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画坊附近的寻找,一直进行到深夜。周忘杨越发觉得若林向他隐瞒了什么,但几他开口询问,必是极有针对性,可若林却能精准地道出时辰、地点及桑茵的装扮。这与他对梁胤平所说的“天暗,看不真切”则互相矛盾。

子时将近,最晚打烊的店家都已按上了门板,空荡荡的街道只剩下周忘杨与若林。

“陪我去一趟灵岩山。”

周忘杨开口之际,若林赫然发现他竟已噪声沙哑,忙问:“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不毖。”周忘杨低咳一声,径直向前。

灵岩山位于苏州西南,因其山巅建有的西施馆娃宫而驰名神州。入山时,周忘杨向守山人借来两支火把,以便行路。

多年前,也是在这灵岩山上,是他找到了正为母狼疗伤的桑茵。现如今,她不在水榭,不在药铺,不在画廊,不在他所打听过的每一个地方……那她会不会是突然想到了医治“寐死”的方法,急须药草,上山采摘?

“桑茵!”周忘杨高声一唤,引来阵阵回音。

若林在后,也帮着一同叫唤。两人一路从山脚寻至山腰,忽见一个洞内闪有亮光,纷纷心头一热,走入后,只见一簇蓝色之火正在洞内跳跃。

若林见状,向后退了一步,惊道:“是鬼火?!”

他转身要走,岂料周忘杨却丝毫不惧,直接向那蓝焰步去。

“尸身腐烂后,骨内的物质极易自燃,烧着之后就是你看到的这副光景。盛夏季节,要是去往坟地,见到这类蓝焰更是司空见惯。”周忘杨边说边在蓝焰附近寻找,看看它究竟出自什么尸骨。谁知他刚一动身,那蓝焰就像长了眼睛似地在他身侧打转,好似见到了故人一般。

眼见此景,莫说若林,就连周忘杨也有些诧异,他微微抬手,那火焰就如一只通体银蓝的蜻蜒,跃至他手心上方,接着又迅速移向洞内一角。

周忘杨将火把移向角落,那里卧了一具土狼的遗骸,他走去翻转遗骸,只见狼骨的右后腿上留有一排锯齿状的伤痕,恰是捕兽夹所致的旧伤。他随即细看所处的山洞,只感眼前的一景一物呼应着记忆中的画面,恍然问,他惊觉这竟是五年前,桑茵救下母狼的那个山洞。

有人说,鬼火是死者游荡在凡间不愿离去的灵魂。周忘杨不信鬼神,但当他望见那簇燃烧殆尽的蓝焰。却感到一阵不祥。

这副狼骸是要向他预言什么吗?

就在此时,若林腰间的玉佩无缘无故断线落地,啪一声,摔成两半。见他神色微变,周忘杨问:“这玉之前为何缺了一角?”

“啊?”若林搔头道,“我怎没注意到,大概不小心磕到了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若林不敢正视那双凤目,眼神瞥向一侧,“没有。”

二人僵持了片刻,原本的宁静突然被一个凄厉的女音击碎——不远处,红蝎正声嘶力竭地哭喊,她高声在唤:“四……哥!”

周忘杨寻声而去,心跳得如此之快,仿佛随时就要踊出胸膛,他飞快地赶到红蝎面前,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红蝎抽噎着,半晌才哽咽道:“太湖上浮有一具女尸,经衙差打捞上岸后,发现是……”

她话要出口,却听周忘杨突然插话:“你怎会知道我在灵岩山上?”

抹了抹眼泪,红蝎道:“当年四哥在山中寻回三姐,这次她再度失踪,我也是心存侥幸,到了山下,正巧碰上住在山脚的守山人,他称有人向他借过火把,听其描述的相貌,我心知是你无疑。”

一问过后,周忘杨陷入长久的沉默。

身后,若林也赶了过来,一见红蝎未干的泪痕,也是不愿开口,半晌才问:“是不是桑茵出事了?”

