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距临江一百三十七公里,路况很好,不到四个小时就赶到了。走出车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小古在车站附近寻了家私人开的小旅馆住了下来。眼下是旅游旺季,就连这样的小旅馆也三十块钱一天。两人合住,一张竹床,一领席子和一只洗脸洗脚共享的木盆,不管饭。

小古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出了店门上街找饭吃。这个镇叫集贤镇,明清两朝出过几个状元,最高的一个官踞内阁大学士,很为家乡增添了不少光彩。直到现在,还有几座石牌坊耸立在闹市和几条主要街道上。

镇不大,现代建筑相对比较少,因此还保留着浓郁古朴的民风。偶或从哪个窗口飘出几句通俗歌曲,也不过在陶然自乐中点缀几个不太协调的音符。

有河、有桥,河水尚清,桥拱得更是可爱。小古感到,这样的小镇的确是个很适于生活的所在,大都市未必什么都好。

小古不属于跟潮流的那种人。

几条主要的街道十分热闹,各色地方小吃在悦耳动听的吆喝声中愈发诱人。小古很快就五花八门地塞了一肚子,质优味美、价钱公道。顾客大多是来九华山避暑的游客。

从集贤镇上山有两条路,一是出南门赶交通车,一直可以把人直到紫光阁,然后从紫光阁步行下山,一路游览而来。另一条路,是出西门往南走两公里,有石阶直通山顶,九曲回环,野趣盎然,行至山顶,再按第一条路的走势下山。有时间的游客大多选择第二条路,甚至在山上歇宿一夜,立于天门前头的空坪上,据说可以看到海上生明月,那是最佳的境界。

小古不是来玩的,所以决定走第一条路。

方仲达是否果真来了九华山尚不一定,寻找线索是首当其冲的事情。吃饱了肚子,他没有急于回旅馆休息,而是沿着街道一路地寻找下来。方仲达是个画家,又酷爱金石,寻找的重点当然是书画商店一类的地方。好在集贤镇打佯较晚,用不着去敲门。

聚璞斋。

小古在这样一个店铺前停住了。他没发现书画商店,只好到这类古玩店碰碰运气。璞,他懂,璞就是未加雕琢的玉石。

事实上,所谓古玩店已经名不符实,也出售文房四宝,印章石料、以及云南的木雕,贵州的蜡染和价格悬殊巨大的玉石玩物。墙上倒是悬着几幅字画,但一眼就可以看出,都是些生手的仿作,谈不上艺术。

迎接他的是个留着中分头的汉子,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见了小古,样子十分殷勤,操着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向他介绍店里的各种商品,小古耐心地听完他的介绍,开口问道:“方仲达的画有么?”

“方仲达……”对方敲敲脑壳,然后哦了一声,“这个名字好熟,是不是临江的那个画家?”

“对,就是他!”小古乐坏了,“你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那汉子耸耸肩,“可他不认识我,他瞧不起我。整个集贤镇,大概只有寿八爷能跟他说上话。”

“寿八爷是谁?”小古追问。

“寿八爷就是寿八爷,你这个人问得也怪。”那汉子揽不到生意,明显地不耐烦了。

小古知道这个线索的价值,赶忙掏钱买了他一对烫着金龙金凤的徽墨,那汉子这才有了好脸色。

“寿八爷是当年临江御善堂的伙计,跟老板的三姑娘有私情,后来双双私奔去了重庆,在那里开了块铺面,经营金石篆刻。后来老板查到了他们的下落,亲自带人去捉。可是,人没捉到,反倒叫当地的舵爷老大敲了砂锅。寿八爷夫妇不敢久留,坐江轮到了宜昌,在那地界混了几年,混不出个人样,才来到咱们集贤镇,活到现在已经七十九岁了。实际上这人也没有什么球本领,张扬得厉害。说什么上至秦汉,下至明清的字画珍玩,只一眼就能辨出真伪。那是在吹牛皮,前年一个台湾人慕名找他,带来一幅八大山人的真迹,他硬说是赝品,弄得那台湾人好不自在,结果人家老总在香港拍卖,硬是卖了个高价。”

小古实在不想听这些不着边际的神侃,他现在急需要知道的是这个寿八爷和方仲达的关系。

“方仲达怎么与寿八爷搭上的,咱们也不知晓。”那汉子抹了抹嘴角的唾沫,“总归是为了那本古印谱。”

小古想起桑楚说过,方仲达多次来九华山,是为了找一本什么书,大概就是这古印谱了。

“古印谱是怎么回事?”他问。

那汉子摇头道:“内中的名堂咱们不晓得,不过寿八爷果真是有一本古印谱的。据说那本古印谱是康熙大帝修……”

小古再也不想听他摆古了,打听清楚那位寿八爷的住处,便告辞出来。

没有费什么周折,他就找到了那条小巷。巷子不深,第四个门就是寿八爷的院落。门虚掩,他“呀”地推开木门,院落里乘凉的六、七个老小都转过头来。

小古觉得很尴尬。

“我想见见寿八爷。”

“我就是。”躺在竹榻上的一个胖老爷子直起身来,“你是……”

小古没想到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居然会这么硬朗,声音这么洪亮。

他赶忙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寿八爷指指对面的竹椅请他坐下,一个满头银丝的小老太太为他捧上碗香茶。

这可能就是那位与寿八爷私奔的三姑娘了。

“方仲达是个龟孙!”

说到小古要找的人,寿八爷开口就骂。小古觉得这里头或许有名堂,请寿八爷说说方仲达为什么是“龟孙。”

寿八爷道:“他心术不好,为了弄走我那本古印谱,耍了不少鬼把戏。先是说借去看,后又说拿他的字画换,我知道他的字画好,可是我不想换,最后他说要买,出高价买,这一次把我气恼了。”

“他答应出多少钱?”小古忙问。

“他答应出八万块。龟孙,他哪里弄这些钱!我晓得我那本书不值这些钱,可是,我不想卖给他!”

这是个值得注意的情况。八万,一个穷画家哪里去弄八万块?况且他现在画风不正,有人买他的画么?不过也难说,现在什么事情都说不定。

“那,后来又怎样?他是不是经常来纠缠你。”

“正是,那龟孙像着了魔,纠缠不休。”

“这几天他来过么?”

寿八爷摇头道:“没有,近几日没来。”

“来了。”一直站在老人背后的那个姑娘突然说话了。

小古呼地站了起来:“真的,他真的来了?”

“自然是真的。”姑娘道,“只是没敢登门,昨天早上我在街上见过他,他没看见我。”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晓得了。”

不管怎么说,这步棋算是走对了,方仲达果然来到了九华山。

“寿八爷,你估计他会不会再来?”

老人摇头道:“说不准,他没来纠缠我,怕是不会来了。”

“可是他不来找您还会去找谁?”

“怕是去找紫光阁的法能大师吧?”

“法能大师?”小古一怔,怎么又钻出一个和尚来了?

“一定是去找法能大师的。”寿八爷固执地说,“法能大师是有名的金石家,正对了那龟孙的胃口。”

小古觉得收获巨大,又与老人聊了一阵,老人困了,他便起身告辞。刚要出门,又转了回来,掏出那对龙凤徽墨递给老人,道:“寿八爷,这对墨你老人家留着吧,我没有用处。”

岂料,老人只看了一眼,就不屑地挥挥手,道:“一定是聚璞斋买来的吧?你上当了,这是假的,哈……”

妈的,世道真有些不对头。

那一夜,小古因为兴奋,很晚才睡着。同室那位老兄酣声如雷,又有一双臭脚,室内的空气极其糟糕。

第二天一早,他搭乘上山的旅游车,直奔紫光阁。

紫光阁掩映在绿树丛中,金碧辉煌的鎏檐碧瓦格外引人注目。游人如蚁,正顺着千层阶梯向上攀登。小古听到一阵悠长而雄浑的钟声,他买了张九华山旅游图,便随着游客上山。

紫光阁前边有一块空坪,这大概就是供人观赏海上生明月的地方。现在当然看不见海,海在十分遥远的地方。辽阔的华东大平原,兀自立起这样一座高山,大小也是个奇迹。

四大天王、护法神君、释迦牟尼的金身坐像,以及五百罗汉形态各异的彩塑,小古一一看去;进出几道殿堂,便到了后院。一个小和尚正提着一只木桶往侧厢走,小古上前施了一礼,却不知如何称呼。

小和尚却兀自笑了,用地道的四川话问道:“同志有么子事情?”

小古觉很开心,他早听人说过,现在的和尚也“改革开放”了。

他说明了来意,小和尚突然叫起来:“这个人我也见过,龟儿是个画家。”

“对对,龟儿是个画家。”小古兴奋地说,“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昨天吃晌午饭的时候。”

看来对上茬口了。

“他来干什么事情?”

“不晓得。”小和尚摇头道,“他去找我们师父,两个人在藏经阁说话,我没听到他们说些啥子事情。”

小古说要去见见法能大师,小和尚痛快地答应了。

从侧门走向藏经阁,经过一块书有游人止步字样的木牌,又从藏经阁的右侧绕到后边,就是和尚们诵经的禅房。

法能大师是个高大魁梧的老和尚,没有披袈裟,一身白衣白裤,若不是光亮的头顶上那几颗受戒的斑点,与城里的老人没有什么不同。小古上前施了一礼,叫了声师父。

法能大师从经卷上抬起头来,听他讲罢来意,示意他在蒲团上坐下,道:“方施主昨天确曾来过。他是我的熟人,每次到九华山来,都要到敝寺一叙。”

“师父可看出他昨天有什么异常之举?”

“此话怎讲?大凡来朝山的施主,都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用非分之心来揣度人家。”

“不不不,师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方施主昨天有什么和平常不太一样的举动?”

法能大师点头道:“这倒是有,以往方施主前来,捐赠的功德都比较小,而昨日前来,却捐了一大笔,好像有八万。”

小古惊呆了。八万!方仲达疯了么?他说不出话,隐隐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是一个心理变态者!

猜的不错的话,那八万块钱原来是准备用来买下寿八爷那本古印谱的。可是,他却没敢登门。现在,他把钱捐给了紫光阁,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八万块钱又从何而来?

一连串谜团。

“师父,请你告诉我,方施主昨天对你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打算脱离红尘的意思?”

