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没料到眼前的状况。

她没料到来人的急迫步调与闯入的人数。她没料到杰克·布拉德福愤怒的程度与复杂情绪。她没料到他的慌张不知所措似乎比她还犹有过之。她没料到他的出现令她浑身不自在。

他一踏进玄关几乎没正眼看过她。

“你有任何蛛丝马迹吗?”

“如果我有,就会告诉你了。”她说,他们还没开口就有吵架的气氛。

“他来过电话吗?”

“没有。”

“有任何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

“有任何人带话来吗?没有改变?”

“没有。”

“给你带了两个客人来。”他用拇指指了他背后的两个身影。

“从伦敦来的亲戚,在这段时间安慰你。有更多事要追查。”说完就从她身边穿过,就像一只愤怒的巨鹰继续上路寻找下一个猎物,他那张满是皱纹坑疤的脸和斑白蓬松的额发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表情,就旋风似的踏进客厅。

“我是乔琪,总部来的。”站在门阶上的女孩说,“这是傅格斯。我们觉得很遗憾,玛丽。”

他们两人都提着行李,玛丽带他们到楼梯口。

他们似乎熟门熟路。乔琪个子高挑,一头利落直发显得锋芒毕露。傅格斯比乔琪略逊一筹,现今总部的作业方式就是如此吧。

“很遗憾,玛丽。”傅格斯随乔琪走上楼梯时说,“不介意我们四处看看吧,是不是?”

客厅里,布拉德福已经扭开灯,扯开法式窗的窗帘。

“我需要钥匙来开这个东西。保险柜。

不管里面有什么东西。”

玛丽略显迟疑地走向炉架,摸索着用来放安全钥匙的银质玫瑰钵。

“他在哪里?”

“他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或者在世界以外的地方。他正利用着职业技巧。我们的。在爱丁堡他有什么认识的人?”

“一个也没有。”玫瑰钵里放满了她为汤姆做的熏香干燥花叶。但没有钥匙。

“他们自以为已经掌握他的行踪。”布拉德福说,“他们以为他在希思罗搭上五点钟的航班。

提着沉重公文包的高个子男人。换个角度想,如果像我们这么了解我们的马格纳斯,他可能根本就在廷巴克图 。”

寻找钥匙简直就像寻找马格纳斯。她不知道该从何着手。她抓起茶叶罐,用力摇晃。她有些晕眩欲吐。她拿起汤姆在学校赢来的优胜银杯,听见里头有些金属的撞击声。为了拿钥匙给他,她狠狠擦破了小腿上的皮肤,眼前一阵模糊。该死的钢琴凳。

“雷德勒来过电话吗?”

“没有,我告诉过你了。没人打电话来。我十一点才从机场回来。”

“锁孔在哪里?”她找出顶端锁孔的位置,引领他的手去开。

我应该自己来的,这样我就不必碰触他。她哀叹着开始寻找底下的锁孔。我简直是在亲他的脚。

“他以前是不是也消失过,而你没告诉我?”

她正忙着摸索,布拉德福追问道。

“没有。”

“我要你坦白。整个伦敦都和我作对。波心情忧郁,奈吉尔和大使去避静。皇家空军不愿意无条件地在晚上载我们出境。”

奈吉尔是波·卜拉梅尔的绞刑手,马格纳斯曾这么说。波对每个人都好言哄骗,奈吉尔就跟在他后面砍掉那些人的头。

“从来没有,我发誓。”她说。

“他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他提过要去隐居的地方?”

“他有一次提到爱尔兰。他要买一个俯瞰大海的小农场来写作。”

“北部或南部?”

“我不知道。南部吧,我猜。因为靠海。然后突然又是巴哈马。这是最近的事。”

“他有认识的人在那里吗?”

“没有。就我所知没有。”

“他有没有提过要到另一边去?黑海的小别墅?”

“别傻了。”

“先是爱尔兰,然后是巴哈马。他提到巴哈马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没提。他只是把《泰晤士报》上的房地产广告圈起来,然后留给我看。”

“就像个记号?”

“像是责备,像是劝诱,像是他要到其他地方去的前兆。马格纳斯有许多表达的方式。”

“他有没有提过他想自杀?他们会问你,玛丽。所以我得先问。”

“没,没有,他没说过。”

“你似乎并不确定。”

“我是不确定,我得想想。”

“他曾经做过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吗?”

“我无法马上回答,杰克!他是个复杂的人,我得想想!”她让自己镇定下来。

“原则上来说,没有。从来没有过。这次很让我震惊。”

“但你还是很快就从机场打电话。一发现他没下飞机,你就打了电话:‘杰克,杰克,马格纳斯在哪里?,你是对的,他消失了。”

“我看见他的行李箱在该死的行李输送带上绕来绕去,不是吗?他自己托运了行李!为什么他没上飞机?”

“他酒喝得多吗?”

“比以前少。”

“比在莱兹波斯少?”

“少得多。”

“他头痛的毛病呢?”

“没啦。”

“其他女人?”

“我不知道。我不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每次他说要外出过夜,就外出过夜了。可能是个女人,可能是个男人,可能是碧伊·雷德勒。她老是跟着他打转,去问她。”

“我想妻子总是可以分辨得出来。”布拉德福说。不行,对马格纳斯不行,她想,开始跟上他的步调。

“他还是带文件回来,在晚上工作?”布拉德福问,眼光飘向白雪覆盖的花园。

“偶尔。”

“现在有文件在家里吗?”

“我不知道。”

“美国人的报告?联络处的数据?”

“我又没看过内容,杰克,是不是?所以我不知道。”

“他把文件放在哪里?”

“他晚上带回来,早上又带出去。就像别人一样。”

“把文件放在哪里,玛丽?”

“放在床边。放在书桌上。放在他加班工作的任何地方。”

“雷德勒没打电话来?”

“我告诉过你了,没有。”

布拉德福后退一步。两个男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踉跄跌进屋里来。她认出兰斯登,大使的私人秘书。不久之前她才为了是否应该开维也纳风气之先在大使馆前院设酒瓶回收处,和他太太卡罗琳吵了一架。玛丽觉得非常有必要,卡罗琳觉得毫不相干,而且暴跳如雷地对外交官夫人联谊会核心小组挑明原因:玛丽根本不是真正的“夫人”,卡罗琳说。她是不容提及的人,而她之所以被纳入“夫人”之列,惟一的原因就只是为了保护她丈夫半遮半掩的身份。

他们一定是从学校走那一条骑马小径过来的。在深达半米的雪地中跋涉,为了不张扬马格纳斯的事。

“嗨,玛丽。”兰斯登用他那最佳童子军教练的声音爽朗地说。他是个天主教徒,但他一直都这样向她打招呼。他今晚也是。一切如常。

“晚宴那天,他有带任何文件回来吗?”布拉德福问,再次拉上窗帘。

“没有。”她点上灯。

“你知道他带的那个黑色公文包里装了什么东西吗?”

“他不是从家里提出门的,他一定是从大使馆收拾东西走的。他从家里带走的就只有现在还在施韦夏特 的那个行李箱。”

“现在不在了。”布拉德福说。

另一个男人很高,看起来一脸病容,戴着手套的双手各提了一只鼓鼓的袋子。来了个堕胎密医。飞机几乎客满了,她傻里傻气地想:总部一定有一个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常设变节小组。

“这是哈利。”布拉德福说,“他要在你的电话里装些聪明盒。照常使用。别担心我们。反对吗?”

“我怎么反对?”

“你不能反对,没错。我很有礼貌,为什么你就不能客气点呢?你们有两辆车。在哪里?”

“‘路虎’在外面,‘大都会’在机场停车场等他去开。”

“如果他有车停在机场,你为什么还要去接他?”

“我只是想他可能会喜欢我去接他,所以我搭了出租车去。”

“为什么不开‘路虎’去?”

“我想坐他的车一起回来,不是各开各的。”

似大都会,的钥匙呢?”

“应该在他口袋里。”

“有备用的吗?”

她翻寻她的提袋,找出钥匙。他丢进他的口袋里。

“我会让车失踪。”他说,“如果有人间,就说送修了。我不要车子在机场里移来移去。”

她听见楼上传来砰然巨响。

她看着哈利脱掉他的胶靴,整整齐齐地摆在法式窗旁的鞋垫上。

“他的父亲星期三死了。他上伦敦除了处理父亲的后事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事?”布拉德福继续问。

“我猜他会顺道探访总部。”

“他从来不会。他不打电话,也不现身。”

“也许他很忙。”

“他在伦敦有没有别的计划——他告诉过你什么吗?”

“他说他会去汤姆的学校看他。”

“嗯,他是去了。还有呢?朋友——约会——女人?”

她突然对他觉得非常厌烦。

“他去安葬他父亲,料理好一切,杰克。整件事就是一个漫长的约会。如果你有父亲,等他死了,你就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从伦敦打电话给你吗?”

“没有。”

“别急,玛丽。想一想。已经五天了。”

“没有,他没打。他当然没打。”

“他通常会打电话吗?”

“如果他可以用办公室电话的话,是的。”

“如果他不能呢?”

她为他而思索一番。她真的很努力。她想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有,”她承认,“他打过电话。

他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安好,一直都这样。他是个很会担心的人。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一没出现我就会大惊小怪的原因。我想我早就在担心了。”

脚上只穿袜子的兰斯登在房里走来走去,假装欣赏玛丽的希腊水彩画。

“你真的,真的是非常有天分。”

他的脸靠近一幅波洛马里 风景画,赞不绝口地说:“你上过美术学校,还是天生就能画?”

她没理他。布拉德福也一样。他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系。惟一可敬的外交官是耳聋的特拉普会修士 ,杰克总喜欢这么说。玛丽开始有同感。

“佣人呢?”布拉德福说。

“你叫我把她支开。在电话里。我打给你的时候。”

“她起疑心了?”

“我想没有。”

“这事不能泄露出去,玛丽。我们必须尽可能压住消息。你知道为什么,不是吗?”

“我想我知道。”

“我们得想想他的那些网民,想想所有的事。比你了解的还多得多。伦敦方面摸不着头绪,要求拖一些时间。你确定雷德勒没打电话来?”

“天哪。”她说。

他的目光转向哈利。哈利正在拆开“聪明盒”

的包装,盒子是灰绿色的,没有明显可见的控制器。

“你可以告诉佣人说这是变压器。”

“Umformer。”兰斯登从窗边大声地提供助力,“变压器是Umformer。‘Die kleinen Bu sind Umformer。 ’”

再一次,没人理他。杰克的德文几乎和马格纳斯一样好,比兰斯登要好上三百倍。

“她预定什么时候回来?”布拉德福问。

“谁?”

“你的佣人,拜托。”

“明天的午餐时间。”

“你得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她在外头多待几天。”

“在这个时间?”

“在任何该死的时间。去打电话吧!”

她走到厨房,打电话给鲍尔小姐在萨尔斯堡的母亲家。很抱歉在这个时间打电话,很不礼貌,但因为有人过世了,事情就是这样,她说。皮姆先生得在伦敦多待几天,她说。你为什么不趁皮姆先生不在的机会好好休息几天?她说。她回到客厅时,就轮到兰斯登开始说他的部分。她马上就了解他的意思,于是根本不听他讲些什么。

“要把所有的疑点都合理化,玛丽……这样我们的说辞就能一致,玛丽……奈吉尔还和大使在密谈……万一,但愿不会,媒体在我们清理干净之前就知道这件事,玛丽……”兰斯登有一套适用于任何场合的陈腔滥调,也以心思敏捷著称。

“无论如何,大使希望我们都采取相同的做法。”他搬出一套新创的不知所云说辞来下结论,“别说,除非有必要,当然。但如果我们被问到。玛丽,他要向你致意。他会永远支持你。也支持马格纳斯,当然。极大的慰问之意,就这样。”

“别对雷德勒那些人透露。”布拉德福说,“别对任何人说,特别是别对雷德勒说。没有失踪,没有异常。他回伦敦处理他父亲的后事,留下来和总部晤谈。信息结束。”

“这也是我采取的做法。”玛丽对着布拉德福说,仿佛兰斯登并不存在。

“惟一的问题是,马格纳斯走之前并没有请丧假。”

“是啊,我想大使会希望我们不要把这部分说出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兰斯登冷酷地说,“我想我们不会说。”

布拉德福挺身与他对抗。玛丽是家人。没有人能在布拉德福面前糟蹋她,特别是外交部那些过度有教养的奴才。

“你已经做完你的工作了。”布拉德福说,“消失吧,可以吗?现在!”

兰斯登循着进来的路出去,但速度更快。

布拉德福背对玛丽。屋里只有他俩。他像老碉堡一般宽阔厚重,而如果他愿意时,也会像碉堡一般坚固。他斑白的额发垂落在前额。他把手放在她屁股上,就像以前一样,把她拉近身边。

“该死,玛丽。”他抱着她说,“马格纳斯是我最优秀的人。你们在搞什么鬼?”

她听见楼上传来家具脚轮的嘎吱声,和另一个重物落地的砰然巨响。是圆弧雕面的抽屉柜。

不是,是我们的床。乔琪和傅格斯正在查看。

书桌在紧临厨房的旧佣人房里。那是一间不规则、蜘蛛网似的半地窖,已四十年没佣人住过了。窗户边,和玛丽那些盆栽摆在一起的,是她的画架和水彩。靠墙放的是一架老旧的黑白电视机,与一张看电视用、坐起来极不舒服的沙发。

“在决定哪个节目值得一看时,”马格纳斯喜欢一本正经地说,“没有什么比一点点小小的不舒服更完美的了。”管线通道下方的凹室里有一张乒乓球桌。玛丽在这里装裱书本,桌上放了她的皮革、粗布、胶水、钳子、丝线、大理石纹的首尾册页和电动刀,以及装着砖块的马格纳斯旧袜,她用来代替铅锤,还有她在跳蚤市场花几先令买来的破旧图书。在乒乓球桌旁,挨着坏掉的锅炉,就是书桌。这张庞大、夸张的哈布斯堡书桌是在格拉茨 的拍卖会上以极便宜的价格买到的,为了搬进门还先把它锯开,然后再由灵巧的马格纳斯亲手用胶粘回去。布拉德福拉着抽屉。

“钥匙呢?”

“马格纳斯一定带走了。”

布拉德福抬起头。

“哈利!”

哈利把他开锁的家伙串在链子上,就像一般人把钥匙挂在钥匙圈上一样。他一面钻探,一面屏息聆听。

“他都在这里工作,或者还有其他地方?”

“爸爸留给他一张旧牌桌,他有时用那张桌子。”

“那张桌子在哪里?”

“楼上。”

“楼上哪里?”

“汤姆的房间。”

“他也把文件放在那里,对不对?——‘公司’的文件?”

“我想没有。我不知道在哪里。”

哈利低着头微笑走开。布拉德福拉开一个抽屉。

“这是他正在写的书。”他抽出一个薄薄的档案夹时她说。马格纳斯把任何东西都装在另一个东西里。任何东西都必须藏匿伪装,才能证明是真的。

“是吗?”他戴上眼镜,一只耳朵霎时泛红。

他知道这部小说的存在,她想,观察着他。他甚至不假装惊讶。

“是的。”而且你可以把他这些该死的纸张放回你拿出来的地方,她想。她不喜欢他变得如此冷酷,如此强硬。

“他放弃素描了,是不是?我以为你们两个一起画画呢。”

“他不满意。他觉得他还是比较喜欢文字。”

“看起来也没写多少嘛。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莱兹波斯。度假的时候。他还没开始写,只是在准备。”

“噢。”他开始看另一页。

“他说这是个原型。”

“他这么想?”——仍然在读——“我得把这个拿给波看,他是个爱书人。”

“他退休以后——他打算——如果他提早退休的话,他可以写作,我画画,装裱书本。这是他的计划。”

布拉德福翻过一页。

“在多塞特?”