红蝎晶莹的眼泪如决提般涌出眼眶,哽咽着点了点头。

一阵狼嚎突然响彻山涧,哀怨悲伤,令闻者也不禁红了眼圈。

刹那间,时光倒流,周忘杨望见桑茵站在水榭的凉亭之上。她素纱白衣,好似天仙,微微一笑,却是倾国倾城。

然而,这幅画面正在淡去,淡至失色,淡至全无……眼前仍是那漆黑的山路,周忘杨动了一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他低下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努力平息咳喘后,他轻声说道:“带我去。”

桑茵的遗体被搁置在知府衙门的尸房内,待三人赶到时,就见梁胤平扑倒在遗体一侧,泣不成声。

此时的梁胤平仿佛经历着万箭穿心,无论他如何呼唤,妻子都没有任何反应,偏偏她的面容如此安详。好似睡着一般。

尸房内,数十名衙差一字排开,随后进来的是苏州知府齐愈安。

齐愈安年近五十,神情肃穆。自周忘杨与冰龙一行回到江南后,曾多次受他之邀,参与了本地的几桩悬案,并成功告破。故当他得知消息,立即亲自赶来,见到周忘杨后,道了一句:“周先生请节哀……”

“多谢齐大人。”凤目落至遗体上,周忘杨的神情平静如水,“可有查明死因是什么?”

对方一如既往的冷静令齐愈安不禁心生佩服,他道:“仵作尚未赶到,先生要不要先行验尸?”

“不行!”

齐愈安话音刚落,就听梁胤平高声怒吼。他颤抖着面向众人,一字一句咬牙道:“谁也不准动她!”

齐愈安心知此人便是死者的丈夫,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只得征求周忘杨的意见。

“把他带走。”

周忘杨的语调毫无起伏,却今四周的衙差愣了一愣。

片刻后,他们像回过了神,纷纷上前拖拽梁胤平。想不到那人看似文弱,竟有这般大的力气,几个人连拉带拖,辗转几次,竟又让他跑回了遗体旁。

门外,冰龙赶到,一进尸房就听见梁胤平歇斯底里地高喊:“周忘杨!你有什么资格去碰桑茵?你这卑鄙小人,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

梁胤平悲奋至极,死命挣扎,几个衙差竟也制不住他。眼看他就快挣脱,又要扑去,幸得冰龙在后,眼疾手快地对他后颈一拍,梁胤平顿时失去知觉,昏厥在地。

对于那些尖锐的话语,周忘杨一概充耳不闻,他侧身对齐愈安道:“齐大人,基于死者是名女子,验尸时,可否让其他人回避?”

齐愈安颔首,即刻勒令衙差退离尸房。

若林不得已,只得与红蝎一同架着梁胤平离开。

众人走后,冰冷的尸房内只剩下周忘杨、冰龙与齐愈安。周忘杨走向长案,去解桑茵的衣襟。冰龙见他手指微颤,沉声问:“小四,要不要我来?”

周忘杨摇头,他用力闭目,像要把所有的悲伤统统封闭回去。睁眼时,凤目中的骇浪终于化为圈囤涟漪,他再度伸手,解下桑茵的外袍与亵衣,仔细检验后,道:“体表并无明显外伤,死前应是没有遭受殴打。”

他接着执起桑茵的双手,仔细看后,说道:“死者十指自然微张,与溺毙之人双手成拳、成爪的特征不符。”

“那……死因到底是什么?”齐愈安问。

周忘杨抿了抿干涩的唇,把双手放到那具冰冷的身体上,用力摁了摁桑茵的胸、腹两处,不见任何变化后,道:“死者肺内、胃中均无积水,可以证实她在入水前就已气绝。”

他说着,正要接着检验,不料,忽有鲜血从桑茵的口中大肆涌出,顺着面颊蜿蜒至颈。周忘杨见状,长眉随之一紧,目中滑过一缕难以置信的神情。

桑茵之死,难道说是……

他伸出手抬起桑茵的下巴,慢慢开启她的双唇……入目是一片刺眼的鲜红,红得视线也好似动荡了一下,意料中的结果却令周忘杨沉默了许久。须臾过后,他说道:“死者的舌头已经断为两截,裂口处留有齿印,应是咬舌自尽。”

显然,这一结果连齐愈安也感意外,他琢磨道:“依本府看,会不会是遭人割了舌头?”