法能大师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方施主昨天前来,确实心事重重。老纳不善察颜观色,也有所感。只是不好打问。方施主一向谨言慎行,也算是个君子。捐了功德以后,他的容颜大开,老纳便释然了。施主莫非以为……”

“是的。”小古重重地点点头,把最近方家发生的一系列怪事说了一遍,最后道,“师父,你看这方施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法能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

不算很亮的光从窗格里透进来,在老法师的身上投下一排亮斑。窗外,树影婆娑。

“施主请随我来。”老法师突然站立起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实在抱歉,方施主昨夜确曾在寺中安歇,他嘱我不要对外人说。可既然方家出了这等怪事,老纳也不好欺瞒下去了。阿弥陀佛。”

“他为什么不让师父对外人说?”小古跟了出来。

法能大师道:“他说想独自想想事情,不愿让别人骚扰。”

小古点了点头。

转过藏经阁,左边还有一排同禅房一模一样的房屋,显然是和尚们的卧房。法能大师将小古领到最尽头的一间,指指房门说:“方施主就住在这里,请叩叩门。”

小古差不多已经猜出了可能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情,心情异常紧张。他走上前去,轻轻在房门上叩了几下。

里边没有声音。又叩了几下,还是没有声音。他抬头看了看门窗上下,一把抓住门檐,足尖登住窗台,用手指捅破了上边一排的窗纸,单目凑近纸洞,向室内窥去。

“呀”地一声,他险些掉下来。

方仲达直挺挺地仰卧在木床上,俨然一具殭尸。小古跳下窗台,奋力撞开房门冲了进去,伸手在其鼻前试了试,不幸中之大幸,气息尚存。

法能大师也惊呆了。

小古请他叫几个小和尚来,要快。大师去后,小古在床下发现了一只空掉的安眠药药瓶。

自杀是确凿无疑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全力将其救活,查明他自杀的原因。一旦抢救失败,他们将面临更加难解的谜团当中。

四十分钟后,方仲达被送进了集贤镇第一医院急救室。小古这才有工夫去检查一下对方留下的那个黑人造革提包。

包里的东西很简单,一份洗漱用具,一只电动剃须刀,一个画了几幅速写的笔记本,还有些零钱。最后,他在提包的夹层里,发现了三张盖有“大华公司财务专用章”的白条收据。收据的日期分别是二月份,五月份和七月份,内容是“收到方仲达送来画作XX幅”字样,看来,要查清方仲达与大华公司的疑点,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利用抢救的间隙,他出去吃了点东西。然后在医院整整守了一天。

方仲达一直没有恢复意识,医生说,再晚发现一个小时,这个人就没救了。小古愈发急躁起来。晚上,他去给桑楚摇了个长途,没人接电话。一小时后,又摇了一个,还是没人。他这才想起黎振刚。

打完电话,重新回到医院,医生告诉他,方仲达已经脱离危险了。

“千万不要出门,听见没有?”

老者颤微微地回过头去,又叮嘱了一遍,这才在儿媳的搀扶之下走出院门,并且叫儿媳在大门上上了一把大锁。

老者七十出头,清癯、削瘦,背还有点驼。手里拄着根拐杖,合金钢的,很轻,现在时兴这个。他边走边叹气,抱怨自己命不好,一定做了什么孽,还不住地咳漱。

那儿媳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这条小巷位于苏州网狮园附近,沿凤凰街往北,再向东转七十梓街,很快就到了第一人民医院。一路上,老者十分神经质地注意着来往行人,并不住地唠叨着。儿媳妇依然一言不发。

在挂号处挂了号,又在呼吸诊室守候了一会儿,才听里边叫号:“十九号,温善鹏,温善鹏来了没有?”

“来啦来啦!”那儿媳至此才开口。

她搀扶着老者进了诊室,却没有注意到,立在墙角的那个大个子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此人姓许,绰号人猿。如果细心观察,他那颗脑袋的确与中国猿人头盖骨的复原物有几分相似。他另外还有个嘬牙花子的习惯。

冷笑过后,他嘬了嘬牙花子,便悄悄地离开了医院。

午饭之前,老者在儿媳的搀扶之下,拿了两包中药回来了。他们开了大锁,进门后又从里边将门别好,儿媳去厨房做饭,老者便进了正屋。窗台上,一盆番石榴花开得一派火红。

老者在一把垫了棉垫的竹椅上坐下来,朝内室叫了一声:“小六子,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

接着就是一阵哇啦哇啦的讲话声,不时伴有一阵阵大笑。好半天才听见卡的一声,电话挂断了。小六子拨开木珠门帘,晃了出来。

大花格一子衬衫一闪,竟是小古在火车上碰上的那个家伙。假如往他刮得青呼呼的两腮上贴上一圈络腮胡子,分明就是九头鸟!

他当然是九头鸟。

他不可能是别人,别人没本事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在临江股市上玩出如此漂亮的一手,更不可能不失时机地激流勇退,避开一切称颂和一切仇恨。他现在唯一觉得有些对不住的,只有那个叫作桑楚的老头。

对于那些因沉不住气而蚀了本的小股民,他不负任何责任,因为在这次股潮中赚了的人毕竟是绝大多数。而且锻炼了人们的神经,增强了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中国的股票业应该经受这样的过程才能逐步走向成熟。

不说别人了,包括他自己的神经,同样也经受了一场炼狱般的考验。在此期间,他有好几次都要坚持不住了,别人看不出来,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

奏凯的鼓声刚一敲响,他便“逃离”了临江。此时的股市已经不是他个人能够左右得了的了。它犹如一股山洪,狂奔而来,谁也挡不住。吴钩之流,彻底灭顶。所以他料定,自己的危险期正式到来了,他必须走,而且要无声无息地溜走。

刮掉胡子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而这个有意留给公众的重要标志一旦去掉,就连那个小警察也被轻而易举地骗了过去。

他准备在苏州多呆上一段时间,直到风头过去。到时候他会找到那个叫桑楚的老头把一切都讲清楚的。

现在,最难对付的是这位老爸爸,从昨天到现在,老头子就像坐在火山口上,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他真怕老头出个三长两短。

“爸,还是别说了,一说话又要咳嗽半天。”他靠在门框上,点燃嘴角上那截熄灭的烟,“你就别瞎操心了,我没事。”

温善鹏用拐杖戳着地板,声音嘶哑地说:“住嘴!你才吃几两干饭?知道什么叫凶险?当初你玩股票我就不赞成,这东西是祸!你大伯就是死在股票上的,这个话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可你不听,还越搞越大!怎么样,现在知道害怕了吧?”

“怕?”九头鸟笑笑,“我怕什么?现在又不是旧社会!”

“听着,小六子,不要嘴硬。老子有眼水,你要是不怕,躲到苏州来干嘛?”

“这是我的聪明。”九头鸟并不回避这个躲字,“功成身退,您听过这句话吧?”

老头子又咳嗽起来,九头鸟踩灭烟头,上去替老人捶着背:“爸,少说几句行不行?”

“不行!”温善鹏道,“躲?躲到什么时候,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九头鸟一下子烦躁起来,这句话他早已在脑子里重复过几百遍了,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要躲到哪一天。

“爸,你不嫌累我还嫌累呢!”说罢这话,他挑帘回屋去了。往床上一倒,望着天花板发呆。

温善鹏在外屋絮絮叨叨,他充耳不闻。

此刻,跳跃在他脑海里的是另一个老人,方伯邨。他念不准那个“邨”字,始终把它念成“屯”。那个老人一直到死都精明过人,他的精明不但表现在对股市的把握上,更表现在他对临江市这个尚待完善的股票市场的总体分析上,他认为,对这样一个远未成熟的股市,不能用惯常的那一套,要见风使舵,随机应变,而且要有一败涂地的心理准备。事实证明,他是有远见卓识的。

人呀!真他妈是个复杂的动物!若把自己和方伯邨的关系公诸于众,一定像一部荒诞的,近乎于天方夜谭的神秘故事。可它却是真的。方伯邨的死,自己是最直接的凶手!

想到这里,他的心境一下子恶劣了。

他真想到外边透透气。

他真没想到,躲避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他后悔躲到这里来了。昨天,老爷子对他讲了一夜的“往事”,使他看清了大伯最终的死因。老爷子至今对方伯邨耿耿于怀,他列举了许多事实证明大伯是非自杀的。那段历史之谜确实非常古怪。尽管他在那《民生报》上看出些蛛丝马迹,但经父亲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有意思的是,父亲的判断和方伯邨的供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姜还是老的辣。

方伯邨是个了不起的老头子!他那个“非常之举”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可是,自己却害了他!

“大嫂!”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我想出去走走!”

“不行!”屋外的温善鹏又开始敲他的拐杖。

快把人憋死了!

一个中午、一个下午,直到吃罢晚饭,他才在老实厚道的大哥帮助下,溜出了院门。他觉得是应该对大哥“表示表示”,赚了那么多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大嫂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他往南走,经过苏州饭店,再往西,到沧浪亭转悠了一圈,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想转转。然后上了人民路,一直向北走了下来。这是姑苏古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但比起临江来,还是不行。他有些想念临江了。也许自己躲避出来纯粹就是一件多余的事,吴钩没有那么大胆子,他非常瞧不起那个故作高雅的家伙。

他也敢杀人?!

可就在经过道前街路口的时候,他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头了,感觉告诉他,背后有人。

起先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错觉,的确有一个人在始终跟着自己。对方个子很大,穿一件深灰色的短袖衫,两眼陷得很深,像个猿人。

危险还是来了!

他终于懂得什么叫害怕了,但他总归比较沉着。他要设法摆脱这条尾巴。

为了不使对方起疑,他继续往前走。直至观前商业街,才快步向东,汇入了比肩接踵的人流。随即,他发现了一个十分高档的酒吧,便闪了进去。

酒吧里,空调器放着冷气,时髦男女们在津津有味地品酒听歌,半圆形的歌坛上,一位浑身珠光宝气的阔娘在摇摆着腰肢演唱一支老掉了牙的歌曲,是表达革命老区人民送别红军哥哥时的特殊情感,高粱米、大红枣,千层底的布鞋……一只长毛狗贵妇人般地蹲在她的脚边上,伸出半个舌头。

九头鸟拣了个椅子坐下,要了一杯人头马。可是,他真想哭,那个大个子猿人也进来了,并且在他旁边不远的那个位子上坐了下下来,也要了一杯人头马。

九头鸟叫苦不迭。

一曲终了,一大群捧场的年轻人拚命为那位阔娘鼓掌,阔娘弯腰抱起她的宠物,得意非凡,抓住小狗的前爪向听众们抛着飞吻。

一位小麻脸男人走上台去,要求演唱一支《月朦胧,鸟朦胧》。

酒吧里的灯光变了个颜色,越发柔合下去,软绵绵的前奏回旋起来。

九头鸟如坐针毡。他偷偷地看了大个子猿人一眼。对方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歌,目不旁顾。手指在转动着酒杯,特大号的纯金戒指闪闪发光。

“小姐。”九头鸟向侍者勾了勾手,“拿包总督。”

小姐很快用托盘送上一包好烟,还有一盒精美的火柴。九头鸟将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托盘里,摆摆手指道:“不必找了。”

“谢谢。”小姐款款而去。

九头鸟撕开封口,叼出一支烟,点火吸了一口。像白开水,他想。随即又看了邻座一眼。

“小姐,有厕所么?”他把点燃的烟架在烟灰缸上,任那轻烟袅袅升腾。

小姐领着他绕过酒柜,进了侧门。

九头鸟又将一张钞票敏捷地塞在小姐手里,道:“快告诉我,有没有出去的地方?”

小姐显然不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低声道:“请跟我来。”

十分钟后,九头鸟终于甩掉了尾巴,钻进了一条小巷。九点多回到家中,惊魂甫定。

“你神色不对头。”大哥感觉出了什么。

他把大哥拉进里屋,要他到外边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一个个子高大,貌似猿人的家伙。

大哥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告诉他,没有他说的那样一个人。

九头鸟这才放了心,暗想,老爸爸到底还是多吃了许多年干饭。

“嘟……”电话突然响了。

九头鸟犹豫了一下,伸手抓起了话筒。

“喂,哪位?”

话筒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开心的笑声:“别紧张,温先生,我姓桑,桑树的桑。”

“桑楚!”九头鸟惊呆了。他简直无法相信,桑楚的电话居然打到了这个地方。他马上就想到,是老婆泄露了这个秘密。该死的,她答应不告诉任何人的。

“温先生,你不守信用。”桑楚的声音调侃的,“咱们有君子协定,说好了三天,可你却跑了!”

“桑先生,你在哪里?”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桑楚念了两句名诗。唐朝张继的。然后说了一家旅馆的名字。

九头鸟道:“桑先生,你是不是希望马上见到我?”

