跳船了。”布拉德福对贝琳达解释,保罗怒目圆睁,露出“我也会暴力相向”的表情。

“奈吉尔和罗瑞莫根本就是骗你的。马格纳斯逃走,躲了起来,所以他们就捏造了一个案子来对付他,把他当成西方世界的大叛徒。我是他的上司,所以我不像他们那样一头热。我想他是去流浪,而不是失踪,我想先找到他,和他谈谈。”他对保罗说,甚至没费事转头,只是稍稍抬起头让人看得出来差别而已。

“他们暂时让你的编辑闭嘴,其他人也一样,保罗。但如果照奈吉尔的行事风格,不出几天,你的同事就会开始在他们卑鄙的小专栏里批评贝琳达的前一段婚姻,你每次到洗衣店时也会被追着拍照。所以你最好想想应该如何采取行动。同时,再给我们来些咖啡,让我们安静一小时。”

独处时的贝琳达比有伴侣保护时更为坚强。

她的神情虽然有些恍惚,却很放松。她的目光定定地停驻在眼前几英尺处,似乎在暗示说虽然她可能无法像其他人看得那么远,但她对自己眼中所见的信念却比其他人炽亮一倍。他们坐在窗边的圆桌旁,活动百叶窗把社会民主党几个单词割成一条条碎片。

“他父亲死了。”布拉德福说。

“我知道。我读到了。奈吉尔告诉我。他们问我这对马格纳斯有什么影响。我猜这是个诡计。”

布拉德福沉吟半晌才回答:“不完全是。”

他说,“不,不完全是诡计,贝琳达。我想他们是推论,这可能会让他的想法有些改变。”

“马格纳斯总是要我把他从瑞克手里救出来。我尽力而为。我还试图解释给奈吉尔听!”

“怎么救,贝琳达?”

“把他藏起来。替他接电话。说他出国了,其实根本没有。我有时想,这就是马格纳斯加入‘公司’的原因。想找一个藏身之处。就像他和我结婚,只是因为害怕与洁米娜结婚的风险一样。”

“谁是洁米娜?”

“她是我在学校里的密友。”她脸上笼罩不快的阴霾,“太亲密了。”阴霾缓和下来,转变成忧郁。

“可怜的瑞克。我只见过他一次。在我们的婚礼上。酒会进行到一半时他不请自来。我从没见过马格纳斯比那时更快乐的样子。除此之外,他就只是电话里的声音。他有很好听的声音。”

“当时马格纳斯有其他的藏身之处吗?”

“你指的是女人,对不对?你可以直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已经不再在乎了。”

“只是他可能躲起来的地方。没别的意思。

某个地方的小茅屋。某个老朋友。他会到哪里去,贝琳达?谁会收留他?”

她不再交缠的双手显得非常优雅,而且表情丰富。

“他会到任何地方去。每一天他都是个崭新的人。他回家时又变了个人,我必须努力适应他。但一到早上,他又变成别人了。你认为他是这样吗,杰克?”

“你呢?”

“你总是用别的问题来回答问题。我都忘了。

马格纳斯也玩同样的把戏。”他等待着。

“你可以试试看赛芬。”她说,“赛芬永远都很忠实。”

“赛芬?”

“肯尼·赛芬顿·鲍伊。洁米娜的弟弟。‘就我的品位来说,赛芬顿太过有钱了。’马格纳斯以前总是这么说。表示他们两人势均力敌。”

“马格纳斯会去找他?”

“如果情况够糟的话。”

“他会去找洁米娜吗?”

她摇摇头。

“为什么不会?”

“就我了解,她近来一直换男朋友。”她再次脸红地说,“她不可捉摸,一直都是这样。”

“听过一个叫文沃斯的人吗?”

她摇摇头,仍然思索着弦外之音。

“在我的时代。”她说。

“波比?”

“我的时代因玛丽而结束。如果有波比存在,算玛丽运气不好。”

“你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贝琳达?”

“奈吉尔也这样问我。”

“你怎么告诉奈吉尔的?”

“我说我们离婚之后,我就没理由要听到他的消息。我们结婚六年。没有小孩。这是个错误。

为什么要死灰复燃?”

“这是实话吗?”

“不,我说了谎。”

“你隐瞒了什么?”

“他打电话了。马格纳斯。”

“什么时候?”

“星期一晚上。保罗出去了,感谢上帝。”

她停顿一下,侧耳倾听保罗打字机的声音,从楼上滴滴答答传下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我想他喝醉了。那时很晚了。”

“几点?”

“应该是十一点左右。露西还在写作业。我规定她十一点以后不准写功课,但她在写法文普通级模拟考题。他用公用电话打的。”

“用现金?”

“对。”

“在哪里?”

“他没说。他只说:‘瑞克死了。我希望我们有个小孩。”

“就这样?”

“他说他一向恨自己跟我结婚。现在他认命了。他了解自己。而且他爱我的努力尝试。谢谢。”

“就这样?”

“‘谢谢。谢谢所有的一切。而且请原谅糟糕的部分。,然后就挂断了。”

“你告诉奈吉尔了?”

“你干吗不停地问?我觉得这不关奈吉尔的事。在他们考虑让他升职的时候,我不想说他那天深夜打电话来时喝醉酒,显得多愁善感。算是以德报怨吧。”

“奈吉尔还问你什么?”

“只是些个性的问题。我有理由怀疑他同情共产主义吗?我说牛津。奈吉尔说他们已经知道。我说我不认为大学里的政治活动有多少意义。奈吉尔也同意。他曾有过古怪的举止吗?不稳定——酗

酒——沮丧?我又说没有。我不能说一个醉酒的电话就叫酗酒,但就算他酗酒,我也不会去向马格纳斯的那四个同事张扬。我觉得应该要保护他。”

“他们应该更了解你一些,贝琳达。”布拉德福说,“你会亲自把工作交给他吗?”

“什么工作?你说没有任何工作的。”她对他提高警觉,终于也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骗她。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份工作。层级很高,责任很重的工作。你会让他得到吗?”

她微笑。非常美。

“我会,为什么不?我和他结过婚。”

“你现在比较通情达理。你今天就会让他得到吗?”

她咬着食指,愤然皱起眉头。她在顷刻之间就改变心绪。布拉德福等着,但什么都没发生,所以他又问她另一个问题:“他们有没有问起在格拉茨的那段时间?”

“格拉茨?你指的是他在陆军那段时间?老天爷哪,他们没问那么久以前的事。”

布拉德福摇摇头,似乎是在说他永远无法理解这个不合常理的世界。

“他们想证明格拉茨是一切问题的起源,贝儿。”他说,“他们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推理,说他在那里服役时落入盗贼之手。你觉得怎样?”

“他们太荒谬了。”她说。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他在那里很开心。他回到英国时变了个人。

‘我完整无缺。’他不停说,‘我完成了,贝儿。

我已经找到另一半的自我。’他圆满完成任务,觉得很骄傲。”

“他谈过是什么样的任务吗?”

“他不能谈。那是机密,而且太危险了。他只说,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会以他为傲。”

“他提到他曾参加过的行动名称吗?”

“没有。”

“他提过线人的名字吗?”

“别荒谬了。他不会这样做的。”

“他提过他的指挥官吗?”

“他说指挥官很出色。对马格纳斯来说,任何一个刚认识的人都很出色。”

“如果我大声对你说绿袖子,你能想起什么吗?”

“那是英国传统音乐。”

“听过一个叫萨宾娜的女孩吗?”

她摇摇头。

“他告诉我,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她说。

“你相信吗?”

