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比以往变得更有选择性,杰克。他在我眼里,正如我期盼他也在你眼里。但你也在我眼里。任何对你无关紧要的事都从我身边溜走,仿佛火车车窗外流逝的风景。我可以向你描绘皮姆与倒霉的巴托先生苦恼的对谈,在瑞克的指示下,他一再保证已经付邮,已经处理,每个人都会没事,他父亲会对饭店提出解决方案。或者我们可以拿皮姆寻开心。他夜以继日坐困饭店房间,成为楼下堆积如山的账单的人质,梦想着艾莲娜·韦伯牛奶似的胴体,在伯尔尼那间镶满镜子的更衣室里的婀娜多姿,埋怨自己的胆小,靠贮藏的大陆式早餐川果腹,累积更多的账单,等待电话。或者是瑞克消失在空中的时刻。他没打电话,等皮姆试他的号码时,惟一的响应是像狼嚎一样单调平板的鸣声。

他试希德的电话时找到梅格,梅格的建议就和艾莲娜一样。

“你最好留在那里,亲爱的。”

她的声音暗示旁边有人在听她说话。

“这里有热浪,很多人都烤焦了。”

“希德在哪里?”

“去让他自己凉快啦,亲爱的。’或者是星期天下午,饭店的一切都仁慈地归于寂静,皮姆收拾好仅有的几件随身物品,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走下员工楼梯,穿过侧门,突然置身于一个充满敌意的外国城市——这是他第一次秘密逃脱,也是最轻而易举的一次。

我可以告诉你,皮姆尽管是个未成年的难民,但拥有有效的英国护照,从未挨过饿,而且事后回想起来,也从不缺温言婉语款待。他替修道院做蜡烛的浸油脂,清扫神父的过道,替酿酒师滚啤酒桶,替一个老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亚美尼亚人拆地毯包装,他其实可能做出更糟的事:她是个美丽的女孩,老是叹气,摊在沙发上,但皮姆太谨守礼节,无法接近她。他做的就是诸如此类的事,还有更多。所有的工作都在夜间进行,在这个有钟、有井、有鹅卵石、有拱门、烛光摇曳的美丽城市里,一只奔逃的夜行动物。他铲雪,运送奶酪,牵一匹瞎眼的运货马,教抱负远大的旅行社职员英文。所有的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他等待巴托先生的猎犬闻到他的气味,把他送上法庭,尽管此刻我已明白了那个可怜的人对他并不怀恨在心,即使院怒到极点也避免提及皮姆在这个事件里的角色。亲爱的父亲:我在这里很开心。你不必担心我,因为瑞士是个亲切友善的地方,这里提供各种奖学金给想读法律的外国年轻人。

我可以高声说出距第一家仅咫尺之遥的另一家豪华饭店的名字,皮姆坠入凡尘当起晚班侍者,再度成为学生,睡在管线通道下大得像工厂、从不熄灯的地下室宿舍里;他再次对他那张小铁床心存感激,他取乐他的侍者同事,一如取乐他的同学,因为他们都只是一心想回家的提契诺农夫。他满怀希望地随着钟声起床,戴上白色的活动衣领,虽然已经因昨夜的油垢而变厚,但还是比不上韦罗先生衣领的一半紧。

他给有着暧昧神情的夫妇端去香槟与鹅肝酱,他们有时会要他留下,目光中流露出诱人的爱情与洛可可。但再一次,皮姆因为太谨守礼节与不解风情而无法从命。他当时的态度像个带刺的铁丝笼。只有独自一人时他才会耽溺于欲望。即使我听任记忆轻拂略过这些惹人遐思的插曲,我的心仍狂奔到我在伯尔尼车站三等餐厅中遇见神圣的欧林格先生那一夜,通过他的慈悲,这次的相遇改变了我的一生——恐怕也改变了你,杰克,尽管你还不知道改变有多大。

皮姆为什么又注册了一个大学,我依然毫无回忆的耐心。是为了掩护。一如以往,都是为了掩护,就那样。他在一个马戏团的冬季驻地工作,就位于他慎重其事散步之后经常驻足停留的同一个火车站下方。不知为什么,大象吸引了他。任何笨蛋都可以洗大象,但他很诧异地发现,仅靠着帐幕顶端聚光灯泄出的一丝光线,把二十英尺长的刷头浸入水桶,竟是如此困难的事。每天黎明时分,他做完工作后就回家,回到救世军旅馆,他暂时的阿斯科特。每天黎明时分,他看见大学绿色的圆顶透过秋雾凌空升起,像丑恶的小罗马教会挑衅他改变信仰。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进这个地方,因为他有另一个恐惧,比巴托先生的追捕更严重,也就是有着流动资金问题的瑞克会乘着宾利的云雾出现,赶他回家。

他熟练且充满想像力地为瑞克虚构一些事。

我已经拿到我所说的外国学生奖学金。我研读瑞士法、德国法、罗马法和其他法。此外我也上夜校,让自己远离魔鬼。他赞美自己并不存在的导师,敬仰大学里的牧师。但瑞克的情报体系虽然反复无常,却令人印象深刻。皮姆知道,除非让虚构的故事有实质的含意,否则自己永远不能高枕无忧。因此,有一天早上,他鼓足勇气,勇往直前。他先是虚报自己的经历,接着又谎报年龄,因为年龄与经历必须两相吻合才不致穿帮。他把艾莲娜最后一张白花花的钞票付给一个剪平头的出纳,换来一张贴有照片的灰色布卡,注明他的合法地位。我这一生见过无数伪造证件,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感激涕零。皮姆愿意用所有的财富来交换,总值是七十一法郎。皮姆就读的是哲学系二年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到现在仍只有依稀的印象,因为皮姆原来要求的是法律系,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学校告示板上的学生通讯让他学到更多,因为他得以参加一连串不太真实的论坛,接受了欧利和古德劳夫先生痛恨富人、莉普西告诫他财富空虚如幻之后的首度政治炮火洗礼。你也记得那些论坛,杰克,不过是从不同的角度,而且也基于我们很快就会知晓的原因记得它们。

皮姆也从大学的告示板上发现外交乐园艾尔芬诺有一座英国教会的存在。他迫不及待,常常连着两三个星期天都去。他祷告,然后在户外自在翱翔,与任何会移动的东西握手,尽管为数不多。

他深情款款地凝望老妈妈们,与其中几个坠人情网,在她们帘幕深垂的家里吃蛋糕,喝沉闷无趣的茶,用他曲折离奇父母孤零的身世引她们入迷。很快的,他内在那个离乡背井的游子,已经要靠每周一次的英国陈腐气息熏陶才能继续生活。这座拥有后台强硬的外交官家庭、古老大不列颠子民和可疑亲英派人士的英国教会就成为他的学校教堂,以及他所曾背弃的所有教堂。

可以与之匹敌的是三等铁路餐厅,不必工作时,他可以点一杯啤酒,整夜坐在“蓝色唱片”

抽烟抽到想吐,幻想遇见最漂泊不定、浪迹天涯的旅人。今天,车站已经是充塞时髦精品店与塑料装潢餐馆的室内购物中心,但在战争刚结束的年代,这里仍是灯光昏暗的爱德华式驿站,大厅有雄鹿标本,墙壁上是解放的农民挥舞旗帜的壁画,还有永不消散的腊肠与炸洋葱香味。头等餐厅里坐满身穿黑西装领间围餐巾的绅士,但三等餐厅却影影绰绰,酒气充天,满是干非法勾当的巴尔干人,醉意醺然地唱着不成调的歌。皮姆最喜欢的桌子是靠衣帽架的镶板角落,一个名叫伊莉莎白、神圣不可侵犯的女招待会多给他一碗汤。

那一定也是欧林格先生最喜欢的位子,因为他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往这张桌子走,充满爱意地向伊莉莎白鞠躬。他穿着领口挖低车缝镂空折边的传统服装,也对皮姆鞠躬。他烦躁不安地把弄陈旧的公文包,扯着不听话的头发,问道:“我们打扰你了吗?”声音里满是喘不过气来的焦虑,一边还打着那只因皮带系得太紧而呜咽不已的黄色老松狮犬。如今我已明白,这是我们的造物主为他最好的代理人所做的伪装。

欧林格先生看起来长生不老的样子,但我猜他大概五十岁。他的外表苍白软弱,微笑中带有歉意,脸颊有酒窝,但松垮垮的像老人的屁股。

即使最后他终于肯定他的椅子没被更有权势的人占用,仍非常缓慢微弱地放低圆滚滚的身子,仿佛随时会被更有资格坐下的人赶走似的。自认是常客的皮姆,从他毫不抗拒的胳臂上取走棕色的雨衣,找了个衣架挂起来。皮姆暗下决定,他迫切需要欧林格先生和他的黄色松狮犬。当时他的生活正值休耕期,一个星期没和别人说过几句话。

他的动作让欧林格先生陷入无可自拔的感激漩涡里。欧林格先生对皮姆展现最友善的微笑。他从书报架上抓起一份《联邦》,埋头猛读。他低声叫狗守规矩,无甚用处地轻拍它的鼻子,尽管它表现出的耐性已堪称典范。但他说了一句话,让皮姆有机会解释说:很遗憾我是外国人,先生,我还无法听懂你的方言。所以拜托请说高地德语,并请谅解。之后,他又说自己姓“皮姆”,因为他听到欧林格先生告白说他是欧林格,好像这个名字暗含某种骇人的轻蔑意味,接着又介绍那只松狮犬是巴斯托先生,让皮姆霎时极不愉快地联想起倒霉的巴托先生。

“但你的德文说得好极了。”欧林格先生抗议道,“我一下子就以为你是从德国来的!你不是?那么你从哪里来,恕我冒昧?”

