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洞房内,关灯花烛正在不住垂泪。

桑茵坐在梳妆台前,将发上的琳琅发饰一一摘下,垂下了一头瀑布般的青丝,轻轻梳理。她望着镜中的梁胤平,见他坐在红帐床头若有所思,问:“胤平,你在想什么?”

梁胤平侧着头,不答,像是没听见。

桑茵放下梳子,解下绣霞吉服,坐到他身边,问:“怎么了?”

柔美的五指抚上梁胤平的膝头,他一怔,猛地拽住妻子的手放到心口,急道:“桑茵,你不知在义庄你失踪后,我整个人几近崩渍。答应我,以后别再涉险做傻事了,好么?”

桑茵眼中含笑,默默点头,夫妻二人相拥而坐。

抱着那具柔软的胴体,梁胤平轻抚桑茵的长发,低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忘杨,他自小比我出色,所有人都觉意外,医女桑茵最终嫁的竟不是周四郎。”

“过去的事,我早已忘记,胤平你又何须放在心上?”靠在梁胤平的肩头,桑茵轻道,“先前你我拜了天地,桑茵现在已是你的妻子了。”

梁胤平一叹,“我又何尝不想不再介怀,只是……我看得出,忘杨对你还有眷恋,而你……你心里也是舍不下他的。”

“忘杨那时年轻气盛,错解了我对他的感情,但这些年,他漂泊在外,也懂了不少人情世故,已不会对我再有非分的念头。”桑茵抬头,看了看梁胤平,“我心里放不下忘杨,也只是把他当成师弟来看。”

“师弟?”梁胤平苦笑,“我看,就连那写信威胁的幕后黑手也不认为你待他只是师弟,那人不提红蝎,不提师父,为何偏偏对你说如不照办,只殃及我和小四?刚才在院里,红蝎说得对,为了重要之人,谁都会不顾一切。五年前,你在药山上迷路,第二天与小四一同回水榭,接着不久他就远走他乡……那个晚上,你们……真没发生什么事?”

末尾一问像是重锤般打在桑茵心上,她松开环在梁胤平腰际的手,正视他道:“胤平,我们自幼失去双亲,今有师父见证,结为连理。上有苍天,我桑茵如在那一晚与忘杨有过苟且之事,我当年就会嫁给他。现在我做了你梁家的媳妇,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清楚。”

梁胤平使劲摇了摇头,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

“桑茵,我今夜太过高兴,酒后胡言,你别往心里去。”梁胤平语无伦次道,“我……是怕忘杨对你余情未了……所有人都说你们是金童玉女,我……”

桑茵捂住梁胤平的唇,“我知道你喝多了酒,什么也别说了,我去给你端碗醒酒汤来。”

见妻子并未太过介意,梁胤平松了口气,“那我等你回来。”

桑茵微笑点头,不经意间,她瞥向梳妆镜,一张腐烂、可怕的脸在镜中的窗外一闪而过,桑茵猛地一颤,立即转头看向窗外——户外是漆黑的夜,并无其他。

“怎么了?”见桑茵不动,梁胤平问。

“可能是太过劳累,看花了眼。”桑茵取来披风,又关照道,“现在还未到初夏,夜寒露重,你不要和衣而睡,我去去就回。”

出了洞房,无人的长廊,披风在身后呼呼摆动,桑茵才走了十多步,忽听背后像是夹了些细碎的脚步声。

难道是胤平不放心,跟了出来?

此次,桑茵放低自己的脚步,细细去听,而那背后那声音像知道她有意倾听,一时间竟消失不见。

心头涌动着不安,桑茵忍不住向后望去,背后是她之前走过的漆黑走廊,可无形中,那被人尾随的压力却时刻紧迫。

“胤平,是你么?”

低微的声音回荡在长廊上,无人回应。

桑茵不禁加快了步伐,朝湖心亮灯的地方行走,猛一转身,心脏刹时被提到嗓子眼,在她前方竟已站了一个人。

微弱的光线下,那人的面容从阴影中显出,清秀的脸庞同样带了惊讶。

“梁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来者是若林,桑茵舒了口气,见他面色带红,道:“你也是喝多了,想要解酒吧,厨房内有浓茶和醒酒汤,你去喝些就能清醒。”

若林一抹脸,说:“多谢梁夫人,周先生刚也这么说。我已照他的话去过厨房了,估计这会儿还没起效。”

桑茵闻言,扬唇一笑,继续向厨房,边走边道:“若林,你与忘杨是如何相识的?”