冰龙在边上摇头,“咬舌之所以能置人死地,是因舌断后,咬舌者仍然紧闭双唇,不让血液外流,以致大量倒涌入肺,窒息而亡。咬舌之痛,痛过竹签插指,倘若有一线生的渴求,必是不能达成。要是换作遭人挟持,任谁都会本能挣扎,但桑茵面目安详,唇上又没任何伤痕,应当不是被人挟持。”

“可是要说是咬舌自尽,为何尸体又会在太湖中?”

齐愈安此问,正中疑问中心。

周忘杨再次检验了遗体,忽觉桑茵的双手与以往略有不同,仔细回想过后,他意识到是指甲被修短所致。印象中,桑茵的指甲圆润光滑,微微超出指尖,而遗体上的指甲则明显短了许多。

“死者的指甲被人修剪过,若是遭人谋害,凶手的身上应当留有抓痕。”

语落之时,一片灰黄色的颗粒忽从桑茵的衣褶中落出。周忘杨拿起端详,随后递给齐愈安,“照外观来看,这应是中药中的天竺黄。此物可治风热、中风,但药性甚重,若非经常接触的人,一旦触碰了天竺黄,身上就会起疹。”

齐愈安轻捻手中的天竺黄,道:“如此说来,要是桑茵死有蹊跷,是被人所逼,她很可能抓伤过挟持者,才会被人剪了指甲。而她生前曾大量接触药物,衣褶内又残留有天竺黄,被她抓伤之人不仅会留有伤口,身上理应还会起疹。”

尸房内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周忘杨抬手重重地击在墙面。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明知危险就在身边,却依然无法守护他人。

齐愈安看出周忘杨心中的愤恨,跟着道:“事已至此,本府这就下令在苏州境内盘查可疑人员,身上带有抓伤并起红疹的,全都带回衙门问话。”

冰龙道:“天竺黄的起疹周期不过三到五日,而抓伤至多也就半个月就会痕迹全无。如要盘查,定要抓紧时日。”

“盘查之事就有劳齐大人派人处理了。”周忘杨开口道,“验尸已经完毕,能否容我在此独处一会儿?”

齐愈安应了一声,准备离去。冰龙随后走来,拍拍周忘杨的肩头,示意他尽快振作。

将他二人送出尸房,周忘杨顺手掩上了门,他走到桑茵身侧,静静地望了一阵,又将她的长发捋顺后,拢成一束,放至胸前。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关雎书院的阁楼。在那里,他曾邂逅了一名酷似桑茵的女子。虽说天下之大,本应无奇不有,但那份相像却如叠影般令人深感不可思议。

或许,她二人还真是姐妹也说不定……周忘杨抬起微颤的手,用衣袖轻轻拭去桑茵唇边的血迹。不知为何,血水非但没能擦净,竟还越扩越大,他一抹脸颊,才知自己竟已泪水潸然。

门,蓦然轻轻开启,周忘杨豁然转身,就见一个人影进到了尸房。人影陷在黑暗中,光看身形,他就已认出了是谁,低道:“你终于愿意现身了……”

那人走入烛光下,穆清素的面容赫然显现,她左手断缺一指,半条手臂又遭折断,模样甚是衰弱。

“衙门禁地,你不问我是如何进来的?”穆清素走至长案边,望见桑茵颈项的咬痕,想起这正是拜自己所赐,一时感慨,长叹一声。

“穆姑娘身为关中总捕头之妻,原就习得了一身好武艺。此地不过是州府衙门,守卫自然不会森严到能挡住你的去处。”周忘杨道,“这一路来,你多番给我暗示。现今,我已了解了大概,但还有三个问题想请你来答。”

背对着周忘杨,穆清素道:“你问。”

“第一,桑茵为何自尽?”