“这要看你的方便。”

“这……”

“怎么?果然遇到危险了?”桑楚用一种早有预料的口吻说。

“是的。”九头鸟坦率地承认了。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又响起了桑楚的声音:“这样好了,你明天早上九点钟之前赶到镇湖,我在长途汽车站附近等你。有话咱们见面再说。”

卡嗒,电话挂断了。

那一夜,九头鸟翻烧饼似地没睡好。天不亮他就爬起来,去敲大哥的窗子。

大哥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走出房门,听他说明实情,眼睛吓直了。

“大哥,你设法找辆出租车,开到门外等着我。”九头鸟还算冷静。

“现在么?”

九头鸟看看表:“用不着,八点就行。”

两个人又各自睡了一会,准八点,一辆出租来到了巷口。九头鸟叫大哥先不要对父亲说,然后坐进汽车直奔镇湖。

桑楚已经等在了长途汽车站,二人见面,没有多说什么话,九头鸟跟着桑楚来到了太湖边上的一个渔村。这里平时以种菜和捕渔为业的农民,随着商品化的发展,已悄悄地干起了旅游业。桑楚把九头鸟介绍给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农夫,又指着一条架了遮阳篷的渔船对他说:“我替你交了三百块借船钱,你得把钱还给我。”

“那没问题,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鳌头渚。”

“到那儿去干什么?”九头鸟大惑不解。

“为了甩脱这个猿猴。”桑楚朝他背后努努嘴。

九头鸟侧目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大个子正随着三三两两的行人走了过来。

桑楚低声笑道:“什么也别问,我在洞庭湖学过摇船,一切由我安排。”

这时,大个子走了过来,问道:“船是到哪儿去的?”

桑楚笑道:“鳌头渚,是不是想搭船?”

“坐得下么?”

“没问题,上船吧。”

几分钟后,小船摇向了太湖,向着西北方向的鳌头渚摇去。湖面上,三三两两的游船大多是渔船改造的,标准的渔民载着标准的游客,逍遥自得地靠在船舷上,饱览太湖风光。方向各异,有的去太湖镇,有的去灵岩寺,最远的是去石公岛。从镇湖到鳌头渚大约需要两个多小时。

桑楚像模象样地摇着船,双手握紧橹柄,弓箭步,一前一后地摇着,屁股一翘一翘的十分地道。他为了不使船内的二位尴尬,便天南地北的神侃海聊。他明白,那个人猿早已看出自己不是真正的艄公,那不要紧,他要的就是这气氛。权且当作个恶作剧。

说实话,把这两个人摆在一条船上,这个点子有点“缺德”,望着那二人既难受又故作镇静的样子,桑楚开心得要死。

近十二点,木船拢岸,大个子和九头鸟先后上岸。忽然,桑楚叫了一句:“谁的钥匙掉在船舱里了?”

九头鸟很机灵,返身上船去拣“钥匙”,桑楚愉快地吹了声口哨,那竹梢一点,小船又离开了码头。

剩下个大个子在岸上发呆。

九头鸟笑问:“你这是舍近求远,何必跑到鳌头渚?”

“方才难受不难受?”桑楚没有回答他的话。

“够呛。”九头鸟道,又朝岸上努努嘴,“那位更难受。”

“我就是想叫你们难受难受。”桑楚道,“尤其是你,别以为把我老头子耍了个六够就没事了。”

九头鸟无奈地摇摇头,问:“现在咱们去哪?”

“那就要看那位先生怎么办了。”桑楚望着远远地立在码头上的大个子:“还忘了告诉你,那位老兄就是临江市有名的人猿。”

“啊!是他!”九头鸟的脸色刷地变了。

桑楚开心地说:“现在不必管他了,咱们不是还有许多话要谈么?”

九头鸟叹了口气,道:“是的,我马上就可毫无保留地把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诉你。不过,在开讲之前你先要把如何找到我的办法告诉我。”

“这很简单,再简单不过了。”

“是不是我老婆泄了密?”

“哪儿的话,尊夫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冷静、机智、贤慧集于一身。你千万别错怪她。”

“那你……”

桑楚放下梢,坐在船板上,点上一支烟,道:“这很好解释,因为尊夫人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你的客厅里抽烟。”

“哦,原来如此!所以她才说给花浇水的时候再通电话。”

桑楚问:“你们什么时候给花浇水?”

“晚上八点多。”九头鸟答道,“昨晚的这个时候,我正被那只人猿跟得无处脱身。不过,这并不能解释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当然能。”桑楚道,“因为我发现尊夫人按了十下键盘。”

“十下键盘?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她打的是个长途,前四位是区间号。别忘了,中国还没有哪个地区是十位数的电话号码。”

“可是……可是这并不能解释你如何找到的呀?”

桑楚笑了起来:“看来你太小看干我们这一行的了,观察并记住所按键盘的数字,是我们的基本功之一。所以,我很容易就知道了尊夫人按了哪十个数字。这样,我便知道你已经到了苏州,并且得知了你下榻之处的电话号码。”

“哦!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九头鸟大为叹服,“桑先生料事如神、料事如神!”

“你太过奖了。”桑楚正色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仙。每个刑警都有一本由数不清的失败和挫折写成的帐,甚至牺牲,成功并不那么容易。说实话,就我前去拜访尊夫人的时候,我还非常自信地认为你就在临江。”

说完这话,桑楚朝码头上看去,人猿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问九头鸟:“温先生,你认为人猿现在到哪里去了?”

九头鸟想了想道:“大概是回镇湖等着我去了吧?”

“非常正确!”桑楚道,“温先生果然精明。那么,我们现在重返鳌头渚,然后乘车到无锡,搭乘今天下午的火车回临江。哦,说不定还能顺便去逛逛蠡园。我第一次去蠡园还是在九年之前。”

九头鸟问:“这船怎么办?”

“啊,你放心,那三百元中已经包括了船主人乘车从镇湖到鳌头渚的车票钱。”桑楚弹掉烟蒂,重新操起橹柄摇了起来。

“温先生,现在该听你的了。”

就在桑楚悉心倾听九头鸟讲述前情的同时,临江的黎振刚却做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桑楚一夜未归,使黎振刚急如火燎,子郊野公园听到那场对话,无疑解释了许多疑点,他急于汇报给桑楚,并制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可桑楚却突然消失了,像一块烈日下的冰,融化得无影无踪。

小古来电话说到了方仲达自杀未遂的情况,立刻使案情朝着更加复杂的方向推进了一步。这时候,桑楚却他娘的失踪了。

他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刑警队,和老赵交换了一下意见。

老赵的看法和他差不多,主张马上拘押吴钩和许丝丝,迫其详细交代搅乱股市的内幕,及其将兔唇杀人灭口的经过和目的,争取早日使蓝鸟公司无人电梯中杀死马骐一案搞清。但就在这个问题上,二人有些迟疑。

老赵说:“最不好办的是,我们除了两张梅花老K,并没有其他过硬的证据,这两个人要是抵死不承认,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振刚沉思道:“扑克牌上的指纹总还可以采到,不能说没有证据。”

老赵说:“指纹结果已经出来了,蓝鸟公司死者身上的纸牌,有兔唇的指纹。但兔唇身上那一张,因经过水浸,指纹已经无法辨认了,没有什么意义。至于其他技术手段,也只有捕到涉嫌者以后再设法确认。”

两个人最后一致认为,五虎堂的几个人很有必要继续监视。

“我认为这三个人很可能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梅花党。”老赵十分肯定地说,“你不这么认为么?”

振刚托着下巴沉思良久,道:“结论不能下得太早。那天晚上我和桑楚发现了这三个人,之所以没有动他们,怕的就是打草惊蛇。动不动这三个人,还要听听桑楚的意见。”

“可桑楚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我他妈也正在为这事儿犯愁呢!”振刚叫了起来,“咦,他会不会已经离开临江了?”

“有可能!非常有可能!”老赵用手指敲着桌子,“他肯定发现了重要情况。”

再责备桑楚显然毫无意义,两个人当下决定,继续监视许丝丝和吴钓。并分出一部分警力,到五虎堂去趴窝,他们相信,那三个神秘的人一定还会出现。

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了。

许丝丝和吴钩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在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许丝丝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匆匆地出了门。监视人员以为会有什么新情况,结果却发现她不过去商店买了些熟食和两瓶蓝带啤酒。

天近黄昏,小古打来电话,说方仲达已经接送回来了,安排在华西医院观察。

黎振刚匆匆赶到医院,小古正等在那里。

“我给二招摇了电话,桑楚依然不在,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么?”小古问。

“鬼才知道。”振刚忿忿然,“老家伙这一手玩儿的太绝了。”

二人走进诊室,方仲达正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一对失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对于他们的出现,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安或是紧张。

二人对视了一眼。

方仲达已经彻底地脱离了危险期,只是虚弱得厉害,意识的暂时丧失,使他的思维能力受了些影响。但医生曾暗中告诉小古,这个人的沉默很大程度上是装出来的。

黎振刚走到床前,低声道:“方先生,我们谈谈好么?”

方仲达就像没听见似地继续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削瘦的脸上毫无表情,颜色十分难看,黄得像蜡。

黎振刚拉了把凳子坐在床头,认真地端详着那张形同枯槁的脸,突然涌出几分怜悯,一个冷漠的家族,留在他脸上的故事其实很多,他长期地压抑着,最终导致了心理上的严重扭曲。搞得好,能从他身上得到许多重要的东西。可是,他好像永远不会开口。

“方先生,随便谈一谈,咱们不谈案子,谈谈画画怎么样?”

方仲达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

戳到敏感之处了。黎振刚想。小古已经给他看过了那几张盖了大华公司财务专用章的收据。他估计,对方仲达来说,问题的核心显然在画上。他后悔提到了这个话题。但既然已经说了,不妨说下去。

“方先生,你在临江也是个有名的画家,画家最讲究的是精神,你应该豁达些,想开些,干嘛要钻牛角尖,寻短见呢?”

方仲达表情木然,充耳不闻。

“搞艺术的最讲骨气,我相信你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也许你碰上了什么解不开的疙瘩,想开些,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充其量坏不到哪儿去。”

方仲达的嘴唇微微张开一些,很痛苦地喘息着。

黎振刚又道:“听说方先生近来画风大变,这又是何必呢,先生的中国画不是相当出色么?为什么赶这个时髦?”

磨破了嘴皮,方仲达仍然一言不发。黎振刚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小古,这块老姜把咱们折腾得差不多了,我想你也没必要在他身上瞎耽误工夫了,我派人在这儿守着他,咱们还是把着眼点放在吴钩和许丝丝身上吧。”

他把吴、许在郊野公园的对话讲给了小古,又介绍了五虎堂发生的情况。

小古感到有意思,沉思道:“看来五虎堂应该抓紧行动。”

“我也是这么想。”黎振刚道,“现在该碰碰他们了。我现在已经布下了一张网。”

他把大华公司那个姓苏的与许丝丝在五虎堂碰头的经过讲了一遍道:“现在,我已派人监视了姓苏的,还有西洋镜游乐场的一个家伙,以及敦化路口报刊亭的那个报贩子。加上原先咱们注意到那个大个子人猿和五虎堂这三个家伙,对了,还有杀害马骐的兔唇,这肯定是一伙儿。”

“梅花党!”

“对,肯定是这么回事!”

两个人沉默了。

最后,小古轻声问:“现在怎么办?是不是先把五虎堂那三个人弄起来?怕就怕打草惊蛇。”

“不,我不这么认为。”黎振刚果断地说,“这不是打草惊蛇,这叫敲山震虎。迫使这些人动起来!总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的护士尖叫着跑了过来:“不好啦,那个人要跳楼!”