若林本要回房,但听桑茵问话,便跟在她身侧,说:“若林不才,原想去洛阳投奔亲戚,到后的头一晚就在街头邂逅了周先生。等我到了姐姐府上,才知那所大宅怪诞不断,夜半时常闹鬼,搞得人心惶惶。而我唯一的外甥女也遭人调包,生难见人,死难觅尸。

“请动先生出山费了不少周折,但当他介入后,不出十日,就与龙捕头一同将凶案破获,并找到了我失踪了多年的外甥女。”

桑茵问:“我看若林你到了苏州,一直在为钱财犯愁,莫非是你欠了忘杨银子?”

若林点头,“先生帮我如此大忙,那一百两的报酬,我一定要凑齐还给他,所以也就跟来了苏州。”

桑茵微笑,“忘杨这次回来,我曾问他在外以什么行业谋生。他说师父传授他的琴艺,已让他无论走至神州何地,都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探案是他与生俱来的才能,我想,要不是他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绝不会为那一百两白银,让你陪他一起回苏州。”

想到红蝎曾也说过类似的话,若林挠了挠头,“不管怎么说,那笔钱我还是要凑齐还给他的。”

湖心到厨房还有些距离,若林看了看桑茵,借着没醒透的酒劲问:“梁夫人,若林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直言无妨。”

得到许可,若林道:“像我这样的外人都看得出周先生曾对梁夫人你一往情深,在他人眼中,周忘杨聪明绝顶,相貌更是可比潘、宋,为何梁夫人没选择他?”

此问涉及私隐,要不是喝了酒,若林绝不会问。

晚风掠来,吹动桑茵的披风,她脸上并无愠色,说:“你问话时称呼我为梁夫人,其实,这已回答了你心中的疑惑。”

好似一语点醒梦中人,若林忽有恍然大悟之感。

世间情爱都讲一个情有独钟,两情相悦方能修成正果。管他旁人何其富贵、潇洒,君若独爱那清贫放牛郎,亦是刻骨铭心,至死不渝。

见问话之人神色释然,桑茵撩起袖子,白皙的手臂上竟爬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她道:“这条疤是有一年我从屋檐上跌下后,压碎了底下的花盆所致。起因是我望见屋檐上有一只折翼的燕子,就叫了胤平与我一同上房,但还没救下那燕子,自己却不慎跌落,只有一只手攀在屋檐上。

“千钧一发之即,胤平抓住了我。我对他说快放手,要不他也会掉下去,但胤平却责怪自己,他说:‘我怎么就让你也上了房顶!’可惜他太过文弱,根本没有臂力将我拉上倾斜的房顶,我还是在往下坠。我想挣脱他的手,他却握得那么紧,最后两人还是一起掉了下来。

“我的手臂被花盆的碎片割伤,胤平挣扎着坐起来,握着我的手不住责怪自己,接着他捡起一块碎片竟往自己的手臂上也划了长长一条口子。我说:‘梁胤平你怎么这么傻?你没欠过我,为什么在自己身上偿还?’胤平一愣,说:‘谁说不欠,我看是上辈子就开始欠,还欠了不少。’我急了,凶他道:‘你要是喜欢我,就去跟师父说,我嫁给你当老婆。如果没有那回事,就别说什么欠啊还的!’”

这看似平淡的对话,听在若林耳中,却已明白了桑茵的用意。

他们夫妻二人手臂上的那道伤痕便是永结同心的信物,划破了皮内,代表彼此长久以来的爱慕终于被捅破。

桑茵讲了这么多,若林的酒也醒了大半,只感自己那一问十分冒昧。他目光一斜,发现桑茵背后的荷塘正荡漾着诡异的涟漪。

夜深人静之即,此地没有水乌,没有落水的石子,何来水纹?

而那水波一圈一圈,越来越大,越靠越近……就像有人潜在水中向他们慢慢靠近!

“噗噗……”

水中传来气泡声,犹如溺水将死之人最后的挣扎。若林暗叫不妙,急忙去叫桑茵:“梁夫人,小心!”