这是欧林格先生仁慈的善意,因为当时没有人会真的把皮姆的德文误认为货真价实的德语。

因此皮姆告诉欧林格先生他的生平故事,这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想做的事,然后以他自己椎心刺痛的问题令欧林格先生目眩神迷。他使出浑身解数,让欧林格先生感受到他多愁善感的魅力——但皮姆的努力事后却证明全无必要,因为欧林格先生无可选择地必须与他结交。他赞美每个人,怜悯世间的每个人——但对他们必须与他分享世界的可悲厄运却毫无所感。欧林格先生说他娶了一位天使,还有三个极具音乐天分的天使女儿。他说他继承了他父亲在欧斯特穆第根的工厂,让他非常烦恼。的确也是,因为回想起来,这个可怜的人得每天勤勉地起床,让工厂的运营更有起色。

欧林格先生说巴斯托先生已经跟了他三年,但只是暂时的,因为他还在努力帮他找主人。

为了以相等的慷慨情怀回报,皮姆描述了他在闪电战中的经验,那夜他到考文垂探望姑妈,碰上他们轰炸大教堂;姑妈家离教堂正门只有百来码,但奇迹似的并未夷为平地。摧毁了考文垂之后,他又在想像力的极致力作中化身为海军上将的儿子,穿着晨袍站在宿舍窗前,镇静地观望一波又一波的德国轰炸机飞越学校,好奇他们这次会不会丢下穿得像修女的伞兵。

“但你们没防空洞吗?”欧林格先生大叫,“真是可耻!你还是个孩子,我的天哪!我太太会气炸的。她是在怀德斯维尔出生的。”他说,巴斯托先生一边吃脆饼棒一边放屁。

就这样,皮姆轻快跃进,堆起一个又一个的虚构故事,唤起欧林格先生那种喜爱苦难的瑞士人天性,用战争的残酷引出他心中的中立精神。

“但你当时年纪那么小。”皮姆提到他在布瑞德福通讯学校所受的严格训练,欧林格先生再度抗议,“你没有温暖的窝。你只是个孩子。”

“还好,感谢上帝,他们没用上我们。”皮姆用一种自暴自弃的声音说,一面要结账。

“我祖父第一个去世,接着我父亲也离开人世,所以我不得不觉得我们家就要崩溃了。”欧林格先生不让皮姆付账。欧林格先生或许正呼吸瑞士的自由空气,他说,但他得感谢三代的英国人让他享有此恩典。皮姆的香肠和啤酒,只是迈向欧林格先生快速高涨的慷慨义举的进门阶。接着是提供一个房间,在欧林格先生继承自母亲位于长巷子的房子里。

那不是个宽敞的房间。事实上是很小的一问房。一个小阁楼,是三间里的一间,皮姆的这问位于中间,也只有这间才能让皮姆站直身子,即便如此,皮姆还是得把头伸出天窗才能觉得舒服。

夏季天光彻夜不眠,冬季则冰封雪冻不见天日。

至于取暖,他有一个穿透隔间墙的黑色大型暖气炉,靠走廊里的柴炉烧热。他必须决定让自己冻死或烫熟,端视当时的心情而定。然而,汤姆,在找到杜柏小姐以前,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地方如此满意过。在我生命中,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家庭的快乐。欧林格太太身材高大,性格爽朗,生活简朴。有一次皮姆例行地巡逻房子时,穿过门缝看见她睡着,而且面带微笑。我确信她过世时也面带微笑。她的丈夫像胖墩墩的拖船绕着她团团转,不顾经济因素地把捡来的流浪汉和食客一股脑儿塞给她,而且敬爱她。女儿们的长相一个比一个平庸,演奏乐器可怕至极,让邻居恼怒不已,而且一个接一个嫁给更加平庸的丈夫和更加差劲的音乐家,但欧林格先生觉得他们聪明又可爱——因为他这样想,所以他们也就真的聪明又可爱。从早到晚,移民、时运不济的人和尚未被发掘的天才在他们的厨房川流不息,给自己煎蛋卷,在油毡地板上踩熄香烟头。而如果你没锁上房间可就惨了,因为欧林格先生大有可能忘了你的存在——或者,如果必要的话,说服他自己相信你今天在外过夜,或者是相信你不会介意有陌生人暂住。我们付他多少钱,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们能负担的恐怕几近于零,而且肯定不足补贴欧斯特穆第

根的工厂,因为我最后一次听到欧林格先生的消息,是他快乐地在伯尔尼邮政总局当职员,被他那些博学多闻的同事迷得神魂颠倒。除了巴斯托先生,我惟一能与欧林格先生联想在一起的东西,是他羞怯地用来自我慰藉用的情色藏品。和其他东西一样,这也是可以共享的,而且比《爱情与洛可可女人》更有启发性。

这就是皮姆赖以筑巢的家。他的生活第一次如此完整美好。他有一张床,他有一个家。他与三等餐厅的伊莉莎白谈恋爱,开始想到婚姻与为人父。他仍固定与贝琳达通信,贝琳达觉得有义务告知皮姆关于洁米娜的爱情韵事:“我确信她这么做只是因为你不在她身边。”瑞克即使没销声匿迹,至少也偃旗息鼓,因为他惟一存在的迹象,就是一连串“真正为你好”的训诫,甚至还避开了“外国人的诱惑”与“犬儒主义的陷阱”

等用语,因为他和他的秘书都不会拼这几个词。

这些信显然是匆匆打字完成,而且每次都从不同的地点寄出:“写给东格林斯特德费尔斯的塔普西,伊顿,信封上不必写我的名字”……“写给霍尔邮政总局邮政餐厅的梅洛上校,他负责帮我收邮件”……有一次,一封手写的情书带来些变化,开头写道:“安妮,我甜蜜的小宝贝,你的身体胜过世上所有的财宝。”瑞克一定是放错信封了。

因此,惟一令皮姆抱憾的是一位朋友。一个星期六中午,皮姆每周一次抱着脏衣服下楼洗时,在欧林格先生的地下室遇见他。楼上街头的第一场降雪赶走了秋天。皮姆手上满满的一堆脏衣服挡住视线,让他担心脚下的石阶。地下室的灯光是定时开关;任何一秒钟他都可能陷入黑暗之中,跌在巴斯托先生身上,因为锅炉是它的地盘。但灯光一直亮着,当他轻拂过开关时,他发现有人很聪明地塞了一根火柴棒在里面,一根用J1子削得整整齐齐的火柴棒。他闻到雪茄的味道,但伯尔尼不是阿斯科特——任何有几文钱的人都能抽根雪茄。他看见一张安乐椅,直觉就认为那是欧林格先生要送给每周六拖着马车来收破烂的鲁比先生的礼物。

“你不知道外国人不准在瑞士地下室晾衣服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是方言,而是清晰的高地德语。

“恐怕我不知道。”皮姆说。他环顾四周想找人道歉,却看见一个瘦巴巴的人蜷缩在安乐椅里,一只苍白的长手抓住拼布毛毯直盖到脖子,另一手拿着书。他戴了一顶黑色的贝雷帽,脸上一道下垂的小胡子。看不见腿,但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些尖凸,交叠的样子很不对劲,像是一把钉到一半的三脚凳。欧林格先生的手杖靠在椅边。

抓住毯子的手指间一缕雪茄烟雾。

“在瑞士,禁止贫穷,禁止外国人,而且完全禁止晾衣服。你住在这里吗?”

“我是欧林格先生的朋友。”

“英国朋友?”

“我叫皮姆。”

一只白手的手指发现小胡子,开始捻着往下扯。

“皮姆阁下?”

“叫我马格纳斯。”

“但你有贵族血统?”

“嗯,没什么特别。”

“而且你是战争英雄。”陌生男子说,发出一阵在英文里可能代表怀疑的吸吮声。

皮姆不喜欢这个说法。他告诉欧林格先生自己的身世已是陈年往事,听到旧事重提令他惊慌。

“请问您是哪位,容我这样问?”皮姆说。

陌生男子有些恼怒地搔着脸颊,显然正在考虑选择的范围有多大。

“我叫艾塞尔,打从一星期前就是你的邻居,所以不得不忍受你夜里磨牙的声音。”他说,抽出雪茄。

“艾塞尔先生?”皮姆说。

“艾塞尔·艾塞尔先生。我爸妈忘了给我取另一个名字。”他放下书,伸出一只瘦小的手来打招呼。

“看在老天的分上,”皮姆握住他的手时,他缩手大叫,“轻松一点,可以吗?战争结束了。”

皮姆浑身感觉不对劲,于是把衣服留到第二天洗,走上楼去。

“艾塞尔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第二天他问欧林格先生。

“他或许没有。”欧林格先生有些顽皮地回答,“或许这就是他没有证件的原因。”

“他是学生吗?”

“他是个诗人。”欧林格先生很骄傲地说,但这幢房子和诗人格格不入。

“他写的一定是很长的诗。因为他打字打了一整夜。”皮姆说。

“他的确是。而且用的是我的打字机。”欧林格先生说,他满怀骄傲。

我丈夫在工厂里发现他,皮姆帮欧林格太太准备晚餐的蔬菜时她说。其实是守夜的哈普雷奇先生发现他的。艾塞尔睡在仓库的布袋堆上,哈普雷奇先生打算送他去警察局,因为他没有证件,是个外国人,而且一身臭味,但感谢上帝仁慈,我丈夫及时阻止哈普雷奇先生,让艾塞尔吃顿早餐,然后带他去看医生治他的汗臭。

“他打哪儿来?”皮姆问。

欧林格太太不同以往地有些戒备。艾塞尔从那边来,她说——那边就是边界的另一边,那边就是瑞士之外误入歧途的欧洲,在那里人们开坦克而不搭公交车,饥饿迫使他们不顾礼节地抢夺食物,而非从店里购买。

“他怎么到这里来的?”皮姆问。

“我们认为他是走路来的。”欧林格太太说。

“但他走路不太行。他跛脚,而且弱不禁风。”

“我们认为他意志坚强,而且不得不做。”

“他是德国人吗?”

“德国人有很多种,马格纳斯。”

“艾塞尔是哪一种?”