二人一惊,立刻想到了方仲达。

“你去楼下,快!”小古推了黎振刚一把,然后飞似地奔进了那间诊室。

眼前的情景把他吓呆了。

方仲达已不在床上,此刻正站在阳台边上的一把椅子上,只要他跨出一步,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此处是五楼。下边是坚硬的水泥地面。

“方先生!”他叫了一声。

方仲达突然大笑起来,哑着嗓子叫道:“你们输啦!彻底输啦!”

“方先生:你不能……”小古不敢贸然上前,他担心对方会突然丧失理性跳下去。

很显然,是黎振刚方才那番话刺激了他,虽然他还不知道是哪句话使他走上了绝路,但可以肯定,方仲达的两次自杀,一定和振刚所谈到的问题有关。

方仲达一条腿跨在栏杆上,另一条腿蹬着椅子。小古想摸上去,假如真能摸上去的话,只要抽开那把椅子,对方就可以因为重心偏里而倒向阳台……可是他不敢动。

“快!”他把小护士叫到

身边,“快去找纸箱子,空的,越多越好,堆在楼下。”

他想起拍电影的人都是用这种办法拍特技。

“棉被行么?”小护士问。

“行!越多越好!”

小护士慌张地跑去了。

小古朝前走了一步,道:“方先生,你听我说……”

“别过来!”方仲达叫起来。

小古赶忙退了回去。

“他妈的!怎么闹出这么一个局面!”小古懊丧地想。

他无计可施。

楼下已经忙乱起来,许多医护人员和部分病号都行动了起来,纸箱、棉被、罩单、枕头,能用的都用上了,很快就在楼下堆起了一座小山。

振刚指挥着,声嘶力竭地叫唤着。即便如此,他仍然紧张万分。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略有偏差,这些防御措施就没用了。对方会像一片树叶似的,鬼才知道他会飘落在什么地方。

他也明白这是自己造成的,想不通的是,他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你跳吧!想死里没那么容易!看见没有,这么多东西垫在地上,连条腿都摔不断!我倒希望你断只胳膊,或者断一条腿,弄得你半死不活,受罪吧,你!”

他激将对方,因为越这么激他,他越不敢跳。他悄声吩咐身边的一个医生,叫他转告小古:见机行事。

“跳啊!你等什么!”黎振刚心惊肉跳地喊着,望着那个医生匆匆跑去,“你这种人,死了也没有人可惜,轻如鸿毛。你不是艺术家么,我没见过你这样的艺术家,艺术家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你心胸狭隘、自卑!这不像你,我知道,你的作品被许多专家称道,你本来应该画出更好的作品……”

没待他这话说完,周围的人发出一声可怕的惊叫,他们看见方仲达上身前倾,像个木偶似地跃了出来。

众人一片惊呼,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方仲达没有掉下来。却悬在了半空,倒悬在半空。

他的一条腿被小古牢牢地抓住了。

黎振刚呻吟一声,瘫坐在了地上……

五分钟后,方仲达在一针催眠剂的作用下,昏睡了过去。

医院将他换到一间没有窗户的病房,是由一间贮藏室改造的,又将一切危险物品统统收走,增加了一名护士和一名刑警,彻夜监护。

黎振刚和小古忿忿地离开了医院。

“振刚,”小古在医院大门口站住了。

振刚本打算把他送回二招歇歇,小古太累了。听见小古的声音,他停住了正在推行的摩托。他觉出声音有异。

“有什么想法?”

小古眨着眼睛想了一会,无奈地笑笑:“谈不上想法,只是一种感觉。我总觉得是你的某句话刺激了方仲达,使他越发绝望,险些造成一幕悲剧。”

“不用说了,不用说了,你的感觉和我一样。可是,我哪句话刺激了他呢?”

“画!你谈到了画。”

“嗯,好像是这么回事。”黎振刚点点头,“可他本来就是个画家,不谈画谈什么?”

“你说了这么一句话:‘听说你近来画风大变,这又何必呢?’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儿。也许,他画风大变根本就不是出于本意。”

“你说他是被强迫的?”

“完全可能。我这里不是有几张收据么,说不定他改变画风与大华的吴钩有直接关系。一定是他有求于吴钩,吴乘人之危,强迫他违心地改变了画风。而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本身就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嗯,你说的有道理,这个吴钩是个恶魔,不折不扣的恶魔!”

“什么魔不去管他,你的部下一定发现了重要情况。”小古指指振刚腰间“的的”作响的BP机。

振刚抓起来一看道:“是老赵!”

说罢,他返回医院去打电话。

不一会儿,他神色紧张而又兴奋地回来了,对小古道:“五虎堂的三个家伙全部落网。妈的,他们比平时早了两个多钟头。”

然后轰燃了摩托车,道:“上车吧,那边的事我去处理,你先回二招休息。”

“算了,”小古跨上摩托,“我也想见见这三个人。”

黎振刚点头道:“也好。”

很快赶回刑警队,预审室的灯光十分刺眼,灯光下,三个家伙挤作一团蹲在墙角,手上的铐子铿亮翅眼。

黎振刚命人押走两个,留下那个最瘦小的,然后朝速记员点点头,问道:“姓名!”

“史林。”

对方刚说完这个名字,黎振刚就感到情况有些不对,因为他逮捕过同样的人。

“你吸毒么?”

史林痛苦已极,身子异常难受地扭动着,突然窜了起来,像鬼似地嘶叫着:“你们杀了我吧!我实在不想活了。”

振刚对刑警道:“卷起他的袖子。”

袖子被卷了起来,胳膊上布满了针眼。果然是个吸毒者。

犯人被押走后,振刚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对小古道:“看来,我的估计全错了,这三个吸毒者与此案无关。”

小古无声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沉致了一会儿,小古一冲一冲地犯困,黎振刚这才带他回二招。因为吸毒不属于他管。

两个人刚进房门,顿时惊呆了。

桑楚和一个穿花格衬衫的男人正坐在室内的沙发上。

小古险些叫出声,这人正是火车上见过的那个家伙。

桑楚笑着介绍道:“别吃惊,你们二位,这位老兄就是把咱们弄得焦头烂额的九头鸟先生。”

他请九头鸟坐一会儿,走出房间,低声道:“关于这个人,我很快就会把情况介绍给你们。现在,我认为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了。马上逮捕西洋镜游乐场和敦化路报刊亭那两个家伙,顺带再把大华公司那个姓苏的也看押起来。至于吴钩和许丝丝,先不急于动手,看一下再说,但是,要特别注意那个大个子人猿。”

“人猿?”小古叫道,“是不是袭击我的那个混蛋?”

“没错,就是他!”

两个人刚要走,桑楚又跟了上来。

“方仲达情况怎么样?”

“两次自杀,幸好没死。”小古道。

“老天爷,果然叫我猜中了!他现在何处?”

“华西医院,不过已经睡得像一头死猪。”小古说这话时,一肚子愤懑。

“不用管他了,”桑楚看了看表,“现在是九点五分,不管多晚,我都会在蝙蝠公寓等你们。”

振刚问:“你还要去蝙蝠公寓?”

“对,我对那个地方非常感兴趣。”他挥了挥手,“行动吧!”

故事中的这一对男女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柔曼的乐声在黑猫酒吧优雅的灯光下回旋。这是一首十分熟悉又十分动人的曲子,那身着淡蓝色纱裙的女歌手,用一种异常忧郁而抒情的歌声,把听众们带入一个特有的意境当中,使那些一掷千金、放浪形骸的阔爷阔娘不觉间敛去了人生的苍白,显露出些许真情。

“往昔朋友,永远难忘,那过去的好时光……”

《魂断蓝桥》的主题歌,又叫《友谊地久天长》。每个人都有过去的好时光,只是很少有人珍视它,让它在不觉之间悄悄地溜走了。当你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时,想追回过去,竟也是一种徒劳。

人生苦短!

许丝丝眼圈有些发热,夹着烟的纤纤细指有些发抖。她凝视着高脚杯中淡紫色的液体,目光非常散淡。在那貌似平静的表情背后,有一颗激荡难平的心。她现在最恨一种东西,那就是钱。

钱,一旦被某种人掌握,就会变成罪恶。

那股淡淡的清香在她周围飘溢着,她没想到一个男人也会喷这么多高级香水,她闻出,那是正宗的法国香水。吴钩也不是过去的吴钩了,他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们俩确实如歌中所唱,曾经有过许多过去的好时光。尽管不是青梅竹马的童年朋友,却也可以称得上是春情萌动时就开始相互注意的一对。痛苦和艰难共尝,幸福和喜悦共享,友谊的确在他们身上存在过。

但是钱,这个可恶的东西使他们不觉之间,变成了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另一种人。

不错,正是它——钱!

她继承了一笔遗产,在国外虽不算很多,但在国内,这已经是一个令人羡慕甚至妒嫉的数字。而他却突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大老板,变戏法似地变成了一个富翁。

那时候,她毫不怀疑他能够继续成功,所以,毫不犹豫地把全部继承来的遗产投在了他的身上。但是,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一个九头鸟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

现在,这个失败者怎么突然间又有了精神?头发重新烫过,还打了发蜡,一身崭新的西服,地道的名牌皮尔节卡丹,消瘦的脸上有了光泽,连眼睛也不再是灰暗无光的了,希望又重新出现在这个人的身上。

她心里刻毒地重复着早已想好的那个念头,这个念头是一句很古老的话:先下手为强!

理智告诉她,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绝不会为“过去的好时光”而对她萌动恻隐之心。

“来,干!”她举起了酒杯。

吴钩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起自己面前那只杯子。“当”,轻轻一碰,许丝丝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吴钩望她面孔上的一层薄薄的红晕,又迟疑了一下,还是喝光了杯中之酒。

酒很苦。

“来人!”许丝丝拍了下巴掌。

一个侍者快步走了过来。

“路易十三!”她这样说。

吴钩想说什么,那侍者已经转身走去了。

“你何必……”他说了半句话。

许丝丝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个妩媚的笑,突然间了一句与此无关的话:“你打算去哪里?”

“海南。”吴钩道,“我不能在临江这棵树上吊死,想换一种活法。”

“那也得有资本呀!”

“空手打天下,不是更有气魄么?”

“别骗我了,你有钱!”

“我有什么钱?”吴钩道,“噢,还忘了告诉你,我重新想了一下,还是准备把那两套公寓房送给你,也算咱们合作一场的补偿吧。”

许丝丝嘴角掠过一个笑纹:“谢谢你的慷慨,这证明我猜对了,你还有钱。当然,不一定很多。”

“真没有钱,真的,信不信由你。”

“别撤谎了,我全知道,那位姓方的画家……”

吴钩的脸色渐渐变了,幸好这时侍者送来了许丝丝的路易十三。

“给我。”许丝丝接过酒,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掏出一块粉红色的手绢擦了擦瓶口,给吴钩也满上了。

“来,干!”她又举起了杯子,“算是我为你送行。”

吴钩没有动那杯酒。

许丝丝催促道:“怎么啦!干呀。”

这时,那侍者走了过来,道:“小姐,有电话找你。”

许丝丝用目光剜了吴钩一眼,悻悻去了。

那侍者指指吴钩面前的酒,做了个警惕的手势。

吴钩没做表示,怔怔地望着那走去的侍者发呆。他当然不知道这人姓古,但他明白,此人绝不是侍者。

小古和黎振刚没费很大的劲儿,就查清了吴钩的去向,但他们没有想到,他是到这儿来会许丝丝的。现在,黎振刚就躲在门外的树荫里,而小古也只得以侍者的身份出现。桑楚认为是时候了,那就证明这二人很快就会有所行动。但看上去,吴、许二人似乎并不着急。

许丝丝走了回来,申斥着那个侍者,说他没听清就来叫她,哪有什么电话。

然后款款坐下,又一次举起了酒杯:“来呀,祝你一路平安!”