话音刚落,桑茵背后的荷塘即刻水声大作,掀起几丈的水花,二人站在原地震惊地看到一具湿淋淋的僵尸从塘内一跃而出。

那僵尸面部被乱发所遮,眼睛却像能看到一般,将头颅转向若林与桑茵的位置,口中不时发出嘶吼。

“快走!”

若林拉过大惊失色的桑茵,飞快向亭外跑去。

半人半尸的怪物立刻张牙舞爪地追来,好似急于追到猎物的野兽。

由于荷塘离任何一处的寝厢都有一段距离,而桑茵毕竟一介女流,受此惊吓,跑了几步,就已不住喘息,面色惨白。而背后的怪物却如饥似渴,一只藤蔓般的手长长伸着,竟一下扯住了桑茵的披风。

桑茵尖叫一声,向边上的若林喊道:“你先走!”

若林不听她劝,急中生智,迅速解开那披风的结,拽了桑茵又跑。眼看即将到手的猎物再度脱逃,那怪物不住磨牙,扔下披风,发疯似的继续追赶。

两人跑至一间厢房时,桑茵忽然道:“进去!那是胤平的画室,先到里面躲一阵!”

画室共有两间,外间作画,内间储物。

两人进到外间,立刻重重带上门,接着又推来桌椅抵住。估算着僵尸就快赶到,整个厢房都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

“那东西应该是冲我而来,连累你了……”桑茵语带感伤道。

“梁夫人说哪里话,你妙手仁心,治好了这么多人,怎会有秽物想要袭击你?”若林侧首,“就算不为那些病家,你也是周先生的亲人,而他有恩于我。危难时刻,我当然要与你共同进退。”

说话间,僵尸已追到门外,两人隔着窗户,就见一个歇斯底里的剪影在外疯狂冲撞,抵在门后的桌椅已不堪撞击,正一寸寸向里推进。

形势严峻,若林上前用力顶住桌椅,但活人的力量总归有限,长久对峙,始终敌不过那不知疲倦的僵尸。画室外,那可怕的头颅随着门缝大小的变化,时进时出。

桑茵见若林就快支撑不住,急道:“若林,你先随我去内室暂避,那扇门是由一整块巨木所制,不会这么容易被撞开。”

二人随即逃入内室,将厚重的木门大力推上。

门外,一阵刺耳的磨地声传来,那是僵尸撞开第一扇门,推动桌椅所致。

“梁夫人,外面那东西穷凶极恶,你我定要坚持到有人来救!”若林暗自握拳。

“砰……砰……”

一阵平仄、无起伏的敲门声刹那间悬起内室中两人的心。

桑茵万分紧张,一双大眼中空剩下化不开的恐惧,她低声说道:“尸毒横行蜀地,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之久,怎会又有僵尸现身苏州?”

门外的敲门声依旧持续,像持着一种蔑视的态度,对于猎物势在必得。

桑茵一抚脸颊,自己竟已满面是泪。

因为恐惧,这本就无可厚非。

还是因为……

黑暗中,她再度看了看手臂上的伤痕,要是过不了今夜这一劫,僵尸入内,直接咬破她的咽喉,那就再也见不到胤平了……许久过后,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昏暗的内室中,唯一的一缕光线是从窗外投入的月光,桑茵只感呼吸困难,她慢慢走向画室内唯一半开的窗,将脸贴靠过去……突然,一只惨白的手猛然从外伸来,一把勾住了桑茵的脖子,用力向窗外拖拽。桑茵额头撞在了窗框上,立刻流下殷红的血来。

若林见状,赶忙上前,使劲儿去掰那条湿漉漉的胳膊。扯弄间,他赫然发现那条手臂居然残缺小指!

顿时,他整个人都忍不住战栗。

难道说……他在寒山寺所做的噩梦全部属实,那立在窗外的僵尸就是穆清素?

桑茵颈子被勒,渐渐叫不出声。若林大惊,手上力道猝然加重,就听“咔”一声,那条冷冰的手臂竟被他生生折断。

没有痛楚,没有尖叫,对僵尸而言,除非毁灭了首级,至于其他伤害,哪怕就是砍断了四肢,它还是会像蛆虫般蠕动着向你拱来。

“这手……她是清素?”