“如果你自己也是第一次,就很难分辨。”

对于贝琳达而言,他记得,缄默永远是上策。

即使她的罪名有任何悖理可笑之处,她仍展现宁静无波的尊严。

“所以奈吉尔和他的朋友就很高兴地走了,”

他说,“你呢?”

她的脸在窗子里映成一幅剪影。他等着她抬头或转头面向他,但没有。

“你会到哪里去找他?”他说,“如果你是我的话?”

她仍然没移动,也没说话。

“某个靠海的地方?他有这些梦想,你知道的。他把梦想切开,分给每个人一小片。他曾经给你某种说法吗?苏格兰?加拿大?驯鹿的迁徙?某个照顾他的好女人?我必须知道,贝琳达。

我真的必须知道。”

“我不会再和你谈了,杰克。保罗是对的。

我不必这么做。”

“不管他做了什么?不打算救他?”

“我不信任你。特别是你表现得这么客气的时候。你创造了他,杰克。他必须做你交代的任何事。做什么样的人。和谁结婚。和谁离婚。如果他做错了,你的责任和他没有两样。除掉我很容易——他只是给我门锁钥匙,然后去找律师。

他打算怎么除掉你,假设?”

布拉德福朝门走去。

“如果你找到他,告诉他别再打电话。还有,杰克,”布拉德福停下脚步。她的神情又变得柔和,充满希望。

“他是不是在写那本他一直想写的书?”

“什么书?”

“即将改变整个世界的伟大自传体小说。”

“他写了吗?”

“‘有一天,我会把自己锁起来,说出实情。’‘你为何要把自己锁起来?现在就说吧。’我说。他不认为他能做到。我不会让露西太早结婚。保罗也不会。我们会给她避孕药,让她有些风流韵事。”

“把他自己锁在哪里,贝琳达?”

她脸上的光彩再次褪去。

“你自己去找吧。

你们大家。他如果没遇见像你们这样的人,就会平安无事了。”

等待,格兰特·雷德勒告诉自己。他们全都恨你。你也恨他们大部分的人。当个聪明孩子,等待你上场的时机。房间里的房间,坐了十个人。假墙上有假窗,假窗外还有塑料花。就在像这样的地方,雷德勒想,美国输掉了与身穿黑色睡衣的棕皮肤小个子的战争。就在像这样的地方,他想——在烟熏黑玻璃的房间里,与人类隔绝—美国会输掉所有的战争,除了最后一战。墙外几码之外就是宁静的外交后花园圣约翰林。但在这里,房间里,他们仿佛置身于兰利,或西贡,没有差别。

“哈利,考虑到最有可能的形势,”但内阁办公室的蒙特乔伊讲话的口气可没半点尊重意味,“你们提出的早期预警恰好陷我们于缺乏远见的立场。再提出来讨论一遍不算过分吧?我想,早在八月,我们睡过一觉之后就把这些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了。”

哈瑞·华斯勒瞪着双手握住的眼镜。眼镜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了,雷德勒想。他透过眼镜看得太过清楚了。他把眼镜放到桌上,用粗短的指尖搔着退伍军人式的平头。是谁拦住你了?雷德勒暗暗咒骂他。你在把英文翻译成英文吗?你因为搭协和客机从华盛顿飞来的时差而变得迟钝了吗?还是你敬畏这些不厌其烦告诉我们他们如何一手创立我们的组织、并慷慨邀请我们坐上首桌吃大餐的英国绅土?你是全球最好的情报组织里最顶尖的人,看在老天的分上吧。你是我的老板。

为什么你不站起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仿佛响应雷德勒无声的请求似的,华斯勒的声音重新启动,机器动力全开,展现应有的分量。

“各位先生。”华斯勒重新开始——只是他把“先生”念成“闲生”。重新上膛,再次瞄准,掌握你的机会,雷德勒想。

“我们的立场,艾瑞克阁下,”华斯勒接着说,朝蒙特乔伊爵士的方向颇不情愿地做了个近似鞠躬的动作,“就是——嗯,所有情报单位对这件事的立场——在这场重要的会议,在这个重要的时间——就是我们一方面拥有广泛数据资源所累积的警讯,另一方面又有让我们更为不安的新数据。”他舔舔嘴唇。我也会这样,雷德勒想。如果我这样高谈阔论,最后一定会嘴角生沫。

“因此,看起来,呃,我们有必要回溯到过去——我们完成之后——呃,就可以借着不久之前才消逝的曙光,追踪新情报的线索,呃,好好加以审视。”他转向波,卜拉梅尔,满是皱纹但纯真无辜的脸绽开歉意的笑容。

“反正你想要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波,为什么你不直说,看我们能不能配合你呢?”

“我亲爱的伙伴,随你高兴,只要你觉得舒服就好。”卜拉梅尔殷勤地说,他此生对每个人都这样说。所以华斯勒又埋头回到他的简报数据,起初把他桌前的文件夹放在中央,接着又摆在右侧,有如放在机翼翼尖上般小心。格兰特·雷德勒三世感觉自己内侧的皮肤因过敏而发痒,努力想降低脉搏速度和血液热度,并信任这场会议里的高层人士。在某个地方,他对自己辩称,总有个了不起、既万分隐秘又无所不知的情报组织。

惟一的问题是,只在天堂才有。

英国人派出了他们通常极难应付、太过能言善辩的团队。霍伯斯鲍恩,安全组织的第二号人物,内阁办公室的蒙特乔伊,外交部的道尔尼,全都姿态各异地懒洋洋坐着,露出或怀疑、或摆明了轻蔑的神情。只有配置改变了,雷德勒注意到,一直以来布拉德福都象征性地坐在卜拉梅尔身边,今天那个位子给了卜拉梅尔的打手奈吉尔,布拉德福高升到主桌,像只老灰鸟怒目圆睁扑向猎物般主持会议。桌子另一侧的美国人只有四个。

在我们的特殊关系里,这是典型的一例,英国人数硬是比美国多,雷德勒想。在实战上,中情局的火力远胜过这些混蛋,约是90比l。而在这里,我们却是受迫害的少数。雷德勒右边的哈瑞·华斯勒,才刚清清喉咙,终于开始努力推动他坚持称之为,呃,发展中形势的复杂计划。雷德勒的左边是迈克·卡佛,伦敦情报站主任,一个被宠坏的波土顿百万富翁,公认聪明出色,但雷德勒却看不出有任何足资佐证之处。在他下方是卓越出众的阿塔利,情报部门快抓狂的数学家,好像一路被抓着头发从兰利飞来。在他们之间,我,格兰特·雷德勒三世,不讨人喜欢,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喜欢,这个来自印第安那州南湾野心勃勃的法律小子,为求升迁不眠不休的努力,把每一个人再次拖到这里,证明早在六个月前就已证明的事,也就是,计算机没捏造情报,没以怨报德,没蓄意毁谤英国情报组织地位崇高的人士。计算机不考虑魅力、种族或传统,只陈述有失体面的事实,而且告诉了不遗余力让自己变得更讨人厌的格兰特·雷德勒三世。

雷德勒颓丧地听着华斯勒笨拙的说明,觉得他自己,而不是华斯勒,才是异类。这位是伟大的哈瑞·E.华斯勒,在兰利是高坐上帝右手边的人物。是《时代》杂志推崇的美国传奇冒险家。不仅参与策划猪猡湾事件,也在越战中主导多项顶尖的情报工作。他让中美洲濒于破产的经济更超乎预期的摇摇欲坠,也与黑手党最出色也最聪明的首脑秘密同谋。而我,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