“在普拉煦 。没错。”

“嗯,他是提早退休没错。”他不太高兴地说,又继续读。

“他有一段时间也做雕塑吧?”

“没真的动手。”

“我想也是。”

“你自己鼓励我们的,杰克。‘公司’也是。

你总是说我们应该培养嗜好和休闲活动。”

“这本书讲什么?有什么特别的?”

“他还在构思。他不喜欢透露。”

“听听这段。‘当极度恐怖的忧郁笼罩家族,当爱德华自己陷入极度苦恼,却又竭力表现得优雅愉悦。’甚至没有主动词,我可写不出来。”

“这不是他写的。”

“这是他的笔迹,玛丽。”

“是他从书上抄下来的。他看书时会用铅笔划上重点。整本看完之后,再把他最喜欢的部分抄下来。”

她听见楼上传来尖锐的啪啦声,像是木材爆裂的声音,或是她在学习射击时的开枪声。

“那是汤姆的房间。”她说,“他们不必进去吧。”

“给我一个袋子,亲爱的。”布拉德福说,“最好是帆布袋。你可以找一个给我吗?”

她走进厨房。为什么我要让他这样对我?为什么我要让他大摇大摆走进我的房子,我的婚姻和我的心里,擅自拿走他根本不喜欢的东西?玛丽不常百依百顺。生意人别想骗她两次。在英文学校,在英国教会,在外交官夫人联谊会里,她都是个精明强悍的人物。然而,布拉德福那双淡色眼睛的一个严厉眼神,他那嘹亮粗鲁声音的一句咆哮,就足以让她听命行事。

因为他这么像爸爸,她下结论。因为他爱我们英国人,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因为我在柏林替杰克工作,那时我还是个脑袋空空、有点儿小天分的女学生。在我觉得自己需要个爱人时,杰克就是我的忘年情人。

因为当他心神不定地把我给马格纳斯,当做他所说的“饭后甜点”时,他是利用马格纳斯的离婚,为我来操控他。

因为他也爱马格纳斯。

布拉德福飞快地翻着她的案头行事历。

“谁是P?”他指着其中一页追问,“9月25日,6点30分,P。16日也有这个P,玛丽。

P不是皮姆,对不对,还是我又问了蠢话了?他见的P是谁?”

她开始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尖叫,杯子里没有威士忌可以抚平。在所有的记载中,几十上百个登记的事项中,他偏偏要挑这一个。

“我不知道。

某个人。我不知道。”

“你写的,不是吗?”

“马格纳斯要我写的。‘写上我和P有约。’他没有自己的行事历。他说那样不安全。”

“所以他要你帮他记。”

“他说,如果有人查看,他们会弄不清哪些是他的约会,哪些是我的。这是一种分享。”她感觉到布拉德福的凝视。他要我讲话,她想。他想听见我声音里的颤抖。

“分享什么?”

“他的工作。”

“说明。”

“他不能告诉我他正在做什么,但他可以让我看见他正在做,以及什么时候做。”

“他这样说?”

“我可以感觉得到。”

“你感觉到什么?”

“感觉到他很自豪,他想要我知道!”

“知道什么?”

布拉德福快把她逼疯了,虽然她明知他有意如此。

“知道他有另一种生活!一种重要的生活。

他被重用。”

“被我们?”

“被你,杰克,被‘公司’!不然你以为是谁——美国人?”

“你为什么这样说:——美国人?他和他们有瓜葛吗?”

“他干吗要有?他在华盛顿服务过。”

“没阻止过他。甚至还可能鼓励他。你们在华盛顿时认识雷德勒吗?”

“当然认识。”

“但在这里来往比较密切,呃?听说她很苗条?”

他翻到尚待忍受的日子。明天和后天。周末,已在她面前裂开,像一个大洞,在她粉碎的世界里。

“介意我拿走吗?”他问。玛丽天杀的当然介意。她没有备用的行事历,也没有备用的生活。她一把抢回来,让他等着她把未来抄写在一张纸上:“与雷德勒小酌……与丁寇尔晚餐……汤姆学期结束……”她抄到“6点30分,P”,交出日志。

“这个抽屉为什么是空的?”他问。

“我不知道它是空的。”

“那么原来装了什么?”

“旧照片。纪念品。没什么。”

“抽屉空了多久?”

“我不知道,杰克,我不知道!别逼我,好不好?”

“他把文件放进公文包吗?”

“我又没看着他打包。”

“他打包的时候,你有听见他下来收拾吗?”

“有。”

电话响了。玛丽伸手要接,但布拉德福已抓住她的手腕。电话铃响个不停,他抓着她不放,靠向门边叫唤哈利。已经凌晨四点了。除了马格纳斯,谁会在凌晨四点打电话来?玛丽内心高声祈祷,她连布拉德福的吼叫声都几乎听不见。电话仍然召唤着她,她知道此刻除了马格纳斯和她的家庭之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可能是汤姆!”她奋力挣扎,喊叫道,“放开我,该死!”

“也可能是雷德勒。”

哈利一定在楼上飞奔。她又多听了两次铃响,才看见他出现在门廊上。

“追踪这个电话。”布拉德福大声且缓慢地命令道。哈利消失了。布拉德福放开玛丽的手。

“讲长一点,很长很长。玛丽。尽量拉长时间。

你知道怎么玩这个把戏。去吧。”

她拿起听筒,说:“皮姆家。”

没人回答。布拉德福用他那双强而有力的手指挥她,催促她,要她讲话。她听见金属的敲击声,用手掩住话筒。

“可能是电话暗号。”她低声说。她举起手指数了第一声。接着是第二声。

然后是第三声。这是电话暗号。他们在柏林时也用这套伎俩:两声代表这个,三声代表那个。某人和基地之间事前秘密约定。她抬起眼问布拉德福说我该怎么做,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说话!”他用唇语说。

玛丽深吸一口气。

“哈啰?说话,拜托。”

她求助于德文,“这里是英国大使馆领事马格纳斯·皮姆的寓所。请问是谁?请说话,拜托?皮姆先生现在不在家。如果你想留话,可以由我转告。否则,请晚一点再打。哈啰?”

再多一些,布拉德福催促她。多给我一些。

她用德文念了一遍电话号码,又用英文念了一遍。

线路通畅,她可以听到像交通的噪音,和像用半速播放的音乐杂音,但没有金属敲击声了。她用英文再念了一遍电话号码。

“说话,拜托。这线路真该死。哈啰,你听得见吗?谁打来的,拜托?

请一说一话。”她无能为力了。她闭上眼睛,她大声尖叫:“马格纳斯,看在老天的分上,说你在哪里!”但布拉德福早已抢在她前面,遥遥领先。出于对爱人的了解,布拉德福感觉到她的情绪即将爆发,连忙用手压断电话。

“太短了,长官。”哈利在门廊哀叹说,“我至少还需要一分钟。”

“是国外打来的吗?”布拉德福说。

“可能是国外打来的,也可能是隔壁打的,长官。”

“真是淘气啊,玛丽。别再这样做了。这一次我们站在同一阵线,而且我是老板。”

“有人绑架他。”她说,“我知道!”

一切都冰凝冻结了:她自己,他淡色的眼睛,甚至门廊上的哈利。

“好啦,好啦。”最后布拉德福说,“那会让你觉得好过些,是不是?绑架?

你为什么这样说,亲爱的?还有什么比绑架更可怕的,我怀疑?”

为了迎向他的目光,玛丽经历了一阵剧烈的时光震荡。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普拉煦。还给我山姆和爸爸牺牲捍卫的那片土地。她看见自己在最后一个学期从学校请假,坐在就业辅导老师面前。另一个女人坐在老师身旁,一个从伦敦来的强悍女子。

“这位女士替外交工作征募人才,亲爱的。”辅导老师说。

“很特殊的那种。”那位强悍女子说。

“她对你绘画的方式印象非常深刻,亲爱的。”辅导老师说,“她很赞赏你的绘图技巧,和我们一样。她在想,你愿不愿意带着你的画册到伦敦去一两天,让其他人也看看你的画。”

“这是为了国家,亲爱的。”强悍女子别有深意地说,对着英国爱国志士的女儿说。

她还记得东英格兰的训练学校,记得像她自己这样的女孩,我们这一班。她记得那些愉快的课程,描摹、雕刻、上色,用纸张、硬纸板、亚麻布和丝线,如何制作和改变水印,如何刻橡皮章,如何让纸看起来变旧或变新,她努力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才明白上这些课的目的,是为了替英国间谍伪造证件。她看见自己站在杰克·布拉德福面前,就在他那间离柏林围墙不到一石之遥的破旧楼上办公室。军官杰克,白鼬杰克,凶狠杰克,或冠以其他名号的杰克。杰克当时负责柏林情报站,喜欢亲自接见新进人员,特别是新来的——如果是董蔻年华的漂亮女孩。她记得他那淡若无色的目光缓缓游移在她身上,揣测着她的体型和性感分量。她记起她从第一眼就恨他,如同她现在尝试想恨他一样,如同她此刻看着他从书桌里拉出一叠家书时一样。

“你知道这大半是汤姆从寄宿学校写回来的信,我想。”她说。

“他为什么同时写给你们两人?”

“他没同时写给我们两人,杰克。汤姆和我通信。马格纳斯和汤姆单独通信。”

“没有情感相互交流。”布拉德福用他在柏林教她的那种在商言商的口吻说。他点亮一根肥硕的黄色香烟,透过火焰,带着戏剧化的表情看着她。他们都爱装模作样,她想。马格纳斯和格兰特也一样。

“你真荒谬。”她愤怒不安地说。

“这是个荒谬的情况,奈吉尔随时会来让事情变得更加荒谬。是谁造成的?”

他拉开另一个抽屉。

“他父亲。如果这算是个情况的话。”

“这是谁的照相机?”

“汤姆的,但我们都用。”

“还有其他照相机吗?”

“没有。如果马格纳斯工作上需要,他就会从大使馆带一架回来。”

“现在家里有大使馆带回来的相机吗?”

“没有。”

“也许是他父亲造成的,也或许是其他事情。或许是我所不知道的婚姻口角造成的。”

他检查相机的配备,用那双大手翻转查看,仿佛他考虑买下似的。

“我们没吵架。”她说。

他抬起自以为无所不知的眼光看她。

“你们都怎么处理?”

“他不跟我吵,就是这样。”

“虽然你会吵。你一发飙就像个小恶魔,玛丽。”

“我现在不会了。”她说,怀疑着他的魅力。

“你从没见过他爸爸,对不对?”布拉德福一边卷着相机里的底片一边说:“有些关于他的数据,我好像记得。”

“他们很疏远。”

“哦?”

“没什么戏剧性。他们不亲。他们就是这种家庭。”

“哪一种,亲爱的?”

“四分五裂。生意人。他说他让他们介入他的第一次婚姻,但一次就受够了。我们很少谈这些。”

“汤姆也有同感?”

“汤姆还是个孩子。”

“汤姆是马格纳斯消失之前最后见到的人,玛丽。除了他俱乐部里的门房之外。”

“那就逮捕他呀。”玛丽无礼地说。布拉德福把底片丢进帆布袋,又拿起马格纳斯的小型晶体管收音机。

“这是新型的,可以听短波的那种?”

“我想是。”

“他度假时也带着,对不对?”

“对,没错。”

“常听吗?”

“自从他独立从这里负责捷克的业务,就像你有一次告诉我的,他不常听才怪。”

他打开收音机。一个男声用捷克文报新闻。

布拉德福眼光茫然地盯着墙壁,收音机响着,似乎过了好几小时。他关掉收音机,丢进袋子里。

他的目光移到没掩上窗帘的窗户,但沉默良久才开口。

“在清晨的这个时间,我们没开太多灯吧,是不是,玛丽?”他心神不宁地问,“我们没让邻居说闲话吧,是不是?”

“他们知道瑞克死了。他们知道这不是正常的情况。”

“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恨他。我一直都恨。甚至在我受到他诱惑时——当他引领我体验极致的快感,我落泪谢谢他时——我仍然恨他。告诉我那晚的事吧,他说。

他指的是听到瑞克死讯的那晚。她详细地告诉他,一字不漏,如同她先前在心中预习的一样。

他找到衣帽间,站在那件陈旧的粗呢外套前。

外套就挂在汤姆的防水外衣与玛丽的羊皮大衣之间。他摸索着外套口袋。楼上传来单调的噪音。

他抽出一条脏手帕,和吃剩半条的马球薄荷糖。

“你在开我玩笑。”他说。

“没错,我是在开你玩笑。”

“穿着舞鞋在冻死人的雪地里待了两小时,玛丽?在半夜?奈吉尔兄弟会以为是我编的故事。他穿着那双鞋去干吗了?”

“走路。”

“走到哪里去,亲爱的?”

“他没告诉我。”

“问他?”

“没,我没问。”

“那你怎么知道他没坐出租车?”

“他身上没钱。他的皮夹和零钱放在楼上,和他的钥匙摆在一起。”布拉德福把手帕和薄荷糖摆回粗呢外套里。

“这儿没钱?”

“没有。”

“你怎么知道?”

“他对这些事很有条理的。”

“也许他用其他方式付钱?”

“不会。”

“也许有人载他?”

“不会。”

“为什么不会?”

“他喜欢走路,而且他很震惊。这就是原因。

他父亲死了,即使他并不特别喜欢他。这让他很难受,无论是紧张或怎么的。所以他走路。”而且他回来时我拥抱了他,她想。我感觉到他脸颊的冰冷,我透过外套感受到他胸膛的颤动和微热的汗湿,因为他走了好几个小时的路。只要他一走进门回来,我就会再次拥抱他。

“我告诉他:‘别走。今晚别走。来喝酒,我们一起大醉一场。’但他还是走了。他有他的那种神色。”她希望自己没这么说,但此时她对马格纳斯有—股怒气,就像她对布拉德福一样。

“什么神色,玛丽?‘有他的那种神色’。

我想我没弄懂你的意思。”

“空虚。就像个没有角色的演员。”

“角色?他父亲死了,马格纳斯就不再有角色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他要让我无所遁逃,而不是回答问题。

不用一分钟,我就会感觉到他安稳的双手放在我身上,我就会躺回去,放任一切发生,因为我再也想不出借口了。

“去问格兰特。”她说,存心伤害他。

“他是我们乏味的心理医师。他会知道的。”

他们移到客厅。他等待着。她也一样。等待着奈吉尔,等待着皮姆,等待着电话。等待着楼上的乔琪和傅格斯。

“你没喝太多吧,是不是?”布拉德福问,帮她再倒一杯威士忌。

“当然没有。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几乎不喝。”

“最好不要。这样会太放松。等奈吉尔兄弟来的时候,什么都别说。完全保密。好吗,玛丽?”

“好的,杰克。”你是个好色的教士,吃干抹净上帝的最后一丝恩典,她告诉他,看着他缓慢地倒满自己的杯子。首先是酒,现在是水。现在垂下眼睑,举起圣杯,对派遣你来的上帝说出一句伪装虔诚的祝祷。

“而他自由了。”他说,“‘我自由了。’瑞克死了,所以马格纳斯自由了。他属于你们所谓的弗洛伊德类型,不能叫‘父亲’的那种。”

“这在他那种年纪的人来说非常正常。只叫父亲的名字。特别是如果你们五十年没见面,那就更正常不过了。”

“我喜欢你替他辩护。”布拉德福说,“我赞赏你的忠诚。继续保持吧。你绝不会让我失望,我知道你不会。”

忠诚,她想。把我这张笨嘴闭紧,免得你老婆发现了。

“而你哭了。你这爱哭鬼,玛丽。我不知道。

玛丽哭了,马格纳斯安慰她。怪异,在外人看起来真是怪异,瑞克是他爹,又不是你爹。出乎意料的角色对调:你替他哀悼。你到底是为谁掉泪?