“我们没问。也许你也不该问他。”

“你从他的声音猜得出来吗?”

“我们也不猜。对于艾塞尔,我们最好别好奇。”

“他怎么病的?”

“也许是因为战争的折磨,像你一样。”欧林格太太露出过于谅解的微笑说,“你不喜欢艾塞尔吗?他打扰你了吗?”

他根本不和我说话又怎么打扰我呢?皮姆想。我听见的只有欧林格先生打字机的咔嗒咔嗒声,他下午来访的女客销魂心醉的呼喊,以及他拄着欧林格先生的手杖到盥洗室的瘸脚走路声,看见的只有他的伏特加空瓶,他飘荡在走廊的雪茄蓝色烟雾,以及他消失在楼梯的苍白空虚身影。

“艾塞尔很棒。”他说。

皮姆早就认定圣诞节会是他一生中最喜悦的一天,而且的确也是——除了瑞克的一封惨绝人寰的信,描述“苏格兰荒野的一栋私人小旅馆万般皆缺,任何一种生活必需品都是天赐之福”。

我后来发现,他指的是,格林依戈那度假地。平安夜。皮姆是其中最年轻的一员,负责点亮蜡烛,帮欧林格太太把礼物放在树下。很美妙的,一整天都昏昏暗暗,到了下午,厚厚的雪片开始在路灯下飞舞,阻塞了铁道。欧林格家的女儿在护花使者的伴送下抵达,接着是一对从巴塞尔来的羞涩的新婚夫妇,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们的记忆有些模糊。然后是一个法国天才,名叫尚一皮耶,专画鱼的侧面。在他后面,是一个满怀歉意的日本绅士“山”先生——但这个姓非常令人费解,现在我知道了,因为“山”这个字是日本地址的一个用词。山先生在欧林格先生的工厂里扮演某种工业间谍的角色,回想起来着实令我莞尔,倘若日本人真的试图抄袭欧林格先生的生产方法,他们的工业生产必将倒退几十年。

最后是艾塞尔本人缓缓走下木制楼梯,出现在众人眼前。皮姆第一次能好好地审视他。虽然瘦得离谱,但他生就一张圆脸。他的额头很高,一绺斜斜披覆的棕发却让它略显弯曲,而且有股哀伤的气息。仿佛造物主将拇指与食指放在他的两侧太阳穴上猛然将脸往下拉,用以警告他的轻举妄动:从紧箍的眉毛开始,到眼睛,再到浓密形似马蹄铁的小胡子。而在这一切之下,便是艾塞尔的本尊,他的双眼穿透自己的阴影熠熠生辉,一个心存感恩但不容皮姆分享的幸存者。欧林格先生的一个女儿帮他打了一件宽大的背心,穿在他瘦弱的肩头像件披风。

“晚上好,马格纳斯阁下。”他说。他上下颠倒地拿着一顶草编软帽,皮姆看见里面有几个小盒子,包装得很精美。

“为什么我们在楼上从来不交谈?我们像是距离好几公里,而不是二十厘米。你还在与德国人交战吗?我们是盟友,你和我。我们很快就要与俄国人奋战。”

“我想我们会。”皮姆有气无力地说。

“你寂寞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敲我的门?我们可以抽根烟,稍微拯救一下世界。你喜欢瞎扯淡吗?”

“很喜欢。”

“很好,我们就来瞎扯淡吧。”但讲到这里,艾塞尔就止住,忙着转身拖着脚步去招呼山先生了。在这一瞬间,透过披着毛衣的肩膀,艾塞尔给皮姆揶揄甚至几乎是挑衅的一瞥,好像在问自己是否太过轻易地信任别人。

“AberdannkonnenwirdochFreundesein,马格纳斯先生?”

——那么,我们终究是朋友啰?

“Ichwürdemichfreuen!”皮姆发自肺腑地回答,无畏地迎向他的目光——我会很高兴。

他们又一次握手,但这次轻得多。就在此刻,艾塞尔的面容幻化成美好灿烂的微笑,让皮姆的心随之涨得满满的,他对自己许下承诺,此生的所有圣诞节他愿意追随艾塞尔到天涯海角。派对开始,女孩们唱起圣诞歌,皮姆卖力演出,德文不会就用英文代替。接着是演讲,然后是举杯遥祝缺席的朋友与亲戚,就在那时艾塞尔沉重的眼帘几乎盖住眼睛,变得安静。然后,仿佛想甩掉不愉快的回忆似的,他突然站起来,开始打开他带来的软帽,皮姆伸出手来帮他,知道这是艾塞尔圣诞节的惯例。他做了笛子给欧林格先生的女儿,每一根下端都刻上她们的名字。他这双纤弱苍白的手如何雕刻呢?如此灵巧,连隔壁的皮姆都听不见他的动静?他上哪儿找来木材,颜料和刷子?他给欧林格先生的是火柴棒砌成的方舟模型,代表我们这个兴旺家族的彩绘人偶在舱口挥手,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另一个牢狱人生的象征。

给山先生与尚一皮耶的是块方巾,就像皮姆以前曾用迷你缝纫机做给朵莉丝的一样。给巴塞尔夫妇的是一个仿制的木头眼睛,保护他们免于一切痛苦磨难。至于皮姆——我至今仍常抱怨,他竟把我留到最后——给马格纳斯先生,是一本经年使用棕色粗硬布封面的格里美尔斯豪森的《痴儿西木传》,皮姆从未听过这本书,却迫不及待地想开始读,因为这给了他一个敲艾塞尔房门的借口。他翻开书,念出德文题词:“给永非吾人仇敌的马格纳斯阁下。”在左上角,较陈旧的墨迹,是同一只手写的较稚嫩的字迹:“A.H.卡斯贝德,1939年8月”。

“卡斯贝德在哪里?”皮姆未加思索地脱口问道,立时察觉周围有一种尴尬的气氛,似乎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坏消息,除了他,因为大家认为他年纪太轻无法承受。

“卡斯贝德已经不存在了,马格纳斯阁下。”

艾塞尔礼貌地回答,“你读过《痴儿西木传》之后就会了解原因。”

“在哪里?”

“是我的故乡。”

“你送给我的是你自己过往的珍藏。”

“难道你宁愿我送你我不重视的东西?”

而皮姆——他带了什么?上帝保佑,理事主席与总经理之子不善于意味深远的繁文缛节,想不出有什么比一盒雪茄更适合亲爱的艾塞尔。

“为什么卡斯贝德不存在了?”皮姆抓住与欧林格先生独处的机会问。欧林格先生无所不知,除了如何经营工厂。卡斯贝德在苏台德区,他解释说。那是个美丽的温泉城市,每个人都爱去:勃拉姆斯和贝多芬,歌德和席勒。卡斯贝德最初属于奥地利,接着又并入德国。现在是捷克斯洛伐克,改了新名字,所有的德国人都被扫地出门。

“那么艾塞尔属于谁?”皮姆问。

“只属于我们,我想。”欧林格先生凝重地说,“我们必须好好照顾他,否则他们就会把他带走,你可以想见的。”

“他房里有女人。”皮姆说。欧林格先生脸上出现戏谑的神情,泛起红晕。

“我想他拥有伯尔尼的所有女人。”他说道。

几天过去了。第三天,皮姆敲艾塞尔的门,发现他站在敞开的窗边抽烟,面前的窗台上摆了好几本看起来很厚重的书。他一定冻僵了,但他似乎需要流通的空气来阅读。

“出去走走吧。”皮姆厚起脸皮说。

“用我的速度?”

“总不能依我的速度吧,是不是?”

“我的体质不适合拥挤的地方,马格纳斯阁下。如果我们要散步,最好是出城去。”

他们借了巴斯托先生,沿着湍流的阿尔河畔空荡荡的纤道漫步,巴斯托先生停下来撒尿,拒绝前进,皮姆只好竭尽所能地留神任何一个看起来像警察的人。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河谷里,雾气凝浮成恶兆似的烟云,寒意逼人。艾塞尔似乎没注意。他一面吐雪茄烟,一面用柔和愉快的嗓音提出问题。如果他是这样从奥地利步行来,皮姆想,步履危危颤颤,他一定要走上好几年。

“你怎么到伯尔尼来的,马格纳斯阁下?你是乘胜追击还是撤退?”艾塞尔问。

皮姆从不放弃在新页上描绘自己的机会,于是大展身手。尽管一如以往,他给实情加油添醋,重新调整事实以符合他在众人眼中的形象,但出于直觉的谨慎却提醒他要有所节制。诚然,他赋予自己一位尊贵、与众不同的母亲;诚然,他描述瑞克时,赋予瑞克许多未酬的壮志,如财富、战功与每日觐见领主的尊荣。但在其他方面皮姆却很克制,也自我嘲弄,当他谈到从未对人提及的艾莲娜的故事时,艾塞尔捧腹大笑,笑得必须找张长椅坐下,再点一根雪茄好回过气来,皮姆也和他一起大笑,为自己的成功而欣喜。皮姆展示她写的那封信:“别挂心,E.韦伯永远爱你。”

他大叫:“再说一次!再说一遍,马格纳斯阁下!我命令你!保证这一次要完全不同。你和她睡过吗?”

“当然。”

“几次?”

“四五次。”

“一个晚上?你这只猛虎!她感激吗?”

“她非常、非常有经验。”

“比你的洁米娜还有经验?”

“嗯,应该是。”

“比你还是个小男孩时就引诱你的邪恶莉普西有经验?”