我在想什么?我在想,讲话都讲不清楚的人,头脑也清楚不到哪里去。我在想,自我表达等同于逻辑,如果以此标准来看,哈瑞.E.华斯勒颈部以上的部分都不存在了,尽管我宝贵的未来还掌握在他手中。

让雷德勒松一口气的是,华斯勒的声音突然重拾信心。那是因为他在读雷德勒的简报数据。

“1981年3月,在一份评估甚具可信度的投诚者报告中……”化名邓伯,雷德勒自动想起,他自己也变成了一部计算机:由资源处安置在巴黎,和一名妓女住在一起。一年之后,变节的却是那名妓女。

“1981年3月,信息情报报告指出……”

雷德勒瞄了阿塔利一眼,希望捕捉他的目光,但阿塔利忙着听他自己的信号。

“1982年3月,波兰情报组织内部的消息来源联络访问莫斯科时得到警告……”化名马斯塔法,雷德勒不寒而栗地回想,在波兰安全单位的审讯中因过度热心协助而死。伟大的华斯勒笨手笨脚几乎跌倒地抛出这个早上最有力的一句话,努力不读错。

“这些迹象的要旨,各位‘闲’生,完全一致。”他宣布,“也就是说,匿名的西方情报组织在巴尔干地区的所有作业,都在布拉格的捷克情报部门掌控中,情报的泄露就在华盛顿的英美情报同盟眼前不断发生。”

但没有人轻举妄动。卡鲁瑟上校没取下他的单眼镜大叫:“老天在上,这个邪恶的骗子!”

华斯勒启示的感动力量已有六个月大了。这个案子长出的芦苇已凋萎,而且没有幽灵吟唱。

雷德勒决定改而聆听华斯勒没说的部分。没提到我被打断的网球训练,例如,没提到我危机四伏的婚姻,我们聊胜于无的性生活,我完全没尽到身为人父的责任,从早晨开始他们就逼我放下一切,指派我一天二十五个小时充当伟大华斯勒的超级奴隶。

“你有律师的训练,你懂捷克语,又是捷克专家。”人事处这样告诉他,“更合适的是,你没什么高尚的良心。去申请吧,雷德勒。

我们得靠你去做一些可怕的事。”没提到我彻夜坐在计算机前,打字打得指头都要断掉了,输人大量看似没有关联的数据。我干吗这么做?我怎么回事?妈呀,我只是觉得我的天分已经阔步迈出我的身体,我必须骑到它背上,奔赴我的命运。

所有过去或现在在华盛顿工作且能接触捷克目标的西方情报官员的名字与记录,无论是核心或边陲的人物,雷德勒只花了不到四天,就把所有不可思议的数据组合完成。他们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名,他们差旅活动的所有细节,行为模式,性生活与休闲嗜好:雷德勒从星期五到星期一不眠不休地完成,让碧伊暗自为我俩祈祷。所有捷克信差、官员、合法或非法进出美国的旅客名字,还分别加上外形描述以防使用假护照。这些旅程的日期与名义上的目的、频率与停留天数。雷德勒花了短短三天三夜就把所有数据整理装订完成,让碧伊觉得他是和校勘处那个会从耳朵里喷出烟来的玛西·摩斯一起做的。

华斯勒仍然无视这些事实与属下崇高的牺牲,继续读那饶舌拗口的段落:“结合我们对捷克在支持以及,呃,以及与外勤情报员通讯之方法的一般性了解。”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印象深刻的静默,因为与会者全忙着思考这句话的含义。

“喔,你指的是职业技巧,哈瑞。”波·卜拉梅尔说,只要觉得可以增添自己声誉的光彩,他绝对不会放过卖弄讥讽的机会。坐在他身边的小个子奈吉尔轻拍头发不让自己笑出来。

“嗯,没错,阁下,我猜这就是我的意思。”

华斯勒坦承道。蓬头乱发的阿塔利走上讲台,雷德勒很出乎自己意料的,竟感觉到一阵紧张兴奋。

阿塔利不用笔记,且有数学家惜言如金的习惯。除了名字之外,他讲话略带法国口音,但他用布朗克斯的拖长语调来掩饰。

“因为指标不断倍增,”他说,“我们部门奉命重新评估1981和1982年全年在华盛顿捷克大使馆屋顶,以及美国境内其他特定的捷克机构,特别是他们在旧金山的领事馆秘密发送的电波束。我们的人重新考虑跳跃距离、频率振动和可能的接收区域。他们追溯在那期间拦截的所有电波,虽然当时我们并没有办法破解他们最初传送的内容。他们准备了一份这些电波传送的时间表,用来比对可疑对象的动作。”

“稍等一下,可以吗?”

小个子奈吉尔的头像狂风中的风向标猛然转动。即使是卜拉梅尔也很清楚地表现出人性的兴趣。被流放到桌子另一端的布拉德福,伸出四五口径的食指指向阿塔利的肚脐。而这也是雷德勒生命中无数矛盾之一,在这个房间的所有人里,布拉德福是他最愿意伺候的人,只要他有机会,尽管——或许应该说是因为——他偶尔努力逢迎这位心目中的英雄,都只换来毫不留情的拒绝。

“听着,阿塔利,”布拉德福说,“你们的人花了很多工夫指出,每次皮姆离开华盛顿辖区,不论是休假或访问其他城市,捷克大使馆传送的某一组特别的电波就会中断。我猜你们又要提出这一点吧。”

“就细节来说,是的,我是要提出这一点。”

阿塔利很愉快地说。

布拉德福的食指仍然瞄准标靶。阿塔利两手仍撑在桌上。

“你们的推论是,如果皮姆离开他们华盛顿电波传送的范围,捷克人就不会费事去和他讲话?”布拉德福提出。

“没错。”

“然后每次他一回首都,他们就啪啦啪啦的又开始了?‘哈啰,是你啊,欢迎回家。’没错吧?”

“是的,长官。”

“好,我们换个角度来说,好不好?如果你要诬陷某个人,是不是也会做同样的事?”

“现在不会。”阿塔利平静地说,“1981年到1982年也不会。十年前,或许吧。但80年代不会。”

“为什么不会?”

“我不会那么蠢。我们都知道,不论接收的一方有没有在听,都要继续传送,这是情报作业的标准做法。我有预感,他们——”他停下来,“或许我应该留给雷德勒先生来谈。”他说。

“不,你不需要,你自己告诉他们。”华斯勒头也没抬地下达命令。

华斯勒的简洁扼要出乎预料。在这样的会议里,出席的每个人都知道,提到雷德勒的名字就算不是绝对的禁忌,也等同于毒咒。雷德勒是他们的卡珊德拉。在损害控制会议上,没人要卡珊德拉来督导。

阿塔利是个棋手,很能把握时间。

“我们侦察到的通讯技术,连在当时都算是落伍的。你可以得到一种感觉,嗅到一点味道。年代的味道。

一种长期习惯的感觉,某个人到另一个人。许多年,也许。”

“喔,这可是非常特别的辩护。”奈吉尔很生气地大叫,仍坐得直挺挺的,不一会儿才倾身靠近似乎同时摇头又点头的主子。蒙特乔伊说:“听听。”几个卜拉梅尔支持者俱乐部的成员也发出相似的农场庄院噪音。空气里有敌意,国家阵线泾渭分明。布拉德福没说话,但涨红了脸。

除了他自己之外,是否每个人都注意到了,雷德勒并不清楚。他涨红了脸,垂下拳头,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卸下了全部防备。雷德勒听到他低声咆哮:“天马行空的废话。”但没听见其余的话,因为阿塔利继续在说。