吴钩没有举杯,甚至连碰一下那酒杯的勇气也没有了。

许丝丝充满兴趣地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然后伸手拿过吴钩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吴钩朝那侍者看了一眼,慢慢地举起了酒杯,想了想,一仰脖子喝了个净光。

“好!”许丝丝道,“我要走了,明天我去你那里取房契,可不要食言哟!”

“绝不食言。”吴钩道。

许丝丝扭动着腰肢走去了。

小古迅速地脱去那身紧绷绷的侍者服,从侧门跟了出来,黎振刚正在那里等着他。

两人商量了几句,振刚轰响摩托,朝着许丝丝乘坐的那辆车追了上去。

小古要了辆出租,叫司机关掉顶灯,等待着吴钩出来。少顷,吴钩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上,他朝天上望了一眼,然后快步地走到自己

的车前,钻了进去。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开出了巷口。

车子在惠通路居民小区前的石子路上停住了,许丝丝侧身钻出车门,和司机打了声招呼,便向自己居住的那幢楼房走去。

黎振刚一直目送着她消失在楼口,才朝存车处摸了过来。将摩托停好,又朝那个装成看车人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二人双双潜入高楼的阴影里。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人来?”黎振刚急问。

“有,一个大个子。”

黎振刚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朝同伴一挥手:“走,上楼!”

守电梯的小姑娘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们,黎振刚掏出证件在她面前晃了晃,低声道:“那个姓许的女人住在几楼?”

“十一楼。”小姑娘道。

“好,上去。”黎振刚关上了电梯门,又问,“是不是来过一个大个子?”

姑娘点点头。

“他是不是还在楼上?”

“反正我没见他下楼。”

电梯在十一楼停住了。小姑娘低声说:“四号。”

四号的门关得很严,还安了防盗门。里边的一切都无从知晓。黎振刚看了看楼道的走向,便按响了三号的门铃。

门开了。未待主人反应过来,二人已闪进了房间。

“别害怕。”黎振刚顺手将房门关好,又向房间的主人说明了来意。

这是一对新婚夫妇,房间布置的很雅致。那位女士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后,脸上的惊恐才消失了。

“那个姓许的很可疑,经常有莫名其妙的男人来找她,我怀疑她是暗娼。”

黎振刚笑笑,没有作答,顺手扭开了走廊的门,外边是个很宽的阳台,阳台的那一半,便是四号的,中间仅隔了一道矮墙。

他和同伴嘀咕了几句,便悄悄翻了过去。

墙虽然不高,但还是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毕竟是十一楼,往下看看都会犯晕。

从关得不算很严的窗帘缝中,可以看到半间客厅。里边的陈设还算时髦,尤其是墙上挂着的那个面目狰狞的木雕鬼脸。这个东西叫吞口,是少数民族用来避邪的。

沙发上懒洋洋地坐着那个人猿,正在拚命地抽烟。由于是侧面,看不清他的表情。许丝丝一定坐在另一个角落,根本看不见。人猿前面是一张红木茶几,上边摆着酒和菜,正是许丝丝下午采购回来的东西。

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早有了联系。

人猿抓起酒瓶灌了几口酒,道:“我真没想到那个摇船的那么鬼,你想想看,我当时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船摇走了。”

许丝丝的声音:“你真的认为那个摇船的是便衣?”

“肯定是。”人猿重重地将酒瓶砸在桌面上,“不然的话,我完全可以在水上把这两个人干掉。我担心那老家伙腰里有东西。”

那老头一定是指桑楚,黎振刚想,至于“东西”,无疑指的是手枪。他有些后怕,因为桑楚根本就没带手枪。

他猜想,桑楚在苏州一定导演了一场好戏。

“我要是多带一个人去就好了。”人猿又开始诉苦,“你要知道,我没有分身法。当时,不是等在鳌头渚,就是返回镇湖。根据他们那船摇去的方向,我选择了镇湖。”

“结果你上当了。”许丝丝的声音很尖刻。

“那还用问,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两个人早就无影无踪了。”

许丝丝的裙摆在茶几前晃了一下。

“九头鸟就这么溜走了。你估计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真不知道。”人猿狠命地吸着烟,“要我说,这事儿就算了,你就是杀了他,钱也追不回来了。”

许丝丝咬牙切齿地说:“我吞不下这口恶气,他就这么骗了我。”

“那没有办法,别说是你,整个临江的股民,又有几个看出了蹊跷?老天爷在帮他。”

“我没想到他居然敢冒这么大的险,当时我完全以为他要倾家荡产了。”

人猿冷笑了一声:“吴钩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九头鸟才得了手。”

“那个笨蛋绝活不过明天!”许丝丝的声音异常冷酷。

人猿呼地站了起来:“什么?你真朝他下手了?”

连外边的黎振刚都吓了一跳,小古说,他明明看见许丝丝自己把那路易十三喝了,显然那酒里并没有毒。

“坏了!”他听见人猿的声音,“你把事情弄糟了,咱们还怎么在临江立足?”

“瞧你吓得,”许丝丝冷笑了一声,“还不如我这个女人!放心吧,你我不会有事。不说你也明白,吴钩是个很危险的人。”

黎振刚觉得机会差不多了,他用指关节在玻璃窗上敲了敲。

里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窗帘被撩开一条缝。黎振刚急忙蹲下身子,缩在了窗下的死角里。

窗帘刚刚放下,他又敲了两下。

门嘎地一声,开了。

没容许丝丝看清,一只有力的大手已经扭住了她的胳膊。

许丝丝只觉得那胳膊差不多被扭断了。

黎振刚用力朝前一送,这女人被反扭着推进了房间。人猿见势不妙,夺门而逃,但马上就退了回来,一支乌黑的枪口出现在他面前。

两副冰冷的手铐将这二人铐在了一起。

“我抗议!”许丝丝突然叫了起来,“你们擅闯民居,我们犯了什么罪!”

“别激动,小姐!你们犯了什么罪,它会告诉你。”黎振刚拍了拍腰间的那个黑色的玩艺儿。

他把整个房间认真地打量了一眼,然后从床上抓起那只精美的鳄皮小包,十分客气地问道:“对不起,可以看看么?”

许丝丝冷笑道:“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我们根本没有犯罪。”

“为时过早。”黎振刚竖起一根手指,“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你们怎么犯罪的。”

人猿突然说话了:“我知道,你们早就在注意我了,可是你拿不到我任何犯罪事实。”

黎振刚噗哧一声,笑了:“过去可能是这样,可现在不同了,真的,不同了。千万别忘了,和你们同时落网的至少还有三个人。”

人猿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像这种野兽般亡命的家伙,如此老实,本身就很说明问题。

鳄皮小包拉开了,一股浓郁的香气喷了出来,里面全是女人用的那类小玩艺儿,有些钱,美元。

黎振刚终于两根手指夹出了一副扑克牌。他看到许丝丝脸上掠过一丝恐惧。

“许小姐,”黎振刚将扑克抽出来,放在床上,用手一划,扑克便扇面似地铺了开来,“我发现你这牌不够,少了一张,是的,少了一张梅花老K。”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许丝丝不为所动。

黎振刚将牌收起,道:“不要太着急,我们会告诉你它说明了什么?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那张梅花K此刻正装在某一个人的口袋里。”

许丝丝用力地拧转开脖子。

“现在咱们走吧。”黎振刚挥了挥手。

走出房门时,他叹了口气道:“真不错!我说的是这套房子。”

二十分钟后,他押着这一男一女走进了方宅的会客厅。

桑楚和九头鸟正坐在沙发里抽烟。见了人猿,老头子笑了:“对不起,我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与先生第二次见面,来,把椅子拉远点儿,那样能使客人站得更舒服些。”

方澍把椅子拉开了。

桑楚看了看表,道:“关键人物还差两位,其中一个正在华西医院昏睡不醒,可另一位却早该来了。”

黎振刚凑近他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桑楚呼地站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坐下了。

“再等等,再等等。”

黎截见他神色不对,连忙给他的茶杯里加了些水。

房间里一时间静了下来,壁钟的嘀哒声清晰可闻。

莫怀毓依然是那副冷漠的样子,谁也窥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对于桑楚呼啦啦领来这么多人,她既不表示热情,也不表示厌恶,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小保姆金娣今天特别老实,端了只小板凳坐在门边上,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羊羔。只有经历过这场事件的人才知道,这个小保姆的确是不简单的。

当桑楚点燃第三支烟的时候,外边传来了人声。方澍急忙走出去看,很快就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这两个人真有些惨不忍睹。

吴钩像一条受了伤的狗,一只臂膀用不知哪儿拣来的一截绳子吊在脖子上,浑身上下全是泥土,贵重的西服已经揉成了干菜叶子,膝盖上还明显地撕开一条半尺长的口子。

小古也是浑身土,但没有受伤。

吴钩见到许丝丝和人猿。明显地吓了一跳,但还算镇静,没有叫出声来。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桑楚脸上的时候,神色马上发生了变化,惊惧、愕然、激动……怎么说都行。他唯一没有看的只有一个人,九头鸟。

桑楚松了一口气,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然后直起腰来,用一种如释重负的口吻说道:“谢天谢地,我还能看见吴先生在喘气。你知道,我方才可是紧张到姥姥家去了。坐,给吴先生搬椅子。”

吴钩刚刚坐下,墙上的壁钟敲响了,当……共十一下。

桑楚转向小古,又朝吴钩努努嘴:“这是谁干的?”

“司机,吴先生的司机。”小古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叙述了一遍,原来,那个司机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人为地制造了一起车祸。幸亏吴钩命大。当然,这和小古的及时赶到也有很大的关系。不然的话,那个穷凶极恶的司机肯定要把他弄死。

黎振刚转向人猿,道:“看来,我方才还少算了一个。小古,那个司机怎么样了?”

“叫我打昏了,现在就铐在汽车的后座上。”

“那就让他先休息一会儿吧。”黎振刚说着,走到了吴钩面前,将手伸进了他的衣袋里。

桑楚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梅花老K。”

果然,黎振刚从那前袋里夹出了一张纸牌。吴钩的脸色已如死灰一般。

经过短暂的碰头,桑、黎、古又回到会客厅里,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桑楚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吐掉一根茶叶梗,道:“老天爷,我都神经过敏了,这茶水里可千万别放了毒。”

一句话,将室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桑楚哈哈大笑,非常地开心:“随便说说,不必当真,我只不过想使诸位再专注点儿,因为这是一个很难听到的故事。”

他朝方澍和黎薇看了一眼,暗想:所有人当中,只有这两个孩子是最清白的。

“大亨,给我支烟。”他将空掉的烟盒扔在茶几上,向九头鸟伸出手去。

“我的烟太次。”九头鸟将一包劣质香烟递了过来。

“凑合抽吧。”桑楚把烟插在他的大铜烟嘴上,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妈的,的确不怎么样!”

黎薇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桑楚弹掉烟灰,开口了:“诸位,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个地方和你们会见么?”