“呃,莉普西很有自己一套。”

艾塞尔用力在他背上槌了一记。

“马格纳斯阁下,你是个王子,毫无疑问。你是匹黑马,你知道吗?真是个好孩子,虽然你睡过危险的投机客和年轻的英国贵族。我爱你,听见了吗?我爱所有的英国贵族,但最爱你。”

继续往前走,艾塞尔必须扶住皮姆的胳臂来支撑自己,从那以后,他便受之无愧地把皮姆的胳臂当手杖。尽此余生,我们很少不这样相携相行。

那天傍晚,在某座桥下,皮姆和艾塞尔发现了一家空荡荡的咖啡馆,艾塞尔坚持要付两杯伏特加的账,从挂在颈间皮绳的黑色钱包里掏出钱来。在寒气逼人的回家路上,艾塞尔和皮姆一致同意他们必须展开从未有过的教育,他们决定明天就是创世纪的第一天,而格里美尔斯豪森是他们的第一个课题,因为他认为这是个疯狂的世界,而且此时益加疯狂,所有看起来正确的事物几乎全是误谬的。他们一致同意,艾塞尔负责矫正皮姆的德语,不到完美绝不罢休。因此,就在这一个白天与一个傍晚之后,皮姆成了艾塞尔的双腿与艾塞尔的知性同伴,而且,尽管是始料未及,成为艾塞尔的门生,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为皮姆揭开了德语缪斯的面纱。如果说艾塞尔的知识比皮姆渊博,他的好奇心也不遑多让,而他的愤怒更犹有过之。或许是为了让无知者了解他国家的文化,他不得已面对自己国家刚刚过去的历史。

至于皮姆,他终于得以凝视他梦想已久的光荣帝国。对他炽烈的热情来说,无论在当时或以后,德文缪斯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如果换成中文、波兰文或印度文,也绝不会有什么不同。重点是,她提供了方法让皮姆第一次能在智性上自视为绅士。对此,皮姆永远心存感激。为了让皮姆能日以继夜地陪伴艾塞尔展开探索,他在他脑海中创造了莉普西曾说会追随他到天涯海角的世界。莉普西说得没错,因为当他在位于欧斯特林的仓库,去做欧林格先生通过另一个慈善家替他找到的非法夜班工作时,他既非步行也非搭便车,而是与莫扎特一起乘马车到布拉格。当他在夜里刷洗大象时,忍受的是楞茨士兵的羞辱。当他在三等餐厅边吃饭边热情注视伊莉莎白时,想像自己是少年维特,自杀前还规划着衣橱。当他审视自己所有的失败与希望时,他的职业生涯可以与威廉·迈斯特的学徒生涯相提并论,甚至计划写作一部伟大的自传性小说,呈现比起瑞克而言高贵敏感得多的人物的世界。

没错,杰克,还有其他的种子,当然还有:囫囵吞枣的黑格尔,他们竭尽所能地读,灵光乍现的马克思与恩格斯,和共产主义的坏胚子——毕竟,艾塞尔说,这是创世纪的第一天。

“如果我们要用基督带给人类的谜团来评断基督教,还有谁能成为基督徒呢?我们不接受成见,马格纳斯阁下。我们读的时候深信不疑,只有事后才反驳。如果希特勒这么恨这些人,他们一定坏不到哪里去,我说。”接着是卢梭与革命,《资本论》、《反杜林论》,如火如荼的好几个星期,虽然我可以发誓我并不记得我们已达成结论,但我们都很高兴这一切结束了。此刻我真的怀疑,除了让皮姆很高兴艾塞尔愿意传授之外,他的教导本身真有任何重要性。真正重要的是,皮姆从早上起床的那一刻到第二天凌晨都很快乐;当他们终于在黑色电暖器两侧的床上躺下,睡觉,用艾塞尔的话说,睡得像法兰西的上帝,皮姆的心也仍在睡梦中持续探索。

“艾塞尔得过冻肉勋章。”一天皮姆为奶油炖菜切面包时骄傲地对欧林格太太说。

欧林格太太厌恶地大叫:“马格纳斯,你在说什么无聊的东西?”

“是真的!这是德国士兵对俄国战争奖章的俗称。他自愿离开中学从军。他父亲可以帮他弄到法国或比利时的安全职位。一个可以让他保持冷静的地方。艾塞尔不让他这么做。他想像他的同学一样成为英雄。”

欧林格太太并不高兴。

“那么你最好别提他在哪里打仗。”她坚决地说,“艾塞尔是来这里作研究,不是来自吹自擂的。”

“他有女人在楼上。”皮姆说,“她们在下午偷偷溜上楼梯,和他做爱时尖声大叫。”

“如果她们能带给他快乐,而且有助于他的研究,就欢迎她们来。你想邀请你那位热情的洁米娜来吗?”

皮姆睹气地回到房间,写了一封长信给瑞克,细数一般瑞士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不公平态度。

“有时我认为法律在此地只是聊备一格,”他了无生气地写道,“特别是涉及女人时。”

瑞克写了回信,敦促他保持坚贞:“你最好保持洁净,直到你作出抉择,觉得这事对你有意义。”亲爱的贝琳达:此刻事情变得有些棘手。公寓里的一些外国学生在女人的事情上有些过火。我必须加入,否则就永远无法脱身。如果你坚定地和洁站在同一阵线,或许你为长期打算应该帮她一个忙。

一天,艾塞尔病了。皮姆匆匆从动物园带了一肚子有趣的冒险故事回来,却在床上找到他。

这是皮姆最讨厌的事。他狭小的房间满是雪茄烟味,他苍白的脸因短须和阴影而变暗。一个女孩在房里闲晃,但艾塞尔在皮姆进来时叫她走。

“他怎么了?”皮姆问欧林格先生的医生,越过他的肩头偷看,想认出他写的处方。

“他的毛病啊,马格纳斯阁下,是因为被英勇的英国人炸弹击伤。”艾塞尔在床上粗鲁地说,声音颇不寻常地带刺。

“他的毛病就是有半个英国弹壳塞进他屁眼里,而且还拉不出来。”

医生不仅誓言守密,也誓守缄默,友善地拍拍皮姆就离开了。

“也许你就是那个对我开火的人,马格纳斯阁下。你在诺曼底登陆,或许?也许你还率队入侵?”

“我没做过这样的事。”皮姆说。

因此皮姆再次成为艾塞尔的双腿,帮他拿药和雪茄,替他煮饭,在图书馆里尽量搜罗书籍好大声念给他听。

“别再念尼采了,谢谢你,马格纳斯阁下。

我想我们已经听够了暴力的清洗效果。克莱斯特没那么糟,但你读的方式不对。你应该大声嘶吼着读克莱斯特。他是普鲁士官员,不是英国英雄。找些画家吧。”

“哪些?”

“抽象主义派。颓废派。犹太人。任何堕落的或被查禁的人。让我远离这些疯狂的作家。”

皮姆和欧林格太太商量。

“那么你应该问图书馆员,找那些纳粹不喜欢的人,马格纳斯。”

她用掌控一切的声音解释说。

图书馆员是个移民,打从心底了解艾塞尔的需求。皮姆带回克利和诺尔德、科柯什卡和克里姆特、康丁斯基和毕加索。

他翻开画册和目录竖立在壁炉架上,让艾塞尔不必挪动头就看得见。他翻页,大声念出标题。有女人来时,艾塞尔还是打发她们离开。

“有人照顾我了。等我好一点再说。”皮姆带来马克斯·贝克曼。他带来斯坦因伦,然后是席勒和更多的席勒。第二天,作家又恢复地位。皮姆带来布莱希特和祖克梅尔、图霍夫斯基和雷马克。

他大声读,一读数小时。

“音乐。”艾塞尔下令。皮姆借来欧林格先生的手摇留声机,播放门德尔松和柴可夫斯基,直到艾塞尔睡着。他狂乱兴奋地醒来,汗水如雨滴滑落,开始说起一次穿越雪地的撤退,盲目地拖着瘸腿前进,血液在伤口里冻结。

他谈到一家医院,两个人挤一张病床,死人就躺在地上。他要水。皮姆拿水来,艾塞尔双手捧住玻璃杯,猛烈摇晃。他举起玻璃杯,直到双手僵硬,然后抽搐地低下头,让嘴唇抵住杯缘。接着,他像动物般吸吮,水花四溢,但他那双炽烈的眼睛仍保持警戒。他提起腿,水泼洒一身,摇摇颤颤愤怒地坐到安乐椅上,让皮姆帮他换床单。

“你在怕谁?”皮姆再次问,“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那我一定是怕你。角落里怎么有只狮子狗?”

“那是巴斯托先生,它是只松狮犬,不是狮子狗。”

“我以为他是恶魔。”

直到有一天,皮姆醒来之后发现艾塞尔穿戴整齐地站在他床边。

“今天是歌德的生日,下午四点。”他用出身于军旅的声音宣布道,“我们必须进城,去听白痴的托马斯·曼。”

“但你病了。”

“站得起来就没病。走得动就没病。穿衣服。”

“曼也在被查禁的名单上吗?”皮姆一边套上衣服一边问。

“从来没有。”

“那他为什么是白痴?”

欧林格先生提供了一件足以绕艾塞尔身体两圈的雨衣。山先生提供了一顶黑色宽边帽。欧林格先生用他的破车载他们到门口,早到了两个小时,他们在后排找了位子坐下,虽然大厅还没满座。演讲结束后,艾塞尔带皮姆到后台,敲更衣室的门。皮姆并不喜欢托马斯·曼,直到此时。

他觉得曼的演讲过于雕琢和笨拙,尽管他已经看在艾塞尔的分上尽力欣赏了。但此时,上帝本人就站在面前,高大清瘦,像梅克皮斯舅舅一样。

“这位年轻的英国贵族想和您握手,先生。”艾塞尔在山先生的那顶宽边帽下充满权威地宣达。

托马斯·曼看看皮姆,然后看看因发烧而显得如此苍白纤弱的艾塞尔。托马斯·曼蹙眉看着自己的右手掌,似乎怀疑它能否承受贵族一握的压力。他伸出手,皮姆握住,等待曼的天分流进他体内,就像你在火车站可以买到的那种电击器一样——握住把手,让我的能量唤醒你。没事发生,但艾塞尔的热情已足供他们两人享用。

“你摸到他了,马格纳斯阁下!你有福了!你永生不灭了!”