“我们更重要的发现是关于传送的密码形态。我们一注意到这是较旧的系统之后,就用不同的分析方法来加以解析。就像你不会马上掀开凯迪拉克的引擎盖找蒸汽机一样。我们推论,接收电讯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一定曾接受过某个特定年代的训练,无法或不敢偷取现代的密码数据。我们找寻更基本的线索。我们特别想找的是某些作为传输基础要件的非随机文本证据。”

在座的如果有人真的了解他在说什么,也没显露出来,雷德勒想。

“我们这么做了之后,马上开始检测出某种结构的延续。虽然到现在还很笼统。但确实存在。

这是某种合乎逻辑的语言学延续。或许是一段莎士比亚。或许是霍屯督族的童谣。但的确是以这类延续不断的文本为基础,浮现出某种模式。

而这类文本其实也就是电讯传送的密码本。而我们觉得——或许有些神秘——这份文本,嗯,就像是外勤与基地之间的连接点。我们觉得这几乎是一种个人的身份识别。我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字。最好有,但也绝非必要。在此之后,我们辨别出其余的文本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然后我们就可以破解所有的信息。”

“那是什么时候?”蒙特乔伊说,“大约在1990年,我猜。”

“可能。也可能是今晚。”

顿时很显然的,阿塔利有弦外之音。这个假设别有用意。布拉德福第一个抓住他的话柄。

“为什么是今晚?”他说,“为什么不是1990年?”

“捷克全面性的电波传送有些蹊跷。”阿塔利面带微笑坦承说,“他们随机到处发送信息。

昨天布拉格电台请了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假教授,在全球性的广播里乱吼乱叫。似乎是向某个只能接收到口语消息的人求救。然后一整天我们都收到无线电求救信号——例如从你们伦敦的捷克大使馆发出的高速电波。到现在已有四天,他们一直用高速信号干扰你们英国广播公司的主干电波。就像捷克人在森林里走失了个小孩,所以四处叫喊,希望能传进他耳朵里。”

阿塔利没有回声的声音还没完全消失,布拉德福就已开口。

“伦敦当然有电波传送。”他激动地说,拳头放在桌上像是挑战。

“捷克人当然会来搅局。我的天哪,我们到底要告诉你们多少次?这该死的两年来,皮姆不管到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他们就发送电讯,理所当然的,他们配合他的行动。这是无线电游戏。这是你要诬陷某个人时会玩的无线电游戏。你持续不断,你一试再试,等待某个人精神崩溃。捷克人不是笨蛋。有时我觉得我们是。”

阿塔利毫不费事地把他扭曲的微笑转向雷德勒,仿佛是说:“看你能不能让他们刮目相看。”

雷德勒却涌起不相干的记忆,他想起妻子碧伊光灿灿的裸体跨在他身上,与他做爱,宛如天堂所有的天使都降临人间。

“迈克阁下,我必须从另一个部分着手。”

雷德勒很聪明地直接对卜拉梅尔说出准备妥当的开场白:“我必须从十天前的维也纳讲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阁下,然后再追溯回华盛顿。”

没人看着他。从你必须着手的地方开始,他们在说,做个了结吧。

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雷德勒在他体内脱壳而出,他满心愉悦地欢迎这个自我到来。我是个捉拿逃兵的猎人,穿梭于伦敦、华盛顿与维也纳,皮姆始终在我眼前。我这个雷德勒,正如碧伊每每在麦克风无法监听的地方叫嚣抱怨的,每晚带着皮姆上我们的床,汗水淋漓自我怀疑地不断惊醒,早晨醒来时皮姆仍在我们之间挥之不去:“我会逮到你的,小子,我会钉死你。”这个雷德勒在过去十二个月来——自从皮姆的名字在我面前的计算机屏幕不断闪现——起初是公事公办地追查,后来却变成他的混蛋朋友。在捏造的会议上扮演他认真、值得肯定的同事。与皮姆一家在维也纳森林野餐,然后冲回书桌前,活力十足地把刚刚才尽情享受的一切拆解殆尽。我这个雷德勒太轻易眷恋自己,以至于对加在自己身上的所有束缚迎头痛击;这个雷德勒对伟大的华斯勒,我的主子,每一个生硬的微笑与不经意的鼓励轻拍感激莫名,只有在这个片刻过后,我过度狂热的心才会揭穿他、讽刺他、蔑视他,因为他再次令我失望而惩罚他。

别管我比皮姆资历浅二十年。我在皮姆身上意识到的,就是我在自己身上意识到的:一种刚愎任性的精神,即使当我在和孩子玩拼字游戏时,这种精神也在自杀、抢夺与暗杀的选项中游移。

“他是我们中的一员,看在基督的分上。”雷德勒想对周围昏昏欲睡的权贵大叫:“不是你们中的一员,是我的一员。我们是狂啸不休的神经病,我们两个都是。”但雷德勒当然没失声叫嚣,不论是这些话还是其他话。他沉稳而明智地谈他的计算机。谈一个名叫佩特兹,又名汉普尔与扎沃斯基的男子,他的旅行次数几乎和雷德勒一样频繁,更和皮姆完全一致,但旅行的踪迹比我们两人都更难掌握。

但首先,雷德勒用四平八稳、冷静沉着的声音描述他在八月所面临的情况,当时双方都同意——雷德勒对他的英雄布拉德福投以尊敬的目光——皮姆的案子应该放弃,调查委员会也应解散。

“但没放弃,对不对?”布拉德福说,这次可没费事对他的插嘴提出预警,“你还是在他门口布桩盯梢,而且我敢说你还做了其他动作。”

雷德勒瞥了华斯勒一眼。华斯勒对着双手皱起眉头,意思是别把我,呃,扯进来。但雷德勒没打算接这个球,呆呆地等华斯勒替他出手。

“我们这边的决定,杰克,我们必须善用,呃,现有的资源分配。”华斯勒颇不情愿地说,“我们选择逐步削减——呃,按部就班调整,慢慢地缩减。”

沉默不语的卜拉梅尔露出放手一搏的微笑:“你是说你们仍然继续监视行动?你是这么说的?”

“在很有限的范围之内,非常低调,非常小的规模,波。”

“我以为我们说过要同时撤回我们的狗,哈瑞。我们确实遵守我们这部分的承诺,就我所知。”

“呃,中情局决定尊重协议的精神,波,但也针对,呃,所有已知的事实和指标,采取适当的行动。”

“多谢了。”蒙特乔伊说,像拒绝吃东西的人一样,摔下他的铅笔。

但这次华斯勒回咬一口,而且华斯勒做到了:“我想你可能会发现你的感激险如其分。”他很快地说,并且杀气腾腾地把指关节划过鼻尖。

汉斯·埃布尔契特·佩特兹的案子,雷德勒继续说,六个月前开始出现,乍看之下与皮姆并无任何关联。佩特兹只是另一名在萨尔茨堡东一西会议中现身的捷克记者,因为是新面孔而受到特别注意。年纪较大,退缩但颇有才智,护照上还提供了其他的细节。雷德勒把他的名字加入监视名单,并知会兰利方面进行例行的背景核查。

兰利的答复是“查无负面记录”,但也警告说这不符常规,因为以佩特兹的年纪和职业而言,并不该特别受到注意。

一个月之后,佩特兹再次在林茨现身,为的是采访一场农业博览会。

他不和其他记者打成一片,不打算逢迎任何人,很少在摊位间出现,也没什么报道。雷德勒派他的读报手下搜寻捷克报纸上佩特兹的报道,结果只在《社会主义农民》上找到署名H.A.P的两段文字,论及西方重型拖曳机的限制。然后,就在雷德勒准备忘了他时,兰利方面又传来身份认证的消息。

汉斯·埃布尔契特·佩特兹经证实为亚历山大·汉普尔,捷克情报官员,不久前刚出席在雅典举行的不结盟记者会议。未经授权不得接近佩特兹—汉普尔。静候进一步信息。

听到自己提到雅典之后,雷德勒感觉到安全房间里的气压陡降。

“雅典,何时?”布拉德福恼怒咆哮,“没有日期,我们怎么搞清楚这些情报?”