看见那缺失小指、软软垂下的左手,桑茵也有所觉悟。

像是听到里面人的对话,此刻,窗外传来一声声寒彻心扉的笑声,凄厉刺耳。那是一个女人诡异的笑声,带着无尽的诅咒与怨恨。

远处传来梁胤平的呼喊,桑茵慌忙道:“糟了!胤平从房里出来找我了!他不会武功,我要出去引开僵尸!”

若林阻拦道:“现在出去就落入僵尸之手,实在太过危险!”

桑茵焦急地坚持,

“我绝不能让胤平过来。”她说罢,强行将若林推到一边,打开木门,跑至外室,绕过地上的桌椅,出了房门。

她刚一离开,窗户上的剪影也跟着移动起来。

若林看了又急又惊,赶紧也跟了出去,他一到门外就见长廊的另一头,梁胤平也正往这里走,而桑茵正站在原地大喊:“胤平,不要……”

那一刻,梁胤平眼睁睁地望见一个僵硬的人形飞跃而来,直直地朝桑茵扑去。妻子背朝那怪物,正面对他,竟忘了逃避,梁胤平只感天旋地转,灵魂出窍。

分秒间,一条长绳飞甩而来,在那僵尸就快触及桑茵的一刹那,将之迅速绊倒。

“三姐、惠大哥,你们赶快离开。”

红蝎的及时出现今局面整个扭转,僵尸被她拖拽在地,口中不住嘶吼。红蝎收紧长绳,边跑边拉,左右撞击,想在奔跑中直接把那僵尸的头颅扯下来。不料,跑了不到十米开外,眼前突然白光一闪,一道剑气袭来,拖扯用的长绳立即断成了两半。

“要留活口。”

一个黑影飞身而来,跃至红蝎面前,她定晴一看,来者正是冰龙。

“冰龙大哥这话说错了,这僵尸本就已死,并无活口之说。”

红蝎收了半截绳子,正要上去再作解决,冰龙突然举剑阻拦,“我来!”接着,他手持长剑,向那匍匐在地的怪物步步逼近。

森森剑光在僵尸面部一晃而过,它像被烫到般往后蜷缩。

要使僵尸毙命,必须一剑挑爆首级,冰龙举剑,刚要刺下时,又听一人大喊:“别杀她,她好像还活着!”

冰龙斜目,十字长廊的一侧,一抹俊逸的身影正迅速走来。

看见周忘杨赶到,红蝎忙说:“四哥,不能再耽搁了,那不是活人,是僵尸!”

“可她左手的小指已被砍去,应该是穆姑娘!”若林喘着粗气喊道。

梁胤平这时已跑到了桑茵的身边,发现她额上淌血,心痛至极,连连询问是否还有别处受伤。

趴在地上的僵尸这一刻成了困兽,低嘶着,少有动弹。

周忘杨听到若林的话,走至冰龙身侧,两人眼神一撞,即刻达成协定。随即冰龙迅速上前,手中的长剑飞快一挥,剑刃从那怪物的面前闪过,精准无误地割下遮挡在它面部的头发。

“真是她?!”

乱发后露出的面孔,让冰龙不由得一惊。不料,他稍一走神,那怪物竟借机跃起,对着他的手腕顺势重推,长剑即刻被飞甩出去。

“怎么会是清素?”

看到那张扭曲却又熟悉的面孔,红蝎同样震惊万分,她手握长绳,却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众人眼前的穆清素已丢失了往日雍容,她站在十字长廊中心,脸色青灰、眼神嗜血,如兽一般。

周忘杨见她猫腰半蹲,蓄势待发,充血的眼睛环视一周,最终落到离众人位置都较远的惠若林身上。眼睑突然一跳,在周忘杨行动的同时,穆清素也已飞扑向若林。

过于突然的袭击令若林猝不及防,他来不及后退,眼看那如爪的枯手就要触及自己,霍然间,又一股力量从身侧冲来,猛地将他撞翻在地。

“先生!”