一周之内,他们存够了钱搭火车到达沃斯去造访托马斯·曼罹病灵魂的圣地。他们躲在火车的盥洗室里,皮姆站着,戴着贝雷帽的艾塞尔耐心地坐在马桶上。售票员敲门大叫:“请出示车票”艾塞尔装出女孩的痛苦啜泣,把他们仅此一张的车票从门下塞出去。皮姆等着,他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售票员的足影。他感觉到售票员弯下腰,他听到他直起身子时发出的低声埋怨。他听见咔嚓一声,感觉像是他自己的神经断裂一样,接着就看见打了一个洞的车票再次从门下现身。

足影往前走。你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皮姆赞叹地想,两人默默握手。你就是靠着这些把戏到瑞士来的。在达沃斯的那天晚上,艾塞尔一五一十地告诉皮姆他从卡斯贝德到伯尔尼的梦魇旅程。

皮姆觉得骄傲且富足,因此断言托马斯·曼是全世界最好的作家。

亲爱的父亲——他一回到阁楼就欢欣鼓舞地写道——我在这里非常愉快,而且得到第一流的教导。我无法形容我有多么怀念你洞察世故的建议,也无法形容我多么感激你决定送我到瑞士来上学。今天我见到几位似乎对生活有完整了解的律师,我确信他们对我未来的生涯必有帮助。

亲爱的贝琳达:现在我已下定决心,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转。

就在此时,还有你这个老好人,是不是,杰克?杰克,另一个战争英雄,杰克,我脑海的另外一面。我会对你描述你是谁,因为我已不再期望我们所认识的是同一个人。我会对你描述你对我的意义,以及我对你做的事,同时,也会尽我所能解释为什么,因为我很怀疑我们对事情与人格的诠释是否一致。我非常怀疑。对杰克来说,皮姆只是另一个小情报员,是他正筹组的私人军团增添的一员,未驯服,当然也未训练,但缰绳已稳稳地绕在他脖子上,心甘情愿走长路去找他的大块糖。你可能不记得——你何必记得呢?——你如何选择他,向他提出你的建议。你所知道的只是他是“公司”喜欢的那一类型,是你喜欢的,也是部分的我所喜欢的。短发,一口典雅的英语,精通外语,优秀的乡间公学校。比赛好手,了解纪律。不矫揉造作,当然更不是你们那些知识分子色彩过重的成员。头脑冷静清晰,是我们的一员。小有毛病,但不太严重,父亲是个小暴君——你从不费事去查瑞克的底细,这就是你的作风。而除了在英国教会,圣乔治的旗帜在中立的瑞士微风中胜利飘荡的英国教会之外,你又能在哪里会晤这位明日的典范呢?

我不知道你注意皮姆多久了。我赌你也不知道。你喜欢他读圣训的样子,你说,因此你至少从圣诞节之前就开始留意他,因为他读的是耶稣降临前期的章节。当他告诉你他在大学读书时,你似乎很惊讶,所以我猜你最初的底细调查一定早在他入学注册前就进行了,而且还没添上新数据。圣诞节晨祷之后,皮姆第一次和你握手。教堂门廊像拥挤的电梯,每个人都忙着撑伞,发出哈啦哈啦的英语噪音,外交官的孩子们在街上互扔雪球。皮姆穿着他的E.韦伯外套,而你,杰克,是一座二十四岁穿着斜纹呢无法测度的英国高山。因为战争与和平的缘故,我们之间的七岁之差已是一个世代之别,甚至更近似两个世代。

就像和艾塞尔一样,老实说:你们都在我身上加诸严酷的岁月,迄今犹然。

你知道,除了你那套上好的棕色西装之外身上还有什么吗?你的空降师领带。头戴冠冕的不列颠人,骑着银翼骏马昂首阔步在棕红色的田野,恭喜。你从未告诉过我你从哪里得到这条领带,但此刻我已然获悉的事实并不亚于我的想像:南斯拉夫的游击队,在非洲甚至在克里特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敌后沙漠远征部队。你比我高一英寸,但我记得如昨日般清晰,当皮姆抓住你干燥的大手时,那条空降师领带刚好映进他眼里。他抬起头,看见你坚硬如石的下巴和你的蓝眼睛——还有即使在当时就已显得狰狞的浓密眉毛——他知道,和他面对面站着的是所有的学校都期许他成为的人物,有时他自己也这样想望:一个腰杆挺拔英勇无畏的英国官员,即使周围的人全失去理智也仍能冷静自持的人。你祝他圣诞快乐,而当你说出名字时,他还以为你说的是常见的圣诞节笑话——你是好人,我就是你兄弟。

“不,不,老小子,是真的。”你笑着说,“像我这样的好人干吗要用假名呢?”

说得也是,你有外交身份掩护,干吗要假名?

你邀他在明天,圣诞节的第二天,午餐前一起喝杯雪莉酒,你说你如果知道他的地址就会送邀请卡去,这是你的聪明之处,因为你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地址、出生日期、教育和其他所有让我们可以对想吸收的人取得优势掌控地位的无聊资料。接着你做了件好玩的事。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邀请卡,在每个人都忙着叽哩瓜啦的拥挤门廊,你抓住皮姆转过身,用他的背当桌子,在中间一行写下他的名字,然后递给他:“布拉德福上尉及夫人敬邀。”你划掉了“请回复”,强调已敲定,你也划掉了“上尉”,表示我们两人是伙伴。

“如果你之后想留下来,就可以帮我们吃掉那只冷火鸡。随便穿件衣服吧。”你加上一句。皮姆看着你阔步穿雨而去,正如他知道你曾穿过战场的枪林弹雨独力战胜德国佬,而皮姆所做最勇敢的事却只是在教职员盥洗室的墙上刻下赛芬顿,鲍伊的缩写。

第二天他准时出现在你那幢小巧的外交官房合前,他一面按门铃,一面读你那张框在镶板里的名片:“J.布拉德福上尉,护照助理官,英国大使馆,伯尔尼”。当时你是和费莉西蒂结婚,你或许记得。亚德里安六个月大。皮姆和他玩了好几个小时,好让你留下深刻印象,这个习惯很快就成为他善于处理你手下年轻成员的特色。你用愉悦完美的态度问他问题,而你走开之后,称职的情报工作家属费莉西蒂接手,上帝原谅她:“但你有什么朋友,马格纳斯,你在这里一定很孤单?”她大叫:“你都做什么消遣,马格纳斯?”大学里应该有很多课外活动吧,例如——她问——政治团体等等?或者学校里也像伯尔尼其他地方一样单调阴郁?皮姆完全不觉得伯尔尼单调或阴郁,但为了费莉西蒂,他假装他也这样觉得。就编年史来说,皮姆与艾塞尔的友谊至此时已有十二小时之久,但他连想都没想一下——他有何必要,就在他忙着让你们两人对他留下深刻印象之时?

我记得问你和什么部队一起作战,长官,期待你会回答是第五空降师或精艺步枪队,好让我可以充满敬意地仰望你。但你却有些粗暴地说:“什么都做。”我现在当然明白了,你是对外交掩护采取双重标准:你要用外交身份掩护你,却又要皮姆看穿。你要他知道你是非正规军,而不是外交部来的那些聪明的小皮条客,你就是这么叫他们的。你问他是不是走遍全国各地,并且建议说,偶尔你会搭车到别处去出公差,他或许会愿意一起来,也给自己找点乐趣。我们两人套上长靴,出门去开你所谓的狂欢派对:意思就是穿越艾尔芬诺森林的强行军。在途中,你告诉皮姆不必叫你“长官”,我们回来时,费莉西蒂正在喂亚德里安,另一个较年长、笑容虚伪的男人和她说话。你介绍他是大使馆的山迪,皮姆了解你们是同事,而且隐约觉得山迪是你的老板。我现在明白他是你的情报站主任,而你是他的副手,他执行的是标准作业任务,在批准你买进任何财产之前先审视一番。但当时皮姆只把山迪当校长,把你当舍监,这是你绝对不会反驳的解释。

“你的德文到底有多好呢?”三人一起大嚼费莉西蒂的碎肉饼时,山迪挂着假笑问皮姆,“在这里学习有点困难,不是吗?有这么多瑞士方言。”

“马格纳斯在大学里认识很多移民。”你替我解释,强调卖点。山迪傻乎乎地大笑,用力一拍膝盖。

“真的,真的吗?我敢打赌在那群人里一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人物。”

“他可能也可以告诉我们许多关于他们的事,对不对,马格纳斯?”你说。

“你不介意?”山迪揶揄地说,假笑依旧。

“我为什么要介意?”皮姆说。

山迪很明智地使出王牌。他察觉到皮姆在众人面前常会轻率下决定,他运用这个观察结果,逼皮姆在知道自己承诺之前就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不会对学术的神圣不可侵犯或什么的有所顾忌吗?”山迪坚持道。

“绝对不会。”皮姆无畏地说,“为了我的国家绝对不会。”赢得费莉西蒂的微笑。

那天皮姆提供的是哪一个自我,并继之数月,我已不记得,也就是说这个自我必然是很有节制的,没有那些通常事后要付出代价的拙劣虚构情节。他竭尽所能,给你他认为你想要的东西。他很谨慎,没透露他在赚钱,你也没追问,因为你早就知道他在打德国人所谓的“黑工”,也就是非法工作,而且是在晚上。精明的家伙,你想;足智多谋,不碰偷鸡摸狗的事。他没多提与欧林格夫妇的家庭生活,因为代理父母会淡化他扮演成熟流放者的自我意象。当你问他是否认识什么女孩——同性恋的阴影,他是其中之一吗?——皮姆立即收到信息,并编造了一个无害的故事,说是有个很漂亮的意大利女孩,名叫玛丽亚,他在宇宙俱乐部认识她并热烈追求,但她只是垫档的,因为他正牌的女友洁米娜回英格兰了。

“洁米娜姓什么?”你问,皮姆说姓赛芬顿·鲍伊,引来一声清晰可闻的满足叹息。真正的玛丽亚的确存在,而且也的确很美,但皮姆对她的仰慕只留在心里,因为他从来没和她说过话。

“宇宙?”你说,“我想我没听说过。你有吗,山迪?”