奈吉尔突然担心起他的头发来。他用他洁净无瑕的指尖一再捻尖一只耳朵上的灰白发角,痛苦地皱起眉头。华斯勒再次插嘴,让雷德勒很欣慰的是,他已开始褪去羞涩与尊敬。

“雅典的会议是7月15到18日,杰克。汉普尔只在第一天现身。他旅馆的房间保留了三晚,但他没睡过半次。用现金付款。根据希腊方面的记录,他在7月14日抵达雅典,而且期间没离开国境。很可能他用另一本护照出境。看起来他好像飞往科孚。希腊航班名单一向像猪

吃的早餐一样乱七八糟,但他好像是飞到科孚去了。”他重复地说,“这一次,我们对这个人非常有兴趣。”

“我们是不是冲过头了?”卜拉梅尔说,他一向在危机时刻更加讲究礼节。

“我的意思是,该死,哈瑞,这是相同的老把戏。巧合之罪。和无线电的事如出一辙。如果我们想陷害某个人,我们也会在他身上玩同样的把戏。我们会在公司里找个老人,有些老朽,但没什么可疑之处,然后我们让他配合那个可怜家伙的行动,等对方说:‘哎呀,我们的人是间谍。’让他们拿枪射自己的脚。容易极了。好吧。汉普尔跟着皮姆到处去。但有什么可以证明皮姆是和他积极配合的伙伴呢?”

“关于这点并没有,阁下。”雷德勒代表华斯勒,假装谦逊地承认,“无论如何,我们那时开始回溯皮姆和汉斯·埃布尔契特,佩特兹之间的关联。萨尔茨堡会议期间,皮姆和他太太也在那里参加音乐节。佩特兹住的地方离皮姆夫妇的旅馆只有两百码。”

“又是同样的老故事。”卜拉梅尔顽强地说,“这是陷害。太明显了。对不对,奈吉尔?”

“这真是太薄弱了。”奈吉尔说。气压再次降低。也许那些机器消除声音的同时也杀掉氧气,雷德勒想。

“你介意告诉我们雅典行踪报告出来的日期吗?”布拉德福问,仍然执着于时间问题。

“十天前,阁下。”雷德勒说。

“通知我们的时间可真是他妈的晚,对不对?”

愤怒的华斯勒发现自己说话的速度加快了:“好了吧,杰克,我们真是他妈的不愿意把还没成熟的数据告知你们的人,免得又只是一串计算机的巧合。”至于对雷德勒,代他受罚的鞭童,他说:“你到底在等什么?”

已经是十天前了。雷德勒埋头在维也纳办事处的通讯室里。夜已深,他假装轻微感冒,推辞了两场鸡尾酒会与一场餐宴。他打电话给碧伊,让她听见他声音里的兴奋,他恨不得飞奔回去,当面告诉她,因为他一向告诉她所有的事,有时事情不太顺利时,甚至还会稍加渲染,以保持形象。但他克制了自己。尽管他的手指关节因极度紧张而僵硬,但他仍勉力尝试。首先他调出皮姆近期进出维也纳的时间,发现,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他造访萨尔茨堡和林茨的日期,与佩特兹又名汉普尔完全相同。

“林茨也是?”布拉德福突然打断他。

“是的,阁下。”

“你跟踪他到那里,我猜——违反我们的协议?”

“不是的,阁下,我没跟踪马格纳斯到林茨。我要我的太太碧伊打电话给玛丽·皮姆。碧伊在女人的闲话家常中间出这个讯息,布拉德福先生。”

“他可能根本没到林茨去。他告诉太太的可能只是掩护的故事。”

雷德勒痛苦地承认有此可能,但温和地暗示这无关紧要,阁下,根据兰利当晚传来的信息,他此刻对他所召集的英美情报主管大声朗读这份信息。

“这是我们查出林茨关联之后的五分钟送到我桌上的,阁下,容我引述:‘佩特兹一汉普尔被证实就是杰兹·扎沃斯基,1925年生于卡斯贝德,捷克裔的西德记者,1981年至1982年间曾九度合法访问美国。’”

“好极了。”卜拉梅尔低声说。

“当然,这几个个案的出生日期都很接近。”

雷德勒勇敢地继续,“根据我们的经验,化名的护照通常和持有者的年龄有一两年的差距。”

在他输入扎沃斯基先生造访美国的日期和目的地之前,他说,他桌上几乎没有任何信息。然而——雷德勒说,尽管意在言外——只要一个按键,所有的东西就兜拢在一起,陆块浮现了,三个年近六十的记者合而为一成某个年龄并不确定的捷克间谍,格兰特·雷德勒三世感谢信号室完美无缺的隔音设备,可以对着镶板墙壁放声大叫“哈利路亚!”和“碧伊,我爱你!”

“佩特兹—汉普尔—扎沃斯基在1981年与1982年造访的每一个美国城市,皮姆也都在相同的日期到访。”雷德勒加强语气说,“在那些日子里,捷克大使馆屋顶秘密传送的电波都暂时中断,我们的推论是,执勤的情报员与来访的管控官正进行面对面的接触。无线电传送因此不必要。”

“真是太好了。”卜拉梅尔说,“我真希望找到想出这一招的捷克情报官员,立刻颁给他我私人的奥斯卡奖。”

迈克·卡佛带着苦恼的谨溪,轻轻提起公文包放到桌上,抽出一叠卷宗夹。

“这是兰利关于佩特兹—汉普尔—扎沃斯基的个人档案,也就是我们认为指挥皮姆的人。”

他像个弯腰展示高科技产品的推销员般耐心说明,只是他拿出来的是陈旧的东西,“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更新几项数据,或许是今晚也说不定。

波,马格纳斯什么时候回维也纳,你不介意告诉我们吧,拜托?”

卜拉梅尔像其他人一样,瞪着他的档案夹,所以他当然不必立即回答。

“我们叫他回去的时候吧,我猜。”他漫不经心地说,翻过一页。

“之前不会,确定不会。正如你说的,他父亲过世真是天意。老头子留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我猜。

马格纳斯可有得收拾啰。”

“他现在人在哪里?”华斯勒说。

卜拉梅尔看看手表。

“我想是在吃晚饭,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是吧?”