你想过吗?”

“他父亲过世了,杰克。我不能坐下说:‘我为瑞克而哭,我为马格纳斯而哭。’我就只是哭。”

“我想你可能是为自己而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没提到你自己。就这样。自我防卫:你给人的感觉是如此。”

“我才没有!”

她太大声了。她自己知道,布拉德福也知道,而且很感兴趣。

“而当马格纳斯安抚完玛丽,”他继续说,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着,“他披上他的外套,穿着舞鞋去散步。你想制止他——你求他,我实在很难想像那个画面,但我尽量——可是他不听,他要去。他离开之前有没有任何电话?”

“没有。”

“没打进来的,没打出去的?”

“我说没有!”

“直拨的电话,毕竟,失去父亲的人会想把这个坏消息通知其他家人吧。”

“他们不是那样的家庭,我告诉过你了。”

“或许从汤姆开始。他怎样啊?”

“那时已经太晚,不能打电话给汤姆了,而且马格纳斯觉得他最好当面告诉他。”

他看着书。

“又一段画线的金玉良言:‘如果我不代表我自己,谁代表我呢;我代表自己,但我又是谁呢?如果不是此时,又是何时呢?’嗯,很好,我真是豁然开朗。你呢?”

“一点也不。”

“我也是。他自由了。”他合上书,放回桌。

“他去散步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有没有?像公文包之类的?”

“一份报纸。”

你就快聋了。承认吧。你担心助听器会毁了你的形象。说吧,你这天杀的!

她说了。她知道她说了。她等待了一整夜,就为了把它说出口,她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加以准备,加以练习,预演,遗忘,又再修正。此刻,当她狠狠灌下大口威土忌时,它就在她脑海中回荡不止,像一场爆炸。然而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仍在等待。

“一份报纸。”她又说一遍,“只是一份报纸。怎么样?”

“什么报纸?”

“《新闻报》。”

“是日报。”

“没错。《新闻报》是日报。”

“一份本地的报纸。马格纳斯带报纸出门。

在黑夜中读报。穿着他的跳舞鞋。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告诉你了,杰克。”

“没有,你没有。你必须告诉我,玛丽,因为等我们重炮出击,你就会恨不能得到所有的援助。”

她记得一清二楚。马格纳斯就站在门边,离布拉德福此时站的位置约一步之遥。他很苍白,遥不可及,那件粗呢外套垮垮地挂在肩上,他呆滞的眼光扫过四周:壁炉、妻子、时钟、书籍。

她听见自己对他说话,说的是她已告诉过布拉德福的话,但还要更多。看在老天的分上,马格纳斯,留下来。别生气,别沉浸在你的情绪里。留下来。做爱。酩酊大醉。如果你需要同伴,我会把格兰特和碧伊找回来,或我们到他们那里去。

她看见他露出一抹僵硬、明亮的微笑。她听见他那轻松自若得令人生畏的声音。他在莱兹波斯的声音。现在,她听见自己把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地说给布拉德福听。

“他说:‘玛儿,报纸在哪里,亲爱的?’我以为他说的是查询苏格兰房地产市场用的《泰晤士报》,于是我说:‘还在你从大使馆带回来以后放的地方。’”

“但他说的不是《泰晤土报》?”布拉德福说。

“他走到架子边——就在那边——”她看着架子,但没用手指,因为她怕太过强调这个手势的重要性。

“他自己动手。拿《新闻报》。从架子上,也就是放《新闻报》的地方。报纸通常会留一个礼拜。他希望我把过期的报纸也留下。然后他就出去了。”她说完了,让一切听起来都再平常不过,当然一切如常。

“他带报纸出去之前,有没有先看一下?”

“只看了日期,确定一下。”

“你猜他要报纸干吗?”

“也许有晚场电影。”马格纳斯这辈子都没去看过晚场电影。

“也许他想要在咖啡馆有东西可读。”他身上没钱,她想,但仍努力填补布拉德福默然无语的一片虚空。

“也许他只是想要分散注意力。就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我们都会这样。失去父母亲的人都会这样做。”

“或者是自由。”布拉德福试探说。但他帮不了她。

“无论如何,他太沮丧了,所以拿错日期。”

她爽朗地说,斩钉截铁。

“你查过了,对不对,亲爱的?”

“我丢掉的时候看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

“他拿的是哪一天的报纸?”

“星期一的。是三天前的报纸。所以他显然受到很大的震惊。”

“很显然。”

“没错,他父亲不是他生命中的最爱。但他死了。发生这样的事,没有人能保持理智。就算是马格纳斯也不能。”

“接下来他怎么做?在他查看日期却又拿错之后?”

“他出去了。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去散步。

你没在听。你从来都不听。”

“他把报纸折起来吗?”

“真是的,杰克。带了一份报纸出去又有什么大不了?”

“仔细地想一想,然后回答。他到底怎么做?”

“把报纸卷起来。”

“然后呢?”

“没了。他带着报纸。握在手里。”

“他又带回来了吗?”

“带回家里?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没带回来?”

“我站在玄关等他。”

“而你注意到:没有报纸。没有卷着的报纸,你告诉你自己。”

“纯属偶然,是的。”

“没什么事是偶然的,玛丽。你放在心上,所以会特别去注意。你知道他带着报纸出去,而且你马上就注意到他没带报纸回来。这绝非偶然。

这是在监视他。”

“随你高兴怎么说。”

他勃然大怒。

“要让我们高兴的是你,玛丽。”他大声且缓慢地说,“从现在开始算起不到五分钟之内,你就要逗奈吉尔兄弟开心了。他们惊惶失措,玛丽。他们看见脚下的土地又一次裂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怒气转瞬消逝。杰克可以做得到。

“接着,你一逮到机会,就很偶然地搜他的口袋。

报纸不在那里。”

“我没搜。我只是注意到报纸不见了。没错,报纸没在口袋里。”

“他常带旧报纸出门吗?”

“当他需要了解时事的时候——为了工作——他是个很有自觉的公务员——他会带着报纸,”

“卷起来?”

“有时。”

“曾经带回来吗?”

“我记得没有。”

“他在上面做记号吗?”

“没有。”

“他给你的记号?”

“杰克,那是他的习惯。听着,我不想和你来场夫妻口角。”

“我们又没结婚。”

“他把报纸卷起来,然后带出门去。就像小孩拿根棍子或什么的一样。是一种安慰品之类的东西。就像他的马球薄荷糖。在那里。他口袋里有薄荷糖。同样的东西。”

“每次都拿错日期?”

“不是每次——别把所有事都小题大做!”

“每次都丢掉?”

“杰克,住口。住口,可以吗?”

“他有没有特定的时间或情况?满月?每个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三?或只有他父亲死的那一天?你注意到有任何固定模式吗?继续,玛丽,你一定注意到了。”

打我吧,她想。骂我吧。什么都比这冷若冰霜的眼神好。

“有时是他见P的时候。”她说,听起来像是在安抚被宠坏的孩子。

“杰克,看在老天的分上,他总要和某些人周旋,他过那样的生活,你自己训练他的!我不会问他玩什么把戏,也不会问他和谁干什么。我也受过训练!”

“他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如何?”

“他好极了。平静,非常平静。他的散步把情绪都散掉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每一方面都好极了。”

“他出去的时候有没有电话?”

“没有。”

“回来以后呢?”

“有一个。非常晚的时候。但我们没接。”

她很少看到杰克诧异。现在他几乎面露惊讶。

“你们没接?”

“我们为什么要接?”

“你们为什么不接?这是他的工作,你自己说的。他父亲刚死,你们为什么不接电话。”

“马格纳斯说不要接。”

“他为什么说不要接?”

“我们在做爱!”她觉得自己像有史以来最差劲的娼妇。

哈利再次现身门廊。他穿着蓝色的罩袍,因费力而脸色泛红。他手拿一把长长的螺丝起子,看起来快乐得令人不齿。

“介意上楼一下吗,布拉德福先生?”他说。

我们的卧房看起来像外交官夫人联谊会大甩卖前的景况,从衣柜拖出来的衣服铺得满床,她想。

“马格纳斯,亲爱的,你真的需要这三件旧的羊毛夹克吗?”衣服堆满椅子,堆满梳妆台,堆满毛巾架。我那件鲜艳的运动上衣,离开柏林后就没穿过。马格纳斯的晚宴外套挂在穿衣镜前,像一张晾干的兽皮。没什么东西在地板上,因为已经没有地板了。傅格斯和乔琪移走了地毯,和地毯下的大部分地板”像三明治一样叠在窗户下,只留下托梁和奇怪的支架让人行走。他们把床头灯拆成碎片,还有床头家具、电话和闹铃收音机。

浴室也一样,地板、嵌板,医药柜无一幸免,还有那道通往倾斜阁楼的倾斜小门,上个圣诞节玩谋杀游戏时,汤姆在里面足足躲了半个小时,差点因太过勇敢而吓死。在浴缸里,乔琪正努力处理玛丽的东西。她的面霜。她的避孕器。

“你的就是他的,对他们来说,亲爱的,反之亦然。”他们站在没有门的门廊往里看时,布拉德福说:“不是别人,对他们来说不是,不可能是。”

“也不是你的。”她说。

汤姆的卧房就在他们房间的对面,隔着走道。

他发光的超人俯卧在床上,和他的三十一个蓝色小精灵与三只跳跳虎一起。她父亲的牌桌折叠起来靠在墙边。玩具柜已拖到地板中央,露出后面的大理石壁炉。那是个很好的壁炉。工务部曾经想用木板钉死来减少漏水问题,但马格纳斯不肯让他们动手。他用这个旧柜子挡住炉口,露出上面的壁炉架,如此一来汤姆就可以拥有自己的维也纳思古风情。现在壁炉一览无遗,乔琪穿着她那件值五十几尼 的自由斗士上衣,毕恭毕敬地跪在炉前。在乔琪面前有一个盖上盒盖的白色鞋盒,里面装着一捆碎布,和几捆更小的东西。

“我们在炉子上方的架子里发现的,长官。”

傅格斯说,“就在连接排烟管的地方。”

“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乔琪说。

“一伸手就拿到了。”傅格斯说,“唾手可得。”

“你甚至不需要拖开柜子,只要技巧够熟练。”乔琪说。

“以前见过吗?”布拉德福问。

“显然是汤姆的东西。”玛丽说,“小孩总是喜欢东藏西藏的。”

“以前见过吗?”布拉德福又问一遍。

“没有。”

“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我没见过怎么会知道?”

“很简单。”

布拉德福没弯下腰,只伸出手。乔琪把盒子递给他,布拉德福拿到桌子上。汤姆就在这张桌子上用他的呼吸记录器,玩他的乐高,乐此不疲地画着德国飞机在普拉煦的落日余晖中被击落的景象,背景里有家人,每个人都在挥手,每个人都好极了。布拉德福先拿起最大的一捆,在众人的注视下打开来,随即改变心意。

“拿去,”他交给乔琪说,“女人的手指。”

她是他的一个情人,玛丽顿时明白了。她很不解,自己先前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过。

乔琪优雅地站起身,一脚,另一脚,把直发拢在耳后,用她女人的手指把马格纳斯说要用来擦车的床单碎布打开,露出一部看起来很精巧的小型照相机,旁边还有精巧的铁制配备。接着是像望远镜的东西,有托架,如果完全拉开来,可以锁住照相机,面朝下,以固定的距离,在你岳父那张牌桌上拍摄文件。望远镜之后是一堆底片、镜头、滤光镜、金属环和她无法立即辨识出来的其他装备。在这些下面是一叠半透明布纸,最上面一张有一栏栏的数字,边缘涂上厚厚的橡胶,让人只能看见最上面的一页。玛丽知道这种纸。她曾在柏林用过。你如果点根火柴靠近它,整张纸就会皱得像羊齿蕨。这叠纸用了一半。在更下面,是一小本年代久远的军用便签,硬纸板封底,标示着“W.D.财产”,也就是战争部(War Depa)的缩写,印着行线没写字的纸,斑斑点点,是战争时期的质量。在便签簿里,布拉德福锲而不舍地搜索,找出两朵压干的红花,时日已甚久远,是罂粟花,但也可能是玫瑰花,她不完全确定,但无论如何,她忍不住大叫。

“这是为‘公司’做的!是他为你们而做的工作!”

“当然是啰。我会告诉奈吉尔。没问题。”

“他没告诉我,并不代表就是不对的!这是他万一带文件回家来用的,在周末!”接着,她突然明白了自己说的话,“是为了他的人——如果他们带文件来给他,你这个笨蛋!如果是格兰特,他就必须立刻带回来处理!你们干吗这么坏心眼地疑神疑鬼?”

傅格斯用手指拨弄着那叠用了一半的纸,翻来翻去,斜放在汤姆的可调式台灯灯光下。

“看起来比较像捷克制的,长官,坦白说。”

傅格斯斜斜地把纸靠近灯光说。

“也可能是俄国货,但我觉得比较可能是捷克,坦白说,没错。”

他愉快地说,眼光瞥见橡皮边缘一些无法解释的特征。

“是啰,是捷克货。注意,只有在那里才做得出来。谁带来的又是另一个问题。特别是现在。”

布拉德福对压干的花朵更感兴趣。他把花摊放在手掌上,凝视着,仿佛花能算出他的未来似的。

“我觉得你是个坏孩子,玛丽。”他深思熟虑地说,“我想你没把知道的事全告诉我们,还有很多没说。我不认为他在爱尔兰或该死的巴哈马。我想这只是烟幕。我觉得他是个坏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着他一起使坏。”

所有的自制力都离她远去。她放声尖叫:“去你的!”张开手掌打他,被他挡住了。他用手臂环住她,把她腾空抱起,好像她已没了双脚。他抱着她穿过走廊到鲍尔小姐的房间,这是到目前为止惟一还没被拆的房间。他把她丢到床上,扯掉她的鞋,就像在那间肮脏的安全公寓中一逞兽欲时一样。他用羽绒被裹住她,像给穿了束身衣。

然后躺在她身上,在乔琪和傅格斯的旁观之下,揪住她,让她就范。但不知为何,很奇妙的,经过这一连串滑稽、戏剧性的场面,布拉德福仍然紧紧地将那两朵压平的罂粟花握在左手掌里,一直握着,直到门铃再度响起,长长的一声,权威人士来了。

“为超脱尘嚣,”皮姆在一张单独的纸上写道,“作家即国王。他应该怀抱爱意睥睨自己的主题,即使主题就是他自己。”

生活始于莉普西,汤姆,而莉普西是远在你或任何人出现之前的事,也远在皮姆到达“公司”

所谓的适婚年龄以前。在莉普西之前,皮姆记得的就只是在不同颜色的房子间漫无目的的旅行,和伴随的喧嚣。在她之后,一切仿佛都朝着无法改变的方向流动,他要做的,就是坐在他的船里,任凭流水带他前进。从莉普西到波比,从瑞克到杰克,都是一条愉晚的溪流,不管如何曲折,如何分岔。不只生活始于莉普西,死亡也始于莉普西,是莉普西的尸体让皮姆加快脚步,尽管他从未亲眼目睹。其他人看见了,他也可以去的,因为尸体就在钟苑里,没遮没掩地躺了好一阵子。