倒地的一刻,那双近在咫尺的凤眼因为受痛,不禁牢牢闭上。若林的脸颊忽觉有液体滴下,视线向上,只见那残缺的手骨竟直接插入了周忘杨的肩膀,不住流血。

长眉又是一皱,肩上的手被猛地拔出,周忘杨心知她改变了方向,又要袭击他人,立刻起身。

不出他之所料,趁众人震惊之际,穆清素又将矛头指向了梁胤平,她口中淌下绿色的唾液,正要飞扑之即,身上湿淋淋的衣袍却被人扯住。穆清素扭头,发现阻挡她的人又是周忘杨,嘶吼一声,把他猛地甩向了梁胤平。

冲撞之下,周忘杨与梁胤平同时摔到了梁柱上,两人直起身子时,都感头晕目眩,可没等人站稳,那僵尸却再次冲来。

冰龙见状,立刻振身而起,可他离得较远,人未到之际,那僵尸却已出手。

此刻,桑茵突然出现,挡在梁胤平与周忘杨面前。

明明是一瞬而过的画面,却像被放慢了数倍,在她背后的两人一同错乱了心跳,想要推开她,伸手却已没了机会。

椎心的疼痛从颈部蔓开,桑茵低吟一声,跌坐在地。这时,穆清素正伏在她的肩膀之上,咬破了她的脖子,贪婪吮血。

“桑茵!”

周忘杨与梁胤平同时喊道,想要靠近,却听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努力说道:“求求你们……别过来……”

“三姐!”红蝎站在另一头,束手无策,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滑入穆清素的口中,淌下食道,她忽然瞳孔一缩,像清醒了一般奋力将重伤的桑茵推开。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发现手上沾满鲜血时,痛苦地摇了摇头,紧接着,迅速转身,跳出长廊,向院中逃去。

“你们照顾桑茵,我去追她!”冰龙语毕,跟着跃入黑夜,尾随而去。

几人凑到桑茵身边,她的颈项处已一片殷红,梁胤平立即撕下衣袖,捂住桑茵不断涌血的咽喉,眼眶顿时通红。

“二哥莫急,你先去我房中把解毒用的药匣搬去洞房,再折一枝梅花来,我以此为药引,趁尸毒还没伤及三姐的五脏前,将它彻底清除。”红蝎说罢,一抬眼,看着若林,“惠大哥,你来帮把手,把三姐背回房里。”

为救妻子性命,梁胤平替桑茵迅速包扎,随后快步赶去红蝎房中取药。而若林却心中迟疑,顾忌碰触异性身体,有所不妥。

“我来吧。”

他踌躇间,周忘杨已把桑茵背起,飞快向洞房走去。他的右肩还在流血,若林见了,心里更不好受,责怪自己不够机灵,害得周忘杨负伤染毒,他微微握拳,急忙跟去。

周忘杨把桑茵扶上床榻后,梁胤平也拿了药匣匆匆赶回。

红蝎取出一盒牧靡膏递给若林,道:“三姐伤得较重,上半夜我须留守洞房。弘静大师旧疾复发,情况仍不稳定,想必师父也走不开。现在只能劳烦惠大哥先行照看四哥,到了下半夜,我会来他房里,替他解毒。”

若林应了一声,又看看周忘杨,征询意见,见对方点头,便随他一起出了洞房。

周忘杨捂着受伤的肩,走在前头,若林于后,一同步入卧房。

若林忍不住道:“是我对不住先生,害你……”

“你不觉得奇怪么?”房内烛灯未灭,周忘杨打断他的话,“寒山寺、义庄、水榭,我们共三度遭遇僵尸,惟独叉庄那次,有人提前通知。”

若林疑惑,“先生的意思是?”

周忘杨撕开右肩的衣料,接过若林手里的牧靡膏,敷上伤口止血,“桑茵称在大婚前收到断指与信件,逼她在义庄发生意外时,弃轿离开,那之后与她调换的僵尸可能是爱人操纵而来。”

“既然那截断指已认定是穆清素的,那她会不会也被人控制了?”沉思片刻,若林问。

“当日在寒山寺,你我几人都见穆清素已经神志清醒。现今她非但尸毒未解且还变成僵尸伤人,确实令人费解。”自行把伤口处理好,周忘杨道,“明日,你与我去一趟义庄,检验僵尸。”

语落,他一挥手,“好了,你出去吧。”

若林上前要看他的伤口,“可你的伤……”

“别碰我,出去!”面色刹时泛青,周忘杨背过身,陷入掌心的指甲也渐渐变黑。先前,遭穆清素一击,他自知必定柒上尸毒无疑,一旦毒素攻心,他就将无法自控,伤及无辜。有人留在这里,则极不安全。

若林一怔,见周忘杨身体起伏,刹时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忙道:“我去找红蝎!”他飞快转身,将门一开,就见冰龙站在房外,忙问:“龙捕头有没有抓到穆清素?”