他认真地把在场的每一个人看了一遍,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又使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道理至少有三条:第一,此案当中的所有问题,都和这个宅院有关,或者说,都和宅院中的一个人有关,不幸的是,他已经死了,被巧妙地害死了。”

谁都明白,他指的是伯邨老人。

“这是一,”桑楚吸了一口烟,“第二,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案子,它的导演者和策划者都是一些很有才华的人,我不把这些人弄在一起,很有趣的一场戏,就会变得苍白无味了。”最后他说:“第三,我对这所宅院非常感兴趣,相信诸位也有同样的感觉吧?那好,现在就让我们正式开始吧——”

房间里鸦雀无声。

这个即将开始的故事已经使房间里的空气紧张到了极点,因为在场的每个当事人,都亲自参与了故事中的部分情节,却又被另一部分情节困惑着。

“事情要从九月五日的北京蓝鸟公司谈起,那一天,在这个公司的无人电梯里,有个叫马骐的人被杀了。从他的身上,我们发现了这样一件东西。”

桑楚夹起那张梅花老K:“看清没有,这一张梅花老K,普普通通的一张扑克。诸位可以想见,我们当时是多么的莫名其妙。好在就在那一天的下午,有一个叫马骝的人找到了我们。当时,我们这位小古立刻被惊呆了,他以为马骐又复活了。是不是,小古?”

“对,”小古点头道,“这人长得和马骐一模一样。”

桑楚道:“不说大家也一定明白了,这是一对孪生兄弟。事实上,凶手要杀的并不是马骐,而是蓝鸟公司的总裁

马骝。可惜,他杀错了。”

他看了吴钩一眼:“最使我们感兴趣的是,马骝也曾经收到过一张莫名其妙的梅花老K,很快,我们在情况通报中发现,收到过同样东西的还有一家沈阳高科技集团。而蓝鸟和沈高,有一个共同的业务上伙伴,这就是临江的大华公司。”

吴钩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紧张。

“这,就是我们前来临江的原因。”桑楚加重了语气,“事实上,在我们来到临江的时候,手里没有掌握任何有实际意义的线索。诸位一定还记得,九月七日,也就是我们到达临江的那一天,正是本市股价下跌的日子,在此期间,我们经历了这次股市风波的全部过程。我对股票交易完全是个外行,而且没有任何兴趣。可是,在座的诸位中,至少有那两位,对此是有兴趣的。”

他看了看九头鸟,又看了看吴钩,然后收回了目光:“是的,最初我并没有想到,这次股市风波会和我接手的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我关心的是这张梅花老K,并且得知,临江眼下正风传着什么‘梅花党’的传说。梅花党,好漂亮的名字,既生动,又神秘。记得当时我对此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认为这十分可能是民间的一种杜撰,而且在一个不负责任的作者那里,证实了我的猜测。现在我才明白,我猜错了。”

他将烟蒂掐灭在烟缸里。

“股市风潮、梅花党,两个与本案不相干的东西,竟在眨眼之间和我的工作内容联系在了一起,而且最终证明,它们竟是本案的核心。现在,我正式向诸位讲述故事本身。”

他喝了口茶,又点上一支烟,青烟袅袅,盘旋在他那既不高隼又不丰满的脑门上,但这个大脑充满了智慧。

“我,桑楚,用另外一个身份,首先拜会了大华公司的总裁,吴钩先生。”

他朝吴钩笑笑:“没办法,吴先生,我必须隐瞒自己的身份。道理很简单,我至少在会见你之前,把你当成了一个老练而深不可测的人。”

他听见许丝丝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没理她,继续道:“那次拜会,无非是想认识认识老兄,没打算得到什么东西。不过,还是大有收获,我发现在我谈到蓝鸟公司的时候,你的神情很不自然,这就足够了。”

他喘了口气,提高声音道:“现在,我打算谈谈另外两个小朋友,她,黎薇,还有他,方澍。”桑楚用慈祥的目光望着这两个年轻人,像父亲一样,“是他们,把我的思路导向了另一条轨道。尽管在当时我很为此感到恼火,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一条不但有价值,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线索。他们,向我展示了一个……怎么说呢?展示了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家族。”

他的目光停留在莫怀艈的脸上,并且沉默了一会儿。他很希望从这女人身上看出些异常神色,可借,他的希望落空了。

那女人依然面无表情。

“本来,今天在场的还应该有两个人,一个年高德劭的老人,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遗憾的是,他们一个死了,一个沉睡不醒。”

他转向方澍和黎薇:“说出来你们不要紧张,仲达先生曾在最近两天之内连续两次自杀,别害怕,人还活着。”

黎薇和方澍吓了一跳。

桑楚发现,莫怀毓嘴角上掠过一个冷笑。

桑楚继续道:“就这样,我走进了这样一座宅院,见到了一个冷漠的家族,毫不客气地说,这是一个各怀鬼胎的家族!”

他的口气中充满了鄙夷和蔑视。

“对于这些人的人格,我没有兴趣评说,还是谈我们这桩案子吧。”桑楚弹掉烟灰,“来到方宅以后,我得到如下情况:就在九月四日深夜,在这幢小楼后边的偏厦里,也就是方伯邨老人居住的那个房间,有人半夜潜入,用一根带棱的木棒行凶。幸好那一夜老人在莫夫人的陪同下去医院输液,没有在家,木棒仅仅打烂了老人睡觉用的枕头。同时,在莫夫人的指引下,我发现了被撬过的窗户,墙上的六指手印,以及窗后的一双旅游鞋印,一个劣质香烟的烟头,还有半根鞋带。另外,我发现那根被撞弯的栅栏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钻进人来。所有这一切,都似乎说明,有人从外边钻进来行凶。请注意,我说的是——似乎。”

他看了莫夫人一眼。

那女人的神色开始不正常了,但没吭气。

桑楚道:“我去看望了那位老人,这时,莫夫人告诉我,老人失语了,要知道,我当时是多么吃惊。我见到了那位老先生,他已经是风中之烛,随时都可能死去。但是,他那副清醒的头脑使我吃惊,甚至连门外有人,他都能感觉出来。”

他看了小保姆一眼。

金娣脸色绯红。

“老人暗中告诉我,叫我晚上再来。我立刻意识到,他一定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我说,告别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对方宅的事情产生了兴趣。对了,在我方才说过的那个不负责任的作者笔下,使用了蝙蝠公寓这个名词,而且他承认,蝙蝠公寓是因为方宅的铁栅栏而诱发的灵感。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从这两个年轻人嘴里得知,最近一段时间,咱们这位号称九头鸟的温先生,曾若干次来公寓拜访伯邨老人。是不是这样,温先生?”

九头鸟点头道:“是的。”

“可你大概不知道,由于你的出现,这座可爱的宅院里逐渐演出了别人难以相信的,一幕幕的好戏!”

九头鸟微然一笑。

桑楚继续道:“那天晚上,我如约前来。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说,临江的股价出现了更大幅度的下跌,可是我当时依然没有把这情况和手头的案子联系在一起。我是七点多到的,却意外地得知老人昏睡不醒,并且得知温先生又来过了,这引起了我的警惕。同时我还发现,就在我们走进老人的卧房时,方仲达先生正在那里,也就是那位画家。关于这个人做了些什么,我等一下再说。当时,我最担心的是老人会出问题。尤其是方澍告诉我说,老人在昏睡之前曾说了三个字:‘我有罪’。诸位,如果当时你们在场,会怎么想呢?不错,我已经确信,老人知道一个巨大的秘密。因此,当我遗憾地看着老人死在我眼皮底下的时候,可以想见我是多么地懊丧和愤怒,我马上就确定,老人的死亡是非正常的!不管别人怎么想。”

他发现,此时的莫怀毓已面色如灰。

“老人死了。本案最重要的一条线索被无情地掐断了。但是,就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关注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温先生。而且我从一开始就了解到,方伯邨老先生,在解放前曾是临江市著名的金融界人士,并且被许多人留在记忆里。而温先生又是眼下有名的股票大王,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某种联系呢?这个念头牢固地占据了我的脑海。这时,方澍交给我几本市文史办公室编印的文史资料,我发现,其中有一篇文章中说到这样一句话:‘有人因股市上的惨败而自裁。’要知道,我这个令人激动的发现是多么重要,他暗示我,老人一定有仇人!我自然想到了温先生。”

他朝九头鸟一笑。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小古来到了文史办,但遗憾得很,写这篇文章的人已经去世了。我决定到股票市场去看看,这么一看,才使我明白,什么是股票。对此,我不打算多说了,因为我们这里有一个专家。”他指指九头鸟,“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股票,或者说,股票所激发出的人的金钱欲望是无法形容的。当然,这项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十分陌生的举措,对于国家的金融体制改革,引导消费基金的流向,开辟融资渠道,直至推动全国的经济腾飞,都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但是,它最直接的体现是钱。怎么说呢……钱这个东西能使人忘记疲劳,忘记风险,去疯狂、去孤注一掷,甚至去犯罪。”

他突然收住了口。

每一个人都在他的叙述中受到了震动。

“是的,犯罪。它完全具备了使人犯罪的条件。当我离开万丰交易所的时候,我发现了温先生那辆紫红色的桑塔纳。顺便问一句,温先生,你为什么要弄一辆紫红色的呢?”

“热烈。”九头鸟道,“我喜欢这种颜色。”

“原来如此。”桑楚道,“可就因为你这个颜色,使临江的股民们打了个大喷嚏。因为那天我跟踪了你。这一点本来不算什么,可就因为临江市只有这么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那位出租汽车司机立刻就认定了那车里是你。还有黑猫酒吧的小姐。当然,我的不经心也是个重要原因。总之,当天下午,关于温先生被警察盯上了的说法,就传遍了股市,使股价继续下跌。当时我还挺着急,现在看来,那次恰好帮了你一个忙,是不是?”

“不错,很起作用。”九头鸟道。

而方澍和黎薇已惊讶不已,只有吴钩面色如土。

“还是回到黑猫酒吧。我惊异地发现,约你前来的居然是吴大老板。而陪你前来的则是许丝丝小姐。多么微妙的关系呀!你们当然没有发现我。但是说实话,你们的谈话内容我也似懂非懂。只是感觉出,吴大老板在劝你收手,或者还有其他什么目的。总之,你无情地拒绝了吴先生的一切建议。”

吴钩的头垂落下去,完全像条落水狗。

“你们不欢而散,我只记住了一个情况,那就是温先生汽车尾部无意间写上的一组数字。当时我没在意,后来经查证,那是个电话号码,市图书馆的电话号码。”

九头鸟道:“那是我随手写上的,没想到留了个马脚。”

“这不怨你,谁都不是圣人。”桑楚道,“这时,小古的调查结果引起了我的注意,此次跌幅最大的三环企业集团的股票,原来事出有因。几个月前,那个企业的组装车间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火灾,直接经济损失接近一个亿。这便是环股狂泻的原因,而温先生就是在这个背景之下,狂抛环股,点燃了这次股市风波的导火线。作为一般股民,看见你如此干,便推波助澜般地狂抛一气。这本来是非常自然的事,但另一个情况,使我对大华公司产生了怀疑。原来,大华也是三环的股东,而且在不久的金穗大厦投标中,要与三环坐在针锋相对的位置上。那么,真正希望三环公司垮掉的并不是温先生,而是吴先生,我这么说不过分吧?”