“我没有,老小子。这听起来很难相信。”

皮姆解释说,宇宙是一个外国人的政治论坛,玛丽亚是里面的干部,财务之类的。

“外貌有什么特征吗?”山迪问。

“嗯,她很黑。”皮姆坦白说,你和费莉西蒂和山迪笑了又笑,像小奥黛莉,费莉西蒂评论说,这下可就很清楚马格纳斯的政治倾向啰。

自此之后,每次见面总有人间到玛丽亚的容貌,然后每个人都会对这个无伤大雅的绝妙误解开怀大笑。夜幕降临,该是皮姆离开你家的时间了,你送给他一瓶免税的苏格兰威士忌当礼物,让他驱走寒意。当时是公司出的钱:我猜大约五先令。

你提议开车送他回家,但他说他喜欢走路,于是又得到额外的加分。他走路,如腾云驾雾。他轻快跳跃,开怀大笑,抱着他的酒瓶与自己;在他十七年的生涯里,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觉祝福满溢。在同一个圣诞节,上帝为他送上两个圣人。

一个正在逃亡,且走路都有困难,另一个是英俊的英国战争英雄,在圣诞节次日请喝雪莉酒,对他没有一丝怀疑。两个人都欣赏他,两个人都爱他的笑话和声音,两个人都嚣嚷着占据他心中空虚的领域。为了回报,他迎合两人的需要,给予他们各自想在他身上寻找的特质。他决定让两人互不知道彼此存在的决心从未动摇。让两人都像情妇,永不曝光,皮姆想。如果他真的想过的话。

“你从哪里偷来的,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用正统的英语问,好奇地看着标签。

“牧师,”皮姆无一丝迟疑地说,“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以前是军人。我没偷,他给我的,真的。固定去做礼拜的人一人一瓶,免费的。他们用外交价格买的,当然。他们不必付像店里那么高的价钱。”

“他应该没给你香烟吧,是不是?”艾塞尔说。

“他干吗给我?”

“一条巧克力给你的姐妹过一夜?”

“我又没有姐妹。”

“很好,那么来喝吧!”

你还记得我们的汽车旅行吗,杰克?我开始认为你记得。你是否曾经想过,我们的先驱在没有汽车的时代如何操控他们情报员?我们的第一趟旅程水到渠成。你在琉森有个约会。你需要三个小时。你没解释说你为什么需要在琉森逗留三小时,尽管你大可以随便给我一个掩护故事。依我的后见之明,我明白你精心安排是想让我参与你工作的秘密,但却不让我知悉工作的内容。这一次你什么也没问皮姆。你试图创造亲密感。你只给他约会和撤退,看他是否能应付。

“听着,我可能必须赴另一场拜会。如果三点钟我没出现在多拉饭店外面,那么你三点二十必须要到邮政总局的西侧。”皮姆搞不清楚东侧西侧,问了六个人之后,总算有个人给他正确的指引,他准三点二十完成撤退,即使他的心已差点跳出胸口。

你绕着广场,转第二圈时你让车子继续开着,推开车门,皮姆像空降师的士兵跳上车,让你知道他的能耐。

“我和山迪谈过。”一周之后我们开车去日内瓦时你说,“他想要你帮他做件事,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

“你对翻译在行吗?”

“哪一种?”

“你的口风紧吗?”

“我想是。”你给他今晚的第一个目标:“我们经常有些技术性的东西要处理。主要都是一些瑞士小公司,制造我们不太喜欢的东西。很难搞的东西。”你加上一个微笑,“并不算真的机密,但我们雇了几个当地人在大使馆里,所以不得不拿到外面去处理。最好是英国人。我们可以信任的人。你可以吗?”

“当然。”

“我们会付钱。不太多,但够你偶尔请玛丽亚吃顿饭。最近有洁米娜的消息吗?”

“她很好,谢谢你。”

皮姆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么恐惧过。你交给他信封,他放进口袋,你露出阴谋大师的表情说:“祝你好运,老家伙。”——没错,杰克,你就是这样做的!我们就是这样交谈的!——然后皮姆走路回家,一路不停地把信封从一个口袋换到另一个口袋,看起来简直像是跑路的赌马庄家。

里面装的是什么?别告诉我,我会告诉你:废物。

从过时的军备目录上影印下来的废物。你要的是皮姆的灵魂,而不是无聊的翻译。他也在他阁楼中把东西弄丢了六次。在床底,在床垫下,在镜子后,在烟囱上。他花了好几个小时翻译内容,甚至艾塞尔也不知情。你付给皮姆二十法郎。技术字典花了二十五

法郎,但他知道绅士不该提这类事,就算瑞克的支票真会寄来的话,无法兑现也是一样。

“最近还去宇宙俱乐部吗?”我们前往苏黎世的途中你轻松地问。你说你为了狗的事要到苏黎世见个人。皮姆坦承最近没去。有艾塞尔和杰克·布拉德福当他的宇宙,谁还需要其他的?“我听说那里有些人说话没遮没拦的。无关玛丽亚,别介意。那些团体总是涵括很广的光谱,这是民主的一部分。如果你仔细观察,可以说大同小异。”你说:“别太显眼。如果他们期待你是左派,就让他们以为你是。如果他们要的是中间偏右的英国人,就给他们一个。如果有必要,两个都给。但别太入迷。我们不希望你卷进这些瑞士人的麻烦里。那里有英国人吗,除了你之外?”

“有几个苏格兰的医学生,但他们告诉我说,他们是来找女生的。”

“给我几个名字可能会有帮助。”你说。

经过这次谈话,此刻回顾起来,皮姆已不再是皮姆。他是我们在“宇宙”的人,别用电话谈任何敏感的事。他是个象征性的情报员,归属半自觉之类,这是我们甜蜜的分类方法,指他对自己所做的事与为何这样做只有半知半觉。他十七岁,急需你时,他就打电话给费莉西蒂说他叔叔在城里。如果你需要他,就会从电话亭打电话到欧林格家,说你是从伯明翰路经此地的麦克。除此之外都是面对面,也就是说我们会在见面时约定下次的会晤。扬帆而去吧,马格纳斯,你说。

到那里去,展现你魅力四射的自我,马格纳斯。

张开你的耳朵与眼睛,找出症结,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我们卷进瑞土人的麻烦里。这是你下个月的生活费,马格纳斯。山迪向你致意。我告诉你,杰克:我们怎么栽就怎么收,即使庄稼耗费了三十五个寒暑才长成。

“宇宙”的秘书是个无趣的罗马尼亚忠贞分子,名叫安卡,经常在演讲时落泪。她长得高高瘦瘦,很狂野,走路时胳膊肘总往外摆。皮姆在走廊拦下她时,她那双红眼睛瞪着他,叫他走开,因为她头痛。但皮姆干间谍这行,不容拒绝。

“我想办一份《宇宙》通讯。”他宣称,“我想我们应该让每一个小团体都贡献心力。”

“宇宙’没有小团体。‘宇宙’不需要通讯。

你这个笨蛋。走开。”

皮姆劝安卡进她用来当窝的小办公室。

“我需要的只是一张会员名单。”他说,“如果我有会员名单,我就可以寄传单,找出有兴趣的人。”

“你干吗不去参加下次的会议,当面问他们?”安卡说。她坐下来,头埋在双手里,好像就要病了。

“又不是每个人都来参加会议。我希望所有的人都收到。这样比较民主。”

“没什么是民主的。”安卡说,“都是幻觉。

他是个英国人。”她大声对自己解释,一边拉开抽屉,开始在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找。

“英国人怎么会懂幻觉呢?”她要的是自我的告白,“他疯了。”她交给他一张脏兮兮的姓名和地址。后来证明,名单上大部分的名字都拼错了。

亲爱的父亲——皮姆兴奋地写道——我虽然年轻,但已完成了一两件惊人的功绩,我猜瑞士人正考虑颁给我某种学术成就奖。

我爱你——他写给贝琳达——我从未对任何人写过这句话。

夜深了。是伯尔尼最黑暗的冬天。这个城市永远不会再见到白昼。棕色的浓雾滚落到海伦大街潮湿的鹅卵石上,善良的瑞士人尽责地快快穿过,宛如赶赴前线的后备军人。但皮姆和杰克·布拉德福舒适地坐在他们小餐馆的角落里,山迪致上他特别的爱,同时还有他最温暖的恭贺之意。

这是情报员与控管官第一次在他们的目标城市一起公开进餐。他们已为这次的会面编好了巧具匠心的掩护故事。杰克替自己冠上大使馆英瑞基督徒协会秘书的头衔,希望能吸引大学里的成员。

他会找上在英国教会认识的马格纳斯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为了进一步掩护,他还带了在档案处工作的可爱的温迪来。一头蜜色头发的温迪出身良好,上唇稍微有明显的突出,仿佛永远都正在吹熄颔下的蜡烛似的。温迪对两个男人的爱平分秋色;她是个天生自然的知心人,胸部扁平、毫无惊人之处。皮姆描述他如何完成大行动之后,温迪无法抗拒地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说:“天哪,马格纳斯,太勇敢了。我的意思是真了不起。如果可以让洁米娜知道,她一定会觉得很骄傲。你不觉得吗,杰克?”但在一片静谧之中,温柔软语轻巧飘落,即使是最驽钝的马在放出围栏之前就能听闻。她秀发非常贴近杰克地对他说。

“你真他妈的完成了不得了的工作。”杰克露出军人本色的微笑说,“教会应该以你为荣。”

他直截了当地对他的情报员说。他们为皮姆替教会完成的工作而干杯。

这是咖啡时间,布拉德福从外套口袋拿出一个信封,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副半月形的铁框眼镜,让他那张英国英雄的脸更添神秘的权威感。

这次没有生活费,因为生活费装在没有水印的自信封里,而不是这个鼠棕色的信封。他没递给皮姆,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打开,然后问温迪要一支铅笔,你那支华丽的金色铅笔,别告诉我你是怎么拿到手的。温迪说:“给你,亲爱的,什么都行。”把笔递给紧靠在她旁边的手。杰克在他面前摊开纸。

“只是有几个地址需要查对。”他说,“我们想先确定之后再寄出传单。好吗?”

