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小姐的床就像童话故事里仆人的床,既狭小又疙疙瘩瘩的不舒服。布拉德福把玛丽撂倒在床上之后,她就一动不动地躺着,蜷缩在羽绒被里,拱起膝盖保护自己,双手抱住肩膀。他从她身边溜走,不再闻得到他的汗味与气息。但她可以从床脚感觉到他庞大的身躯,有时她会痛苦地想起他们稍早之前并没做爱,因为他那段日子的习惯就是如此:像此时一样坐着,打电话,查账单,或做其他维持他那男人世界生活秩序的事,放她在一旁打盹。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台录音机,另一台在乔琪手里,以防万一他那台不能用。

对一个刽子手来说,奈吉尔的个头虽小,但非常矫健。他穿了一套合腰的细条纹西装,袖子里有条丝手帕。

“叫玛丽写一份自愿声明,做了没,杰克?”

奈吉尔说,似乎他每周都做这事儿似的。

“自愿,但规格要正式。可能用得到,可能。这不是波一个人的决定。”

“哪个该死的家伙说是自愿来着?”布拉德福说,“她加入的时候签过正式的保密条款,离开的时候又签过一次。嫁给皮姆的时候又签了一次。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们的,玛丽。无论你是在公交车上听到的,还是看见他手上握着冒烟的枪。”

“你那个好乔琪可以当见证。”奈吉尔说。

玛丽开始说话,但说什么大半连她自己都不懂,因为她一只耳朵埋在枕头里,另一只耳朵则倾听着莱兹波斯岛清晨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他们那所棕色的平顶小屋就位于波洛马利城的半山腰上,清晨交杂着电动车、船舶、希腊布祖基琴音乐与货车在巷弄里穿梭的声音。还有羊在屠刀下的惨叫声,驴蹄在鹅卵石上滑过的脚步声,以及港边市场摊贩的叫卖声。如果她紧紧闭上眼睛,就可以眺过橙色的屋顶,穿过街道,越过烟囱、晒衣绳和种满天竺葵的屋顶花园,直到水边,跨上长长的防波堤,尽头红灯闪烁,活泼的野猫沐浴在阳光中,望着货船缓缓驶出晨雾。

玛丽的故事就这样在眼前展开,她也这样告诉杰克·布拉德福:就像梦魇的影片,她只敢断断续续地觑一眼,因为她自己是最没天良的恶婆娘。货船驶了过来,猫儿伸着懒腰,跳板已放下,英国的皮姆一家——马格纳斯、玛丽和儿子托马斯——列队上岸,寻找另一个可以远离一切的完美处所。因为已没有地方够遥远,没有地方够偏僻。皮姆一家人已成为爱琴海上飞翔的荷兰人,一靠岸就忙着再次打包,不断换船、换岛屿,像是被驱赶的灵魂,但只有马格纳斯知道这个诅咒,只有马格纳斯知道谁在追他们,又为何而追,而马格纳斯把这个秘密锁在他的微笑背后,和他所有的其他秘密一样。她看见他快活地在她前面昂首阔步,一手抓住草帽不被风吹走,一手晃着他的手提箱。她看见汤姆大步走在他后面,穿着灰色的法兰绒长裤和口袋绣有童子军徽章的学校运动服,虽然气温高达华氏八十几度,他还是坚持要这样穿。她看见自己因前夜的宿醉与汽油烟味而昏昏沉沉,已暗自计划要背叛他俩。在他们背后,她看见打着赤脚的本地挑夫,扛着皮姆一家过多的行李,毛巾、床单、汤姆的维他麦,和玛丽在维也纳为他们这次伟大休假所收拾的其他杂物,诚如马格纳斯所言,这是他们企盼已久、一生仅有一回的家庭假期,尽管玛丽记得马格纳斯是在出发前几天才提到这个计划,而老实说,她还宁可回英格兰,从园丁手中收回狗儿,从泰姑妈那儿接回那只长毛暹罗猫,在普拉煦消磨时光。

挑夫卸下重担。马格纳斯慷慨一如往昔,从玛丽打开的手提袋里掏给他们小费。汤姆笨拙地弯腰察看列队欢迎的莱兹波斯猫群,说它们的耳朵很像芹菜。汽笛响起,挑夫们跃回跳板上,货船再度消失在雾中。马格纳斯、汤姆,和叛徒玛丽凝望着货船,像每一个有关大海的悲伤故事一样,他们一生的行李散落在四周,红色的信号灯在他们头上洒下微弱的火光。

“在这里之后,我们可不可以回维也纳?”

汤姆问,“我想见贝吉·雷德勒。”

马格纳斯没回答他。马格纳斯热情高涨。他即便对自己的葬礼也会这样热情,玛丽就爱他这样,就像爱他别的许多方面一样,至今犹然。有时他的善良让我自惭形秽。

“就是这里,玛几。”他大叫,胳膊用力指向一座光秃秃不见树影的圆锥形山丘,上头有些棕色的房子,那就是他们最新的家。

“我们找到了。大海里的普拉煦!”他回头看她,露出在这个假期之前从未见过的笑容——在绝望中显得如此英勇,如此倦乏的快乐。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玛儿,我们没事了。”

他伸出胳膊抱住她,她任他抱住。他拉近她,拥抱。汤姆挤在他俩中间,一手抱一个。

“嗨,也分我一点吧。”他说。三人紧紧抱在一起,像世界上最亲密的盟友,一起走下防波堤,把行李丢在那儿,直到他们找到地方安放。他们不到一个小时就安顿好了,因为聪明的马格纳斯竟能用他在这趟旅程里随意编造的希腊身份畅行无阻,一开始就知道该找哪家旅店,该讨好哪些人,该找哪些人来帮忙。然而,夜晚还是会陶胳,而且夜复一夜,越来越糟,从她醒来的那一刻就挥之不去,她可以感觉到它们偷偷爬到她身上,潜伏一整个白天。为了庆祝抵达新家,马格纳斯买了一瓶苏联红牌伏特加,虽然他们这一阵子曾屡次决定不买烈酒,只喝当地的葡萄酒。酒瓶几乎空了,而汤姆,感谢上帝,终于在他的新房间睡着了。否则玛丽就得祈祷了,因为汤姆近来成了个收破烂的,她父亲一定会这么说,老是跟前跟后捡他们用剩的东西。

“嗨,别这样,玛儿,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马格纳斯想逗她开心,“你不喜欢我们的新堡垒吗?”

“你很好笑,而且我也露出微笑了。”

“看起来不太像微笑。”马格纳斯说,露出微笑给她看,“从我坐的位置看,更像是扮鬼脸,亲爱的。”

但玛丽脑袋里血液“轰”地往上冲,而且跟往常一样,她无法制止自己。她尚未犯下罪行,但罪状已罗织在她身上。

“这就是你在写的东西,对不对?”她高声说,“你怎么会把你的聪明机智都浪费在一个没用的女人身上?”