吴钩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许丝丝朝地上吐了泡口水。

“关于这个问题,我等一会儿再说。”桑楚把目光转向九头鸟,“我说过了,我对股票知识是个外行,现在仍然是个外行。就在黑猫酒吧匆匆一见不久,莫夫人向我提供了一个情况,那是半张一九三九年的《民生报》。虽然是半张,但还是看出了蹊跷。那一年方伯邨先生股市上大捷,而有一位叫作温善举的先生却因倾家荡产而自杀了。我立刻感到,这位温善举与咱们面前这位温先生,绝对有某种血缘关系。”

“我已经告诉您了,他是我大伯。”九头鸟道。

“那是后来,而当时我只能是猜测。你要是早告诉我,许多事情就简单多了。”

“不行,我当时不能说,原因您知道。”

“对,当时股风正紧,温先生的戏正在关口上。那好,咱们还是慢慢说吧。”桑楚又点上一支烟,“从那半张《民生报》,我联想到了那个电话号码,于是,我们的小古去了市图书馆,发现那一年合订本的那一页被人撕去了。我立刻猜到,撕它的正是温先生。小古饿着肚子到书库去,找到了另一份完整的报纸,将其复印了下来。可就在他回来的路上,他发现了一个人。”

他在小古的肩上拍了拍:“你们知道他发现了一个什么人么?一个兔唇,懂么,兔唇。也就是平常我们所说的豁嘴。天呀!连我都快绕胡涂了!为了使诸位不胡涂,我还是继续说那张《民生报》吧。”

他站了起来:“小古发现了兔唇,跟踪向北,在一片建筑工地遭到了袭击,并且发现了身边的一件东西。”

他捏起桌上的扑克:“就是这样一张梅花老K。”

刚说到这里,他警觉地向门外看去。在场的人因为被他的叙述吸引了,没有听到外边的动静。

随着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一个刑警扶着个摇摇晃晃的人出现在门口。

竟然是方仲达。

别说其他人,就连桑楚也大吃一惊,这位自杀未遂者居然回来了。

“怎么回事?”黎振刚问。

刑警道:“他不知怎么,很快就醒了,而且闹着要回来,没办法……”

桑楚道:“回来就回来吧,方澍,把你的位子让给你父亲。”

两个人将方仲达扶到沙发上坐下。

可怜的画家像一堆破棉絮似地倒了下去,面无人色,迷蒙而浮肿的眼泡子怔怔地望着头顶上那盏灯。

桑楚道:“咱们继续说吧,刚才我说到哪儿啦?”

黎薇道:“您说到梅花老K。”

“对,我们从小

古身上又发现这么一片鬼东西,关于它,我等一会儿再说。还是说那张《民生报》吧。”

桑楚从本子里取出那张复印件,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这就是那张报,报上有这样一段,我给诸位念念——”

“……方氏对温某的死讯未着一词,彷佛是意料中事。尤其对股战中所使用之策略手段三缄其口,到使股民们百思不得其解。”

刚念到这里,忽听吴钩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该死的!果然如此!”

众人一惊。只有桑楚会心地笑了:“别打岔,我还没念完呢--”

“另据警署人士云,温某之死疑点颇多,自杀之证据明显不足。探员有三,持他杀之见者有二……”

他环视了众人一眼,道:“现在各位明白了吧,我之所以如此重视这条新闻,因为这最后一段,它明显地暗示我,温、方之间,有一段发生在半个世纪前的仇恨,也就是宿仇。这对我如何解释温先生屡访方宅的动机,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引导作用。诸位明白我的意思么?”

莫怀毓突然叫了起来:“我早说过,老人是他害死的!”

“不要激动,莫夫人。”桑楚朝她打了个手势,“关于这一点,温先生已经向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他是害死老人的直接凶手。”

“那你为什么还不逮捕他?”

吴钩、许丝丝和人猿一齐把狐疑的目光投在九头鸟身上。而黎薇和方澍则怔怔地望着桑楚。只有方仲达依然蜡人般地仰着头。

桑楚笑了:“不必着急,莫夫人,你看他现在能跑得掉么?”众人安静了下来。

桑楚继续道:“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些疑点,并于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万丰交易所。但是别误会,我并不是去抓他。因为就在前一天的半夜,也就是风雨交加的那个夜晚,突然有一个陌生人找到了我。他姓屠,叫屠世玺,是个银行的老职员。他告诉我一个情况:温先生受方老先生临终之托,承担起保护方澍的责任。方澍,有没有这回事?”

方澍点点头:“有。可我根本不相信,这是屁话!纯粹的屁话!”

“不错,我也认为这是屁话。这解释不通,怎么一对仇人突然变成了以命相许的至交,温先生一下子变成了圣人!这怎么可能?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姑且放一放,这里我告诉诸位一个细节:那位屠先生是个六指!”

“六指!”黎薇叫了起来,“那墙上的手印……”

桑楚道:“对,我和你一样,对这个产生了怀疑。但感觉告诉我,这个姓屠的是个老实人。简言之,我第二天不是为了抓捕温先生去的。我不能抓人,因为我一旦动手,股价还会狂泻,小股民的损失可就大了。而且说白了,我也没法抓他,他那天根本就不在股市。记得那一天是九节一三,林彪摔死的日子。它的前两天,就是大伙所听说的‘黑色星期五’,股市已处在了非常可怕的边缘。也就是在我找不到温先生,非常失望的时候,我们这位刑侦大队的队长,”他指指黎振刚,“告诉我,吴大老板也在交易厅里,而且在少量地吃进。这个现象只有内行才解释得了,振刚告诉我,吴大老板好像吃不住劲儿了。受到他的影响,部分股民也开始吃进,但大多数人还在观望。我亲自去了交易大厅,看见了吴大老板,也看见了这位大个子先生。”

他一指人猿:“大伙看,这位老兄像不像中国猿人!”

人猿突然暴怒了,哗啷一声,联在一起的手铐把许丝丝拉了个趔趄,黎振刚瞪了他一眼,这才使他老实下来。

桑楚继续道:“我同时还看见姓金的兄弟俩,知情者告诉我,他俩是温先生的代理人。关于这两个人我很快就会说到。总之,我没有见到温先生,十分沮丧地回到了招待所。可就在这时,温先生在那个姓屠的带领下,亲自找上门来。”

众人一惊。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温先生很坦率,要求我给他三天的期限,三天以后我怎么处理他都行。我接受了这个要求。可就在当天晚上,我们发现了另外一个情况,城郊的五虎堂有嫌疑。之所以注意到了这个地方,不光是因为有人反映晚上那小楼上有火光,更因为我们发现许丝丝小姐和大华公司的那位姓苏的经济主任在那个地方接头,这使我们误入了歧途,最终的事实证明,那小楼上是几个吸毒者在捣鬼,与此案无关。”

桑楚点燃了第四支烟:“就在同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有人用小口径步枪袭击温先生。袭击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金氏兄弟的哥哥,金大林。当时我以为是温先生的狂抛行为使包括金氏兄弟在内的小股民损失惨重,才铤而走险的。可是我想错了。”

他把目光转向吴钩:“第二天,我又一次拜访了吴先生,并亲耳听到他令人将三环的股票全部抛出,这回我明白了。昨夜那一枪,是温先生有意安排的,意在榨干吴大老板的最后一滴油水。吴先生彻底上当了。你是否记得,当天下午的股价迅速反弹,温先生、数以百万计的小股民,以洪水般的来势将环股抬了起来。这时候,吴大老板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是枉然。漂亮!温先生,干得真漂亮!”

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在九头鸟的脸上,这个貌似粗悍的莽汉,居然有些不好意思,青苍苍的双腮泛起些红晕。

“直到这时,温先生才真正明白,危险到来了。他迅速撤身,竟在我们小古的眼皮底下留出了临江;手法再简单不过了,他在洗手间刮掉了脸上的胡子,换上一件十分醒目的花格子衬衫,并将帽子和原来的上衣挂在衣帽钩上,作出一个溜下火车的假象。包括我在内,一致认为他巧妙地留在了临江,继续操纵着股价的回升。其实,假如我是内行的话,就会明白,这时的股市已经不用操纵了。”

众人释然。

桑楚坐回沙发里,道:“温先生演了一场好戏,尽管是属于政府所不允许的好戏,但你的出发点是无可非议的。很冒险呀,温先生,你已经损失了七十多万。现在潮头过去了,你是否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亏了还是赚了?”

“赚了。”九头鸟淡淡地说,“桑楚先生,我们早有君子协定,不谈这个。”

“对,不谈这个,反正是赚了,而且肯定不在小数。假如我猜得不错的话,您所赚的,正是吴大老板亏的。对么?”

“我只赚了他一部分,其余的由小股民赚走了。”

吴钩听了这话,面如死灰。

九头鸟又补充道:“最主要的是锻炼了临江股民的心理承受能力,这对他们长远有好处。”

“可我还是坚持认为,政府应该及早地颁布有关法规。”桑楚道。

“这并不矛盾。”九头鸟说。

“好啦,不谈股票了,这是个很费脑筋的问题。”桑楚挥了挥手,“总之,你预感到危险到来了,迅速地离开了临江。可是,还是有人盯上了你。”

他一指人猿:“就是这个人。”

人猿非常地不自在。

桑楚道:“现在,我正式告诉诸位,这个中国猿人,就是临江有名的犯罪团伙的头子,人猿!”

他听见黎薇尖叫了一声。

“别怕,孩子,别怕。”桑楚微笑道:“他,还有他的喽啰,都已经在我们手里了。这一次,再加上以往他们所犯下的罪行,该有个什么结果,不用我说你们也明白。咱们还是继续听故事吧。就在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上午,我终于从温先生那位足智多谋的夫人那里,弄清了温先生的去向。我不敢耽误,火速地赶往苏州。当我终于与温先生联系上的时候,他已经发现人猿要向他下手了。我们花了三百块钱,换回了温先生的安全。与此同时,我桑楚第二次游览了蠡园,并听到了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

说到这里,桑楚朝九头鸟点点头:“温先生,现在请把莫夫人一直都在关注的那件东西拿出来吧。”

九头鸟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东西,放在了茶几上。

莫怀毓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而方仲达却奇异地转过了目光。

桑楚拍拍那个信封,道:“莫夫人,你的所有怀疑全是正确的,这包东西的确被方老先生交给了温先生。他并非愿意这么做,而是出于无奈。在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里,他已经看透了你,当然还有他的这位画家儿子的为人,你们心里只有自己,根本没有别人。当然,我并不怀疑你对方澍的感情。可是,要使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年人改变固有的成见,是很难的。幸好,他在垂危之际,碰上了温先生。”

他对九头鸟说:“现在,你把你父亲温善鹏讲给你的那段往事,和你拜访方老先生的真正目的给在座诸位说说吧——”

“好,”九头鸟点点头:“这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除了方老先生和我父亲,别人都不会知道。我简单地讲一讲--”

他讲得很短,只用了七分钟。但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却像是一个天方夜谭的神话——

温善举当年是临江股市上的鬼才,曾不择手段地使许多小股民的钱财流进自己的腰包,使这些倾家荡产的人走上了绝路。一九三九年,方伯邨,那个血气方刚的后起之秀,冒着倾家荡产的危险,使出了一套令所有人无法理解的手段,逼迫温善举铤而走险,终于惨败。这个策略手段,至今也没有谁能够弄懂。懂的只有方伯邨本人。温善举“自杀”了,尽管许多人对他的死因提出了怀疑,可因为方伯邨一跃而成为金融巨子,便也无人细究了。也只有方伯邨知道温善举的真正死因。

“诸位!”桑楚正色道:“这就是温、方两家的历史,也就是宿仇。没有人会怀疑温先生找到方伯邨的目的是为了复仇。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温先生前来的确不是复仇的。温先生,你告诉大伙,为什么不复仇?”

“没意思,这是历史了。”九头鸟道。

桑楚赞许地点点头:“每个人都这么看问题,这个世界就会充满爱。遗憾的是……”

他把目光停留在莫怀毓的脸上:“恰恰有一种人,永远不会这么想问题,他们不相信任何人,把每个人都当成了仇人,自私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这样的人,既不配做妻子,也不配做母亲!”