“好吗”的意思是:你听得懂这聪明的双关语吗?

皮姆说当然好,温迪惹人怜爱的指尖滑过名单,停在一两个打上小记号和叉叉的幸运名字上。

“只是我们合唱团里有一两个成员似乎对自己的才华太过谦虚,简直是想把他们的光芒藏在篮子里。”布拉德福说。

“我没真的查对。”皮姆说。

布拉德福声音陡降:“你不必查对。那是我们的工作。”

“我们到处找不着你可爱的玛丽亚。”温迪极度失望地说,“你把她给怎么了?”

“恐怕她已经回意大利去了。”皮姆说。

“没找替代人选,马格纳斯,是不是,亲爱的?”温迪说,众人纵声大笑,皮姆笑得最大声,尽管他愿意放弃生命里其他的一切,只求看一眼她的胸部。

布拉德福提到没有地址的名字。皮姆无能为力,他想不出他们的长相,无法形容他们的个性。

在其他情况下,他会很乐意自己编造,但布拉德福总有令人不快的本事,在提问题之前就已知道答案,皮姆已经学乖了。温迪重新斟满两个男人的酒杯,把剩下的留给自己。布拉德福跳到没有名字的地址。

“A.H。”他随意地说,“熟悉吗?啊—哈?”

皮姆坦承对这个名字不熟。

“我没常去开会。”他充满歉意地说,“考试前我工作得很辛苦。”

布拉德福仍然微笑,仍然轻松自在。他知道皮姆没有考试吗?皮姆注意到温迪的铅笔几乎消失在他紧握的拳头里。尖的一端露出来,像一根小小的枪管。

“想一下。”布拉德福建议说。而且又说了一遍,像通关密语似的读出那两个字母:“A.H。”

“也许这个A.H是其他人。”皮姆说,“A.H.史密斯。史密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想办法问。一切都很开放的。”

温迪一动也不动,就像在派对游戏中音乐停止时一样的静止不动。她的笑容也与她一起冰结。

温迪深谙私人秘书的艺术,在不需要派上用场时可以随时隐没自己的个性,她知道此时不必派上用场。侍者正在清盘子。布拉德福的拳头盖在纸上,刚好让经过的人看不见上面的名字。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A.H——他,或是她——有个位于长巷子的地址,对你会有帮助吗?或者说他就住在那里。受欧林格照顾。那也是你住的地方,对不对?”

“噢,你指的是艾塞尔。”皮姆说。

某处有只公鸡啼叫,但皮姆没听见。他的耳朵里充满瀑布声,他的心激荡着正义的责任感。他在瑞克的更衣室里,想法子偷回他错给的爱。

他在教职员盥洗室,替全校最时髦的男生刻名字。

有艾塞尔狂乱不清、边喝水边溅湿双手时告诉他的故事。有他们去达沃斯造访托马斯,曼的疗养院时,艾塞尔告诉他的故事。还有他偶尔小心翼翼探查艾塞尔房间所拼凑出来的零碎信息。而布拉德福灵巧的一击,揭开了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已然知道的事。艾塞尔的父亲与塔尔曼在西班牙并肩作战,他说。他是个老派的社会民主党,很幸运在纳粹逮捕他之前就死了。

“所以他是左派啰?”

“他死了。”

“我是说儿子。”

“嗯,不算是,他自己不是这么说的。他只是受教育熏陶。他自己不承认。”

布拉德福皱紧眉头,用铅笔把“塔尔曼”加到合唱团名单里。艾塞尔的母亲是个天主教徒,但他父亲却是反天主教运动的成员,也就是路德教派,皮姆说。他的母亲丧失了告解的权利,因为她嫁给了新教徒。

“而且是社会主义者。”布拉德福一边写一边低声提醒皮姆。

在普通中学时,艾塞尔的所有朋友都想开飞机对抗英国人,但艾塞尔被来访的招募团劝服志愿加入陆军。他被派往俄罗斯,被俘后逃脱,但盟军进攻法国时,他被转调到诺曼底作战,在那里伤了脊骨和臀部。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逃离俄国人的?”布拉德福插嘴问。

“他说他步行。”

“就像他步行到瑞士一样。”布拉德福露出严厉的微笑,皮姆开始看出模式,在布拉德福提及之前他从未想过。

“他在那里多久?”

“我不知道。但一定久得够学俄语。他房间里有斯拉夫语的书。”

回到德国之后,他因伤卧病,但一痊愈就被派去和美国人作战。他再次受伤,被送回卡斯贝德,但母亲又因黄疽病卧床,所以他把她和她仅有的财物放上手推车,推她到德累斯登,一个刚经盟军轰炸夷为平地的美丽城市。他把母亲带到西伯利亚难民群集的地区,但他带她到那里不久,她就死了,所以他又孤单一人。此时,皮姆的头晕眩不已。布拉德福脑后墙上的颜色开始漫延滑动。那不是我。那是我。我在履行我对国家的义务。艾塞尔,帮我。

“没错——喔,现在到了和平时期。1945年,他做了什么?”

“离开苏联占领区。”

“为什么?”

“他怕俄国人会发现他,把他送回监狱。他不喜欢他们,他不喜欢监狱,他不喜欢共产党占领东德的方式。”

“很好的故事,到目前为止。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烧掉了他的补给证,买了一本新的。”

“跟谁买的?”

“他在卡斯贝德遇见的一个士兵。一个从慕尼黑来的人,和他长得很像。他说在1945的德国,反正每个人看起来和照片都不像。”

“这个乐于助人的士兵为什么不需要证件?”

“他想留在东边。”

“为什么?”

“艾塞尔不知道。”

“有点不可信,对不对?”

“我想是。”

“我们继续吧。”

“他搭上遣返火车到慕尼黑,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抵达另一边,美国人把他拉下火车,丢进监狱,狠狠修理他。”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他的证件。他买到了一个通缉犯的证件。他真是自己跳进陷阱里。”

“当然除非那是他原本的证件,他从来没向任何人买。”布拉德福提出意见,继续写着。

“抱歉,老小子。我不是有意要粉碎你的幻想。这世界就是这样,我想。他又待了多久?”

“我不知道。他又病了,他们送他进医院,他从医院逃走。”

“好一个逃走。我必须这么说。你说他步行到这里来?”

“嗯,步行,搭火车便车。他们必须锯短他的一条腿。德国人。在他从俄罗斯回来之后。所以他才会瘸腿。我应该早一点提的。所以我的意思是,就算有火车可搭,他走的路还是很不少。

从慕尼黑到奥地利,从奥地利趁夜越过边界到瑞士。然后再到欧斯特穆第根。”

“到哪里?”

“欧林格先生的工厂就在那里。”皮姆听见自己努力找借口,“他完全没有证件,你知道的。

他在卡斯贝德已经烧掉自己的证件了。美国人又拿走他买来的,他找不到任何人可以给他新的证件。同时他也在盟军的通缉名单上。他说美国人间的事他都要照实回答

,除了他知道不该回答的部分。但他没这么做,所以他们继续揍他。”

“这以前就听过了。”布拉德福低声说,继续写。

“他在这里待了多久,马格纳斯?谁是他的同伙?”

太迟了,都太迟了,声音悄悄警告皮姆。

“他怕出门会被警察逮捕。如果进城去,就会借一顶大帽子来戴。而且不只是警察。如果一般瑞士民众知道他的事,一定也会找他麻烦。他说他们一定会这么做。这是全民运动。他说他们是因为嫉妒才这么做,却美其名曰公民意志。我告诉你,这只是家里的闲言闲语。”

“真可惜你没早点告诉我们。”

“这又不代表什么。没有你感兴趣的事。大部分是欧林格先生告诉我们的。他总爱嚼舌根。”

布拉德福的车在外面。一老一小坐进车里,但布拉德福没开动车子。温迪回家了。布拉德福问艾塞尔的政治取向。皮姆说艾塞尔蔑视所有既定的态度。布拉德福说:“描述一下。”他没再记下来,他的头静静地框在车窗里。皮姆说艾塞尔有一次说痛苦是民主的。

“阅读习惯?”布拉德福说。

“嗯,什么都读。所有他在战争期间错过的书。他常打字。多半在夜里。”

“他打什么?”

“他说是一本书。”

“他读什么?”

“嗯,什么都读。他生病的时候,我从图书馆帮他借书。”

“用你的名字?”

“对。”

“太不留心了。你借什么书?”