“在什么地方?”华斯勒咬着不放。

卜拉梅尔微微一笑。

“现在,哈瑞,我想我不打算告诉你。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里,我们有些权利,你知道的,你们的家伙太急着想盯他的梢了。”

华斯勒如果不顽固就不是华斯勒了。

“我们上回追踪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伦敦机场办登机手续回维也纳。我们的情报是,他已经处理完这里的事,准备回到驻地。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奈吉尔双手合十。他把依然合十的手放到桌上,显示他,不管个头小不小,要开口说话了:“你们该不会连在这里也跟踪他吧,是不是?这真的是太过分了。”

华斯勒揉着下巴。他满面愁容,但并不认输。

他再次转向卜拉梅尔:“波,我们真的需要这些情报。如果这是捷克的欺骗行动,那真是该死的可以了,是我碰过最独特的案子。”

“皮姆是最独特的官员。”卜拉梅尔反驳说,“三十年来,他一直是捷克方面的肉中刺眼中钉。

他值得他们大费周张。”

“波,你必须把皮姆带来,好好审问他所有的生活细节。如果你不这么做,我们就要不停地和这件事纠缠,直到我们头发灰白,有些人进了坟墓为止。他玩弄的不只是我们的秘密,也是你们的。我们有些严重的问题要问他,让一些受过顶尖训练的人来问。”

“哈瑞,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时机成熟,你和你的人想怎么对付他都可以。”

“或许现在就是时机。”华斯勒伸出下巴说,“或许我们该在他正准备高歌的时候动手。趁他还没准备好时突击他。”

“而或许你该充分信任我们的判断,等待时机。”奈吉尔伶牙俐齿地回答,从阅读眼镜的顶端给华斯勒非常安心的一瞥。

这时,一股极其陌生的冲动攫住雷德勒。他感觉冲动从体内升起,无法遏止,不吐不快。在妥协与三思的自我更新循环中,他必须把自己与马格纳斯之间的秘密情谊公之于世,坦露他对这个人的了解无人能及,强调他这场胜利所具有的个人本质,才能继续留在场中央,不至于被踢回他以前坐的看台。

“阁下,您提到皮姆的父亲。”他突然出声,直接对着卜拉梅尔说,“阁下,我了解这位父亲。

我有位在某些方面也颇类似的父亲,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父亲是个三流律师,从来不把诚实当一回事。从不,阁下。但皮姆的父亲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是骗术专家。我们的心理学家曾对这个人做出一份令人十分不安的心理侧写。你知道理查德·T.皮姆在纽约时,捏造出包含一大串假公司的企业帝国吗?从最不可能的人身上借到钱,一些真正举足轻重的人?我的意思是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所以我们面对的是严重的遗传问题,无法摆脱的不稳定因子。我们有一份关于这个的报告。”他把自己操得太累了,但他停不下来。

“我的意思是,老天,你知道马格纳斯竟然疯狂追求我太太吗?我不怪他。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我的意思是,这个家伙什么地方都去。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英国式的冷静只是他外表的伪装。”

这已经不是雷德勒第一次自寻死路。没人听他说话,没人大叫说:“噢,你别说!”等卜拉梅尔开口时,他声音冷淡得就像在怜悯,姗姗来迟。

“没错,嗯,我可以保证生意人都是骗子,你觉得呢,哈瑞?我相信我们都这么想。”他的目光环顾桌上的每一个人,除了雷德勒,然后又回到华斯勒身上。

“哈瑞,我们两个何不密谈一小时,可以吗?如果到了某个阶段必须进行问罪审讯,我相信我们一定要事先同意某些准则。奈吉尔,你何不一起来,证明我们光明正大。其他人——”他的目光落在布拉德福身上,赏他一个信赖的微笑。

“好吧,我们简单说,各位回头见。

读完档案之后,你们应该两个两个一起离开,可以吗?别同时走,免得吓坏这里的城市土包子。

谢谢。”

卜拉梅尔离席,华斯勒不客气地跟着他走,他是个不吝发表意见,也不怕别人知道的人。奈吉尔等他们全离开之后,像个忙碌的殡葬业者匆匆绕过桌子,用兄弟般亲密的姿势拉住布拉德福的臂膀。

“杰克,”他低声耳语,“说得好,演得好。

我们真的困住他们了。和你说句悄悄话,不录音的,好吗?”

中午刚过不久。他们集会的安全房合是一幢仿摄政时代的别墅,窗前横着宝石屏风。温暖的雾气笼罩碎石车道,雷德勒像个谋杀犯踱进雾里,等待布拉德福的庞大身躯占满亮灯的前廊。蒙特乔伊和道尔尼没说半句话地走过他身边。卡佛,和阿塔利结伴,带着他的公文包,更加直言无讳:“我得住在这里,雷德勒。我只希望这次你别弄拧了,否则他们会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

混蛋,雷德勒想。

最后布拉德福终于出现了,一边和奈吉尔咬耳朵。雷德勒嫉妒地看着他们。奈吉尔转身回屋里。布拉德福向前走。

“布拉德福先生,长官?杰克?是我。雷德勒。”

布拉德福缓缓地停下脚步。他一如往常穿着那件脏兮兮的风衣,裹着围巾,点起一根黄色的香烟。

“你要干吗?”

“杰克。我想告诉你,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他做了或没做,我都很遗憾是他,很遗憾是你。”

“他很可能什么都没做。很可能只是从另一边招募了一个人,没告诉我们,你知道他的。我猜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编出来的。”

“他会这么做吗?马格纳斯?自己和敌人斗法,不告诉任何人?天哪,可真厉害啊!如果我敢这样做,兰利不扒了我的皮才怪。”

他不请自来地跟在布拉德福身边。一个警察站在大门口。他们经过皇家骑兵队营房。从阅兵场传来达达的马蹄声,但马儿在雾里隐而未见。

布拉德福走得很快。雷德勒跟得很吃力。

“我真的觉得很糟,杰克。”雷德勒坦承,“似乎没有人能了解,我对朋友做出这样的事,心里会有什么感觉。不只是马格纳斯。还有碧伊和玛丽和孩子们,每一个人。贝吉和汤姆真的是青梅竹马。这件事多少会让我们从各方面来自我考虑。那里有家酒馆。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恐怕我得为了狗的事去见个人。”

“我可以载你到哪里吗?我有辆车和司机,就在转角。”

“我喜欢走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马格纳斯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杰克。

我猜他违反了一些规定,但我们都难免。我们真的彼此分享。是很难得的合作关系。这真是疯狂。

我们真的有特别关系。而且我深信不疑。我相信英美联盟,北大西洋公约,所有的东西。你记得你和马格纳斯在华沙连手干的那桩盗窃案吗?”

“恐怕不记得了。”

“噢,少来,杰克。你让他像《圣经》里描写的一样压低身子穿过天窗,楼下门口还备了几个冒牌的波兰警察,以防猎物突然回家?他说你对他来说就像父亲一样。你知道他有一次怎么说你吗?‘格兰特,’他对我说,‘杰克是大赛里货真价实的冠军。’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如果马格纳斯的写作顺利的话,他就会安然无事。

他内心有太多东西了。他总得放到

什么地方去。”

他在说话之间急促地喘了口气,但他坚持要跟上;他必须让布拉德福充分了解。

“你知道,长官,我最近读了许多关于犯罪心理与创造力的资料。”

“喔,他现在又变成罪犯了,是吗?”

“拜托,让我引述几句我读到的内容给你听。”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等信号灯。

“就道德而言,拥有极富创造性心灵的艺术家全然目无法纪的犯罪行为,与罪犯的艺术手法究竟有何不同?”

“恐怕我弄不懂。一大串字。抱歉。”

“该死,杰克,我们是领有执照的骗子,这就是我的意思。我们的勾当是什么?知道我们的勾当是什么吗?就是把我们偷鸡摸狗的事挂上为国服务的招牌。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凭什么觉得自己和马格纳斯有所不同,只因为他的分寸拿捏小有差错?我不能。马格纳斯仍然是和我一起度过美好时光的那个人哪!而我也还是和马格纳斯一起消磨时光的那个人。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我们已身在网子的两侧。你知道我们有一次曾经谈到变节吗?如果我们叛逃,要到哪里去?抛下我们的妻子儿女和工作,就能海阔天空?我们就是这么亲近,杰克。我们的确想过不该想的事。我们真的想过。我们很不可思议。”

他们走进圣约翰林高街,朝摄政公园走去。

布拉德福的步伐更决了。

“他说他要到哪里去?”布拉德福突然间,“回华盛顿?莫斯科?”