玛丽也被自己的不快吓了大一跳,她哭了起来,握紧拳头捶打蔺草椅的扶手。但马格纳斯毫不吃惊。马格纳斯放下酒杯,走近她,用指尖轻拍着她的胳臂,等待着被接纳。他深思熟虑地将她的酒杯放在手不能及的地方。顷刻之后,他们新床的弹簧咿呀吱嘎,好像铜管乐团调音似的,因为绝望的情欲狂热终于助马格纳斯一臂之力。

他与她热烈地做爱,仿佛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他把自己深深埋进她身体里,似乎她是他惟一的避风港,玛丽也盲目地配合着他。她攀上巅峰,他领着她,她对他大叫:“拜托,噢,天哪!”在那幸福的瞬间,玛丽简直可以和这该死的世界吻别。

“我们用潘布洛克这个名字,顺便告诉你。”

马格纳斯不久之后说,但实在隔得不够久。

“我确信没这个必要,但我希望万无一失。”

潘布洛克是马格纳斯的化名之一。他在公文包里放着潘布洛克的护照,她早就发现了。上面那张照片经过巧妙处理,看起来并不清楚,可能是马格纳斯,也可能不是。在柏林的伪造作坊里,他们常说照片看起来就像流浪工人。

“我怎么告诉汤姆?”她问。

“干吗告诉他?”

“我们儿子姓皮姆。如果告诉他说他姓潘布洛克,他可能会觉得奇陉。”

她等着,痛恨自己的倔强。马格纳斯并不常被问题所困扰,即使是有关指导或欺瞒孩子的问题。但此刻他却在思考,她可以感觉得到,在一片漆黑中,他清醒地躺在她身边思考。

“好吧,就说潘布洛克是这幢房子的主人,我会告诉他。我们要用他的名字从店里订东西。

只有被问到的时候,当然。”

“当然。”

“那两个人还在那里。”他们这段对话所讨论的主角汤姆在门边说。

“什么人?”玛丽说。

但她颈背上的皮肤一阵刺痛,浑身冰冷湿痛。

汤姆听见多少?或看见?

“在河边修摩托车的人。他们有特殊的军用睡袋、手电筒,和特殊的帐篷。”

“岛上到处都是露营的人。”玛丽说,“回床上去。”

“他们也在我们的船上。”汤姆说,“在救生艇后面,他们在玩牌,盯着我们。说德语。”

“船上有很多人。”玛丽说。你干吗不说话,你这个杂碎?她在心里对马格纳斯尖叫。我身上还流着你的东西,而你竟然就躺得直挺挺的不帮我?

汤姆躺在一边,马格纳斯躺在另一边,玛丽听着波洛马利报时的钟声缓缓响起。还有四天,她告诉自己。星期天,汤姆会飞回伦敦开始新学期。而星期一,我就会动手,遭天谴。

布拉德福摇着她。奈吉尔对他说了些话:问她事情怎么开始的——要她交代清楚。

“我们要你从头开始,你可以吗?你冲过头了。”

她听见一阵喃喃低语,接着是乔琪换上一卷录音带的声音。喃喃低语的是她自己。

“告诉我们,你们一开始是怎么去度假的,好不好,亲爱的?谁提议的?——噢,马格纳斯,是不是?我知道了——是在这个房子里吗?——是的——是在什么时间?坐起来,好吗?”

所以玛丽坐起来,从杰克告诉她的地方开始从头讲起:维也纳,一个甜美的初夏夜晚,一切都还圆满无缺,莱兹波斯和之前的所有小岛都还没在聪明的马格纳斯眼里闪现。玛丽穿着罩袍,在地下室装裱一本卡尔·克劳斯第一版的《人类的末日》,那是马格纳斯去雷欧本见一个线人时找到的,玛丽——

“是例行的吗?雷欧本?”

“是的,杰克·雷欧本是例行的。”

“他多久去一次?”

“一个月两次。三次。他有个老匈牙利人在那里,没什么特别的。”

“他告诉你的,对不对?我以为他的线人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个老匈牙利酒商,在伦敦和布达佩斯都有办公室。马格纳斯多半都守口如瓶。有时他会告诉我。我可以继续了吗?”

汤姆在学校,鲍尔小姐去祈祷了,玛丽说。

是某个天主教盛宴,圣母升天日,耶稣升天日,祈祷与悔改,玛丽搞不清楚。马格纳斯应该是在美国大使馆。新的委员会才刚开始开会,她没期望他会早归。她正忙着粘贴,突然之间,没听见一点声响,她看见他站在门口,天知道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他看起来很愉快,以他一向喜爱的方式看着她。

“怎么说,亲爱的?他怎么看你的?”布拉德福打断她说。

玛丽很出乎自己意料的,竟迟疑不决。

“优越感,有一点。痛苦的优越感。杰克,别让我恨他,拜托。”

“好吧,他看着你。”布拉德福说。

他看着她,当她迎上他的目光时,他爆发出一阵大笑,唱着弗雷德·阿斯泰尔的曲子,在她嘴上印上热情的吻,不让她开口说话。然后是在楼上全面且坦诚地交换意见,套句他的说法。

他们做爱,他把她拉进浴室,帮她清洗,他把她拖出来,帮她擦干。二十分钟之后,玛丽和马格纳斯几乎就像一对恩爱伴侣一样穿过杜伯林上方那个小小的公园,经过对汤姆来说已太小的沙坑与攀爬架,经过汤姆踢足球的象栏,走下山坡,到德黑兰餐厅。这里不太像他们会去的小餐馆,但马格纳斯极爱这里的阿拉伯黑自爱情电影。他们每每一面吃着蒸肉丸,一面啜冷饮,店家就会为他们调低音量播放影片。在桌边,他猛地握住她的胳膊,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兴奋像电流般流向她。仿佛越是拥有她,他就越是需要她。

“我们度假去吧,玛儿,让我们真的度假去吧。让我们改变一下生活散散心,而不只是假装。

让我们带着汤姆,用掉所有假期,离开一整个夏天。你画画,我写我的书,我们可以一直做爱到崩溃。”

玛丽说去哪儿,马格纳斯说哪里都无所谓,明天我会到旅行社去。玛丽说新委员会怎么办。

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用指尖轻抚着她的掌峰,她又再度为他痴狂,他就喜欢这样。

“新委员会,玛丽,”马格纳斯断然说,“是我参加过的最愚蠢也最该死的猜字游戏,相信我,我见多了。那根本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喋喋不休,打击‘公司’的自我,还要说给每一个想听的人知道,我们和美国人在床上作些秘密勾当。雷德勒无法想像,我们竟然打算把整个情报网透露给他,而雷德勒自己,连他裁缝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更别提他的特勤人员——如果他有的话,我很怀疑。”

布拉德福又开口:“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雷德勒不愿意透露给他知道?”

“没有。”玛丽说。

奈吉尔换个问题:“他有没有告诉你其他理由,为什么委员会是个猜字游戏?”