冰龙沮丧摇头,“夜太黑,她跃入荷塘后就销声不见了,为防她上岸逃走,我在周边观望了许久,依旧没见人上来。我猜这荷塘并非死水,穆清素已潜出了水榭。”

见周忘杨背对而立,冰龙问:“小四,你伤得如何?”

若林替他答道:“血是止住了,但因毒已入体,再不及时解毒,先生也要变成僵尸。”他说着就要向房外走,“我这就去找红蝎,还请龙捕头照看先生。”

“惠兄弟且慢。”冰龙一把拉住若林,又将房门重新合上,“有件事,人多了不便讲。这里现只有我们三人,我不妨先将假设和盘托出,与你们一同分析。进入桐山镇后,掌柜的赵二就与我们提及过无头僵尸,接着红蝎赶到。之后,我们在前往寒山寺的途中,救起受了伤的穆清素。而在义庄,王翠姑的僵尸更是替换了桑茵,坐进了花轿。以这种种事端来看,这些僵尸像是冲我们而来,在这背后,必定有人做了精心谋划。”

经冰龙一提,若林回忆道:“在寒山寺中,我曾做过一个怪梦,梦见自己撞见无头僵尸,逃跑中误入静心殿,发现穆清素竟已青面撩牙,也成了僵尸。现在看来,那个梦很有可能是真的。”

“哦?”冰龙沉吟道,“但倘若不是梦境,惠兄弟又怎会全身而退,安然无恙?当夜,在静心殿内照料穆清素的红蝎又去了哪里?”

若林叹了口气,“早先,我与先生说起这事时,也因解释不通这两点,而认定所见一切只是梦境。我记得发现穆清素变异后,我大惊之下,忽然被人重击后脑,醒来时就已躺回了厢房的榻上。”

剑眉一皱,冰龙沉声道:“若排除惠兄弟、我及小四,那每每出现就会惹来僵尸的人,就只有红蝎了。”

冰龙语落,房内一时无声。

下一刻,房门忽然被叩响,一个清甜的声音在外问道:“惠大哥,我四哥怎么样了?三姐的伤势已经得以控制,我带了药匣过来替四哥解毒。”

红蝎的嗓音与她的外貌匹配,不过十多岁的样子,却让若林硬是听出一身冷汗来,他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此时,之前至终没开口的周忘杨却向门边走去,他步履稍显躏跚,想必体内之毒已比回房时更深入了几分。打开门后,周忘杨转身向房中另两人道:“大哥、若林,我身中尸毒,现不便与你们同室太久,二位劳顿了一日,也请尽早歇息。”

“可是……”

若林要插话,却被冰龙推了一把,听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与惠兄弟就先行回房,这里就交给红蝎了。”

心中虽有担忧,但碍于周忘杨已发了话,若林只得随冰龙离开。

他二人走后,红蝎关上房门,说道:“三姐已无大碍,现由二哥陪着。”她边说边把周忘杨扶到桌边坐下,从药匣中取出一只蝎子放在他裸露的肩上,低道:“四哥,得罪了,伤口的腐内必须用此物来清除。”

肩膀上方,蝎子爬至伤口,贪婪啃食。周忘杨紧咬牙关,虽不吱声,额上却已冒出细密的冷汗。

身侧,琴音忽起,委婉轻柔,仍是那支熟悉的《越人歌》。为分散师兄的注意力,红蝎和着琴音,问:“这次再见四哥,一路上频发怪事,始终没机会好好倾谈。不知你外出这么久,可有紫兰姨娘的消息?”

桌旁那人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摇头。

红蝎又道:“不要灰心,以四哥的才识,迟早会查清兰岭镇村民消失之迷,找到紫兰姨娘,一家团聚。”

“红蝎。”凤目微微一斜,周忘杨问,“寒山寺内,你有没有替穆清素解毒?”

闻言,琴音戛然而止,红蝎反问:“莫非四哥不相信我?”