“什么都有。”

“描述一下。”

皮姆描述,不可避免地提到马克思和恩格斯和坏胚子,布拉德福全都写下来,进入情况之后他问杜林是谁。

布拉德福问到艾塞尔的习惯。皮姆说他喜欢雪茄和伏特加,有时也喝樱桃酒,但没提威士忌。

布拉德福问艾塞尔的性生活。皮姆抛开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极限,承认艾塞尔的私生活很紊乱。

“描述一下。”布拉德福又说。

皮姆竭尽所能,尽管他对艾塞尔的性能力比对自己的还不清楚,只是无论进行的方式为何,艾塞尔至少是有性生活的,不像皮姆自己。

“他有时会有女人。”皮姆轻描淡写地说,仿佛我们每个人偶尔都会有似的。

“通常是‘宇宙’的招牌美女,替他煮饭,打扫房间。他叫她们是他的‘马大’。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说的是‘殉道者’凹呢。”

最亲爱的父亲——那天夜里,皮姆独自在阁楼悲惨地写道——我好极了,我脑袋里塞满了研讨会和演讲,虽然我比以前更想你。

但还是有坏事发生,最近有个伙伴陷我于不义。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皮姆多么爱艾塞尔呀!只要有一天没接近他,真的,皮姆就会怨恨他。

皮姆什么事都恨,电热器另一侧的一动一静都恨。

他高高在上,施恩于我。他鄙视我的无知,不尊重我的力量。他是自大的德国人,最坏的那种,而杰克正监视他。皮姆恨他收到的邮件,欧林格转交艾塞尔先生。他比以前更恨那些像害羞的门徒,蹑手蹑脚走上楼梯到伟大思想家神圣密室门口,两个小时之后又走下楼梯的马大们。他放荡败德。他不近人情。他让她们志得意满,就像他也企图让我志得意满一样。他仔细地逐条记下这些,好在下次会面交给布拉德福。他也在三等餐厅耗许多时间,装出忧郁的表情给伊莉莎白看。

但这种隔离的演练并无法持久,连结艾塞尔的那条线一天比一天紧。他发现他能从打字的节奏精准推敲出他朋友的情绪:他是兴奋、愤怒或疲累。

他正在打我们的报告,他并不确信地告诉自己。

他正在出卖外国学生给他的德国金主。他是纳粹战犯,因为他左派父亲的形象而变成共产党间谍。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读?”在他们还很亲近的时候,皮姆曾羞怯地问。

“如果我能写完,而且出版社愿意出版的话。”

“我现在为什么不能读?”

“因为你会把精华拿走,只留残渣给我。”

“内容有关什么?”

“悬疑之类的东西,马格纳斯阁下,如果大声嚷嚷就无法写下来。”

他在写他的威廉·迈斯特传记,尽管皮姆愤愤不平。那是我的构想,不是他的。

他可以察觉艾塞尔睡不着,划亮火柴点雪茄。

他可以察觉他的身体快把他逼疯了。他可以从他动作节奏的改变,以及他执拗地边走边唱叩叩穿过木廊,留下凌乱的足迹到共享的盥洗室蹲上几个小时察觉出来。经过几夜之后,皮姆已能憎恶艾塞尔的无法自制。为什么他不能回医院去?“他唱德国进行曲。”他在笔记本中写给布拉德福。

“今晚他在盥洗室里唱了全本的《霍斯特·威索之歌》”

第三夜,皮姆早就沉睡许久。房门突然打开,裹着欧林格先生睡袍的艾塞尔站在门口。

“怎么,你原谅我了吗?”

“我要原谅你什么?”皮姆回答说,偷偷把他的秘密登记簿塞进床单下。

艾塞尔站在门口。晨袍穿在他身上大得可笑。

汗水濡湿他的小胡子,像黑色的尖牙。

“给我一些教士的威士忌。”他说。

之后皮姆无法让艾塞尔离开,直到从他脸上抹去怀疑的阴影。几个星期过去了,春天来临,皮姆知道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一开始就没背叛艾塞尔,因为倘若他真背叛了,他们老早之前就该动手了。偶尔布拉德福会问几个后续的问题,但只是例行公事。

有一次他问:“你能不能让我们知道他哪天晚上确定会出去?”但皮姆回答说艾塞尔的生活中没有确定的事。

“听着。你为什么不带他出去好好吃一顿,我们出钱?”布拉德福说。有一夜皮姆放手一试。他告诉艾塞尔说他从父亲那里得到一笔意外之财,如果乔装改扮像去拜访托马斯,曼时一样,岂不是很好玩吗?艾塞尔摇摇头,流露出皮姆不敢探究的睿智神情。之后,他用自己所知的每一种方法为艾塞尔殚精竭虑,忽而否认布拉德福在他心中的存在,忽而庆幸艾塞尔的继续幸存,这完全要归功于皮姆对无法抗拒的力量的精心操控。

他们在春天的某天凌晨进来,就在我们最恐惧的时刻:在我们想要长命百岁,最不愿死去的时刻。很快的,除非我让他们的旅程变得毫无必要,否则他们也会用相同的方法来对付我。倘若如此,我坚信我当看见正义伸张,享受生命循环不息的乐趣。他们拿到前门的钥匙,知道如何打开欧林格先生那些和杜柏小姐并不尽然不同的门锁。他们对屋里的状况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他们已经监视了好几个月,拍下访客的照片,派他们伪装的抄表员与窗户清洁工进来,拦截邮件检查,更毫无疑问监听欧林格先生与债主、无能交易员绝望交谈的电话。皮姆知道他们有三个人,因为他可以从他们偷偷摸摸像圣诞老人溜过楼梯顶端吱嘎的脚步声数出来。他们先查看盥洗室,才在艾塞尔的门前就位。皮姆知道,因为他听见盥洗室的门咿咿呀呀地打开,没再关上。他也听见他们拆掉盥洗室门锁的声音,以防拼死一搏的罪犯把自己锁在里面。但皮姆自己无能为力,因为此时他躺在床上深陷梦境,梦见他童年所有恐怖的床。他梦见莉普西和她的哥哥亚宏,以及他和亚宏如何把她推下格林勃先生学校的屋顶。他梦见屋外有辆救护车在等候,就如同“林园”替朵莉丝叫来的那辆一样,而欧林格先生想阻挡来人走上楼梯,却被用暴怒的瑞士方言喝令退回自己的房间。他梦见听到有人大叫:“皮姆,你这个杂种,哪里去了?”从艾塞尔房间的方向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可怕短促的嘈杂巨响,是个长短脚的人对抗三个健壮入侵者的声音,还有巴斯托先生,艾塞尔曾给它冠上浮土德恶魔罪名的巴斯托先生,愤怒的抵抗声。但当皮姆从枕头上抬起头,倾听真实世界的动静时,周遭一片静寂,一切都好极了。

我一直对你有怨恨,杰克,我承认。多年来我在脑海里不断与你争辩,时而激奋,时而颓然,甚至在我加入“公司”许久之后依然如此。你为什么这样对他?他不是英国人,不是共产党员,更不是美国指控的战犯。他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仅有的罪行是他的贫穷,他不合法的身份,和他的瘸腿——加上他思想方式的一点儿自由,这在某些人眼中是最值得我们去保护的权利。但我的确心生怨恨,我很抱歉。因为现在我当然明白,你几乎没考虑到这些。艾塞尔是另一项交易品。

你举报他,他被存放在你的收件匣,在温迪完美无瑕的打字之下显得邪恶而可怕。你点亮你的烟斗,赞赏自己的手艺,并且想:哈啰,我敢打赌瑞士佬一定会喜欢尝点这个味道;我会吓他们一跳,给自己多添一分。你打了一个电话,或者两个,邀请某个瑞士情报组织的联络对象,在你最喜欢的餐厅吃一顿长长的午餐。喝咖啡和杜松子酒时,你偷偷递给他一个没具名的棕色信封。三思之后,你也偷偷给你的美国同事一份,因为你既然能赚个恩惠之名,何不顺便再赚第二个呢?

毕竟,是美国佬把他丢进大牢的,即使他们拿到的是他错误的记录。

你当时也还少不更事,对不对?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们都一样。现在成熟了,我们都是。抱歉回忆个没完没了,但这件事让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忘记。我此刻能坦然面对了。行行好,给我一个情报圈外的朋友吧。

“坎特伯雷先生!坎特伯雷先生!有人找你!”

皮姆放下笔。他没朝门望去。几乎在他察觉之前,他就已抬起趿着拖鞋的脚,火速穿过房间冲到金属镶边的黑色公文包旁。公文包仍然上锁,靠在墙边。他蹲下,在第一个锁孔里插进复杂的钥匙,转动。接着是第二个锁孔:逆时针,否则就会烧毁。

“什么人,杜柏小姐?”他以最温柔、最令人放心的声音说,一手已放进盒子。

“送柜子的,坎特伯雷先生。”杜柏小姐透过锁孔失望地回答。

“你以前从来没要过柜子。

从来没要过任何东西。你也从来不锁门。这是怎么了?”

皮姆笑起来。

“没事。只是个柜子。我订的。

有几个?”

他拿着公文包,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背抵在墙上,从窗帘缝中小心翼翼地往外瞄。

“只有一个——不够吗?一个铁做的绿色柜子,又大又丑。如果你需要柜子,你干吗不告诉我?你可以用二号房那个图顿太太的柜子。”

“我是问有几个人?”

此时是白天。一辆黄色的出租货车停在屋前,司机在车上。他环顾广场四周。很迅速。查看一切。然后很缓慢。再查看一次。

“几个人有什么关系,坎特伯雷先生?只不过是个柜子,我们干吗要数有几个人?”

放松,皮姆把公文包放回原来的角落,重新上锁。顺时针,否则就会烧毁。他把钥匙放回口袋。打开门。

“抱歉,杜柏小姐。我想我一定是打瞌睡了。”

她看着他走下楼梯,然后跟在他后面下楼,再次盯着他看。而他呢,先看看那两个人,才羞怯地瞧那只绿色柜子,轻轻抚摸斑驳的油漆,上上下下,逐一拉开每一个抽屉。

“这真是他妈的重,老爷,我跟你说。”第一个人说。

“谁躲在里面啊?”第二个人说。

她依旧看着他领那两个人上楼到他房间,柜子抬在中间,然后又指引他们放下。他从后口袋掏出现金,并额外给他们一人五镑时,她仍盯着他。

“很抱歉,杜柏小姐。”他们扬长而去时,他说,“有些我正在研究的部里的旧档案。这个。

这是给你的。”他交给她从楼上房间带下来的旅游小册子。大写字母颇有瑞克之风:“搭乘我们的豪华空调游览车,饱览突尼西亚风光。专营银发旅游。地中海东岸风光。足以令人心神向往。”但杜柏小姐不接受那本小册子。

“托比和我再也不去别的什么地方了,坎特伯雷先生。”她说,“麻烦你的事情不会跟着我们离开的,我很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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