“那是个猜字游戏,是个骗人的把戏,是个怕大家闲着没事做的工作。他只这么说。我问他线人怎么办,他说他们会照料自己,如果杰克还劳神关心他们,可以派个代理人来。我问他杰克会怎么想——”

“杰克会怎么想?”奈吉尔说,毫不掩饰他的好奇心。

“他说杰克也是玩假的:‘我又不是和杰克结婚,我是和你结婚。‘公司’早在十年前就该叫他退休了。可怜的杰克。’对不起。他是这么说的。”

布拉德福双手插在口袋里,在狭小的空间里踱着步,看看鲍尔小姐那个私生女的照片,瞧瞧她书架上的平装本爱情小说。

“还说了我什么?”他问。

“杰克已经在职太久了。童子军的时代结束了。这是个新的局面,他无法胜任。”

“还有呢?”布拉德福说。

奈吉尔把下巴埋进手掌里,端详着娇小但做工精良的鞋子。

“没了。”玛丽说。

“他那天晚上有没有出去散步?去见P?”

“他前一晚出去了。”

“我是说那天晚上。回答这该死的问题!”

“我说了,是前一晚。”

“带着报纸,一整份?”

“对。”

布拉德福双手仍插在口袋里,抬起头,很不自然地转向奈吉尔:“我要告诉她。”他说,“你会大发雷霆吗?”

“你是正式问我吗?”奈吉尔问。

“没什么特别的。”

“如果你是正式问我,我会告诉波。”奈吉尔说,一面充满敬意地看着手上的金表,似乎是从表上听取命令。

“雷德勒知道,我们知道。如果皮姆也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布拉德福坚持问道。

奈吉尔想了想。

“你看着办吧。你的人,你的决定。你自己收尾,坦白说。”

布拉德福倾身靠近玛丽,把头贴在她耳边。她还记得他的气息:苏格兰呢与父亲的味道。

“听着?”

她摇摇头。我不要,我绝不听,我希望永远不知道。

“你的马格纳斯嘲笑的那个新委员会是个权力很大的组织。或许是这些年来,我们与美国在实务阶层所建立的最有潜力的工作关系。这个游戏的名称就叫做互信。现在要建立这样的关系比以前困难,但还是可以设法运作。你快睡着了吗?”

她点点头。

“你的马格纳斯不仅知情,也是推动这个委员会的主要策划人之一,如果我们不说他就是惟一的主要策划人的话。他介入很深,在我们开始谈判交易的时候,他甚至还向我抱怨说,伦敦方面对交易条件的诠释太过小心眼。他认为我们应该给美国人更多一些。以交换更多。这是第弋点。”

我已经没什么其他的事可说了。你可以拿走我家的地址,我至亲的名字,这是你要的东西。

你亲自教我的,杰克,万一他们抓走我的话。

“第二是,基于某些我当时嗤之以鼻甚至认为是有意冒犯的原因,在委员会召开三个星期之后,美国方面反对你丈夫出席委员会,并要求用他们比较中意的人来取代他。因为马格纳斯是捷克行动和其他几个较小型的东欧计划的首脑人物,这个要求完全不切实际。一年前他们在华盛顿也对他有意见,波屈服了,在我看来是大错特错。我这次不打算让他们得逞。我就是不喜欢让那些美国绅士或其他人来告诉我该如何管理我的人。我对他们说不,然后要马格纳斯去休年假,离开维也纳,直到我叫他回来。这是事实,我想这也该是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这很机密。”奈吉尔说。

她以为自己会大吃一惊,但并没有。没有排山倒海而来的抗议,也没有家族著名的坏脾气爆发一通。布拉德福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因为雪,早晨提早降临了。他看起来苍老,饱经风霜。他的白发在灯光里显得松散,她可以看见他头皮的粉红色。

“你护着他。”她说,“你很忠实。”

“我似乎也是个该死的笨蛋。”

整个房子都天翻地覆了。在他们底下的客厅里,搬动的家具发出砰然巨响。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和杰克一起在楼上。

“噢,别这么自责,杰克。”奈吉尔说。

布拉德福让玛丽坐在椅子上,递给她一杯威士忌。你只能喝一杯,他曾说,把这当做最后一杯。奈吉尔占领了床,他坐在床上,伸出一条穿着西装裤的短腿,那样子仿佛在走上俱乐部楼梯时扭伤了腿似的。布拉德福背对着他们两人。他比较喜欢窗外的景致。

“你们首先到了科孚。你姑妈在那里有栋房子。你们向她借住。谈谈这个部分,详细说。”

“泰姑妈。”玛丽说。

“我要全名。”奈吉尔说。

“泰碧莎·格瑞爵士夫人,爸爸的姐姐。”

“也曾经是我们‘公司’的成员。”布拉德福咕哝着对奈吉尔说,“在我们的名册上,几乎随时都有她们家族的成员,想想看。”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酒回来之后,她立刻打电话给泰姑妈,不可思议的是,正好有人取消预订,她的房子空了下来。他们借了房子,打电话到汤姆的学校,安排他学期结束之后直接飞到科孚。雷德勒夫妇一听到消息,当然也想一起去。

格兰特说他可以抛下所有的事,但马格纳斯不理会。雷德勒夫妇正是那种我必须一脚踢开的社交道具,他这么说。我干吗带着我的工作去度假?

五天之后,他们已安顿在泰姑妈的房子里,一切都美好无缺。汤姆在马路顶端的旅馆上网球课,游泳,喂旅店老板娘的羊,和看管小船、给花园浇水的科斯塔斯一起驾船闲逛。但他最爱的是,马格纳斯夜里带他到城郊看疯狂的板球赛。马格纳斯说,是英国人帮岛民抵抗拿破仑时,把板球引进到岛上的。马格纳斯就是知道这类事情。或者假装知道。

借着板球,马格纳斯与汤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亲密。他们躺在草地上,大啖冰淇淋,为他们最喜欢的球员加油,谈着男人的话题,这对汤姆来说真是幸福的关键:因为汤姆疯狂地爱着马格纳斯,他是个男子汉的儿子,一直都是。至于玛丽,她拿出蜡笔,因为科孚的夏天对她的水彩画来说实在是太热了,颜料一上画纸就干了,她根本来不及靠近。但她画得很好,有漂亮的风景和肖像,还款待岛上一半的狗儿,因为希腊人不喂狗,不照顾狗,不做任何事。因此每个人都很快乐,每个人都好极了。马格纳斯有问凉爽的温室可以写作,还有一整个岛可以供他无休无止地散步。他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散步,忍耐一整天之后,晚上又会散一回步。他们吃得很晚,通常是在酒馆吃,也常喝酒,老实说,但为什么不呢,他们是在度假啊。还有漫长的情爱午睡,玛丽和马格纳斯在阳台做爱,汤姆则躺在沙滩上,用马格纳斯的双筒望远镜观察海湾里来来去去的裸体男女,所以就像马格纳斯所说的,每个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磅肉了。直到有一天,钟停了,马格纳斯从夜里的散步归来,承认他写作碰上瓶颈了。他走了进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很烈的希腊茴香酒,猛地坐进椅子,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玛儿。对不起,汤姆,老家伙。

