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抬走后的现场空荡荡的,战斗后的战场怎么形容也不过分。那把摔劈了的椅子恐怕是当时惊天动地的声源。而那把刀,则是导致了一死一伤的凶器无疑。

技术人员有些跟车回去了,欧光慈让摄像的留下,他想看看里边的细节。吩咐的时候,他旁边不远的地方就是留着口红印儿的那个沙发扶手,背后是大窗户。他瞟瞟那块残缺的口红印,随即站起来。

“你别乱摸!”回来的小郝朝他喊,“你刚才动什么东西了?”

欧光慈没有意识到小郝在喊自己,继续往窗户那儿走。小郝冲过来拉住了他:“你乱摸什么?还没完事儿呢!”

欧光慈一楞:“我什么也没摸呀,你他妈叫什么叫!”

小郝越发叫:“你……你没摸手上的血那儿来的?你肯定摸了。”欧光慈一怔,猛抬起右手,见鬼,右手上真的有血迹。他傻了,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手上怎么沾了血。

小郝要说话,欧光慈倏地抬手制止。

他在回忆出现场后自己的完整行动轨迹。脑子不好使,乱乱的,抓不到清晰的印象。他让小郝打电话给市府办公厅值班室,要郭副市长电话。对方问小郝是谁,什么事?小郝把身份报了,对方让他“稍候”。

不一会儿,电话回来了,是郭副市长气力不足的声音,缓慢得像是患了流感。欧光慈抓过手机喂了一声。

“郭副市长,没别的事儿。我想问问您,您的右手上有没有血?……不不,别紧张!真的,别紧张。我记得咱俩好像握过手,是不是握过……”

郭副市长的声音突然变得颇为刺耳:“我还正想问你呢,这血是从哪儿来的,我的车座上印了好几块,裤子上也有。”

“您摸过什么带血的东西?”欧光慈急问。

郭副市长也急了:“这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摸过什么呀?我不可能摸什么,因为我连那屋子都没进,就被你堵住了。”

欧光慈知道原因还是在自己身上,便说了声对不起,准备关手机。可是郭副市长叫他等等:“老欧同志……刚才我跟医院联系了,问了问。医院说路大明不会有太大问题。老欧同志,你说命保住了,大脑会不会受影响?”

欧光慈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奇怪,哦了一声不知如何作答。郭副市长诺诺地说是随便问问,出于关心。

咔,电话压了。

出于关心?关心什么?身上中刀和大脑有何相干?是随便问问吗?不,这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恰恰说明不是“随便问问”。恐怕“大脑问题”始终在他心里装着吧。怕大脑出问题影响工作,还是……

欧光慈心里“咯噔”了一下,乎地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莫非郭希望路“大脑出问题”——可能因为这个设想太大胆了,他脑门儿上刷地冒出一层冷汗。

摄像员问他什么时候看录像,他摆手。大家便噤了声。谁都知道,队长的这种表情往往说明他想到了“坎儿”上。

是的,欧光慈被自己的设想吓住了,这等于给案件背景暴露了一个无限的想象空间。一个单纯的窃贼入室案便很可能变得不再单纯。假如说不加入对路大明品性的憎恶,事情可能会单纯些。但是小沈提供的那些情况,以及路大明家巨响连连而无人搭理——这些内容已经像混合颜料般的把欧光慈心里那个路大明浸得面目全非了。中国老一些的人信奉一个说法:生活上不干净的人,政治上决不会干净。路大明显然是这种人。而如今除了政治上不干净,还有一个更普遍的不干净,那就是经济上。

在这个背景上思考郭副市长的提问,那意味就变得无比深长了——可能是出于此,郭副市长才忙不迭地挂了电话。他回过神来,把这个疑问存入脑海,而后抬手看上面的血迹。很显然,这血是在郭副市长到来之前在哪儿蹭上的,自己没注意,接着去和郭副市长握手。他的脸转向窗户。

窗外,依然是璀璨的夜,城市在宁静中仿佛有生命般在缓缓地呼吸,数不清的故事便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了。比如自己站立的这个位置。他朝右侧的窗帘声走过去,无声地凑近些,于是,他看见了窗帘绳上的血。

完全想起来了,自己出去见郭副市长之前的位置在这里,无意识地拉了拉这根窗帘绳子。它甚至还能想起窗帘在滑轨上运行时的手感,但是确实没想到这上面居然有血。

欧光慈明白,自己在这里犯了视觉经验的错误,窗帘的颜色是浅色调的,如果上面溅了血迹,肯定十分触目。事实上,窗帘上边的确没有血。于是,一般的人自然会顺理成章的以为包括窗户“这一带”都没有血——而恰恰深褐色的窗帘绳上有血。

猪,欧光慈,你真他妈是头猪!他心里骂自己,但感觉开始好了——他知道有意思的情况出现了!

看地上,画着两个“人形”。在其中一个人形的后面,是一条爬行留下的血迹,直到电话机边上。这自然是路大明的。不难分析,路大明在打电话之前曾抓过窗帘绳子,并且把窗帘大大地拉开了。这样,当自己带人进来的时候,面对的才是那扇“大开”的窗户。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个濒死的人为什么要把窗帘拉开呢?