岂料此问一出,穆清素却苦笑了一下,“想必在你心里,早有了数种解释。就连是何人挟持了她,动机又是什么都猜得滴水不漏,但你却想不明白她为何要死……”

顿了一顿,穆清素道:“你不懂,但梁胤平却会深知,这便是深爱与否的区别。她之所以选择死,是为断了挟持者的希望,秘密在她的口中葬下黄泉,就不会再拖累她所深爱之人。如此简单的问题,我花了十年都没能看开,她却是如此决绝,叉无返顾……”

第一问结束后,周忘杨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之前为避免身份暴露,牵连冰龙,一直不肯以真身相见,何以今天会来找我?”

“从我暗示你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你有能力纵览全局,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穆清素转过身,战栗着面向周忘杨,“兔死狗烹,我已到了无可利用的田地,离死自是不远。经过这些时日已来,我也明白了自己所要达成之事,想要成真,纯属痴人说梦。”

“既然如此……”周忘杨接上道,“你愿不愿意指认幕后黑手?”

嘴角扯出了一抹惨淡的话,穆清素直视着那双凤目。没有说话。

出了衙门后,若林与红蝎扛着昏迷的梁胤平回到水榭。二人进了宅院,合力把梁胤平安置到新房的榻上。房内,大红的“囍”字格外鲜艳,却不知那

对新人却已阴阳两隔。

红蝎替梁胤平诊了诊脉,说道:“不碍事,二哥的脉象还很平稳,一两个时辰后就能清醒。”

把梁胤平的手放回棉被后,她起身要走,才迈了几步,突然听若林在后喊道:“‘浴火凤凰’在我手上!”

红蝎回头,一脸茫然,“惠大哥在说什么?‘浴火凤凰’贵为唐门的镇门之宝,怎会在你那里?”

若林不答反问:“你所做的一切不都为报复唐门,独占‘浴火凤凰’吗?”

被他如此一激,红蝎终于沉下脸来,“倘若你说的确实属实,何不大方献出‘浴火凤凰’,让弘静大师与我师姐起死回生?”

话落,她转身开门,又听若林在后唤道:“收手吧,你娘也不愿看到你终日活在仇恨之中。”

前方,那双红色的女靴稍稍顿了顿,最后仍是大步远去。

望着那个远去的娇小身影,若林忍不住握拳,心中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晨曦微亮,平阳子房内的烛火烧至了底盘,终于熄灭。

榻上,一具虚弱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守护在侧的一名小僧立即高声道:“师父,平阳子道长有反应了!”

弘渡法师应声走来,细看了平阳子的九处死穴,随后捻他眉心的银针,推入三分,同样以针刺之法,试图使之清醒。

“噗!”

一口浊血自平阳子口中喷出,一阵战栗后,他竟是微微睁开了眼睛。

“阿弥陀佛。”弘渡法师合掌,“我佛慈悲。道长深受重伤,现能平安醒来,渡过此劫,亦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此刻,平阳子虚弱万分,面如枯稿,他努力张口却发不出声来。弘渡立即今寺僧奉上复原药物,让其喝下。

待周忘杨回到水榭时,天已大亮,他正要赶去平阳子处询问情况,就见小童兴奋地跑来,听他高兴地喊道:“先生,师父醒了!”

周忘杨闻言,快步赶去厢房。

房内,冰龙与寒山寺众僧皆在,这时的平阳子已能靠坐于榻,周忘杨看到他手握纸笔,一问才知,师父历经“寐死”,此番苏醒,却已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榻上,平阳子起笔书写,先行谢过了寒山寺众僧,后问:诸位预备何时将弘静大师的遗体移回寒山寺?