但当时这个小人儿正进入自我中心且又神经质的阶段,而且还认为如果他没亲眼看见尸体,她没准就不会死,只是假装死了而已。又或者,她的死是对他的审判,因为他不久之前在一座空的游泳池里参与了杀害松鼠的暴行。猎杀行动是由一个外号叫“乌鸦科伯”、有双白星眼的数学老师领头的。当松鼠稳稳地落进陷阱,科伯派了三个男孩拿曲棍球球杖走下泳池爬梯,皮姆是其中之一。

“你去,小皮。交给他!”科伯催促着。皮姆看着那只脚受伤的动物一跛一跛地靠近他。它的痛苦让他害怕,所以他用力挥棍一击,比他预想的更用力。他看见松鼠弹向下一个玩家,直挺挺地躺着。

“真有你的,小皮!挥得好。下次对德国人也来这么一下吧。”

他的另一个想法是,赛芬顿·鲍伊那帮人编造了这整件事来嘲弄他,永远有可能。他的权宜之计是让自己投入案头工作,收集现场描述加以整理,在学校恢复安静之前的第一波汹涌人潮中,他心中已清晰呈现她的图像,或许与其他人一样清晰。她的姿势像跑步,斜靠在石板路旁,一手向前戳进终点线,但向后的那条腿指向相反的方向。第一个看见、并在学校早餐时间跑进来通知校长的赛芬顿,鲍伊,真的以为她在跑步,他说,直到他发现那条不对劲的腿。他以为她侧着身子在做特别的运动,某种踢足、踩自行车的运动。

而他以为她背后的那摊血是她铺在地上的披肩或毛巾,直到他注意到那棵老栗树的叶子黏在上面,风吹不动。他没靠近,钟苑是禁止进入的地方,即使六年级学生也不例外,因为钟苑顶上的屋顶太过危险了。不过他没吐,他炫耀说,只因为我们的赛芬顿·鲍伊拥有大片地产,我和父亲常常射击,我对血啊内脏的早就习以为常。但他却跑上六年级教室的楼梯,爬上塔顶窗户,警察后来说她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她一定是探身出去做什么。而让她探身出去的一定是什么紧急而重要的事,因为她穿着睡衣,大半夜里从“分馆”骑了半英里的自行车来到这儿。她那辆车座套着格子布的自行车,仍然靠在厨房后面的垃圾棚下。

赛芬顿·鲍伊兴奋地从他父亲的生活方式中推论出:她一定是喝醉了。只除了他没叫“她”,而是叫“狗屎莉”,那是他们那帮人给莉普西起的浑号。但他又说,就像他在其他时候也说过的,狗屎莉可能是德国间谍,在灯火管制之后溜到塔楼传递消息,长官。因为塔楼的窗户可以一览无遗,从山谷到鹧鸪岩,所以这是个给德国轰炸机打信号的好地方,长官。问题是她没有灯,只有仍然稳稳固定在车把上的那一盏自行车灯。也许藏在她的阴道里,赛芬顿,鲍伊说他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她的睡衣在摔下来时扯掉了。

因此,那天早晨各种故事纷飞流转,当时皮姆站在教职员盥洗室的漂亮木座上。在他的第一阵狂怒之后建立的安全地带,他屏住呼吸,在镜子前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努力做出适合他此刻忧伤之情的表情。他从口袋掏出一把瑞士军用小刀,割下一小撮额发,当成无谓的献祭,然后闲闲荡荡,敲敲打打,希望有人找他——皮姆呢?——皮姆跑掉了!——皮姆也死了!但皮姆没跑掉,也没死,而且在莉普西尸体躺在钟苑,以及救护车和警察抵达的余波荡漾中,没有人找别人,尤其是在教职员盥洗室。这是学校的头号禁地,严格禁止进入,连赛芬顿·鲍伊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课程取消了,在一切的叫嚣和混乱平息之后,你惟一能做的就是回到教室温习功课——除非,像皮姆一样,你的教室是在俯瞰钟苑的二年级教室,在这种情况下,你就会到艺术馆去。这是由加拿大士兵建的临时营房改造成的,莉普西在这里教音乐、绘画和戏剧,也指导扁平足的男生做矫治运动。也是她被学校压榨,殚精竭虑打字和处理文书的地方:她负责收学费、替学校会计支付账单、为参加坚信礼的男生叫出租车,而且,她就像其他被压榨的人一样,独力撑起这个地方的运营,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得到。但皮姆也没到艺术馆去,虽然他还有个做到一半的道尼尔木雕模型尚待完成,虽然他也计划要从一本旧书里抄些冷僻的诗当成自己写的作品。但他找到自己的勇气和时机之后,不得不做的,却是回到分馆,那幢他和莉普西以及其他十一个分馆男孩住在一起的房子。他回到那里,写完信,不敢到任何地方去,因为瑞克又要回到牢里去了。

他如何让自己通过考验,如何从他的第一次秘密行动中获得有益的训练,是他到目前为止最精彩的故事。那时他十岁,历经了三个学期的寄宿学校生活。

即使在今天,想在皮姆的生命中追寻莉普西的足迹,就像在无法穿透的密林中追寻飘忽不定的光线一般困难。对现在也已经死了的伯斯·洛夫特来说,她根本不存在——“狄奇虚构的人物”,他这样说她,意即我的创造,我的谎言,我的无事生非。但伯斯这位伟大的律师,就算鼻子撞上了艾菲尔铁塔,他还可以声称铁塔是虚构之物,如果有必要的话。这是他的工作。更何况希德和其他人的证词也指出,伯斯是第一个利用她的人,是伯斯在皮姆出生之前的黑暗年代把她介绍进他们的宫廷。马斯波先生这位不可思议的会计专家,现在也已过世,很可以理解地支持伯斯。他当然会。他自己已涉入太深。即使是希德,依然活着的消息来源,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她是个德国半吊子,他说,用讨人喜爱的伦敦腔说出颇具韵律的俚语,指她是犹太人。他想她是从慕尼黑来的,也可能是维也纳。她举目无亲,狄奇。很宠爱小孩。很宠爱你。他没说她宠爱瑞克,但在宫廷里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她是个“美人儿”,而宫廷伦理对美女的定义是:获得瑞克的青睐,沐浴在他的光辉之中。瑞克好心地让她学当秘书,而她也称职,希德说。你的朵莉丝,她替莉普西着想,教她英文,有意的,希德说——但说了这些之后他就噤口不语,只说真是丢脸,我们应该从中得到教训,也许你爸逼她太紧了,因为她从来没有你们的优势。没错,他承认,她是个旁观者。

她经历了阶级的剧降,是其他人没有过的经验,我们必须坦然面对,狄奇。她喜欢说笑,只要别想起她可怜的家人,也别想像那些德军会怎么对付他们。

我秘密进行的记录查核工作并没带来更多曙光。没有多少年以前,我晚上当值夜官时可以自由出入登记处,我追查安妮·莉普西的数据,但试过各种不同拼字方式,在索引总览里仍然一无所获。维也纳的老丁寇尔,在奥地利政府里掌管人事业务。最近我编了个故事,让他帮我进行相同的查询工作;还有他在科隆的德国对口联络人也帮我做这件事。但两份报告都无蛛丝马迹可循。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循。她很高,头发纤细,有双大眼睛,是个充满活力的女郎,她步伐中有种不耐烦的气息,什么事都急如星火。我还记得——是某个暑假,我们在暂时居住的一幢房子里——我记得皮姆如何不顾一切地渴望看见她的裸体,把醒着的所有时间都用来谋划。莉普西一定是猜到了,因为某个下午,她要他俩一起洗澡,好节省热水。

她甚至用手度量水位:爱国者只能用五英寸,而莉普西从来不比爱国者逊色。她弯下腰,赤裸裸的,让我看着她用手量浴盆,我确定她的确这么做,而且还说:“你看,马格纳斯!”——让我看见她那湿淋淋的手——“现在我们可以确定,我们可没帮德国人的忙。”

或许就因为如此,尽管我曾努力尝试,现在就是无法想起她的样子。而我记得在那幢房子里,或在另一幢像那样的房子里,她的房间就在皮姆房间的对面,隔着走道。她的房间里有她的硬纸板手提箱和照片。她留胡子的兄弟和戴黑帽端庄严肃的姐妹,装在银相框里,立在梳妆台上,像磨光打亮的小墓碑。也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她对着瑞克尖叫,说她宁死也不当小偷;就是在这里,瑞克发出那嘹亮的笑声,不多不少,只够所需,让一切都再次显得美好无缺,直到下一次。尽管我不记得任何一堂课,但她一定教过皮姆德文,因为多年之后,当他开始正式学习德文时,他发现自己竟拥有她留下的一些宝贵资料:AaronwarmeinBruder(亚宏是我兄弟)——meinVaterwarArchitekt(我父亲是建筑师)——用的都是过去式,和她一样。他也一直到后来才明了,她叫他她的“Monchlein”,原来是她的“小僧侣”

的意思,典出马丁,路德的艰苦道路——“小僧侣,走你自己的路。”然而当时他以为她把他当成街头手风琴艺人手中牵着的猴子,而瑞克就是那个街头艺人。这个发现让他的自尊心无限高涨,直到后来他才明了,她是在告诉他,没有她,他也该过下去。

而且我知道,她和我们同在天堂,因为没有莉普西的地方就不算天堂。天堂是在吉拉德岔道与海洋之间的一片金色大地,在那儿,朵莉丝穿着安哥拉羊毛罩衫熨衣服,穿着蓝色长大衣上街购物。天堂是瑞克和朵莉丝私奔结婚后避居的地方,一个充满崭新开始与兴奋未来的大都会,但我所记得的每一天,都有莉普西急如星火的身影,用我毫不在意的声音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宾利汽车往东开一个小时就是首都,首都里有个西区,瑞克在那里有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大张染色的照片,是打着市长领结的TP爷爷,办公室是让瑞克待到很晚的地方,这对还是婴儿的皮姆来说是最好的事,因为他可以爬上朵莉丝的床,给她温暖,即使是在孩子眼里,她都显得如此娇小,如此脆弱。有时莉普西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有时她和瑞克一起上伦敦,因为她必须表现出称职,同时,我现在明白了,当她的亲友血流成河时,她也必须为自己的幸存找到正当性。

天堂是一匹又一匹希德称之为“天生输家”

的亮闪闪的赛马,和一辆又一辆更加亮闪闪的宾利。就像赛马,宾利折旧得与买车的信用一样快,总是以惊人的速度换成另一辆更新颖、更昂贵的车款。有时宾利是如此珍贵,他们只能开来在房子附近绕绕,然后藏在后院里,以免车子在不诚实的目光注视下蒙尘沾垢。其他时候,皮姆坐在瑞克膝上,以一千英里的时速驾车开过已遭破坏的道路,在沙尘飞扬间可见一架又一架的水泥搅拌器,瑞克对着修路工人大按喇叭叫道:“你们好啊,老弟?”邀请他们到屋里来喝杯香槟。莉普西就在我们身边,坐在助手席上,僵直得像个马车夫,冷淡、疏远。但瑞克和她说话或开玩笑时,她就会绽开微笑,仿佛假日的阳光。她爱我们两个。天堂也是圣莫里茨,我拿到那把瑞士军用小J刀的地方,尽管那些宾利和战前在瑞士的两个冬天,在我的记忆里都已融合为一。直到今日,只要一闻到豪华大车内装的皮革味,我就会希望自己飘身远扬,回到瑞克开始疯狂地迷上节庆时的圣莫里茨那些富丽的饭店接待室。库尔姆、苏瑞塔之屋、豪华饭店,皮姆把这些地方都当成是同一个大得惊人的宫殿,虽然有着不同的仆人,却有相同的朝臣:瑞克自己的那一班弄臣、杂耍演员、顾问、骑师,他几乎到哪里都带着他们。

白天,只要你一走过旋转门,拿着长柄扫帚的意大利门房就会替你掸掉靴子上的雪。夜里,当瑞克和朝臣与当地的美人儿饮宴享乐,当朵莉丝太过疲倦时,皮姆就会大胆拉住莉普西的手,走过积雪的巷道,手里抓着口袋里的小J,假装自己是某个俄罗斯王子,保护着她,不让人取笑她太过严肃。早朝过后,他会悄悄地独自溜到楼梯平台,透过栏杆看着那一大群奴工辛勤工作,他闻到陈腐的香烟味,女人的香水味,还有他们用拖把拖过细木拼花地板留下闪亮如露珠的蜡光味。

那也是瑞克的宾利此后闻起来的味道:美女味儿、蜜蜡味儿,以及他那百万富翁雪茄的烟味儿。依稀记得,坐雪橇穿过冰冻的森林,莉普西就在身边,寒冷与马粪味,而她用德文和马车夫聊天。

再次回到家,天堂是堆在银纸上闪闪发亮的橘子金字塔;是饭厅里的粉红色枝状吊灯;是喧闹地远征赛马场,炫耀我们的主人徽章,目睹“天生输家”落败

;是装在巨大桃花心木箱子里的小小黑白电视,让我们看见斑白天空下的船赛,而当我们看全国大赛马时,那些马显得如此遥远,让皮姆怀疑它们怎么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此刻我想,瑞克的马恐怕是经常找不到路,所以希德才会叫它们天生输家;是在花园里和希德玩板球,如果他没在六球之内打败狄奇,就输六便士;是在客厅里和莫瑞·华盛顿打拳击,莫瑞是朝廷的拳赛专家,因为他是我们的文艺部长:他曾和巴德·弗拉纳冈,说过话,也和乔·路易斯握过手,还担任过—个号称“X光透视眼”的魔术师助手;是马斯波先生这位伟大的会计师从你耳朵里拉出来的银币,尽管马斯波先生从来不是我的最爱:让我做太多算术了;是看着糖块从伯斯·洛夫特的律师洪堡毡帽底下消失:那些糖块就在我眼前变成虚构之物;在花园里骑在穿背心的骑师肩上,他们的名字不是比利、吉米,就是格登或查理,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魔术师,最好的小精灵,他们读遍我的漫画书,也把他们自己读过的漫画书留给我。

但无论在哪个绚丽的场景里,我总能找到莉普西的身影,忽而是母亲,忽而是打字员、音乐家、板球玩家,而她也一直是皮姆私人的精神导师。她匆忙跑过外野去接一个高飞球,每个人都对她大喊“Ag!”(注意点儿)大家喧闹不休地要她留意花坛。也就是在天堂里,瑞克在皮姆稚嫩的脸上踢出一个崭新完整的足球印迹,就像整辆宾利的内装撞过来一样,相同的皮革,相同的丧魂高速。他恢复知觉时,朵莉丝俯身抱着他,把手帕塞进他牙齿间,不住地啜泣:“噢,不要,拜托,亲爱的上帝,不要。”因为他满脸是血。足球只打伤他的额头,但朵莉丝声称他的整个眼球被打得深陷进去,再也没有恢复回来。

可怜的心脏,她怕得不敢擦去血迹,所以莉普西必须替她动手,因为莉普西能碰我,就像她碰触受伤的动物和小鸟一样。我没再见过像她那样碰触过那么多东西的女人。而且此刻我相信,这就是我对她的意义:一个可以碰触、可以怜爱、可以保护的小东西,在她所拥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之后。在瑞克禁锢她的镀金牢笼里,我是她的一点点希望,一点点爱。