“回家。他说只有一个地方。家。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个人爱他的国家,布拉德福先生。马格纳斯不是叛徒。”

“我不知道他还有家。”布拉德福说,“居无定所的童年,他一向这样说。”

“他的家在威尔士的一个滨海小镇。有一间很丑陋的维多利亚式教堂。一板一眼的房东太太,早上十点就叫他起床。有一天马格纳斯会把自己锁在楼上的房间里写他的蠢东西,直到写出整整十二章皮姆对普鲁斯特问卷的回答。”

布拉德福可能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脚步加快了。

“家是童年的重现,布拉德福先生。如果变节是一种自我的复苏,一定也需要一种重生。”

“这是他的蠢话还是你的?”

“是我的,也是他的。我们一起讨论,还讨论其他更多事。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变节者又再次变节吗?我们也坦率讨论过。这一直都是进出子宫的问题。你有没有注意到变节者——这些疯子全有一项相同的特质——他们都很不成熟。原谅我,他们全有不折不扣的恋母情结。”

“有名字吗,这个地方?”

“对不起?”

“他的那个威尔士天堂。叫什么名字?”

“他没提到地名。他只说离他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城堡很近,一个有豪华宅邸的地区,他和母亲常一起去打猎、在圣诞舞会上跳舞、和仆人很民主地打成一片的地方。”

“你曾经碰到过利用过期报纸的捷克人吗?”布拉德福问。

突如其来的转变风向,让雷德勒不得不停顿,稍加思索。

“这是我一个同事正在进行的案子。”布拉德福说,“他问我的。捷克情报员在散步之前总是翻找上周的报纸。为什么这样做?”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这是标准作业。”

雷德勒恢复精神说,“很老套。但是标准作业。

我们有个情报员也这样,一个双面间谍。捷克人训练过他一段时间,只为了教他如何把感光过的底片卷进报纸里。他们在夜里把他带到街上,让他找个黑暗的角落。可怜的混蛋差点把手指给冻掉了。那时不到华氏二十度。”

“我指的是过期报纸。”布拉德福说。

“当然。有两种做法。一种是利用月份的日期,另一种是利用一周七天的日期。月份的日期很可怕:三十一种标准信息必须牢记心中。例如今天是18日,所以信息就是:‘九点半在布尔诺的男厕后面见面。别迟到了。’如果是6日,就是:‘我的月俸支票到底哪里去了?州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但布拉德福没礼尚往来。

“星期的日子,也大同小异,只是比较短而已。”

“谢啦,我会转告。”布拉德福说,终于停下脚步。

“长官,我想如果今晚能邀你一起晚餐,真是我最大的荣幸。”雷德勒说,渴望获得布拉德福的赦罪。

“我中伤了你的手下,那是职责所在。

但如果我能把私事和公务分开,我一定会是个陕乐的人,长官,杰克?”

出租车已经停下来。

“什么?”

“你想,你能帮我带个口信给马格纳斯吗—友善的口信?”

“什么?”

“告诉他——等事情结束之后——任何时间,任何地方。我永远是他的朋友。”

布拉德福点点头,登上出租车,雷德勒还来不及听到他的目的地,车就开走了。

雷德勒接下来做的事应该写进历史,即使不写进皮姆事件的大历史中,至少也该写进他向有先见之明、却老因乌鸦嘴而惹人厌的个人编年史里。雷德勒奋力找到公用电话想打给卡佛,却发现身上没有英国硬币。他冲进慕贝利弯道,想找一家酒吧,为了换零钱买了一瓶他不想喝的啤酒。

他回到电话亭,却发现电话有故障。于是他急忙回头找他的司机,谁知道司机看见雷德勒和布拉德福并肩走,以为他不用车了,因此开车回贝特西找朋友去了。九点钟,雷德勒突然到美国大使馆,出现在卡佛面前。卡佛正在起草当天大事纪要的电报。

“他们撒谎!”雷德勒大吼。

“谁?”

“那些他妈的英国佬!皮姆插翅飞了。他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憋了一肚子火。我请布拉德福转告他这个破坏力十足的口信,他却甜言蜜语地想让我误入歧途。皮姆在伦敦机场跳机了,他们和我们一样在找他。捷克电台的播音是在玩真的。英国佬在找他,我们在找他,他妈的捷克佬也在到处找他。听我说!”

卡佛在听。卡佛继续听。他让雷德勒说出与布拉德福交谈的经过,结论是此事不该发生,雷德勒逾越权限。他没这样对雷德勒说,但加上了注记,当晚稍后,他另外发给中情局人事官员一封电报,交代要把这条注记加进雷德勒的档案里。

此外他同意,雷德勒或许摸到真相了,尽管是误打误撞,而他也这样告诉雷德勒。因此卡佛稳稳立于不败之地,同时也狠狠捅了这个讨人厌的好事者一刀。划算得很。

“英国人没说实话。”他对他认识的高层人士透露,“我会很小心地盯紧他们。”

校长书房闻起来有致死毒药的味道。卡尔德先生虽然痛恨暴力,却热衷研究鳞翅类昆虫。创办人G.F.格林勃冷酷的画像怒目瞪着嘎嘎作响的皮椅。汤姆坐在其中一张皮椅上。布拉德福坐在他对面。汤姆正看着那张从兰利档案里拿出来的佩特兹一汉普尔一扎沃斯基的照片。布拉德福看着汤姆。卡尔德先生和布拉德福握过手之后,就先告退了。

“这是不是那个在科孚的板球场和你爸一起散步的人?”布拉德福看着汤姆说。

“是的,先生。”

“和你之前的描述完全不同,对不对?”

“对,先生。”

“我想你觉得很好玩。”

“是的。”

“在照片里他没跛脚,所以他走路不会这么一颠一颠的。你爸写信给你吗?打电话?”

“没有,先生。”

“写给他?”

“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去,先生。”

“你为什么不交给我?”

汤姆探手从灰色的罩袍下拿出一个封口信封,没名字没地址。布拉德福拿过来,也收回照片。

“那个警察没有再来烦你吧,是不是?”

“是的,先生。”

“有其他人吗?”

“不算有,先生。”

“什么意思?”

“只是你今晚来真的很奇怪。”

“为什么?”

“今天要补习数学,”汤姆说,“我最不喜欢的。”

“希望你愿意现在就回去上课。”他从口袋拿出皮姆那封皱巴巴的信,递回给汤姆。

“我想你也会愿意收回这个。很好的信。你应该觉得很骄傲。”

“谢谢你,先生。”

“你爸在信里提到一个希德伯伯。是谁?‘如果你运气不好,’他说,‘或者如果你需要一顿温暖的晚餐、笑声或一张过夜的床,别忘了你的希德伯伯。’谁是希德伯伯,他什么时候在家?”

“希德·雷蒙,先生。”

“他住哪里?”

“苏碧顿,先生。搭火车。”

“老人家,是不是?年轻的?”