弘渡法师道:“昨夜,已有三名弟子为住持师兄诵经超度。由于住持师兄是遭人所害,众弟子预备将其先行入棺,待到凶案告破后,再起程运棺。”

平阳子像是重重叹了口气,然他声线尽毁,却是听不清叹息之声。

——不必追查了。针刺弘静大师死穴的人正是我。

白纸上,这几字跃然呈现。此话一出,莫说寒山寺众僧与冰龙,就连周忘杨也是一震。

按着胸口低喘了一阵,平阳子继续写道:十年前,有位施主找到我与弘静大师,称她身中剧毒,每晚发作,犹如百蚁噬心,痛不欲生,央求我与大师替她把毒逼出体外。可当我二人帮她把毒逼净,不料,她却大口吐血,血色纯黑,竟是比先前中的毒更为猛烈。

那位施主临终前,递给弘静大师一张字条,告诉我二人,她其实一心求死,只因在人世还有至亲割舍不下,而不甘自尽。于是,她便使自己同时身中两种剧毒,相互牵制,一旦解除其中之一,就将毙命当场。那两种毒药性极烈,在江南能替她解毒的只有我与大师。

她虽是自愿赴死,然则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与大师同为出家之人,却手染血污,实在有背修为之本,故约定偷生十年,十年之后,就替对方施针死穴,偿还血债。

长长的一番话,平阳子共写了三张白纸。

当周忘杨将他所言统统念罢,走到平阳子身边,道:“师父可曾记得《道德经》有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笑不足以为道。”

平阳子明白他此话何解,想要打断,却因无法发声,而只能听他说道:“师父曾以此话教导过我,大智之人一旦闻道,就会尽力遵循,甚至舍生取义;凡夫俗子倘若闻道,则会踌躇不前,摇摆不定;难以教化的人即使闻道,也会弃若敝屣,践踏嘲笑。但要是连这类庸俗之辈也能轻易参透,那也称不上什么道了。师父和师姐都是人中上士,这点,忘杨又岂会不知?”——桑茵她……平阳子的口形呈现这三字,他听出了周忘杨的话中之话,面露悲痛,执笔写下:忘杨,为师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了。

“红蝎杀了唐劲。”

周忘杨简短的一句话,却令所有人直视而来。

此刻,周忘杨只是看着平阳子,“您派她远赴唐门,本是为了认祖归宗,但有些仇恨并非时间就能冲刷。红蝎此去,目的是为复仇,她杀了唐劲后,斩去头颅,又逼迫穆清素将之赶尸回到江南。穆清素,原名左梦霜,正是冰龙曾大力缉捕的结发妻子。”

众人闻言,又齐齐望向冰龙。他则立于原地,面若寒霜,一言不发。

周忘杨继续说:“当年,客栈失火,冰龙在废墟中找到一具佩戴银镯的焦尸,对外宣称左梦霜已葬身火海。而就在那日,红蝎也恰巧经过客栈,有机会目睹到一切。她之所以能今左梦霜为其赶尸,能让冰龙为其制造‘叹墙’,想必也是以左梦霜的性命、冰龙的名誉作为要挟。”

“要说左梦霜没死,那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那具烧焦的女尸又属何人?”周忘杨沉吟道,“要解此谜,仍须回到失火当日,那时红蝎的母亲唐嫣青已经不知所踪。唐门曾因制毒酿下僵尸横行的弥天大祸,师父先前所说的那位一心求死的施主,应当就是唐嫣青。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师父出外拜忌过此人,倒是每年清明会到坟山上,替一座无名冢扫墓。要是没有猜错,那本就是座空坟,唐嫣青死后,遗体就被冰龙夫妇所盗,并利用它促成金蝉脱壳之计。这些要是被红蝎看见,她自然是不肯放过冰龙与左梦霜。过去,曾听师父提起,红蝎自小从未踏入过唐门,怨恨应当也就源于此处……”

“不仅仅是这样。”

就在这时,门外又多了一人,众人回头,看着若林挤身房中。他手捧一个精致木匣,说:“这只木匣是桑茵失踪前转交予我的,里面存放了唐嫣青的手札及唐门镇门之宝‘浴火凤凰’……”

他正要说下去,突然被周忘杨一把扯住衣襟,重重撞至墙面。

视线对面,凤目中正燃烧着烈焰,周忘杨斥问道:“你为何不早说?”