莫怀毓一声不吭,嘴唇在抖动。

“莫夫人,原谅我这样说。”他又转眼看看方仲达,“假如夫妇俩都是这样的人,你们可以想见这将会是个什么样的家庭。”

方仲达蜡人一般。

桑楚继续道:“温先生的出现,无疑引起了你们的怀疑。当时,你,莫夫人。你并不知道温先生的来意,你凭自己的猜测认为,这人的到来一定与老人的身后之事有关。既然几十年都无法沟通感情,又使你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老人在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一个外人。于是,你曾试图把老人房内的那只黑柜子打开,未果。然后,你便做出了诸如六指手印、香烟头,以及枕头被打烂的假像。出于对方仲达的怨恨,你又把一双他经常穿用的旅游鞋的鞋印印在窗后地上。暴露出这拙劣手段的正是那个六指手印,因为你发现带温先生来的那个屠世玺是个六指,于是连他也一并加害。可是你忘了,你用自己的手掌印上的手印本身就和男人的手印有区别,点上的那个六指就更是一眼便可看穿。最主要的是,从窗外越入的人,手指印只能朝下,绝不会朝上。莫夫人,你的手段只能哄骗三岁的孩子,而不是桑楚。”

莫怀毓开始发抖了。

“为了更进一步地加害温先生,你将那半张无意中发现的《民生报》交给了我。立刻,你的目的开始得逞了。这样的新闻无疑使温先生处在了一个非常不利的位置。可温先生最后用铁一样的事实,把你的目的和我的怀疑彻底打垮了。温先生,现在请你把信封里的东西给这对夫妇看看。”

温百万打开信封,抽出几份盖有暗红色印章的契约。那是这座蝙蝠公寓的所有地产房产的产权。另有一份遗嘱:

兹有房地产证明四份,委托温长海先生代为保存。伯邨身后之事亦一并由温长海先生代理。产权继承权属嫡孙方澍,他人不得擅自插手。特留此嘱。

留嘱人:方伯邨队(签字)

证明人:屠世玺(签字)

公元一九九二年九月九日

方澍走过来,从温长海(九头鸟)手里接过了房地产证明和遗嘱,眼泪扑簌簌滴落下来。那对夫妇早已面如死灰。

“诸位!”桑楚高声道,“一个人假如心里只有自己,其结果是什么也得不到。而温先生之所以最终得到了老人的信任并将如此重要的遗嘱托付给他,恰恰是因为他发现温先生不是那样只为自己的人。他要用自己的全部资产,做一件大事,别人也许不理解,而干了一辈子股票的伯邨先生,一听就全明白了。”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每个人都知道,故事到了最精彩的部分。

“吴大老板!”桑楚突然

提高了声音。

吴钩蓦地抬起了头。

桑楚望着他那对惊恐的眼睛:“现在,让我来结束这场戏吧。你,冒似一个商人,实际上根本不具备经商的才能。你的发迹,没有一项是真正通过光明的手段和诚实的信誉取得的。然而,你发迹了,这不能不说是时代的怪胎。你有了自己的公司,成了三环企业集团的股东,并且和全国数十家企业建立了联系。但是,你也有被别人骗了的经历,譬如蓝鸟公司。于是,你派那个兔唇去北京,杀害蓝鸟公司的总裁马骝,可惜他杀错了人。当我们来到临江后,你发现兔唇被怀疑,便命他潜逃;结果被我们的小古发现了,在追踪过程中,这个人猿袭击了小古。但是,兔唇也厄运难逃,终于被灭了口,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是事实,但……这不是我干的。”吴钩的声音在颤抖。

“对,这不是你干的,真正干这件事的是她!”桑楚一指许丝丝。

黎薇禁不住惊叫起来,她想不到这个女人原来是裹着一层美丽皮囊的魔鬼。

桑楚道:“对,一切都是她干的!她在海外继承了一笔遗产。她将这笔遗产悉数投资在你的公司里,希望得到更多的利润。因此,你的每一个失利,对她都是一个打击。当她得知将在蓝鸟公司失去一大笔买卖时,她便用钱买通了犯罪集团的头子人猿,并派兔唇去杀了人。在此期间,她的私欲恶性膨胀,又买通了大华公司姓苏的,与人猿一道,形成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组织。这期间一个类似于黑社会的‘梅花老K’的故事在临江传开,她便顺理成章地借用了老虎之威,越干越热闹。不久,关于大华要与三环竞标金穗大厦工程的消息传出。她自作聪明地派人到三环公司去制造了一场火灾,以期削弱该公司的竞争实力。但是她忽略了一个问题:大华也是三环的股东。为此,你,吴大老板处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举棋不定。就在这个时候,温长海先生察觉出了蹊跷。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许丝丝派人干的,而认定这是你的阴谋。为了惩罚你,他开始了自己的计划。率先抛出环股,使得股市风潮拉开了序幕。你吴钩在两难之际,绝然抛开了三环股东的身份,卷入了狂抛大潮,试图将三环搞垮。”

桑楚喝了口水,接着道:“对吴大老板来说,这当然是一步无可奈何的棋。可对温先生来说,他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十分冒险的行动计划,用自己的资产将你搞垮,救了三环;他自己才有救。一百二十万小股民才可以免除一场灭顶之灾。为了这个冒险之举,他需要有坚强的神经、超人的心理承受力和敏锐的应变能力。按说,所有这一切他都具备,他已获得的成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当时,他唯一缺少的就是经验。诸位,请注意这一点,经验。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学会的,况且中国的股票市场仅仅只有四年多的历史,太短了!此刻,我们这位温先生立刻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将他的伯父逼上绝路的人,这个人不用我说,诸位大概也知道是谁了。对,他就是方伯邨方老先生。”

桑楚故意停顿了一下,他站起来,走到那幅工商界人士的合影前。忽然又转过身来,道:“温先生去了图书馆,很快就找到了那张一九三九年的《民生报》,可是很遗憾,那上面根本没有介绍方老先生克敌制胜的手段和策略。于是,他亲自登门了。”

桑楚重新坐回沙发点燃了最后一支劣质烟,吐出一缕烟雾。他继续说道:“两个人很快就产生了共鸣。方老先生为温先生的胆识所折服,成了他的策划人。因此,可以这么说,临江市发生的这次股市风潮,真正的幕后策划人是那位已经作古的方伯邨老先生。当然,温先生干得也相当出色,尤其是在老人作古以后,温先生能够单枪匹马地将这场大戏演完,足见此兄的勇气与智慧。也足见吴大老板的愚蠢和无能。你的失败是注定的。尽管许丝丝小姐到温先生身边充当坐探,败局仍然是注定的,当许小姐终于明白大势已去后,吴大老板的形象在她心中已一钱不值了,许小姐的那笔遗产也赔了个精光。”

许丝丝叫了起来:“是的,他是一只蠢猪!不折不扣的蠢猪!”

桑楚笑了:“不但他是蠢猪,你也一样。难怪他说你在帮倒忙。杀马骐、放火、杀兔唇、当坐探,你除了帮倒忙,还会什么?”

许丝丝不语了。

“正是因为吴大老板渐渐地知道了你的作为,你才在今天晚上,命令那位当司机的同伙将其除掉。现在明白了么,吴先生,是我们这位小古,救了你这条一钱不值的命。”

吴钩用力地点了点头。

桑楚突然激愤起来:“其实,你这种人死了倒还好,请抬头看看方仲达先生,看看这位颇具才华的画家!是你,逼他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众人这才想起还有个一直默不作声的画家。听了桑楚这句话,但见两颗浑浊的老泪溢出了画家的眼角。

桑楚一拳砸在茶几上:“看看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两次自杀未遂。他的全部愿望只不过是想得到一本印谱和出版一本画册。可是,他没有钱。你,吴钩,利用了他的这个心理,要其大量制作那些非艺术的商品,拿到国外去卖大钱。而给他的那部分却微乎其微。作为一个艺术家,那种痛苦是无法忍受的。但是,他,一介画家,能有什么办法报复你?只能送给你一幅暗含‘缺德’二字的钟馗图。哭笑不得的是,你竟然堂堂皇皇地将其挂在总裁室最显眼的墙壁上。”

说到这里,他发现方仲达的眼里迸出了惊奇的光,桑楚的洞察力使他叹服。

桑楚继续道:“他苦心孤诣,终于凑够了八万块钱,可是当他再次去集贤镇时,已经心灰意冷了。他将钱捐给了紫光阁,然后走上了绝路。好在小古发现得及时,才避免了一场悲剧。老天爷,故事终于讲完了。”

他抬头看看壁钟,已近两点。

方澍忽然提出一个问题:“桑伯伯,那后窗被撬和地上的半根鞋带是怎么回事?”

桑楚笑着朝许丝丝努努嘴:“这你可以问问许小姐,她那些同伙里,一定有一个人的鞋带断了。”

“那么,爷爷粥里的洋地黄又是谁放的呢?”

“是我。”方仲达低沉地吐出两个字。

桑楚摇摇头,叹道:“他需要钱呀,而你爷爷却把最有价值的东西给了温先生。原谅他吧,一个心理变态者。”

方澍用力地剜了父亲一眼,无声地走了出去。房里的人全怔住了。黎薇默默地走出了门外。

夜,深了。天上缀着些不算明亮的星星,那么遥远、那么遥远……

人,各种各样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这座蝙蝠公寓,走向各自该去的地方。家,或是地狱。

桑楚站在台阶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温长海在他的身后停住了,半天才说出三个字:“真精彩!”

桑楚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快回去吧!记住,以后别再往别人的碗里放安眠药。哎,等等,再请教一个问题,这次股潮转危为安的原因真的是你的功劳么?”

“不是我,是三环公司自身的努力,股票的价值最终体现在企业的效益上。我么,只不过是为了自救,同时收拾一下吴钩这个小人。就是这么回事。”

温长海摇晃着身子走了。

不久,桑楚感到有个女人站在自己身后,他原以为是莫怀毓。他不打算再理睬这个女人。可是回头一看,原来是金娣。

他仔细地打量着那张颇有心计的脸,半天才道:“听我一句,回家结婚吧。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应该留在这种阴沉沉的地方。但是记住,以后凡是别人的钱,一概不要去碰。”

说完这话,他走下了台阶。

甬道尽头,两个年轻人在等他。

“桑伯伯。”黎薇道,“闹了半天,究竟谁是梅花党?”

“没有梅花党。”桑楚望着姑娘的眼睛:“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那位画家!”

两个年轻人被吓了一跳:“什么?他!”

“别害怕,这没关系。”桑楚用宽厚的口吻说,“他太恨吴钩了!当他无意中发现一张吴钩的客户名单时,便搞了个恶作剧。你们明天不妨到他的房间里找一找,一定能找到不止一副扑克,都没有梅花老K。但是算了,没有意义。”

方澍提到了最后一个问题:“桑伯伯,请你告诉我,我爷爷说的‘我有罪’那三个字,究竟在暗示什么?”

“不是暗示,孩子。”桑楚拍拍他的肩膀,“那是一个垂危老人的临终忏悔。我原以为,他是因为替九头鸟策划了这次股市风潮而自责。但后来我发现自己想错了。这里曾有一段黑幕,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一定与温善举的死有关。温善举不是自杀的。”

“莫非是爷爷……”

“嗯,完全可能!”桑楚点头道,“你爷爷大概担心温善举会向他下手,于是先行一步,买通黑社会的杀手将他干掉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死我活呀!”

然后他提高了声音:“这都是历史了,孩子。你们还年轻,眼睛应该转向未来。好好地谈你们的恋爱去吧。对了,薇薇,桑伯伯本来答应和你探讨一下爱情问题的。改日好么?桑伯伯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他用力地搂住两个年轻人的肩膀,望着黎薇胸前的金锚说:“好好地去爱吧,你们还这么年轻。记住!生活要比你们见到的广阔得多,明白我的意思么?海员!”

方澍的肩膀被用力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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