欧光慈是个老刑警,冲进来的一眼就看出那时的路大明不是装的,那时他真的昏迷了。此刻想来,一个随时都可能不行了的人,最后的动作居然是把窗帘拉开,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他脑海里出现一个电影里常见的镜头:一个垂死的人,在倒地死去之前抓着窗帘,缓缓倒下……可是,问题在于,盲目抓住窗帘倒下是很正常的,人死前的确抓住什么是什么。而眼前的事实是,路大明没有抓偌大面积的窗帘(注意,当时的窗帘是关着的,面积确实很大),他没有抓那面积很大的窗帘,而是去抓一条细细的、毫无“面积”可言的窗帘绳……多么有意思呀!

“小郝你来。”欧光慈招呼小郝,这时大马提着些吃的出现在门口,他让大马也来。

他让他们看自己手上的血,然后把刚刚完成的分析对他们说了一遍:“所以我顺手一拉窗帘,手上就有血了。当时我毫无察觉,出门和郭副市长握手,弄得郭副市长也一手血。等一会儿我还要说郭副市长。现在,你们分析分析,路大明快完蛋了,干吗还要拉开窗帘呢?反常么?”

“头儿”小郝道,“不会是他到窗口喊人吧?”

欧光慈眨眨眼,摇摇头:“不会,我跟隔壁小沈交谈中,她没提到路大明曾经呼救——她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喂,去个人把小沈请来!再说了,如果真是呼救,它恰恰不会拉绳子,反倒会不顾一切地抓窗帘呀!”

大马说:“对!这才符合逻辑!”

小沈来了,不敢进来。欧光慈出去了一分钟,回来对部下们说:“路大明的确没有呼救!”

“莫非他想给屋里放进新鲜空气?”小郝耸耸肩。

“不,我以为他是想证明什么。”欧光慈让人把门关上,领着大家往唯一没有打斗过的那个房间走过去,“他确实想证明什么,以致于迫不及待的非要在报案前把窗帘拉开。”

“他想证明什么?”小郝急问。

欧光慈停步回头:“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想让人感觉他没有搞女人!”

大概由于光线的作用,欧光慈的眼睛突然变得贼亮贼亮。大家都站住了,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后来大马说:“嗯,对。我同意队长的分析,那是一种特殊状态下的特殊心理。搞女人的时候窗帘无疑是拉上的。当他决定报案的时候,马上想到把窗帘拉开。是一种很好理解的心理。”

几乎在第一时间,涉案者路大明就暴露出如此多的丑恶,这一点甚至连欧光慈都不太能接受。可这毕竟是摆在眼前的现实,想回避都回避不了。如果说,“窗帘问题”尚处于分析和推断阶段的话,口红印儿和淫秽录像则是极其过硬的事实了。加上小沈沈亚军的旁证,你欧光慈再不接受,便是自欺欺人了。

况且欧光慈也没有什么必要替路大明开脱。

“如果分析能成立的话,路大明家从打斗停息到打电话报案之间的那段时间就有了着落——他是挣扎着去拉开窗帘的。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欧光慈这里指的是沈亚军提供的情况。

大马让大家吃东西,同时点头道:“我觉得是,他这种人很在乎自己的名节。”

“屁!”小郝嗤之以鼻,“干都干了,还奢谈什么名节。这叫当婊子立牌坊……呸,牌坊都说不上,他只不过想让人们一进屋便有一种‘敞开’之感,觉得他没搞女人!”

欧光慈一指小郝的鼻子:“小声点儿,这玩意儿你们喊了两三遍了……给我根火腿肠。要说现场么,你也拿不出他是否把某女人怎么样了的物证,但是,女人肯定有一个!”

技术员开始放摄像资料,并很快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头儿,你看,这是一只易拉罐儿饮料而这只咖啡杯无疑是路大明的我们初步认定有一个女人在这里坐过。”他指着显示器上的沙发,“留下的口红印儿就在扶手这儿。而正面,你们看,正前方就是电视机。”

小郝道:“当时正在放三级片。妈的!”

欧光慈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摄像资料。他可以想见,当时路大明无疑在沙发上和那女子有事儿,而后二人去了卧室……但是卧室里却没有发生随即应该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没发生?一对男女在那样的激情状态下,十有八九“要有事”的——可是为什么没有?

结论是显而易见的:这时候来人了!

“停!”欧光慈喊了一声。

这时,画面上刚好是那个盗贼的尸体——他,真是贼吗?

欧光慈第一次对这个似乎已经不是问题的问题提出了疑问。

是的,贼要是入室行窃,前提必须是在室内无人的状态下进行,而当时室内不但有人,而且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甚至可以想见,那时录像机的内容还在继续室内不可能没有动静……哦!这样的情况下,贼居然进来了!

六层楼,贼绝不会攀援入室。那他进来的路线只有一条——走门。可那时候路大明正欲与某女子进行“那事儿”,绝不会忽略了门的重要性。而贼却居然进来了,那么可能性几乎只有一个了:贼是路大明放进来的!