但这个地方他妈的太诗情画意了。我需要人群,看在老天的分上。需要烟雾、垃圾和一些痛苦环绕着我们。在这里就像在月球上,玛儿。比维也纳还糟,真的。”

他的话很温柔,但态度却非常坚定。他喝了酒,很显然的,但那是因为他很沮丧。

“我快要疯了,玛儿。我真的要疯了。我告诉过汤姆。是不是,汤姆?我说我真的受不了了,而且我觉得自己很差劲,因为你们两个都这么开心。”

“没错,他说过。”汤姆说。-“好几次。而今天简直是迎头痛击,玛。你们一定要帮我脱身。你们两个。”

他们当然说他们会帮他。玛丽立刻打电话给泰姑妈,好让她把房子重新托租。他们一起来个大熊式的拥抱,然后带着坚定的决心上床睡觉。

第二天,玛丽打包行李,马格纳斯到城里去处理船票和预订他们下一段冒险之旅的行程。但汤姆,太过疲倦的他通常很多话,对他们必须离开科孚的原因有不同的看法。爸爸在板球场见到这个神秘的人。那是一场真正的超级赛,妈,岛上两个最强的球队,真的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们看得都疯了,突然这个看起来睿智、精瘦的人就出现了,他留着像魔术师的小胡子,走路一跛一跛的,老爸一看见他就站起来。他微笑着走过来,和老爸谈了一会儿,他们在空地上走来走去,老爸和这个瘦瘦的人,他走得很慢,像生病的人。

但他对老爸很亲切,虽然爸太激烈了。

“是激动。”玛丽出乎自然地纠正他,“别太大声,汤姆。我想爸爸在某个地方做事呢。”

“而且有一个不可思议的蝙蝠侠,”汤姆说,“叫菲利普的。”这是汤姆见过的最厉害的蝙蝠侠。

“在交换投球之前他就得了18分,观众都爱死他了。但是老爸都没注意,因为他忙着听那个亲切的人讲话。”

“你怎么知道他很亲切?”玛丽没来由地有些恼怒,“小声一点。”温室里没点灯,但有时马格纳斯就坐在一片漆黑里。

“他对他就像父亲一样,妈。他年纪比较大,很冷静。他一直要老爸坐他的车,老爸一直说不要。但他没生气或什么的,他太聪明了。他对老爸很客气,一直微笑。”

“什么车?这是个夸张的传奇故事,汤姆。

你知道的。”

“沃尔沃·卡洛曼诺先生的沃尔沃汽车。一个人开车,还有另一个坐在后座。他们边走边谈时,车子在围墙另一边等着。我说的是实话,妈。

那个瘦瘦的男人没发脾气或什么的,他真的喜欢老爸,你看得出来的。不只是握住他的手臂。他们对彼此很友善。比格兰特叔叔还好。比较像杰克伯伯。”

那天晚上玛丽问马格纳斯。他们打包行李,她很兴奋要搬家,而且也真的很期待去雅典的博物馆。

“汤姆说你在板球场被某个讨厌的人缠上了。”玛丽说,他们在忙了整天之后一起享用一杯浓烈的睡前酒。

“我?”

“有个小个子的人缠着你在空地上绕来绕去。听起来像个生气的丈夫。他留个小胡子,除非是汤姆自己想像的。”

然后马格纳斯隐约记起来。

“噢,没错。他是个无聊的英国老人,一直要我去看他的别墅。

他想推销给我。真是讨厌!”

“他说德语。”第二天早上马格纳斯出门散步之后,汤姆吃着早餐说。

“谁?”

“老爸的那个瘦子朋友。在板球场找上老爸的那个人。老爸也和他说德语。为什么爸要说他是个英国老人?”

玛丽扑向他,她已经很多年没对他这么生气过。

“如果你想听我们谈话,你就滚进来好好听,别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像个间谍。”

然后她又觉得很羞愧,于是陪他一起打网球,直到上船离开。在船上汤姆吐得像只狗,抵达比雷埃夫斯时体温高达华氏103度,她内疚不已。

在雅典的医院里,一个希腊医生诊断是虾子过敏发疹,这真是荒谬,因为汤姆讨厌虾子,一口都不肯吃;那时汤姆的脸肿得像只大颊鼠,所以他们住进昂贵的客房,让他躺在床上,睡着冰枕,玛丽读奇幻故事给他听,马格纳斯在一旁听着,不然就坐在汤姆房间里写作。但多半的时间他都在听,因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他总是这样说,就是看着她安抚他们的孩子。

“他完全没出门吗?”布拉德福问。

“一开始没有。他不想出门。”

“打过电话吗?”奈吉尔说。

“打给大使馆。备案,这样你们才知道他在哪里。”

“他告诉你的?”布拉德福说。

“是的。”

“他打电话的时候你不在场?”奈吉尔说。

“不在。”

“你在隔壁听到他讲话的内容吗?”

“没有。”

“知道他和谁讲话?”还是奈吉尔。

“不知道。”

奈吉尔坐在床上,抬眼看布拉德福。

“但他打电话给你了,杰克。”他激布拉德福说,“偶尔从海角天涯打电话来和老长官聊聊天?这可真是义不容辞啊,对不对?查查线人——‘你知我知的那个老家伙怎么样啦?’”

奈吉尔是新来的非专业人士,玛丽记得马格

纳斯告诉过她。他是打算要带进白厅务实主义气息的那种白痴。如果我听过什么自相矛盾的名词,就是这个,马格纳斯说。

“一句话都没有。”布拉德福回答说,“他就是寄给我一堆风景明信片:‘感谢上帝,你没在这里。’给最新的地址。”

“他什么时候开始出门?”奈吉尔说。

“汤姆开始退烧以后。”玛丽回答说。

“一个星期?”奈吉尔试探说,“两星期?”