“我爸小时候受他照顾。他是爷爷的朋友。

他太太叫梅格,但死了。”

他们两人都站起来。

“我爸还好吧,是不是,先生?”汤姆说。

布拉德福双肩僵挺。

“你要去找你母亲,听到没?你母亲和我。没有别人。如果事情变得棘手的话。”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个皮面盒子。

“这个给你。”

汤姆打开来。一个系着缎带的奖章——深红色的,两面都有深蓝色条纹。

“你怎么拿到的?”汤姆说。

“一个人忍受无数黑夜。”钟声响起。

“走吧,做好你的事。”布拉德福说。

这个晚上天气不好。布拉德福正费力穿过窄巷时,暴雨骤然间猛打挡风玻璃。这辆车是公司的加大马力福特,他踩足油门冲向围篱。马格纳斯·皮姆,叛徒,捷克间谍。如果我知道,他们为何不知道?有多少次,用多少方式,他们在采取行动之前需要证据?一家酒馆蓦然出现在雨中。他在前院停车,喝了一杯威士忌,才走向电话。

打我的私人专线,老小子,奈吉尔不吝惜地说。

“照片里的人是我们在科孚的朋友。毫无疑问。”布拉德福报告说。

“你确定?”

“我确定。那个孩子确认了。我确信他很确定。你什么时候要下达撤退令?”

奈吉尔的拳头捂住话筒,发出一阵闷响。但听筒应该没掩住。

“我要那些情报员撤出来,奈吉尔。把他们弄出来!告诉波说别再把头埋在沙子里了,快下命令。”

漫长的沉默。

“我们明天早上5点会传送出去。”奈吉尔说,“回伦敦睡一下吧。”他挂掉电话。

伦敦在东方。布拉德福朝南开,顺着到瑞丁的路标。每一场行动都有台面上和台面下两部分。

台面上是你遵照手册指示的行动,台面下就是你完成工作的方式。

写给汤姆的信是瑞丁的邮戳,他心中复习了一下。周一晚上或周二清早寄出。

他周一晚上打电话给我,凯特说。

他周一晚上打电话给我,贝琳达说。

瑞丁车站像一问低矮的红砖马房,坐落在俗丽广场的一端。大厅有一大张海报,公告长途巴士往返希思罗的时刻表。你就是这么做的,他想。

我也会这么做。你在希思罗机场放出询问苏格兰班机的烟幕,然后跳上长途巴士到瑞丁,让一切隐秘又妥当。他审视长途车站,然后缓缓环顾广场,最后目光停驻在售票亭。他走过去。售票员外套的纽扣眼里别了一个小小的金属轮。布拉德福放五镑到托盘上。

“我想换零钱,麻烦你,打电话用的。”

“抱歉,老兄,不行。”售票员说,继续看他的报纸。

“但你在星期一晚上就愿意换,不是吗?”

售票员的头立即抬起。

布拉德福办公室的识别证是绿色的,有一条透明墨水画的红色斜线横过照片。背面注明说如捡到请送回国防部。售票员正面反面都瞧过以后,递还给布拉德福。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他说。

“高个子的家伙。”布拉德福说,“带一个黑色公文包。可能也打黑色领带。谈吐不俗,态度很好。有一堆电话要打。记得吗?”

售票员消失了一会儿,一分钟之后带着一个精疲力竭、眼花目眩的矮壮印度人重新现身。

“星期一晚上是你值班吗?”布拉德福说。

“先生,我是星期一晚上值班的人。”他小心地回答,好像他可能不再是那个人似的。

“有个打黑领带的绅土,很有礼貌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同事已经告诉我所有的细节了。”

“你给他多少零钱?”

“老天在上,这有什么关系?我要不要给人零钱,随我

高兴,是我的口袋和我的良心的事,和别人没有关系。”

“你给他多少零钱?”

“正好五镑。他给五镑,也拿走五镑。”

“哪一种零钱?”

“全都是五十便士。他要打的不是市内电话。

我问过他,他的回答前后一致。我是说,这又有什么问题呢?有什么不对吗?”

“他付给你的是什么?”

“我记得的是,他给我一张十镑钞票。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我记得的是:他从皮夹拿出一张十镑钞票给我,还说:‘拿去吧。”

“十镑也包括他的火车车票吗?”

“这可完全没有问题。到伦敦的二等车厢单程票价是四镑三十便士。我给他十个五十便士,剩下的就给他小额零钱。现在你还有其他问题吗?我真的希望没有。警察,警察,你知道的。

如果一天一问,最后就搞上六次。”

“是这个人吗?”布拉德福问。他拿的是一张皮姆和玛丽婚礼上的照片。

“但这个人是你,先生。在后面的背景上。

我想是你把新娘交给新郎的。你确定这是官方的调查吗?这张照片太不寻常了。”

“是这个人吗?”

“嗯,我不会说不是,就这样。”

皮姆安然脱身,布拉德福想。皮姆会精准掌握细节。他站在栅栏边审视着平日晚间11点以后从瑞丁准时开往伦敦的火车。你会到任何地方去,伦敦除外,因为伦敦是你买的车票的目的地。

你有时间,有时间去打你那些感伤落泪的电话。

有时间去写那封感伤落泪的信给汤姆。你的飞机在8点40分抛下你飞离希思罗。最迟8点钟你已经掉头了。8点15分,根据机场旅行柜台职员的证词,你已经放出搭机去苏格兰的小小烟幕。

之后,你赶上到瑞丁的长途巴土,拉起帽檐向机场告别,迅速而安静,如你所擅长的。

布拉德福的思绪回到长途巴士的时刻表上。

有时间可耗,他再一次告诉自己。如果说你搭上8点30分的车离开希思罗。9点15分到10点30分之间,瑞丁有六班火车离站,两个方向都有,但你一班也没搭。你反而写信给汤姆。

在哪里写?他走回广场。在那家霓虹灯闪亮的小酒馆里。在那家炸鱼与薯条店里。在那家有妓女坐镇的彻夜营业的咖啡馆里。在这个寒伧广场的某处,你坐下来告诉汤姆,世界终结时该如何自处。

电话亭就在车站入口,明亮的灯光可能是为了吓阻蓄意破坏的人。地板上满是碎纸和纸杯。

涂鸦和爱的誓言掩盖了可怕的灰色油漆。但这是个理想的电话亭,在你道珍重再会时还可以清楚观察整个广场。旁边有一个嵌进墙壁的邮筒。这就是你寄信的地方,说不论发生什么事,记得我爱你。在这之后,你到威尔士去。或到苏格兰。

或者你跑到挪威去看驯鹿迁徙。或者逃到加拿大去,准备花光所有的钱。或者你这些事全做了,但不是在这些地方,而是在你那间可以看见教堂和海的二楼房间里。

回到牧人市场的公寓,布拉德福还不觉得该休息了。

“公司”正式的警方联络人是苏格兰场的刑事督察长贝罗斯。布拉德福打他家里的电话。

“今天早上我提到的那个有爵位的绅士,查得怎么样了?”他问。贝罗斯念出调查细节,从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保留,令他松了一口气。

“你明天能再帮我查一个人吗?”

“很乐意。”

“雷蒙,不管他是不是。名字叫希德或希德尼。老家伙,鳏夫,住在苏碧顿,铁路附近。”

布拉德福很不情愿地打电话到总部,找秘书处的奈吉尔。尽管违反鸡鸣狗盗的本能,他终究知道自己必得顺从。正如他今天下午侮慢美国人时的顺从一样。正如到最后,他总是顺从一样,不是因为他有奴性,而是因为他相信奋战与团队,鄙夷一切。奈吉尔所在之处有一大堆电气伺候,用来干扰电波,防止窃听。

“什么事?”奈吉尔粗鲁地问。

“阿塔利说的那本书。那个文本,他说的。”

“我觉得他太荒谬了。波会向最高层报告。”

“告诉他,试试看格里美尔斯豪森的《痴儿西木传》。我有预感。告诉他们一定要用较早的版本。”

一段漫长的沉默。更多电气。他在洗澡,布拉德福想。他和女人上床,或做任何想做的事。

“你说的那本书名怎么拼?”奈吉尔留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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