可是他妈的,放进来的还能成其为“贼”吗?

回忆一下,“贼”这个概念是路大明本人说出来的。仅仅是他说的。连沈亚军都没有提到这个字。

啪,欧光慈手里的打火机掉在地上。

他没去捡,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的每一个部下,望得大家喘气都不匀了。他说:“我想问你们一句话,这人,是贼吗?”

大家无言,因为队长的表情像突然放晴的天,心里头绝对有了想法。

“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呀!”欧光慈弯腰捡起打火机,“这是迄今为止今年的最重大的一起案子,现在搁咱们肩上了,背后有好多眼睛盯着呢!有上层领导,有广大群众。我说伙计们,下一步棋怎么走,可就看咱们的了!现在我再问一句,你们觉得这人是贼吗?”

无人开口。

欧光慈点上烟抽着,随即哗哗地抛出了自己脑海里的那一串环环相扣的推论,最后突然收住口,慢慢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我敢说,他绝不是盗贼!”

此话一出口,等于在几秒钟之内无可争议地扭转了案件的基本性质——盗贼入室行凶,路大明属于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

否!如果死者排除了“盗贼”这个强加的身份,路大明的行为顿时就变了。

毕竟是他杀了来者!

房间里鸦雀无声,空气凝重得像夏天湿度极大的晚上,让人喘气困难。哪里有钟表在哒哒地走着,窗外的极远方似乎有夜间列车驶过。将近午夜了,一班刑警无一人犯困。欧光慈啪地摁着了打火机,把熄灭了的烟重新点燃,随即咳嗽了一声。

“我刚才的那些话有多严重,你们心里头有数儿,谁想拉稀也得给我憋回去。天塌不下来,我欧光慈敢说就敢兜着。闲话少说,咱们现在要做的事有这么几件,第一,尽快作出现场勘察报告,报局里。第……”

大马搭住他的话头:“队长,我必须插一句,你把我们弟兄看矮了,跟你干了多年了,你刚才那些废话说得多余。”

大家都说:“就是就是。”

大马又说:“你的分析无懈可击,队长,被杀的人肯定是路大明放进来的,你看他的衣裳,整个一出席晚会的打扮,我估计他是来拜访路大明的……”

小郝问:“就是说,当时那女的还在。”

大马肯定地说:“绝对在。头儿,这里头的关系很微妙呢!我同意你的意见,死者不是盗贼。”

“不是盗贼,却比盗贼更有威胁!”欧光慈认真地盯着窗外,双眼

习惯性地眯了起来,“其威胁甚至直接影响到了路大明的仕途。”

“于是,他把他杀了!”有人搭茬儿。

欧光慈举起一根手指:“对,他把他杀了!现在你们看显示器,来访者这身装束的确不是来杀人的,而且凶器是路大明家的菜刀,不是来访者携带来的。这充分证明来者并无杀人之意。”

大马道:“接下来二人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动了刀。他妈的,来访者不是一个天生的倒霉鬼吗?”

“那个女的呢?”有人问。

欧光慈转身问技术员:“有关女人的痕迹似乎少得可怜?”

技术人员肯定了这一点,指出:现场有相当部分器物有人为擦拭过的痕迹,并认为这是路大明消灭“搞女人”迹象的笨招儿,和拉开窗帘是一个目的。

小郝插言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来访者把痕迹擦掉了呢?”

欧光慈吐出一个字:“有!”

“请说说理由。”大马很急切,“我也有这种感觉!”

欧光慈道:“理由很简单,那女子是死者的女朋友,一切便都成立了!”有人禁不住啊了一声,因为这推断更加大胆了。

欧光慈说:“这一点仅仅是我的个人看法,大伙可以讨论。你们想想看,咱们来时,这房门是很好地关着的,谁关的,十有八九是那女子关上的。这样我就有了一个设想——路大明身上那几刀会不会是她刺的呢?”

鸦雀无声。

“会不会是这样:路大明和来访者的女朋友在这里幽会,女子是否情愿姑且不论。这时男子来了,随即冲突发生。请注意,男子是被路大明从后背上刺死的,他当时在干什么呢,会不会在消灭自己以及女友的痕迹呢?很可能的,弟兄们。由此再往下想,那时候路大明估计是被击昏了,请注意那把打劈了的椅子。那对男女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开始消灭痕迹,但是万万想不到,路大明醒了。随即出其不意地刺死了来访的男子。”

小郝眼睛大亮:“啊,照此说,路大明身上那几刀很有可能是那女子刺的!”

“是的,这个可能性极大!”欧光慈又点上一支烟,“路大明那时已经不行了,女子可以从容地刺杀他。她刺杀了路大明,悄然离去,将房门关得很好。却不想,路大明依然没死,挣扎着拉开窗帘,而后打电话报案,因此,他当然不会供认有一个女子。所以说——”他提高了声音,“下一步的重点是寻找这个消失了的女子,可以从查明死者的身份入手!”

说到这儿,外边的壁钟突然敲响,大伙同时吓了一跳,午夜零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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