“没那么久。”玛丽说。

“说清楚。”布拉德福说。

那是晚上,可能是第四天。汤姆的脸恢复正常,所以马格纳斯建议玛丽出去逛街,由他来照顾汤姆,让她歇口气。但玛丽不敢独自逛雅典的街道,因此让马格纳斯先出门,玛丽第二天早上再去逛博物馆。他半夜回来,非常高兴地说他在希尔顿对面的地下室找到一家不可思议的老希腊旅行社,一个非常有文化素养的人,他们一起喝茴香酒,讨论宇宙万物的问题。那个老人经营各岛屿的别墅出租服务,希望能在他们看够雅典之后,约莫一个星期,替他们找到取消预订的房子。

“我以为不再考虑岛屿了。”玛丽说。

有那么一段时间,马格纳斯似乎忘记了他们离开科孚的原因。他似笑非笑,老说每个岛屿都各不相同。之后,她似乎就算不清楚日子了。他们搬到一家较小的旅馆;马格纳斯写了又写,晚上出门,等汤姆好得差不多之后就带他去游泳。

玛丽素描雅典卫城,带汤姆去了几个博物馆,但他比较喜欢游泳。同时,他们等待着那个老希腊人给他们回音。

布拉德福再次插嘴:“他写的这个东西。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喜欢保守秘密。零碎片断。他就只告诉我这些。”

“就像他的线人一样。”布拉德福说。

“他希望等他有东西可以拿给我看时,我会觉得新鲜。他不喜欢自己说出来。”

日子非常平静,玛丽现在还记得,而且有种诡异的秘密气氛。直到有天晚上,马格纳斯消失了。他晚餐之后出门,说要去给那个老小子一点压力。第二天早上他还没回来,到了午餐时分,玛丽开始害怕。她知道她应该打电话给大使馆。

另一方面,她又不希望在惊慌之下采取不必要的行动,或做任何会让马格纳斯卷进麻烦的事。

布拉德福再次打断她。

“什么样的麻烦?”

“如果他狂喝烂醉什么的。那会在他的档案里留下一笔。他正期待升迁。”

“他以前狂喝烂醉过?”

“当然没有。他和格兰特偶尔一起喝酒,但也就是小酌几杯。”

奈吉尔猛然抬起头。

“但他为什么期待升迁?

谁对他提过升职的事吗?”

“我提过。”布拉德福毫不后悔地说,“我认为等这些是是非非过去之后,他应该就能升职。”

奈吉尔在他的笔记本里简短地记上一笔,一面露出怏怏不乐的微笑。

无论如何,她一直等到晚上,然后带着汤姆到希尔顿,一间一间查看对面的房子,最后终于在一间地下室找到那个有教养的老希腊人,就像马格纳斯所形容的那样。但那个希腊人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马格纳斯了,玛丽也没留下来喝杯咖啡。等他们回到旅店时,就发现马格纳斯两天没刮胡子,穿着消失时穿的衣服,坐在中庭吃培根和蛋,喝醉了。不是糊里糊涂的醉酒,他不会这样做的。不是愤怒的醉酒,不是感伤,不是挑衅,更不是一时冲动,因为喝酒一向只会强化他的防卫心。是谦恭有礼的醉酒,因此,前所未有的温柔可亲,他的故事编得无懈可击,但有一个罕见的错误。

“对不起,伙伴们。我和狄米崔喝醉了。我喝得烂醉,不省人事。哈哕,汤姆。”

“哈哕。”汤姆说。

“谁是狄米崔。”玛丽问。

“你知道谁是狄米崔。在希尔顿对街祷告的那个老希腊旅行社代理人。”

“有教养的那个。”

“就是他。”

“昨天晚上?”

“我记得是,老女孩,但昨晚就像永远那么遥远。”

“狄米崔从上个星期一之后就没见到你了。

一个小时之前,他亲口告诉我们的。”

马格纳斯思考着。汤姆找到一份《雅典新闻》,站在隔壁桌旁专注地看电影版。

“你调查我,玛儿。你不该这么做的。”

“我没有调查你,我是在找你!”

“别在这里吵,姑娘。其他人在吃饭,你看。”

“我没吵。是你在吵。失踪两天,带着满口谎言回来的人可不是我。汤姆,回你的房间,亲爱的。我很快就上去。”

汤姆离开了,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表示他什么也没听见。马格纳斯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后他抓住玛丽的手,亲了一下,轻轻地拉她坐在身旁的椅子上。

“你希望听到我告诉你什么,玛儿?我和妓女饮酒作乐,还是我的线人出了问题?”

“你干吗不实话实说?”

这个建议让他发笑。不恶毒,也不讥讽。他只是带着悲哀的宽容接纳这一切,正如他解决了世界贫穷问题或赢了腕力比赛之后,对汤姆露出的神情。

“你知道吗?”他又吻了她的手,把它贴近脸颊。

“生活里什么都摆脱不了。”她很诧异地在他的短须上感觉到一片湿濡,他落泪了。

“我在宪法广场,对吧?从布列塔格尼酒吧出来。专心想我的事。怎么回事?我直直地撞进一个我以前用过的捷克线人怀抱里。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瞎掰胡编,给我们惹了很多麻烦。他像这样抓住我的手臂。‘曼彻斯特上校!曼彻斯特上校!’他威胁要向警察告发我是个英国间谍,如果我不给他钱的话。他说我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朋友。

‘和我一起去喝酒,曼彻斯特上校。就像以前一样。’所以我去了,灌他个烂醉,然后溜之大吉。

我自己恐怕也醉了。任务呐。我们上床吧。”

他们上床了。也做爱了。两个陌生人绝望地交欢,而汤姆正在隔壁读他的奇幻故事。两天之后,他们动身到蛇怪岛,但蛇怪岛太狭小,也太不吉利,一时之间无处可去,只能到斯贝采,这个时节我们应该没有问题。汤姆问说贝吉可不可以加入进来,马格纳斯说不行,她绝对不可以,因为他们全都想来,他打算写作的时候,可不想有一群雷德勒家人来扰乱思绪。在其他方面,除了喝酒之外,马格纳斯表现得比以前更贴心、更有礼貌。

她停了下来。就像画到一半退后几步瞧瞧一样,回顾到目前为止的这个故事。她喝了一些威士忌,点了一根烟。

“天哪。”布拉德福轻声说。没有下文。

奈吉尔在他那特小号的手指背面找到一块死皮,小心翼翼地剥下来。

又是在莱兹波斯,另一个黎明,但同一张希腊床,波洛马利城也再次醒来,尽管玛丽祈祷它继续沉睡,祈祷钟声会逐渐隐退,太阳会落到刚刚升起的山丘背后,因为今天是星期一,昨天汤姆已回学校。玛丽在枕头下放着证据,她承诺把他送她保平安的兔子皮塞在下面,以及——仿佛她需要用来增强决心似的——他离开之前对她说的最后那些话的恐怖记忆。玛丽和马格纳斯载他到机场,在下一次远离之前好好审度他。玛丽和汤姆站着等待登机广播,两个人几乎没能碰一下。马格纳斯在吧台给汤姆买了一袋开心果带在路上,也给自己买了一杯茴香酒打发时间。玛丽检查了六次汤姆的护照、钱、给合监说明他患虾疹的信,以及他写给外婆的信,要在伦敦机场见到外婆时立即交给她,亲爱的,这样你就不会忘掉了。但汤姆比平常更魂不守舍;他望着背后的主人口,看着人们穿过旋转门,他脸上有种奋不顾身的决绝,那么强烈,让玛丽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想要冲上前去。

“妈?”他魂不守合时仍这样叫她。

“嗯,亲爱的。”

“他们在这里,妈。”

“谁?”

“那两个从波洛马利来的露营的人。他们坐在摩托车上,在机场的停车场里,盯着老爸看。”

“听着,亲爱的,别说了。”玛丽坚定地反驳,决定赶走这些阴影,所有的。

“就是别说了,好吗?”