本该躲闪的眼睛这次竟目不斜视地直对周忘杨,若林道:“桑茵为何会死,你心里应该也明白了八九分,这也是她为何不把这只木匣交给你们的原因。”

若林用力一抽衣襟,摆脱了周忘杨的桎梏,接上前话,“二十三年前,蜀地僵尸横行,其真正原因确实如江湖上所盛传的那样,是因为唐门中人以死尸制毒,造成异变而产生。唐嫣青在手札中写道,那时她虽为唐门千金,却尚未接触过如此诡异的炼毒方法,起先,她并不知情。

“由于长期受到家族的控制,唐嫣青生性叛逆,她时常留恋山涧,不愿返回家中闺房。也正是在山林之中,她邂逅了一个名叫余少毅的青年,两人互生倾慕,日久生情。有一日,唐嫣青私自领了余少毅入唐门游玩,不知不觉间,走至地窖,恰巧让他二人撞见唐劲与唐门的几位长者正以死尸提炼新毒。那些死尸个个面目狰狞,见到活物便疯扑猛咬,虽有铁链禁锢四肢,却依然极其可怕。

“当年唐门名震四海,如果被人知晓他们以尸体充当工具,并不慎变异出僵尸,定会名誉扫地,遭千夫所指。于是,唐劲便下令追杀余少毅,而唐嫣青身为未来的当家人,自然不会遭到灭口。但她日夜担忧心上人,终于有一天,趁下人不备,逃离唐门,找到了余少毅,与之结为连理,一同跋山涉水,隐居去了另一座山林。”

说到这里,若林轻叹:“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唐门的杀手还是找到了他们,以‘叹墙’的手法除掉了余少毅,想必也就是冰龙大哥曾说起的那桩二十多年前,发生在蜀地的悬案。唐嫣青看破了‘叹墙’的手法,因其身份原因,侥幸脱离虎口,独自逃亡。

“唐劲自认为除掉了余少毅,就可解除后患,却又从杀手处得知消息,唐嫣青已经殊胎暗结。为保家族声誉,他再度派人追杀,非要斩草除根,扼杀红蝎。那十三年来,唐嫣青为保护女儿,四海为家,立誓要与家族不共戴天。

“为炼一种控制人心境的毒药,唐门继续以死尸试验,不料十三年后,东窗事发,几具僵尸分食了看管的仆役后,逃出地窖。自此,蜀地就卷起了一阵血雨腥风,无数活人被僵尸撕咬后,变为僵尸,如此循环,周而复始,整个蜀地尸毒肆虐,仿佛成了人间炼狱。

“此时,唐嫣青深感机会已至,就将尸毒源自唐门一事告示天下。而后,唐门成为众矢之的,唐嫣青趁乱潜回,盗走了传闻中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神药‘浴火凤凰’。她原想用此药令余少毅复活,但得知‘浴火凤凰’的真谛后,唐嫣青决定随夫仙逝,并把她的女儿红蝎寄养在了平阳子道长门下。”

若林说完时,众人眼前那幅血肉模糊,却又可歌可泣的画卷像是仍未合拢,引得叹息一片。

周忘杨问:“红蝎之所以十三岁起就不再生长,是不是因为她与母亲长得太像?唐嫣青为避免她长大后,被唐门中人认出,而用毒封锁了她的身体?”

若林称是,又道:“此毒须每月摄入,唐嫣青既已决定求死,自然无法完成,所以她拜托了当年只有十六岁的医女桑茵。”

“‘叹墙’的手法,起初是唐门中人杀害余少毅所用,后被唐嫣青看出了破绽,如今重现水榭,却并非红蝎所用。”当着众人的面,周忘杨转向冰龙,“大哥,事到如今,你仍不愿挑明谁是这幕后主使吗?”

众人望向冰龙,他神色平静,道:“此事要只涉及我的官职,我冰龙可今日就负荆请罪,辞官入狱。但若涉及她性命……小四,恕我无可奉告。”

周忘杨摇头,“为保你‘冰龙’的美誉不受玷染,左梦霜改名换姓,四处漂泊。这些年来,你夫妻二人相聚之日屈指可数,且不能以真身相见。这等日子,你又问没问过她是不是想过?”