在天堂里,只要瑞克在家,就没有黑夜,没有人上床睡觉,除了朵莉丝。她是朝廷册封的“睡美人”。皮姆随时可以加入狂欢,所有的人都在,瑞克和希德和莫瑞·华盛顿和伯斯·洛夫特和马斯波先生和莉普西和骑师们,躺在地板上的钱堆里,看着轮盘里的球在锡墙问跳跃,而穿着华服的TP就俯视着他们。因此那幢房子里也一定有张他的照片。我看见我们全都跟着留声机起舞,说着一只名叫小奥黛莉的黑猩猩的故事,他们一再放声大笑的笑话都超出皮姆的理解范围。但他笑得比谁都大声,因为他正学着逗大家开心,用滑稽可笑的声音、动作和奇闻轶事让自己更具魅力。在天堂里,每个人都爱每个人,因为皮姆有一次发现莉普西坐在瑞克膝上,另一次他和她贴着脸颊跳舞,一根雪茄叼在他嘴里,一面闭着眼睛哼唱《在拱门下》。可惜的是,朵莉丝又太过疲倦,无法披上瑞克买给她的那件绉边晨袍——粉红的给朵莉丝,白的给莉普西——下来玩闹一番。但瑞克站在楼梯口对她叫得越大声,朵莉丝就睡得越沉,这是皮姆遵照瑞克指示去叫她下来时发现的。他敲门,但没人回答。他蹑手蹑脚地走近那张巨大的床,轻拂过她乍看之下像是蜘蛛网的脸颊。他低声耳语,接着大声叫喊,都没有用。朵莉丝在睡梦中哭泣,他回到楼下报告说。

但第二天早上,一切都再度美好无缺,因为他们三个一起躺在床上,瑞克睡中间,而朵莉丝下楼烤吐司时,皮姆获准钻到莉普西身边,莉普西郑重其事地抱住他,对他皱起眉头,苦恼而充满道德意味的蹙眉。此刻我想,她是要告诉我,她对自己的软弱和痴迷觉得羞耻,希望能借着对我的关心来涤净一切。

在天堂,瑞克常怒吼大叫,但从没吼过皮姆,这是事实。他没对我大声过;他不必大声就可以显得强硬,而他的爱更为强硬。他会对朵莉丝大呼小叫,他会对她花言巧语,恶言警告,但那些事皮姆完全无法了解。不只一次,他把她拖到电话旁,要她给人打电话——给梅克皮斯舅舅,给店家,给用不同方式威胁我们的其他人,只有朵莉丝能安抚他们,因为莉普西拒绝这样做,反正她的腔调也不对劲。我现在相信,这是皮姆第一次听到文沃斯这个名字,因为我记得莉普西握着我的手,鼓足勇气对文沃斯太太说,只要每个人都别逼得太紧,那笔钱就没有问题。因此,“文沃斯”这个名字一开始就让皮姆觉得很厌恶,也是恐惧与某些事物终结的同义词。

“谁是文沃斯?”皮姆问莉普西,她却绝无仅有地要他住口别问。

我还记得,朵莉丝知道所有在交换台工作的接线员名字,她们丈夫和未婚夫的职业,以及她们的孩子上哪所学校,因为每当她与皮姆独自在家,虚弱地裹着那件安哥拉羊毛罩袍时,她就会抓起白色的电话,和她们聊天,似乎想从脱离躯壳的声音世界里寻求慰藉。每当莉普西挺身与瑞克对抗时,瑞克也会对莉普西大声咆哮,而我此刻认为,随着我长大,她也常挺身与他对抗。有时他同时对朵莉丝与莉普西大声咆哮,惹得她俩同时落泪,直到在那张大床上言归于好,瑞克又能在床上享用吐司早餐,把奶油滴落在粉红色的床单上。但没有人伤害皮姆,或惹他哭。我想,即使在那段日子里,皮姆知道,瑞克是以自己与皮姆的关系来衡量他与女人们的关系,两相比较之下觉得女人贪得无厌。有时瑞克会带朵莉丝和莉普西去溜冰。瑞克穿着黑色燕尾服,打白领结,而朵莉丝和莉普西打扮得像哑剧里的男孩,各挽着他的手臂,避免彼此的眼神交会。

堕落在黑暗中降临。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经常搬家,一定是因为本地房地产市场价格飞涨的缘故。这天我们的宫殿是山丘上的大庄园,这天是接近圣诞节的一个阴暗的冬天午后。皮姆与莉普西正用纸做着饰品,我总觉得,如果我还能找到那个地方,如果那个地方没归人公产或铲为通道,那些饰品一定还吊在那儿,就在我们挂上的地方,戴维之星与伯利恒之星——她仔细地教我分辨其中的不同——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闪闪发光。先是皮姆宽阔的育儿房灯熄了,接着电动炉火灭了,接着他那辆崭新的十轨宏比“零号”电动火车组不动了,接着莉普西惨叫一声失去踪影。

突然之间,气压式万年钟的铜球成为屋里惟一保有能量的东西。皮姆跑进厨房。库琪不在,园丁罗利先生也不在。罗利先生的小孩会偷他玩具,但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不像他这么好命。

他再次跑上楼梯,觉得非常冷,急急地搜索着长长的走廊,叫着“莉普西!莉普西!”但没人回答。他从平台拱窗的彩色玻璃望向花园,看见黑色的车子停在车道上。不是宾利,而是两辆警察的沃斯利。戴着遮檐帽的警察司机坐在车里。穿着棕色雨衣的人站在车旁和罗利先生谈话,库琪绞着手帕,扭紧手,活像瑞克一个星期前才率众朝臣一起去看的《狂人帮》哑剧里的贵妇。人遇围捕会往上跑,我现在明白,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皮姆的反应竟是跑上狭窄的楼梯到阁楼去。在那里,皮姆找到怒火冲天的瑞克,文件和档案散落在他四周的地板上,他用手抱起这些文件塞进一个老旧破损的绿色档案柜里,这是皮姆前所未见的景象。

“断电了,莉普西很害怕,然后警察来了,他们在花园里要逮捕罗利先生。”皮姆一口气告诉瑞克。

他说了好几遍,一次比一次大声,因为这是他宣达信息的重要时刻。但瑞克根本没听他说。

他忙着在文件和档案柜之间穿梭,塞满一只只抽屉。因此皮姆跑过去,用力戳他的上臂。瑞克丝质衬衫的衣袖上别着铁簧夹,用来保持衣袖笔挺的,皮姆使尽全力,戳铁簧夹上方柔软的胳臂。瑞克甩开他,扬起手来作势要打,脸色就像罗利先生扬起斧头准备用力劈开木柴时一样:涨红、紧张、汗湿。接着他蹲下来,用粗大的手抓住皮姆的双肩。他的脸色令皮姆不安,更甚于斧劈,因为他双眼充满恐惧,不自觉地盈满泪水,声音平缓且圣洁。

“别再打我,儿子。等我接受审判时,我们每个人都会有那一天,上帝会审判我是怎么对你的,毫不怀疑。”

“警察为什么来这里?”皮姆说。

“你老爸有暂时的现金流问题。现在,清出一条到衣橱的路,做个好小子,替我们打开门。快!”

衣橱在墙角,躲在一大堆衣服和阁楼杂物后面。皮姆尽力开路,使劲拉开门。一阵砰砰磅磅之后,瑞克用力关上档案柜的抽屉。他转上锁,一把抓起皮姆,把钥匙深深塞进他的裤袋里。皮姆的羊毛裤口袋很小,放进一把钥匙和一小包糖就塞满了。

“你把这个交给马斯波先生,听到没,儿子?

不能交给别人,只能交给马斯波先生。然后你告诉他这个档案柜的位置。你带他到这里来,指给他看。不能告诉其他人。你爱你老爸吗?”

“爱。”

“很好。”

皮姆像个哨兵骄傲地拉开门,让瑞克把有滑轮的档案柜从他身边推过,推进衣橱,然后再推进暗黑的壁板里。然后他又堆进许多杂物,把档案柜完全掩藏起来。

“知道档案柜在哪儿吗,儿子?”

“知道。”

“关上门。”

皮姆照办,然后急急地蹦下楼,因为他想再看一眼警车。朵莉丝在厨房,穿着她新的皮草大衣,脚踏一双毛茸茸的新卧房拖鞋,正在搅拌一锅番茄汤。她嘴角泛出泡沫,人太激动说不出话来时就会这样。皮姆讨厌蕃茄汤,瑞克也是。

“瑞克在修水管。”他神气地宣布,为了让他的秘密深藏不露。这是他对瑞克所谓的“流量”

所能做出的惟一解释。他更大声地呼喊莉普西,冲过走廊,直冲到两个警察面前,他们正辛苦地扛起瑞克在家办公用的那张沉重的大书桌。

“那是我爸爸的。”他气势汹汹地说,一手插在他放钥匙的口袋里。

我只记得第一个警察。他很和善,还有像Tp一样的白色小胡子,很高大,比上帝还高。

“是的,没错,但恐怕现在是我们的了,小伙子。帮我们打开门,好不好,注意你的脚指头。”

皮姆这位法定开门僮遵令行事。

“你爸爸还有其他书桌吗,有没有?”高个子警察问。

“没有。”

“橱柜呢?他存放文件的地方?”

“都在那里。”皮姆说,他坚定地指着书桌,一手仍在口袋里。

“你要尿尿吗?”

“不要。”

“还有绳子吗?”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在马厩里。就在新的除草机旁边,大的马鞍吊钩上。那是缰绳。”

“你叫什么名字?”

“马格纳斯。莉普西在哪儿?”

“谁是莉普西?”

“她是位女士。”

“她替你爸爸工作吗?”

“不是。”

“去帮我们拿绳子来,好不好,马格纳斯,小伙子。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得把你爸爸带去度几天劳动假期,我们需要他的文件,否则就没人能工作。”

皮姆跑过屋侧的另一边空地,穿过小马围栏与罗利先生的小屋中间,奔向棚屋。架上有一个绿色的茶叶罐,罗利先生用来保存他的指甲。皮姆把钥匙放进罐里,暗念着:绿色罐子,绿色档案柜。等他拿着缰绳回来时,瑞克已站在两个穿棕色雨衣的男人之间。那景象仍历历在目:瑞克如此苍白,看来不是所有的假期都能让他愉快,他的眼神要求我忠心不二。高个子警察让皮姆试戴他的无边帽,还按了按钮,让黑色沃斯利引擎盖下的铃声响起。朵莉丝看起来比瑞克还需要假期似的,不再哽咽,静静地站着像个人偶,雪白的双手在毛皮外套上交叠着。

记忆是魅惑的女妖,汤姆,为悲剧添上迷人的色彩。一小群人,一个冬日,圣诞节的气息。

沃斯利颠簸着开下小路,那条皮姆整天带着新的哈洛德六发子弹手枪穿梭的小路。瑞克的书桌在最后的那辆车上,用从马厩拿来的缰绳捆得牢牢的。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车队,直到车影消失在绿树隧道里,带着我们的一家之主到老天才知道的地方去。罗利太太哭了。库琪用爱尔兰语大声咆哮。皮姆的小脑袋抵在母亲胸前。一千把小提琴齐奏《你不再回来了吗?》——悲怆无穷无尽,但我实在无法挤出半点感动之情。然而,当我努力回想,事实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随着瑞克的离去,极大的平静降临到皮姆身上。他卸下难以忍受的重担,感觉清新自在。他看着车队离去,瑞克的书桌追随其后。他忧心忡忡地凝神紧盯,只因为害怕瑞克会叫他们掉头回来。在他凝望时,莉普西从树丛里走了出来,披着头巾,提着装满一生家

当的厚纸板提箱,蹒跚走近他。看见她,皮姆比看见朵莉丝在煮汤更愤怒。你躲起来了,皮姆用他经常跟她说的秘密语言指控她。你太害怕了,你躲进树林,错过好戏了。我现在知道,当然,但当时无法了解,莉普西以前见过其他人被带走:她的兄弟亚宏,她的建筑师父亲,她只提过这两个。但皮姆也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普罗大众一样,对当时的犹太大屠杀漠不关心,他惟一感受到的是深沉的怒气,因为他的至爱没能参与这历史性的一刻。

那天晚上马斯波来了。他从侧门进来,带给我们一只煮好的鸡,一个大黄派,浓稠的奶酪,和一保温罐的热茶。他说他正在为我们安排,明天一切都会没事。为了和马斯波先生独处,皮姆说:“来看我的宏比吧。”话一出口,朵莉丝就哭了起来,因为已经没有宏比了:财产扣押执行官和索回物品的店家一阵你争我夺,结果宏比是最早被带走的物品之一。但无论如何,马斯波先生还是和皮姆一道走,皮姆带他到棚屋,给了他钥匙,再带他到阁楼,揭开秘密。于是,每一个人都再次盯着看罗利先生和马斯波先生又抬又拉地把档案柜塞进马斯波先生的车里。然后再次挥手道别,目送马斯波先生戴着帽子开进微曦里。

堕落之后,理所当然,就是炼狱,炼狱掳获了莉普西——我猜她努力想离开我,这只是其中一次,利用瑞克不在的机会自我了断。炼狱是朵莉丝和我服刑的地方,汤姆,炼狱就是从这儿翻过山,是瑞克在海岸边的几个作秀舞台之一,尽管新的分时公寓已冲淡了大半的椎心刺痛。炼狱是林木掩映的山坳、幽谷和滴水的月桂树,也就是皮姆生命孕育的地方,狂风不断的红色海滩永远是淡季,吱吱嘎嘎的秋千与浸了水的沙坑在安息日禁止游乐,但就算是平常的日子,皮姆也一样不准玩。炼狱是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那幢悲伤的大宅,“林园”,在不下雨的日子,皮姆不准离开围墙高耸的果园,而在下雨的日子,则不准进入主屋。炼狱是夜校男孩已被从史书中除名的礼拜堂;炼狱是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可怕的讲道,是费帕特先生的讲道,是每一个姑妈、表哥、邻近哲学家的讲道,他们全为瑞克的霉运而感动,不吐不快,必得把这个年轻的罪人作为讲演的例证。

炼狱没有鸡尾酒柜,没有电视机,没有骑师,没有宾利或“天生输家”,吃的是面包和人造奶油,而不是涂上牛油的吐司。每当我们唱歌,唱的是《远方有座绿山冈》,而不是《在拱门下》这段时间的照片上有一个露齿微笑的男孩,长得够好,也够漂亮,但弯腰驼背,好像生活在低矮的屋檐下似的。所有的照片都有些失焦;所有的照片都有一种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感觉,我努力想爱这些照片,因为我相信照片是朵莉丝拍的,尽管皮姆想念的是莉普西。

有几张是这孩子扯着某个刚好在照顾他的姆妈的胳臂,可能是要她和他一起走开。有一张他戴着脏脏的白手套,像小狗的脚掌,因此我猜他患了某种皮肤病,否则就是梅克皮斯担心指纹。也或许,他打算当个侍者。

姆妈们全都体型庞大,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严肃制服,浑身散发出女狱卒的气息,我真怀疑梅克皮斯是从某个专门看管少年犯的介绍所找到夫人以《圣经》(希伯来书)圣诗所谱之圣歌。

她们的。其中一个戴着勋章,像是铁十字勋章。

我并不是说她们不亲切。她们的微笑带着虔诚的乐观光彩。但她们的眼神里有些什么东西,让我确信她们时时保持警觉,防范照顾对象的潜在犯罪行为。莉普西无足轻重,而我可怜的朵莉丝,与皮姆同被禁锢在阴暗后翼的狱中同伴,比以前更没有用。如果皮姆被鞭打,朵莉丝会帮他包扎伤口,却从不问缘由。如果他因尿床而被迫包上尿布以示惩罚,朵莉丝会要他下午以后别喝水。

如果他不准一起喝下午茶,朵莉丝会留下她的饼干,偷偷拿到他们楼上的房间给他,一块一块递过看不见的牢笼。在天堂里,皮姆和朵莉丝在快乐的日子会一起分享应景的笑话。现在,家里罪恶的寂静驯服了她。每一天她都更加自闭,尽管他说最好的笑话给她听,为她表现最好的举止,为她画最好的图画,但他知道,他所能做的一切都无法让她的微笑长驻。夜里,她呻吟磨牙,当她打开灯,皮姆就清醒地躺在她身边,想着莉普西,看着她眨也不眨的眼睛凝视着他们用来当灯罩的羊皮伯利恒之星。