“只有我认得出他们,你知道。我今天早上想明白了,我记得。他们就是在科孚的板球场外开车兜圈子的那两个人,老爸的朋友还一直要他上车。”

有那么一会儿,尽管玛丽已经历过这痛苦不下十余次,她仍想高声尖叫:“留下来——别走——我才不在乎你那该死的教育——留下来陪我。”但她没这么做,她愚蠢地隔着栅栏和他挥手,把眼泪留到回程的车上。马格纳斯永远对她绝对地温柔。现在是第二天早上,汤姆差不多己抵达学校了,玛丽瞪着克里亚,凯蒂纳腐朽的百叶窗,天光无情地从裂缝里射进光线,她努力想不听底下水管的眶当声以及水花飞溅在火石板上的水声,那是马格纳斯在享受他的清晨淋浴。

“噢呀,天哪!你醒了,女孩?天下金钱雨啰,相信我!”

相信你,她又对自己说了—遍,缩进床单更深处。十五年来,他从没叫过她女孩,直到来了这里。现在,她突然整天都是女孩了,仿佛他唤醒了她的性别意识似的。仅一幅之宽的地板隔开了她与他的距离,倘若她有勇气往床边看,就会在几条木地板的距离外瞥见他陌生赤裸的身体。

皮姆没得到她的响应,一边冲水一边哼起吉尔伯特与苏利文的歌剧。

“清晨早起,我们点起火……我唱得如何啊?”他大叫,他就只会唱这么多了。

在另一段生活里,玛丽在音乐方面小有名气。

在普拉煦,她领导了一个还算有水平的合唱团。

加入总部之后,她在“公司”的合唱团担任独唱。

以前只是没人放唱片给你听,她常这样对他说,虽未言明,其实是归咎于他第一任妻子贝琳达。

有一天你会唱得像说得一样好听,亲爱的。

她深吸一口气:“唱得比卡罗索还好!”她大叫。

意见交流已完成,马格纳斯可以继续冲澡了。

“进行得很顺利,玛儿。真的很顺利。七页隽永的文章。只是初稿,但真的很好。”

“好极了。”

他开始刮胡子。她听得见他在塑料洗脸盆里敲净刮胡刀的声音。刀片,她想:噢,天哪,我忘了帮他买该死的刀片了。往返机场的路上,她一直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东西,因为这些天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她来说都是天大的事。现在我得去买奶酪作午餐。现在我得买面包来配奶酪。

她闭上眼睛,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你昨晚睡了吗?”她问。

“睡得像死人一样。你没注意吗?”

是的,我注意到了。我注意到你半夜两点偷偷溜下床,蹑手蹑脚地下楼到工作室去。我注意到你踱来踱去,然后停下脚步。我听见你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你开始动笔之后那只毛毡尖钢笔发出的沙沙低语。写给谁?用什么声音?哪一个?

一阵音乐声盖过了他刮胡刀的声音。他打开了他那台聪明的收音机,听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世界新闻”。马格纳斯有很精准的时间概念,一分不差,白天黑夜都相同。他如果看自己的手表,也只是为了确认脑海中的时间表。她麻木地听着没人能控制的事故。一颗炸弹在贝鲁特爆炸。

萨尔瓦多的一个小镇被夷为平地。英镑贬值。或升值。俄国人将退出下一届奥运会,或终究还是会参加。马格纳斯对政治很有领悟力,就像太聪明而不敢打赌的赌徒。噪音逐渐越来越大,因为马格纳斯把收音机带到楼上来,水滴下来了,滴下来了,他全身赤裸,只穿着一双拖鞋。他俯身抱住她,她闻到刮胡皂的味道,还有他写作时所抽的希腊淡烟。

“还想睡?”

“有一点。”

“老鼠还好吧?”

玛丽在花园里找到一只几乎开膛破肚了的老鼠,带回来照顾。现在老鼠躺在汤姆房间的一个稻草盒里。

“我还没去看呢。”她说。

他吻她耳旁,雷火乍现,接着开始爱抚她的胸部,表示想要她接纳他,但她只草草地说“等会儿”,就转过身去。她听见他水淋淋地走向衣橱,她听见老旧的门奋力抗拒,终于还是摇摇晃晃地开了。如果他选了短裤,那么就是要去散步。

如果他选了牛仔裤,那么就是要进城去和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喝酒厮混。

“叫我派奇”的帕克上校,我的希腊小男友,和我系着皮带像只茶壶的梗犬。

艾尔西和依瑟尔,从利物浦来的同性恋退休女教师。约克

什么的,我在丹第有点儿小生意。马格纳斯拉出一件衬衫,套了进去。她听见他系紧短裤的声音。

“你要去哪儿?”她说。

“散步。”

“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你可以和我谈谈。”

突然替她把话说出口的是谁——这个成熟、坦率、切中要点的女人?

马格纳斯和她一样惊讶:“谈什么,老天哪?”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亲爱的。我不在乎。

只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那我就不必——”

“不必怎么样?”

“压抑。视而不见。”

“胡说。一切都很好。我们只是因为汤姆离开而有些忧郁罢了。”他向她走过来,让她躺回到枕头上,好像她病了似的。

“你再睡一会儿,我去走走。我们在客栈碰面,大约三点。”

只有马格纳斯能让克里亚,凯蒂纳的前门如此轻声地关上。

突然之间,玛丽坚强起来。他的离去解放了她。呼吸。她走到北面的窗户,所有的事都计划好了。她以前就做过这些事,也记得自己的技巧如何娴熟,常比男人还沉稳。在柏林时,每当杰克需要人手,玛丽就负责监视,从门房手里骗到房间钥匙,在危险的桌上偷换文件,载惊恐的线人到安全公寓去。我比我自己了解的还要拿手,她想。杰克常常赞叹我的冷静和锐利的眼光。望出窗户,她看见那条新铺好的路蜿蜒上山。有时他会走这条路,但今天没有。打开窗户,她探出身子,似乎要尽情享受这美好的地方与清晨。那个巫婆凯蒂纳早早就在挤羊奶,表示她去过市场了。玛丽很快瞥一眼干涸的河床,在小石桥的阴影下,同样的那两个年轻男子又在修他们的德国车牌摩托车。如果他们两人像这样出现在维也纳的房子外面,玛丽会立即找马格纳斯,必要时会打电话到大使馆给他。

“今天的天使看起来飞得很低。”她会这样说。而马格纳斯会马上采取行动——通知外交巡逻队,派他的手下去查他们的底细。但此刻僻居异地,他们似乎都同意对这些天使,无论如何可疑,都应该视而不见。

他的工作室在一楼。他没锁门,但他们之间一直谨守约定,除非有他的特别召唤,否则她不进去。她转开门把,走了进去。护窗板关上了,但没能挡住上方的窗玻璃,因此有光线可以让她看得见。她步履沉重,告诉自己,记得受过的训练。如果你一定得要弄出噪音,就弄个大的吧。

房里陈设简单,是马格纳斯喜欢的样子。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还有一张单人床,可以让他在撰写初稿的泉涌文思问略歇一会儿。她拉开椅子,拿开一瓶伏特加。书桌上满是书和纸,但她什么也没碰。他那本陈旧麻布装订的《痴儿西木传》依然高踞案头。他的吉祥物。他的珍宝。这是玛丽的绝对禁忌,他绝不让她装裱。因为我喜欢它现在的样子,他顽固地说。我拿到它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定是某个女人给的,毋庸置疑。

“给永非吾人仇敌的马格纳斯阁下”,上面用德文题了宇。去她的。去她的古怪小名。

布拉德福再次打断她。

“现在在哪里,那本书?”