语落,他击掌三下。随后,房门开启,一名女子在小童的引领下,站到了门外。

冰龙侧首,蓦然间,向来冷峻的脸庞顿时多了几缕温柔,口中低低念着两个字:“梦霜……”

十年来,这是左梦霜第一次以真面目出现。相比穆清素,她显得苍老许多,一头青丝之中已是夹了几根花发。

左梦霜向丈夫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叠血红的书信,径直走向周忘杨,递给他,道:“这叠血书可供先生作为证据。十年前,我失手杀人,为避惩戒,独自策划了盗尸之计。唐嫣青在寒山寺上香的那个清明,我恰恰就在她身旁。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在神明脚下失落,她在蒲团上落泪,她不曾注意我,我却一直在关注她。

“随后,她与住持的对话,我也听得一清二楚。得知她有轻生的念头,又见她与我身形相像,就一直追踪她的动向,直至道长与住持替她解毒后,她随之死去,我在寒山寺禅房的屋顶上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师父与住持想要救她,却是无力回天,待他二人相继离开,替唐嫣青准备后事时,我便跃入房中,盗走了她的尸体。”

左梦霜说至一边,突然浑身痉挛。冰龙想要上前,被她一手挡住,道:“我所中的尸毒已经深入五脏,无法再解,就让我一次把话说完吧。”

岂料,她此言一落,冰龙更是猛地拽住她的双臂,目中尽是难以置信。

四目相对,左梦霜微笑道:“这么久以来,连累你了。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她转而对周忘杨继续道:“那叠血书中,详尽记叙了红蝎如何威胁我去往四川,帮她把唐劲的尸首赶回苏州。她处心积虑地寻我多年,与她相识后,我虽是处处小心,但还是被她识破了身份。唐门之所以要用死尸制毒,是为了提炼一种可以操纵活人行动的毒药。红蝎与唐门一脉相承,也像她的祖父一样急功近利,隔了十年,唐门后人故技重施,她也想利用死尸达到控制活人的目的,王翠姑便是她的道具之一。

“我利用王翠姑大闹婚礼,是为引起你的怀疑,不料红蝎先下手为强,把僵尸的头颅砸开。可惜,她未能完全毁掉就收了手,使得我能再利用这具死尸赶往关雎书院,把你带到后山,辩认出唐劲的尸首。

“另一面,冰龙也遭到红蝎逼迫,按她所说,砌造‘叹墙’,把平阳子与弘静大师封在屋内。他到时才发现他二人已遭毒手,虽知这是红蝎设下的‘借刀杀人’之计,但他不敢违背,仍旧按她说的去做。岂料,这丫头真就有蛇蝎般的心肠,她盗走了冰龙那块带血的蜡染,假装是在案发地拾得,要把杀人的罪名嫁祸于他。”

左梦霜的面色正在

不断变青,她深吸一口气,无法继续。

周忘杨问:“至于王翠姑肩上被剜去的一块皮肉,也是你为指引我尽快联想到红蝎,而故意这么做的?”

左梦霜艰难地点了点头,此刻,她的体内像是困着一头野兽,随时就会撕掉外壳,冲闯而出。寒山寺众僧在旁,看她面色有变,纷纷警觉起来。

冰龙见状,立即将左梦霜揽至身后,侧首道:“莫怕,我带你走,无论你是人还是僵尸。”

一抹淡笑在唇边漾起,左梦霜努力控制住抽搐的双手,从发上取下一支发钗,幽幽道:“桑茵的归宿早该是我的选择,那首《越人歌》,我怕是没机会再奏了,若有来生,还望仍能碰上飞扬你。”话落,她举起发钗,朝着太阳穴的位置猛刺而去。

冰龙欲拦,而那支发钗却已从左梦霜的侧面直刺而出,暗红色的血浆流涌而出。左梦霜最后望了冰龙一眼,刹时间,整个人便倾塌而下,倒在他的肩头。

“阿弥陀佛!”弘渡法师转动捻珠,低眉默念。明明厢房站了好些人,一时间竟静得可怕。

冰龙默默闺上左梦霜的眼,将她抱起,缓缓走向房外。他步履蹒跚,好似在那一瞬却已老去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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