如果朵莉丝就快死了,皮姆会永远地照顾她,毫无疑问。但她没有,所以他因此而怨恨她。事实上,他很快就开始对她感到厌烦,他怀疑该去度假的应该是她而不是父亲,他怀疑莉普西才是他真正的母亲,而他一定是犯了滔天大错,才造成这一切后果。战争爆发时,朵莉丝也无法对这件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流露一丝欣喜之情。梅克皮斯打开收音机,皮姆听到一个严肃的男人说他已经尽一切努力避免战事发生。梅克皮斯关掉收音机,来喝下午茶的费帕特先生忧心地问,什么地方,噢,什么地方会沦为战场?向来无所不知的梅克皮斯回答说,上帝会决定。但兴奋过了头的皮姆竟立刻质疑他。

“但是,梅克皮斯舅舅,如果上帝可以决定战场在哪里,为什么不干脆停止战争算了?他不想停止战争。如果他想,一定很容易。他不想!”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质疑梅克皮斯与质疑上帝,何者罪孽较重?但无论答案为何,矫治的方法都相同:把他像他父亲一样关起来。

但林园里最恐怖的怪物不是有对玫瑰小耳、韧性十足的梅克皮斯舅舅,而是戴着猪肝色眼镜、疯狂的妮尔舅妈。她会没来由地追着皮姆跑,对他挥着手杖,叫他“我的小金丝雀”,因为朵莉丝伤心落泪时为他织了件黄色的罩衫。妮尔舅妈有一根看东西用的白色手杖,还有一根走路用的棕色手杖。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除非她带了白手杖。

“妮尔舅妈的摇摇晃晃,是从一个瓶子里来的。”皮姆有天告诉朵莉丝,以为可以逗她笑,“我见过。她把瓶子藏在温室里。”

朵莉丝没笑,反而变得非常害怕,要他发誓再也不说这种事。妮尔舅妈病了,她说。她的病是一个秘密,她偷偷服药,没有人应该知道,否则妮尔舅妈会死,上帝也会非常愤怒。此后几个星期,皮姆怀抱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就像他曾短暂怀抱着瑞克的秘密一样,但这个秘密更好,也更不名誉。就像他曾拥有的第一笔钱,他的第一份权力。该用在谁身上?该与谁分享?我应该让妮尔舅妈活着,或者我应该因为她叫我她的小金丝雀而杀了她?他决定用在厨娘班尼斯特太太身上。

“妮尔舅妈的摇摇晃晃,是从一个瓶子里来的。”他告诉班妮斯特太太,逐字逐句地,与令朵莉丝大惊失色的遣词用字完全相同。但妮尔舅妈没死,而且班尼斯特太太早就知道瓶子的事了。

更糟的是,她一定把他说的话告诉梅克皮斯舅舅了,因为那天晚上,梅克皮斯舅舅很罕见地驾临僻处侧翼的牢狱,颐指气使,暴跳咆哮,挥汗如雨,指着皮姆骂瑞克是恶魔。他走了之后,皮姆把床横挡在门口,以防梅克皮斯又决定转回来,再次叫嚣,但他并没有回来。尽管如此,这个正在萌芽成长的间谍已学到危机四伏的情报工作里的第一课:每个人都会泄密。

他的下一课也不逊色,是关于在被占领的土地上进行通讯的危险性。那时皮姆每天写信给莉普西,投进屋子后门的邮筒里。信里写的都是后来令他引以为耻的无价情报,几乎全没用密码。

如何在夜里潜入林园。他运动的时间。地图。迫害者的性格。他存下的钱。德国卫兵的精确位置。

穿过后院的路径与存放厨房钥匙的地方。

“我被绑架到一幢危险的房子里,请快来救我。”他写道,还附上一幅画:妮尔舅妈嘴里飞出一列金丝雀,象征他周围日益深重的危机。但波折横生,因为没有莉普西的地址,皮姆只能期望邮局里有人知道如何找到她。他所托非人。有一天,邮差把整捆极机密的信亲手交给梅克皮斯。梅克皮斯唤来最得势的姆妈,让她唤来皮姆,领到梅克皮斯面前认罪受罚,任他怎么谄笑、哀求,奉承都没用,因为皮姆很没运动家风范地痛恨鞭子,也很少在挨打时英勇面对。此后,他只能让自己在巴士上找寻莉普西,或在后门,他可以轻易否认的后门,问碰巧经过的人是否见过她。他特别爱问警察,现在只要遇见警察,他就会毫不吝惜地露出微笑。

“我爸爸有一个装满秘密的绿色旧箱子。”

有一天,他和姆妈在纪念花园溜达时告诉一个警官。

“真的吗,孩子?嗯,谢谢你告诉我们。”

警官说,一边假装记在笔记本里。

虽然莉普西音讯全无,皮姆倒是收到瑞克的消息,像是从遥远的无线电发报器传来的低语。

你父亲很好。他的假期对他很好。他瘦了些,吃得不错,我们不该担心,他做运动,读他的法律书籍,他已回学校。这些珍贵的片言只语来自“另一间屋子”。

“另一间屋子”位于炼狱较贫苦的区域,就在焦炭站过去不远处,而且绝对不能在梅克皮斯舅舅面前提及,因为那是走出瑞克的地方,也是伟大的沃德马斯特家族之耻,更别提还会让人想起TP。在宛如置身炉边的昏暗天色中,朵莉丝和皮姆手牵手搭车去那里,公共汽车窗上装着黏嗒嗒的网子,以防炸弹爆裂,车里的灯则闪着黯淡蓝光,以混淆德军飞行员的视线。在“另一问屋子”里有位信仰虔诚的爱尔兰女士,她个头娇小,下巴线条强硬,会从姜罐里掏出半个银币给他,赞赏地捏捏他手臂的肌肉,叫他“儿子”,就像瑞克一样。墙上挂着同一张TP的染色照片,但不是镶在金框里,而是用棺材木裱起来。笑容可掬的姑姑们用定量配给的糖为皮姆做糖果,她们含泪拥抱朵莉丝,待她如女王,就像她过去曾拥有的身份。每当皮姆装出可笑的声音,姑姑们就大声叫嚷;等皮姆唱起《在拱门下》,她们又用力鼓掌。

“继续,马格纳斯,学梅克皮斯爵士给我们看!”但皮姆不敢,因为他怕惹上帝生气,从妮尔舅妈那件事,他已经知道上帝的怒火来得既快且猛。

他最爱的姑姑是贝丝:“告诉我们,马格纳斯,”贝丝姑姑低声对他说,“你爸爸以前有一匹赛马用你的名字命名,叫‘马格纳斯王子’,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皮姆不假思索地回答,记起他和莉普西坐在她床边,聆听别人评论“马格纳斯王子”的那股兴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梅克皮斯舅舅瞎编来伤害我爸爸的。”

贝丝姑姑亲了她,绽出微笑,如释重负地落泪,把他抱得更紧。

“别说我问过你。保证。”

“我保证。”皮姆说,“上帝担保。”

也是这一位贝丝姑姑,在一个宜人的夜里,偷偷带皮姆离开林园到码头剧院去,他们在那里看到麦克斯,米勒和一群光裸着像莉普西般长腿的女郎。在回程的公共汽车上,满怀感激的皮姆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她,也编了些他所不知道的事。他说他写了一本关于莎士比亚的书,藏在一栋秘密房子的绿色盒子里。有一天他会把书找出来出版,赚很多钱。他说他要当警察、演员和骑师,像瑞克一样开宾利,娶莉普西,生六个孩子,全都取爷爷的名字叫TP。这让贝丝很开心,除了骑师那部分,也让她兴奋地说马格纳斯真是副好牌,而皮姆最想要的正好就是一副牌。他的感激昙花一现。这一次,皮姆真的让上帝非常生气,和往常一样,他采取行动绝不迟疑。就在第二天,早餐之前,警察来了,把他的朵莉丝永远带走了,虽然君临天下的姆妈说那只是救护车。

再一次,尽管皮姆善尽本分地为朵莉丝哭泣,为她拒绝吃东西,抡起拳头打饱受折磨的姆妈——但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她带走。他们会带她到一个决乐的地方,姆妈说。

皮姆嫉妒她的好运道。不是瑞克的那个地方,不是,而是一个更舒适,也更安静的地方,有很亲切的人照顾她。皮姆打算加入她。逃脱,迄今只是个幻想的逃脱,成为他最重大的目标。在主日学校众人目睹的一场癫痫发作中,他熟知自己的症状。皮姆等待时机,有一天他冲进厨房,两眼不住转动,在班尼斯特太太面前戏剧性地瘫倒,一手塞进嘴里,身体扭动起来。应诊的医生想必是罕见的白痴,竞开了泻药给他。第二天,为了进一步引起注意,皮姆用裁纸剪刀在自己的额头上割了一道伤口。但没人注意。他开始随兴而为,把班尼斯特太太的凤头鹦鹉放出鸟笼,把肥皂屑撒进锅里,用妮尔舅妈的羽毛披肩堵塞厕所。

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根本是白费力气。他需要的是戏剧性的严重罪行。他整夜等待,直到清晨勇气最高涨的时刻,皮姆穿着睡袍与拖鞋,走过一整幢房子,到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的书房,在白色地毯的正中央撒下一大泡尿。他惊恐地躺到他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一块污渍上,希望借着体温把它

弄干。一个女佣走进来,大声惊叫。姆妈被唤来了,她对待痛苦地躺在地毯上的皮姆的态度,正足以说明在危机中历史如何自行扭转乾坤。

姆妈摸摸他的肩膀。他呻吟起来。她问他哪里受伤了。他指着鼠蹊部,他的痛苦也确实由此而起。

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被找来。首先,你在我的书房做什么?痛,先生,痛,我想告诉你,我痛。

随着轮胎的刹车声,医生又回来了,他俯身靠在皮姆身上,用他愚蠢的指尖触着皮姆的胃部,所有的事情都被串起来了。在班尼斯特太太面前昏倒。夜里磨牙,白天脸色苍白。朵莉丝的发疯,用隐讳的词句讨论。甚至皮姆的尿床都被记录下来,作为替他辩护的佐证。

“可怜的孩子,他痛得跑到这里来了。”姆妈说,此时病人被小心翼翼地抬到沙发上,女佣忙着拿洁伊斯消毒剂和抹布。皮姆量了体温,幸好正常。

“不代表什么。”医生说,此时他奋力弥补早先的轻忽怠慢,并命令姆妈打包这可怜孩子的东西。她照办,在打包的过程里,无可避免地发现许多皮姆从其他人生活中取来改善自己生活的小东西:妮尔的黑玉耳环,厨娘儿子从加拿大写来的信,和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的《伴驴出游》,皮姆是因为书名才选了这本书,但也只读了书名。但在危机之中,他的这些犯罪证据根本没人在乎。

结局比皮姆的期望更好。不到一个星期,在一家新改装完成、即将用来收治闪电战受害者的医院里,马格纳斯·皮姆,时年八岁半,为掩护军事行动贡献出他的盲肠。他苏醒之后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只体型比他还大、蓝黑相间的无尾熊,坐在他的床尾。他看见的第二件东西是一篮比无尾熊还大的水果,像从圣莫里茨误放到战时的英格兰。第三件是像水手般苗条时髦的瑞克,立正站好,举起右手敬礼。在瑞克身边,仿佛从皮姆麻醉的幻觉阴影中心不甘情不愿被拉出来的惊恐鬼魂,则是肩上披着新皮草披肩的莉普西·希德·雷蒙扶着她,像是扶着他自己的兄弟。

莉普西跪在我床上。那两个男人看着我们拥抱。

“就是这样。”瑞克赞同地说,“好好给他一个老式的英国拥抱。就是这样。”

轻轻柔柔的,像母狗寻回幼犬,莉普西仔细端详我,拨开我耷拉在额头上的头发,神情凝重地盯我的眼睛瞧,就好像害怕有什么坏东西进去了一样。

他们是怎么庆祝他们的解脱的!所有的财产都没了,他们只能靠着身上的衣服和仅剩的一点信用继续前进。瑞克重组的宫廷改走康庄大道,成为战时英国的十字军。汽油定量配给,宾利在战争期间消失,全国各地的海报都在问:“你的旅行真的必要吗?”他们一经过这样的海报,总会放慢速度,从开着的车窗里一起大声回答:“是的,很必要!”司机不是成为共犯,就是匆忙离开。有一个汉福瑞先生在一个星期之后把他们丢在阿伯丁的街上,叫他们骗子,没拿钱就开车离去,再也不见人影。但瑞克在假期中认识的古德劳夫先生——他靠在会计部门工作的一位阿姨之力,让一班朝臣在托基的帝国饭店赊了一个星期的账——他就留了下来,与他们一起分享食物与财富,教皮姆用绳子变把戏。

有时他们有辆出租车,有时古德劳夫先生特别的朋友欧利会开他的“汉伯”来,于是他们就为了皮姆一个人的高兴而整日飙车,希德还会从后车窗探身出去给车子抡一鞭。至于姆妈,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令人眼花缭乱,有时他们突然就请了新姆妈,只好把她们塞进后座,叠成两排,皮姆就挤在她们兴奋但陌生的腿上。有个叫塔西的女士,闻起来有玫瑰花的味道,她让皮姆把头抵在她胸前跳舞。

有个米莉睡觉穿着连身防空装,她让他和她一起睡觉,因为旅馆房间里的黑色衣橱让他害怕,她帮他洗澡时还爱抚他。还有好几个伊莲,好几个梅珀,好几个乔安妮,有一个薇奥蕾喝了苹果酒就晕车,不只吐在她的防毒面具盒上,还吐在皮姆身上。等她们都离去之后,莉普西就现身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火车站的蒸汽里,硬纸板提箱挂在她瘦嶙嶙的手上。皮姆比以往更爱她,但她日益加深的忧伤对他而言太过沉重,而且在目不暇接的远征行动中,他也不愿成为她担忧的对象。

“老莉普西有些不对劲。”希德留意到皮姆的失望,很和蔼地说;当她离去时,他俩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老莉普西又去找她那些犹太人了。”另一回希德哀伤地说,“他们不停地告诉她有事要做。”

还有一次:“老莉普西很有罪恶感,因为她没像他们那样死掉。”

偶尔皮姆会追问朵莉丝的下落,但从没得到答案。你妈妈很可怜,希德会这么说,她很快就会回来,在这段时间,我们的马格纳斯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别替她担心,因为那只会让她更不好受。

瑞克则采取哀兵策略:“你就陪你老爸一阵子吧。我想我们一起会很开心。我们难道不开心吗?”