玛丽颇有困难,也很不情愿回到现实。

但布拉德福很坚持:“不在他楼下的书桌上。

我也没在客厅看到。也不在卧房或汤姆的房间里。

在哪里?”

“我告诉你了,”她说,“他到哪里都带着那本书。”

“你没告诉我,但谢谢你。”布拉德福反驳说。

她戴了一双棉手套,避免留下汗渍或污痕。

他必施诡计。他做这些事完全出于本能。他的旧手提箱躺在地板上,箱盖大开,但她碰也没碰。

其他的书仿佛随意散放在桌面,像镇纸般压住手稿。她看看书名。一本德文书《自由与良知》,作者她听都没听过。旁边是一本马多克斯·福特的《好士兵》,是马格纳斯这些天来捧读不倦的书,简直已经成了他的《圣经》。再旁边是一本旧相册。她轻轻地打开不熟悉的封面,没移动位置,翻过几页。八岁的马格纳斯穿着足球衣,在球队里。五岁的马格纳斯在阿尔卑斯山,紧抓着滑雪橇。马格纳斯约莫是汤姆的年纪,已有着他过度欣然的微笑,邀请你进入,却不期待受到邀请。马格纳斯与贝琳达在度蜜月,两个人看起来都不超过十二岁的样子。她以前没见过这些照片。合上封面,玛丽退后一步,再次审视书桌上的陈设。如此一来,他的手法在她眼里便一览无遗。这三本书看似随意散放在纸上,其实是以剪纸刀为中心对齐成一列。玛丽到厨房抓了一条抹布来,铺在书桌旁的地板上,然后用她戴了手套的手掌量桌上每一件物品之间的距离。她像撕开伤口上的绷带似的,轻轻地把每一样东西按原来排列的方式摆在抹布上。桌上的纸张已可供她自由翻阅。她没料想到会有这么多灰尘。光是走过地板就弄出一大团烟雾来。

“我是个盗墓人。”她想,烟尘呛得她喉咙发烫。

她凝视着一叠手写的稿件:最顶上的一页删涂得一片乌黑。她拿起手稿,没动其他的东西。她拿到小床上,坐了下来。她小时候在普拉煦,他们管这叫“吉姆游戏”,每年除夕都要玩,像演戏、玩谋杀、跳苏格兰舞一样。

在训练所里,她应该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们管这叫“观测”,在戴德姆、曼宁特里和贝霍尔特了无生气的村落里玩:这个星期有谁的门粉刷了,玫瑰修剪了,买新车了,18号的门阶上有几瓶牛奶?但无论在哪里玩,玛丽总是遥遥领先;她天生有照相机般的记忆力,能注意到极微小的差异。

一部小说的片断,她告诉布拉德福,全是开头。

有十几个第一章,有些打字,有些手写,但全都删得乱七八糟。大部分的内容在讲述一个孤儿班恩的故事。

涂鸦。画着一条偷偷伸出来的手臂。女人的胯下。

写给自己看的注记,骂声连连:“滥情的垃圾”——“重写或丢掉”——“你忽略了男人对孩子的咒骂”——“有一天文沃斯会抓到我们”。一个粉红色的文件夹标示着“散页”。班恩对权威屈服。班恩发现有另一个真正的情报单位,毫不迟疑地加入。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标示着“最后场景”,其中有好几张是写给波比的,亲爱的天杀的波比。有一张从她的素描簿里偷来的画纸,马格纳斯画上一串相连的思想泡泡,表达出他的想法,这也是汤姆在学校学会的准备论文的方法。

泡泡:“如果万物痛恨虚无,虚无又如何看待万物?”泡泡:“口是心非让你取悦某人,却得罪另一人。”泡泡:“我们之所以爱国,是因为我们怕四海为家;我们之所以四海为家,是因为我们怕爱国。”

有人敲门,但布拉德福对乔琪摇摇头,告诉她别理会。

“那不是他真实的写作。”玛丽说,“太吞吞吐吐了。总是写了一段,就突然停住,好像他心痛得无法继续。”

布拉德福没诅咒心痛的人。

“还有呢。”他说,“还有呢,快说。”

“是我,长官。”傅格斯从门外叫道,“紧要消息,长官。非常急。”

“我说等一下。”布拉德福命令道。

“‘班恩生活的体系完全崩溃了。’”玛丽继续说,“‘他的生活全是创造出来的假相,完全不真实。现在,真实来找他了,而他逃了。他的文沃斯就站在门口。’”

“接下来呢?”

布拉德福居高临下地对她说。

“‘瑞克创造了我,瑞克快死了。一旦瑞克放掉手中的线,会如何呢?’”

“继续。”

“一句引自《路加福音》的话。我从没见过他打开《圣经》。‘对琐事忠诚者,对大事亦忠诚。’”

“然后呢?”

“对琐事不诚实者,对大事亦不诚实。’他在纸张边缘一连画了好几个小时。不同的墨水。”

“还有呢?”

州文沃斯是瑞克的复仇女神。而波比是我的。

我们两人都付出了一生的时间,努力弥补我们加在他们身上的事。’”

“接下来呢?”

“‘现在每个人都在追查我。‘公司’在追查我,美国人在追查我,你在追查我。甚至可怜的玛丽也在追查我,而她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你是谁?在他的诗里谁是这个你?”

“波比。我的命运。最亲爱的波比,最好最好的朋友,叫你那些天杀的走狗滚开我门前。”

“波比像是花名。”布拉德福提出看法,他跪在她身旁,推开乔琪的麦克风。

“像壁炉烟囱里的花。不过是单数。只有一个波比。”

“没错。”

“而文沃斯像个地名。阳光普照的文沃斯。

在品位高雅的萨里?”

“是的。”

“认识他吗?——或是她——任何叫这个名字的人?”

“不认识。”

“波比呢?”