灯下,周忘杨的侧影清雅修长,却笼了一层寒冰之气,让人难以接近。依然是那种冷冷的语气,他说:“回答我便可。”

红蝎道:“那夜。我于静心殿内阁替清素解毒,不敢有半点差池。第二天清早,清素也与大家问了安,后因身体虚弱,才决定在寺内静养几日。而这几日,我身在水榭,忙碌师兄师姐大婚事宜,对她为何会化作僵尸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停顿了一下,她接着道:“莫非四哥觉得自从遇上我以后,就有僵尸一路尾随。因此怀疑我?”

伤口的腐肉快被蝎子啃噬干净,周忘杨像已习惯了疼痛,脸上的神情归为平静,“我只是照例问问。”

“依我看,四哥也当问问冰龙大哥是否懂得赶尸。”

见周忘杨转过头来,红蝎与他四目相对,“大哥之妻左梦霜祖籍湘西,对驾驭死者之术可谓十分擅长。她后因拒捕,葬身火海,但冰龙与她夫妻情重,说不准左梦霜生前曾把赶尸的方法传授给他。”

要使僵尸彻底不动,取下首级后,还须将头骨击碎。想起客栈掌柜赵二所说的怪物,是具无头尸,周忘杨问:“无头尸之所以可以行走,莫非是有人保存了它的头颅?”

他的猜测得到红蝎的认同,她道

:“只要头颅完好,僵尸就能活动,赶尸之人也能继续控制。我无意冒犯冰龙大哥,只是中土懂得操纵死尸的人少之又少,他的亡妻恰是其中之一,不得不令人生疑。还有那个神通广大的江霆,他的手下可是在你们赶到桐山镇前。就挟持了赵二妻儿。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虽不懂赶尸,却也可以高价从湘西、甚至是从东瀛请人来操纵。”

周忘杨未在假设冰龙是黑手的猜测上加以评论,只说道:“江霆为人贪得无厌,他要是卷入此事,必是在这之后隐藏着巨大的利益。只是我还没看出,几具僵尸,又有什么财可图?”

一侧,红蝎离开琴案,走到周忘杨身边,将他肩上的蝎子收回药匣,又取出一包赤色粉末,加以梅花花瓣敷上周忘杨的伤口,进行包扎。她低声问:“四哥,你可还记得我十八岁生辰那日,你从洛阳捎来的玄女轻纱裙?”

看出周忘杨并无印象,红蝎又道:“不记得是么?那本是应该的。那年四哥北上寻亲,无暇记得那些小事。师父、二哥和三姐备宴给我庆生,是三姐怕我没牧到你的贺礼,心中失望才假借你的名义,送了那身衣裙给我。”

望着那双渐渐落寞的眼睛,周忘杨意识到红蝎要说什么,拍拍她的肩道,“坚强些,天无绝人之路,你的病总有办法治好的。”

坚强这东西,或许是在别人劝慰说要坚强时,才最容易崩渍。

稚嫩的脸颊上忽有热泪滚下,红蝎落泪道:“想我比两位师兄不过小上几岁,可走在街上却像叔侄一般。四哥,如果我真能长大,真能穿上那身玄女轻纱裙,那该多好。”

纤长的手指轻轻拂去红蝎的泪珠,周忘杨微笑,“莫哭,再哭可真就长不大了。”

红蝎被他弄得啼笑皆非,但总算是牧了眼泪。她又检查了一遍周忘杨的肩膀,看他面色有所好转,道:“差不多四更天了,我先去厨房熬药,好让你和三姐明早就能服下。”

房门轻轻合上,周忘杨不禁轻叹。

冰龙的痛苦在于忠爱难以两全,亲眼目睹妻子惨死眼前;自己的痛苦在于无论破多少案,却仍找不到极品山兰的线索,致使姨娘生死未卜;若林的痛苦……或许若林现在已不再痛苦,自己不是帮他破了何宅凶案了么?

但红蝎的痛苦却像综合了许多人的。

在母亲的庇佑下,她虽一次次躲过追杀,内心的恐惧却早已挥之不去。母亲的无故失踪,则让那原就千疮百孔的心再度渗血。幼小的身体上则被印上了一个诅咒——无法长大!

与之被一同遏制的,除了那无法穿上纱裙的身体外。应该还有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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