“开心极了。”皮姆说。

至于前一阵子为什么不见人影,瑞克和他的朝臣一样避而不谈,所以很快地,皮姆就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度假去了。只有偶尔流露的片言只语,让皮姆确信他们拥有密不可分的共同经历。温彻斯特比瑞丁还糟,因为有一堆从索尔兹伯里平原来的死吉普赛人,皮姆有一次无意间听到莫瑞·华盛顿告诉伯斯·洛夫特。希德也支持他的看法。

“那些温彻斯特的吉普赛佬都很粗野,你绝对不相信。”希德有感而发地说:“那些看门的痞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皮姆注意到,假期让他们食欲大增。

“吃掉你的豆子,马格纳斯。”希德一边笑一边催他,“有比这里还糟的旅馆,我们可以告诉你。”不到一年,当皮姆理解的词汇与他的情报搜集能力旗鼓相当之后,他便明了,他们谈的是监狱。

但他们的领袖不分享这些笑话,他们戛然而止,因为瑞克的重要性不容任何人轻忽,特别是那些理当拥护的人。瑞克的卓越地位显现在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上,显现在他穿衣服的方式上,即使我们口袋空空,他也总是衣衫光洁,皮鞋锃亮;在他要求的食物与进食的仪态上;在他所住的旅馆房间;在他打撞球时所需要的白兰地,与他沉思时每个人都惊惧地默不做声上;在他所专注的善事上,包括到医院帮助受重伤的人,以及探视子女都去参战的老人家。

“等战争结束了,你会不会也去看看莉普西是不是还好?”有一天皮姆问。

“老莉普西厉害得很呢。”瑞克说。

这段时间,我们也做买卖。做什么买卖?皮姆从来没搞清楚,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有时是稀有物资,如火腿和威士忌;有时是承诺,宫廷称之为“信心”。其他时候则没有任何具体的东西,只有阳光灿烂的地平线在我们面前空荡荡的战时道路上闪耀。圣诞节快到时,有人用彩色皱纹纸做了碎纸片,成千上万片。连续几个日日夜夜,新姆妈不断加入这重大的战时工作,让他们的阵容日益壮大。皮姆和朝臣们蹲在狄德科特的一辆空火车车厢里,把纸扭成彩包爆竹’,但里头既没有玩具也没爆炸声。他们轮流说着狂野的故事,把吐司放在石蜡炉上烤。有些彩包爆竹里,是真的,有小的木头士兵,但那叫样品,必须分别存放。其余的,希德解释说,只是装饰。狄奇,就像没有花朵时一样。皮姆全都相信。一旦获得许可,他就会是世界上最有工作意愿的童工。

另一次,他们拖了一辆装满一箱箱柑橘的拖车。皮姆不肯吃,因为他无意间听到希德说那些柑橘“很热”闭。他们把柑橘卖到通往伯明翰路上的一家酒馆。有一次,他们有一车的死鸡,希德说这些鸡必须等夜里够凉时才移动,所以或许上回的那些橘子出了些差错。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卷影片不停地转动。影片里有一片旷野,月光照在贫瘠的山丘上,我们的两辆车熄掉车灯,惴惴不安地盘旋着开上山顶。有几个黝黯的人影站在他们的卡车后面等我们。还有罩着蔽光罩的灯,他们算钱给伟大的会计师马斯波先生,希德则把货装到他们车上。虽然皮姆站得远远地观望,因为他讨厌羽毛,但这一夜的行动却比他日后的趁夜潜越边境,来得更加兴奋刺激。

“我们现在可以寄钱给莉普西了吗?”皮姆问,“她走的时候没带钱。”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儿子?”

从她写给你的信,皮姆想。你留了一封在口袋里,我看了。但瑞克的眼睛里有锐利的刀光,所以他说:“我自己想的。”并露出微笑。

瑞克并没有参与我们的冒险。他是在拯救他自己。为何拯救?这是个没人在皮姆面前问过的问题,他当然也没自己问过。瑞克全心奉献在他的善行、他的老人,和他的医院探访上。

“你的衣服烫过吗,儿子?”

每当这位拥有特权的父亲和儿子一起出动履行这些崇高任务时,瑞克就会问。

“老天在上,马斯波,看看这孩子的衣服,真是可耻啊!看看他的头发!”马上就会有个姆妈被召来熨衣服,另一个忙着帮他擦鞋子、剪指甲,第三个则负责把头发梳到整齐服帖为止。之后还要来一次最后检查,看看皮姆身上有没有任何没注意到的瑕疵,没什么耐心的古德劳夫先生此时总拿着钥匙不断敲车顶。最后他们终于启程,疾驰到某个年老有钱人的屋里或床边,皮姆出神地坐看瑞克如何调整自己的态度去迎合他们,如何自然地运用抑扬顿挫与俗话俚语让他们觉得更自在,以及上帝之爱如何浮现在他和颜悦色的脸上,当他侃侃而谈自由主义与共济会与他已故的亲爱父亲,上帝让他安息,以及第一流的报酬率,百分之十的利润保证,终生享用。有时他带一条火腿当礼物,在缺乏火腿的时局里简直是个天使。有时是一双丝袜或一盒油桃,因为瑞克永远是个施予者,即使在夺取时。皮姆竭尽所能展现魅力,他朗诵自己编的祷词,或唱《在拱门下》,或用他在十字军远征途中学会的南腔北调讲一些诙谐故事。

“德国人杀了所有的犹太人。”他有一次为了加强效果,说:“我有一个朋友叫莉普西,她其他朋友全死了。”如果他的表演有所不足,瑞克也会好言好语地指出来。

“如果有人像亚德摩尔太太那样问你是不是记得她,儿子,别搔头抓脑,拉长脸。要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记得!’这是对待老人家,也是增加你父亲信用的方式。你爱你老爸吗?”

“当然爱。”

“很好。你昨晚吃的牛排怎么样?”

“棒极了。”

“昨天晚上,全英格兰不到二十个男孩有牛排吃,你知道吗?”

“我知道。”

“亲一个。”

希德就没这么文雅了。

“如果你想学怎么帮人刮胡子,马格纳斯,”他眨着眼说,“首先得学该怎么抹肥皂。”

在靠近阿伯丁的某个地方,毫无预警地,宫廷开始只对杂货药店感兴趣。我们当时是家有限公司,对皮姆来说,就像当警察一样棒。瑞克找到一个有信心的新银行家,是古德劳夫先生寄宿的朋友欧利签支票。我们的产品是一种干果调制食品,在精力充沛的新姆妈雀莉那幢乡下大房子的厨房里用手压制。那是一幢很大的房子,前门有白色的柱子,花园里有全都长得像莉普西的雕像。即使是在天堂的那段时间,朝臣们也没待过这么豪华的地方。首先我们焖煮水果,压榨去核,这是最好的部分;然后我们加入凝胶,做成一块块的菱形,皮姆用赤裸的手掌均匀洒上福利糖,在一批批产品完成的空当,舔净糖渣。雀莉有下乡疏散的人手和马匹,也在小谷仓里替美国大兵办宴会,因为他们带小罐汽油给她。她拥有农场和养着鹿的大公园,还有个离家在海军服役的丈夫,据希德说是个舰长。每晚在晚餐之前,老管理员就会赶着一群西班牙长毛犬进来。它们在沙发跳上跳下,吠个没完,直到再次被赶出去。在雀莉家,自圣莫里茨后的第一次,皮姆看见餐桌上的银色蜡烛照亮光裸的肩膀。

“有位女土叫莉普西,她和我父亲相爱,他们要结婚生小孩。”有天晚上皮姆和雀莉一起走过骑马小径时告诉她说。皮姆印象非常深刻,因为雀莉很重视这个消息,还刻意追问莉普西的本事。

“我见过她洗澡,她很漂亮。”皮姆说。

几天之后当他们离开时,瑞克带走了那个地方的某些尊荣,也带走了屋主的某些东西,因为我记得他阔步走下宏伟的石阶,两手各提一个白色真皮手提箱,瑞克爱用精良的手提箱,身上是时髦的乡村装束,是舰长不会穿着出海的那种。

希德和马斯波先生像马戏团侏儒似的跟在他身后,一起扛着那个老旧的绿色档案柜,不断大叫:“你那边,戴尔德!”和“小心台阶,西比尔!”

“别再对雀莉提莉普西的事,儿子。”瑞克用最严厉的语气警告皮姆,“你这次该学到教训

,在一个女人面前提起另一个女人是不礼貌的。因为你如果不学到教训,你就会浪费你的优势,这是事实。”

也是因为雀莉,我猜,瑞克才决定把皮姆改造成绅士。那时,他们都认为皮姆已跻身上流阶级。但雀莉,这个有钱又有势的女人开导瑞克,真正的英国身段必须靠严厉管教才能拥有,而最好的严厉管教只能在英国寄宿学校找到。她也有个侄儿在格林勃先生的学校。他名叫赛芬顿,鲍伊,但她都叫他“我亲爱的肯尼”。第二个原因就没这么多缜密考虑了,那就是陆军。首先是马斯波意外入伍,接着是莫瑞·华盛顿,再就是希德。

每一个都带着悲惨的挫败笑容收拾小小行囊,然后消失,只有极罕有的机会才能顶着理短的头发再次归来。接着有一天,瑞克既伤心又吃惊地接到自己也要去报效国家的指令。他在晚年抱持比较宽容的态度来看待这个社会对他的狭小器量,但当时他看见早餐桌上躺着他的入伍令,不禁义愤填膺,怒火中烧。

“该死,洛夫特,我以为我们都打点好了。”

他对伯斯发怒,因为伯斯可以免除所有的义务。

“我们是打点好了。”伯斯说,大拇指指向我,“柔弱的孩子,母亲在疯人院,绝对博得同情,无懈可击。”

“那么这些魔鬼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瑞克追问,把浅黄色的文件推到伯斯的鼻子下。

“真是可耻啊,洛夫特。真的是。去摆平吧。”

“你不该告诉老雀莉有关莉普西的事。”后来洛夫特对皮姆发火说,“她怀恨在心,所以去告发你爸爸。”

但陆军拒绝屈服,人去财散的宫廷,包括伯斯·洛夫特、几个姆妈、欧利和古德劳夫先生,很理所当然地把根据地迁移到布拉德福一家简陋的旅馆里,在那里,身负财政长才的瑞克不甘寂寞,必得在检阅场上重施故技。他们利用旅馆的公共电话和旅馆的名号,在旅馆房间里打字和制作档案,在旅馆的车库藏他们的秘密货物,进行英勇的后卫战,力挽狂澜,避免宫廷分崩离析。但一切皆枉然。那是星期天晚上在旅馆里,瑞克穿着他的士兵制服,刚烫得笔挺,正准备返回军营。他臂下夹着一个新的飞镖盘,准备贡献给中土餐厅,因为瑞克一心一意想争取承办伙食的职位,好让他在物资短缺的情况下可以照料我们。

“儿子。这该是你迈开这双矫健的腿,走上艰苦道路,力争上游成为最高法院院长和你老爸骄傲的时刻了。这里有太多懒虫,而你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古德劳夫,看看他的衬衫。没有人能穿着脏衬衫闯事业的。看看他的头发。他一转眼就会变成个老滑头。你要到寄宿学校去,儿子,上帝保佑你,也保佑我。”

又一个用力的拥抱,泪水终于止住,尽管没照相机在场,仍然像贵族似的握手,因为这个伟大的男人,已备好飞镖盘,就要从军去了。皮姆目送他离开,然后悄悄地爬上楼梯到暂住的国务公寓。门没锁。他闻到女人和滑石的气味。双人床一片凌乱。他从床下拉出那个猪皮手提箱,倒出里面的东西,就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想判断那些难以理解的档案与书信。衣橱里挂着舰长的乡村套装,几个小时前还穿在身上,余温犹存。

他翻找口袋。绿色的档案柜依旧躲在幽暗阴影中,看起来比以前还破旧。为什么他老是把它藏在衣柜里?皮姆努力想拉开上锁的抽屉,却徒劳无功。

为何它必须单独移动,和其他东西分开,就像有病似的?

“找钱哪,是不是,狄奇?”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浴室的门口问他。是桃莉斯,获选的打字员,也是个优秀的侦察员。

“省点麻烦吧,我会找的。

你爸爸所有的东西都是赊来的,我查过了。”

“他告诉我,他在他屋里留了一条巧克力给我。”皮姆坚决地回答,在她的注视下继续翻箱倒柜。

“车库里有三大箩陆军的牛奶坚果。自己去拿吧。”桃莉斯建议说,“也有汽油券,如果你渴了的话。”

“那是很特别的巧克力。”皮姆说。

皮姆和莉普西为何会到同一所学校去,一直是个莫测高深的问题。他俩是分别进入,还是同一笔交易:一个受教育,一个提供劳务作为回报?

我猜是同一笔交易,但除了从瑞克的行事风格来加以揣测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证据。终其一生,瑞克都不乏热心奉献的女人为他提供劳力,而他对她们总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宫廷不再需要她们时,她们就会被派到浩瀚世界中去替他工作,汇回微薄的薪资让他们的十字军行动更加惬意,为他而变卖她们的珠宝,提取她们的存款,出借她们的名字在瑞克被列为拒绝往来户的银行开立账户。但莉普西既没有珠宝,在银行也没有信用可言。她只有美丽动人的身体、她的音乐和她沉郁的内疚,以及一个让她难以割舍的英国小男孩。

我现在猜想,瑞克当时已在她身上看出警讯,所以决定把她交给我照料。然而,这对我们的伙伴关系并没有什么好处,而瑞克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机会主义者。

在进入格林勃先生那所为绅士之子设立的乡间学院时,倘若皮姆有任何学习成果可言,全都应该归功于莉普西,而不是之前随瑞克浪迹天涯时上过的无数家托儿所、圣经学校或幼儿园。莉普西教他写字,直到今天我写的德文t,还会在中间斜斜撇上一笔,像小写的Z一样。她教他拼词,却老是搞不清楚英文的“address”这个单词里有几个“d”,而成为他俩引为趣谈的笑话,直到现在,除非先写出德文来,否则我还是不确定。其他皮姆所知的一切,除了毫无意义的圣经章句之外,全都在她的那只硬纸板提箱里,因为无论她到什么地方去找他,都会急忙把他带到她房间里,趁机塞给他一些地理或历史知识,再不然就让他用她的长笛吹出音阶。

“听着,马格纳斯,没有知识,我们什么都不是。但只要有知识,我们就可以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去,就像乌龟,我们的家永远在我们背上。

你学会画画,到哪里都能画。雕刻家、音乐家、画家,他们都不需要执照。只靠他们的头脑。我们的世界全在我们的脑袋里。这是惟一安稳的方法。现在,好好吹一段给莉普西听。”

格林勃先生学校里的安排,对他们的关系来说,真如锦上添花。他们的世界在他们脑海里,但也在那幢名为“分馆”的砖石小屋里。矗立在格林勃先生长长车道尽头的花园小屋,住着“分馆男孩”,皮姆是最后进驻的新生。而莉普西,他毕生钟爱的莉普西,是他们最好、也最呵护备至的姆妈。他们很快就明白,他们是被驱逐在外的人。即使他们不明白,那八十个住在车道顶端的男生也会让他们一清二楚。他们之中有一个名字里没有“阁下”的杂货商之子,很苍白,而且开店的人家总是很可笑。有三个讲话总是夹杂波兰语的犹太人;有个没指望的口吃叫“马一马一马林”的;还有个弯腿的印度人,父亲在日本占领新加坡时被杀。他们还有个带污点又会尿床的皮姆。但在莉普西的照拂之下,他们设法让自己以缺憾为荣。如果车道顶端的男生是优秀的正规军团,分馆男孩就是为奖章更加奋力作战的非正规军。对于教职员,格林勃先生尽力压榨,而他所榨取的正是国家所不需要的。有一个欧马利先生用力刮一个男生耳光,把他给打昏了;有个法波恩先生连头也打,把某个人的头盖骨给打裂了。

有个科学老师以为村里来偷东西的男孩是布尔什维克党人,用枪打得他们落荒而逃。在格林勃先生的学校里,动作太慢会挨鞭子,不整洁会挨鞭子,太冷淡会挨鞭子,厚脸皮也会挨鞭子,挨了鞭子不改进就会挨更多鞭子。战争的狂热鼓励野蛮暴行,教职员们无法参战的内疚犹如火上浇油,英国错综复杂的阶级制度更为这种虐待狂提供了浑然天成的环境。他们的上帝是英格兰乡绅的守护者,他们的正义是对出身不佳、屈居劣势者的惩罚,只有强者可以与之分享,而赛芬顿,鲍伊就是其中最强也最英俊的一个。最令人伤心的是,莉普西之死充满反讽,就像我此刻了解的那样,她竟为法西斯国家牺牲了生命。