“不认识。”

“继续。”

“还有第八章。”她说,“完全出乎意料。

没有第二到第七章,但有第八章,全是手写,没有删改。标题是‘过期支票’,虽然第一章并没有标题。描写有一天班恩开始违抗他所有的承诺。

从第三人称又回到第一人称,一直持续用第一人称叙述。而第一章用的是‘他’和‘班恩’。‘债主在敲门,文沃斯领头。但班恩没当一回事。我低下头,抬起肩膀,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痛殴我的脸时,我又打又敲又撞。但即使脸已粉碎,我仍做三十五年前就该做的事,对杰克、瑞克,和所有的姆妈、父亲,我看着你偷走我的生命。

波比、杰克、你们其他人,让我这一辈子——这一辈子——辈子——’”

她停了下来。她的呼吸憋住了。门打开,傅格斯闯了进来,无视于纪律存在是绝对会让他受惩处的行为。奈吉尔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乔琪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指着门,用唇语说出去,但傅格斯动也不动。

“一辈子怎么样,看在老天的分上?”布拉德福在她耳边大叫。

她低声轻语。她大声尖叫。她与嘴里的话奋战不休,呻吟催迫,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布拉德福摇着她,起初轻轻的,接着越来越用力,最后真的非常用力。

“背叛。”她说,“‘我们背叛忠诚。背叛就像是想像现实不够美好。’他这样写。背叛如同希望与补偿。如同创造更美好的园地。背叛如同爱情。如同对我们自己未曾体验过的生活的礼赞。一句又一句,都是这些烦死人的背叛格言。

背叛如同逃避。如同建设性的行动,如同理念的声扬。崇拜。如同灵魂的探险。背叛如同旅行:如果我们未曾离开家,如何发现新天地呢?‘你是我的应许之地,波比,你让我的谎言有了理由。’”

就在她读到这一句时,她解释说——有关波比与应许之地的这一句——她转过头,就看见穿着短裤的马格纳斯站在工作室敞开的门口,一手拿着一个蓝色的大信封,另一手拿着电报,脸上的微笑像他学校里带头的男生。

“他里面有另一个人。”玛丽说,她吓坏了。

“那不是他。”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刚才说是马格纳斯站在门口。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她也不知道。

“他年轻的时候发生过一些事。

有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他是在报复。我从他脸上可以看得出来。”

“他说了什么?”奈吉尔伸出援手。

她学马格纳斯的声音,或许只有脸部的表情。

空虚,但无法看透。仍然非常礼貌:“哈啰,老情人。可以和伟大的小说相提并论吧,是不是?

恐怕还赶不上简·奥斯丁,但等我好好编排,有些部分还用得上。”

抹布铺在地板上,他的书和一半的纸张放在上面。但他带着电报走向她,脸上挂着胜利与解脱的微笑。她接过电报,走近窗边去看。或许只是要分散他对书桌的注意力。

“是你打来的,杰克。”她说,“用你的化名维克多,写给皮姆的化身潘布洛克。马上回来,你说。一切都已原谅。委员会上午十点在维也纳重新召开会议。维克多。”

布拉德福终于不慌不忙地转头向傅格斯。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说。

傅格斯说话的方式就像汤姆被晾在一边很久,等待大人让他加入时一样。

“大使馆情报站职员送来的大消息,长官。”

他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他用密码打电话来,我才刚解开。情报站的烧盒从保险室里失踪了。”

奈吉尔摆出一个可笑的姿势,想缓和这一触即发的气氛。他举起心爱的双手,

用指尖柔柔地指着天上,像吹干指甲油似的摆动。但仍跪在玛丽身边的布拉德福,却好像突然得了昏病似的。

他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将手划过唇间,仿佛他舌尖尝到了坏味道。

“什么时候失踪的?”

“不知道,长官。没有迹象。他们已经找了一个小时了,还是找不到。他们就只知道这些。

还有一张外交信差卡和盒子放在一起,也失踪了。”

玛丽还没进人情况。同步器出了差错,她想。

谁站在门口,傅格斯或马格纳斯?杰克耳聋了。

盘问不休的杰克用完弹药了。

“档案处的警卫说,星期四一大早,皮姆先生要去机场之前先绕到大使馆。警卫没想到要问,因为他没记进日志。上楼,下楼,很遗憾听到他父亲的事,长官。但他下楼时带着他那个很重的黑色包包。”

“那个警卫完全没想到要问他?”

“他当然没想到,长官,是不是?他父亲过世,而且他很匆忙。”

“还有其他东西不见了吗?”

“没有,长官,只有烧盒,长官,到目前为止他只拿走这个东西,还有我提过的那张卡。”

“你要到哪里去?”玛丽说。

奈吉尔站起来,扯着他背心的镶边,而布拉德福则准备动身,把东西往外套口袋里塞。他的黄色香烟。他的钢笔和笔记本。他的旧德国打火机。

“什么是烧盒?”玛丽掩住惊慌说,“你要到哪里去?我在说话。坐下!”

布拉德福终于记起她的存在,俯视着坐下的她。

“你不知道,对不对?”他说,“你当然不知道。你是第九级。你层级不够高,所以不知道。”

解释很麻烦,但看在过去的分上他勉力而为。

“烧盒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小的金属盒。在这里,指的是一个外交锦囊,钢丝衬里的。只要一下令就立即烧毁,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那是情报站首脑放他皇冠上宝石的地方。”

“那么里面装了什么?”

奈吉尔和布拉德福互相交换眼神。傅格斯仍瞪大眼睛。

“里面装了什么?”她重复道,一阵不同以往、更难捉摸的恐惧开始攫住她。

“噢,不多。”布拉德福说,“当地的情报干员。我们所有的捷克人,几个波兰人,一两个匈牙利人,几乎就是我们从维也纳所操控的一切,或以前所做的。谁是文沃斯?”

“你问过了。我不知道。一个地名。烧盒里还有什么?”

“这样啊,一个地名。”

她失去他了。杰克。走了。失去了他——一个情人,一个朋友,一个上司。当她告诉他山姆的死讯时,他有着一张如同她父亲的面容。爱已离他远去,他仅余的信心也随之而去。

“你早知道。”他漠然说。他正走向门边,甚至没看她一眼。

“你老早就知道,这么多年了。”

我们都知道,她想。但她无心,或者在此情况下没有兴趣这样对他说。

仿佛探访时间终了的铃声响起似的,奈吉尔也准备离去。

“现在,玛丽,我把乔琪和傅格斯留下来和你做伴。他们会掩护你,告诉你如何应付所有的事。他们会随时向我报告。从现在开始,你也一样,只对我报告。你明白了吗?如果你需要留话或什么的,我是奈吉尔,我是秘书处主任,我的私人助理叫玛夏。别和‘公司’里的其他人谈。这恐怕就是命令。甚至是杰克。”他加上一句,特别提及杰克。

“烧盒里还有什么东西?”她又问一次。

“没有了。完全没有。只是一般的东西。别自寻烦恼。”他走向她,靠着布拉德福对她的亲密举止而壮起胆子,笨拙地把手放她肩上。

“听着。这一切不见得会像听起来那么糟。很自然的,我们必须采取防范措施。我们必须假设最坏的情况,保护我们自己。但杰克有时候看事情太过哥特式了。最不戏剧性的解释反而最能贴近事实。

杰克不是惟一有经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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