每个假日,皮姆都听瑞克的吩咐,站在学校车道的入口迎接古德劳夫先生的到达。如果没人出现,他就谢天谢地地跑进树林去寻找隐私与野草莓。傍晚回学校时就可以夸耀自己这一天过得多么愉快。只是最坏的情况不免偶尔也会发生,一车人出现了——穿着士兵制服的瑞克、古德劳夫先生、希德,还挤进几个骑师——在鹧鸪岩稍事停顿之后,他们全都显得容光焕发。如果碰上学校有比赛,他们就大呼小叫地替地主队加油,从汽车行李厢里拿出前所未见的柑橘,传到大家手里。如果没有比赛,希德和莫瑞·华盛顿就会强拉住恰巧骑自行车经过的男生,在球场上举行一场障碍赛,希德还会圈起手在场边高声播报赛况。瑞克本人,穿着舰长的外套,则像市长般挥着手帕指挥他们开赛。瑞克本人,会送给优胜者一盒难以想像的巧克力,而众朝臣则在手上交换着英镑钞票。到了晚上,瑞克总是在分馆落脚,带一瓶香槟来让莉普西开心,因为她似乎很忧郁——她怎么回事,儿子?瑞克的确逗她开心;皮姆听见了,乒乒乓乓,吱吱嘎嘎,和尖叫声。

他穿着睡袍蹲在她门口想,他们是在打架还是假装的。回到床上后,他会听见瑞克蹑手蹑脚走下楼梯,虽然瑞克的脚步本来就可以如猫一般轻盈。

直到有天早晨,瑞克没能静悄悄地离去。不是因为皮姆,也不是因为那些在喧闹声中兴奋醒来的分馆男孩。莉普西大声叫骂,瑞克努力安抚她,但对她越好,她就越不讲理。

“你让我变成‘劫’。”她在哭喊间停下来吸一大口气时叫道:“你让我变成‘劫’来处罚我。你这个坏东西,瑞克·皮姆。你让我去偷。我是诚实的人。我是难民,但我诚实。”为什么她说得好像过去一年都是这种情况呢?“我父亲是诚实的人,我弟兄也是诚实的人。他们都是好人,不像我这么坏。

你让我去偷,变成像你这样的罪犯。也许上帝有一天会处罚你,瑞克·皮姆。也许他也会让你哭。

我希望他会。我希望,我希望!”

“老莉普西有些不稳定,儿子。”瑞克准备离去时在楼梯上找到皮姆,对他解释说,“溜进去,看能不能用你那些故事逗她笑。老格林勃有没有喂饱你?”

“喂得很饱。”皮姆说。

“你老爸觉得这里很好,知道吗?英国最健康的学校,这里就是。去部里问问看就知道了。

要半个银币吗?好的。”皮姆用他从赛芬顿·鲍伊那里学来的方式,走到莉普西的自行车旁。双手轻轻抵在背后,头往前伸,目光凝视地平线上某个模糊而宜人的目标。你昂首阔步,微微浅笑,好像还在倾听着什么声音,我们的未来精英就是这样表现出权威。

他个子太小,无法坐在花格子椅垫上,但女式自行车前面没有横杆,就像赛芬顿,鲍伊一向乐于指出的,皮姆可以把脚跨在座椅前面的洞里,左右用力踩,双手握住手把,摇摇晃晃地避开沥青路上积水的弹坑往前进。我是个官方的自行车收集人。在他右边是菜圃,是他和莉普西响应“为胜利而开垦”的地方];左边的矮树丛是德军炸弹落下的地方,当时一些烧得焦黑的树枝还飞撞到他与那个印度人和杂货商儿子合住的卧室窗前。但在他恐怖的想像中,赛芬顿,鲍伊和他那一帮随从在他背后紧追不舍,对着他模仿莉普西,因为他们知道他爱她:“你‘弃’哪里?‘偶’的小黑市商。你对你的甜心做了啥,‘偶’的小黑市商。现在她死了啊?”在他前面,是他等待古德劳夫先生的那扇大门,大门左边就是分馆。分馆原来围着的铁栏杆已经全拔起来为战争效力去了,一个警察站在缺口处。

“他们叫我去拿我的自然课本。”皮姆对警察说,他把莉普西的自行车靠在一根砖柱边,直视警察的眼睛。皮姆以前对警察撒过谎,知道你必须做出一副很诚实的样子。

“你的自然课本,是吗?”警察说,“你叫什么?”

“皮姆,先生。我住在这里。”

“皮姆什么?”

“马格纳斯。”

“快走吧,皮姆·马格纳斯。”警察说,但皮姆仍慢慢走开,不露出一点着急的样子。莉普西装在银相框里的家人在床头柜上站成一排,主宰大局的却是瑞克的大头,装在猪皮相框里显得敏感而充满政治意味,无论他走到哪里,瑞克睿智的眼睛总是跟着他。他打开莉普西的衣柜,深吸一口她的气息,他拉开她褶边的白色晨袍,她的皮草披肩,还有瑞克在圣莫里茨给她买的那件带着俏皮兜帽的骆驼毛外套。从衣柜后面,他拉出了她那只硬纸板提箱。他把提箱放在地板上,用钥匙打开。莉普西把钥匙藏在一个麦酒瓶里,摆在贴了瓷砖的壁炉架上,旁边是一只软软的玩具黑猩猩,也就是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的那只小奥黛莉。他拿出一本像《圣经》一样画着小

小的黑色刀锋的书、音乐书籍和他看不懂的读本,一本贴着莉普西年轻照片的护照,还有一叠她姐姐蕾秋写给她的德文信。她姐姐的名字用正确的德文发音应该念成“蕾哈耶”,她已不再写信来了。箱子的最底下是瑞克的信,用麻绳捆成一扎。

有一些早就印在他的脑海里,尽管他难以体会蕴藏在字面下的汹涌暗潮:只要几个星期,亲爱的,就会乌云散去,重见天日。我会解雇洛夫特,咱俩就可以享受应得的丰厚报偿……好好照顾我的小家伙,他视你如母,别让他变得滑头了。

你对信托基金的疑虑完全没有必要……

你别胡思乱想,否则我这个正等待召集令、或许一去不回的人会更加担心……这里进行的事会给许多人,例如文沃斯,带来难以计算的好处……别再拿w或他老婆来烦我,那个女人是专门制造麻烦的人,而且还是最糟糕的那种……

我认为泰德·格林勃是伟大的教育家与校长。告诉他,另一大批干梅子已上路……

他也该在厨房为两大箩新鲜柑橘空出地方来。洛夫特帮我弄到三个星期的慰劳假,也就是说我被召回时要重新接受新兵训练。至于另一件事,马斯波说像以前一样继续寄东西来。请立刻办,因为目前暂时的流量问题不能让像文沃斯这种有钱人知道……

如果你不立刻寄支票来,我很可能会被送回牢里,还有其他人,除了洛夫特之外,就像过去一样,这是真的……说什么要自杀真是愚蠢,在这场没有道理、充满悲剧的战争里,每天都有人互相杀来杀去……马斯波说你明天如果寄“存局待取”的快递,星期六邮局开门时他会去取,然后立刻寄给文沃斯……

莉普西的信,他留到最后才读,对比之下出奇简短:我亲爱的马格纳斯:你一定要永远做个好孩子,亲爱的,练习音乐,像个男人一样坚强地面对你的父亲,我爱你。

莉普西皮姆把信扎成一扎,塞进自然课本,再把自然课本塞进皮带里。他慢陧地从警察身边骑过,背上像有猫爪抓过。学校的锅炉是埋进地下室的一个砖砌炉灶,厨房后院的斜槽是放柴薪的地方。

靠近斜槽是会被鞭打一顿的违规行为,在那里烧纸简直就是第五纵队的颠覆行动,连水手都会抓去溺死的。一阵暴雨狂扫过草原,白垩山丘在暴风雨云里变成橄榄绿。皮姆站在开着的斜槽前,拱起肩膀,缩着脖子,把信放进槽里,看着它们消失。一定有十来个人看见他,教职员和住校的人,有些肯定是赛芬顿·鲍伊的盟友。但他行动的公开坦荡,让他们相信一定是当局授权他这么做的。皮姆自己当然也这么相信。他放进最后一封信,也就是叫他要坚强的那一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完全不在意是否有人注意到他。

他又需要教职员的盥洗室了。他需要他那有着嵌板密室的秘密圣莫里茨,他需要那有着黄铜水龙头与桃花心木镶边镜子的隐秘皇宫,因为皮姆热爱奢华,只有曾经从中获得爱的人才能明白这一点。他把那个违禁的手提箱带进教职员休息室,走到楼梯平台的中间。盥洗室的门半掩着。

他推开门,溜进去,从里面反锁。他独自一人。

他凝视自己的面孔,让表情变得冷峻,然后稍柔和,接着又冷峻。他打开水龙头,冲脸,直到脸上闪闪发亮。他突如其来的孤立,让他的成就益加辉煌,也让他在自己眼中显得不同凡响。他的心因得意而飘飘欲仙。他是上帝。他是希特勒。

他是文沃斯。他是绿色档案柜之王,TP高贵的后裔。从今而后,世上的一切都需要他的介入。

他掏出小刀,打开,握住刀锋顶端,靠近脸,在镜子里如阿瑟王那样起誓。我以魔剑立誓。午餐铃声响起,但午餐不点名,他不慌不忙;他永远不会再慌忙,他是不朽的武士。他想割断自己的喉咙,但他的使命太过重大了。他想起很多名字。学校里谁有最棒的家庭?我有。皮姆家族个个出众,马格纳斯王子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马。

他把脸抵在木材镶板上,闻到板球棒与瑞士森林的气息。小刀仍在他手中。他眼睛发热模糊,耳朵鸣声作响。他内心超凡的声音告诉他注意看,于是他看见在最好的那块镶板上深深刻着一个名字缩写“KS-B”。他弯腰收拾落在脚上的木屑,丢进洗手台里,木屑浮在水面。他拉起塞子,木屑仍漂着。他抛下这一切,到艺术馆去,完成他的道尼尔轰炸机。

整个下午他都等着,确信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我没做。如果我回去,就会发现什么都没有。是三年级的麦格斯。是有把印度弯刀的詹姆森,我见他进去。是村里的混混干的,我看见他鬼鬼祟祟地潜入空地,皮带里插了把短剑,他名叫文沃斯。晚祷时,他祈求有颗德军炸弹炸毁教职员盥洗室。什么都没有。第二天,他把最珍贵的财产送给赛芬顿·鲍伊:他开完盲肠之后莉普西送他的那只无尾熊。在休息时间,他把小刀埋进板球观众席后面的松软泥土里。或者如我此刻会说的,湮灭证据。直到晚上整队时,值日老师——最哀伤的欧马利——以宣告噩运的声音叫出肯尼·赛芬顿·鲍伊阁下的全名。让人难以理解的,这名年轻贵族被带进格林勃先生的书房。皮姆也困惑地看着他走。他们到底找他做什么呢——我最好的朋友,拥有我那只无尾熊的人?桃花心木门关上,八十双眼睛盯着那精致的做工,皮姆也一样。皮姆听见格林勃先生的声音,然后是赛芬顿,鲍伊的抗议声。接着是一片沉寂,上帝的正义执行了,一下又一下。皮姆计算着,觉得自己洗净了,也辩明了。不是麦格斯,不是詹姆森,也不是我。是赛芬顿,鲍伊自己干的,否则他不会挨打。他学到了,正义,也好不过她自己的仆人。

“上面刻了一个连字符。”第二天赛芬顿·鲍伊告诉他,“不管是谁干的,他在我的名字上多加了一个连字符。等我逮到这个混蛋,我就把他给杀了。”

“我也会。”皮姆忠心耿耿地允诺,字字由衷。就像瑞克,他正学着同时靠好几个计划过活。

诀窍就是忘掉一切,只记得你此刻的立场与你说话的对象。

莉普西之死对年少的皮姆带来许多影响,但并不全然是负面的。她的去世让他成为自立自强的人,也让他确信女人善变,且随时可能消失。

他从瑞克的例子学到宝贵的教训,也就是高尚外表的重要性。他发现,惟一的安全是表面的合法性。他决定要成为秘密策动生命大事的人。例如,给格林勃先生的轮胎泄气、把三包六磅装食盐倒进游泳池的,就是皮姆。但是带队缉捕元凶、放弃许多有利线索、对许多卓有信誉之人投以怀疑的,也是皮姆。随着莉普西的离去,他对瑞克的爱又一次变得更无阻碍,而且更好的是,他可以隔着遥远的距离爱他,因为瑞克再次消失了。他是否回到牢里,就像他对莉普西信誓旦旦说的那样?警察是否找到了绿色档案柜?当时皮姆并不知道,而希德,我怀疑,到现在仍不知道。

在那段可疑的时间之前,陆军记录显示瑞克很突兀地离职六个月,至于解释,要请查阅者向犯罪记录办公室询问。什么都查不到,也许是因为伯斯有朋友在那里工作,某个非常仰慕他的女士。

无论原因何在,皮姆又可以独自悠游,享受愉悦时光。周末放假时,欧利和古德劳夫先生会在位于富尔翰的那间地下室公寓接待他,用各种难以想像的方式娇纵他。向来靠运动保持一副好身材的古德劳夫先生教他如何摔跤,而当他们一起到河上饮酒作乐时,欧利会穿上女人衣裳,尖起嗓子,扮得像极了,除了皮姆和古德劳夫先生之外没人知道他是个男的。在较长的假期里,皮姆就必须和赛芬顿·鲍伊一起到雀莉的大庄园去,听那些和公立学校有关的恐怖故事,而他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新生如何被绑在洗衣篮里从石阶上丢下去,如何被用鱼钩穿过耳朵,背起马具,拖着在校园里绕上一大圈。

“我父亲人狱,但逃走了。”皮姆告诉他作为回报,“他有一只八哥可以照顾他。”

他想像瑞克躲在达特穆尔的洞穴里,希德和梅格送来用手帕裹着的派,而猎犬四处寻觅他的行踪。

“我父亲从事情报工作。”另一次皮姆告诉他,“他被盖世太保折磨死了,但我不能说。他的本名是文沃斯。”

皮姆编出来的这篇宣告,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一个不同的名字和壮烈的牺牲,对瑞克再适合不过了。这让皮姆拥有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缺少的档次,也让莉普西的—切有了正当性。因此,有一天瑞克回来,没有酷刑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带着两个骑师,—盒油桃,和—个帽子上有羽毛的崭新姆妈,皮姆非常认真地考虑过替盖世太保工作,也想知道应该如何加入。如果不是和平的来临粗鲁地剥夺了他的机会,他一定会这么做。

最后必须提到皮姆在这段受教育时期的政治取向。丘吉尔脾气太坏且太受欢迎。顶着歪歪的菠萝头的戴高乐太像梅克皮斯舅舅,而拄手杖、戴眼镜、坐轮椅的罗斯福活脱就是讨人厌的妮尔舅妈。希特勒这么可怜地没人爱,让皮姆对他稍有好感,但是,他心目中指定的代理父亲却是约瑟夫·斯大林。斯大林脾气不坏,也不说教。他在新电影里轻声浅笑,与狗嬉戏,采摘玫瑰,而他忠诚的军队为他在圣莫里茨的纷飞大雪中赢得战争胜利。

放下笔,皮姆看着他自己写下的东西,先是恐惧,接着渐渐放松。最后放声大笑。

“我没坏了规矩,”他轻声说,“我熬过来了。”

为了往日时光,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伏特加。

第一时间更新《完美的间谍》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