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可能性当然是股票。桑楚走回房间时想。他坐回沙发里,望着九头鸟方才站过的地方出神。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有关部门打个电话,请他们关注股市上的动静。最后还是决定算了。自己的职责是打击犯罪,不必插手太多。

三天?看来这只猫要向老鼠下手了。

九头鸟给他的印象十分不好表述。他喜欢这个人的性格,但讨厌他的傲慢与自信。当然,这只是初步印象。他的一来一去连十分钟都不到,对一个人的把握,这点时间显然不够。

现在,他最担心的还是九头鸟会不会发生意外。振刚说的固然有理,但什么事都有意想不到的时候。

他给刑警队打了个电话,叫他们转告黎振刚,一回来就到二招来一趟。

做完这些,他下楼匆匆地吃了午饭,就赶奔方宅而来。他要向方澍了解一下昨天屠世玺还说了些什么。年轻人没经验,很容易漏掉重要的线索。

莫怀毓不在家,方澍也正好要去上班。

见了桑楚,小伙子当下就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要求请半天假。

“您不来我今天晚上也要去呢。我越想越觉得这事情太怪。您想,姓屠的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儿别有用心?”

“我就是来谈这件事的。你能不能把他昨天跟你谈话的情况再跟我讲一遍,越细越好,争取不要漏掉什么情况。”

方澍点头道:“行。”

他讲得很细,看得出已在心里头琢磨过许多遍了,凡是觉得重要的地方,都没有漏掉。可是,没有什么新情况。

屠世玺到底还是个老实人。

桑楚听完方澍的叙述,问道:“你怀疑这人别有用心,根据是什么?”

方澍一砸茶几,道:“根据就是他在千方百计地为姓温的开脱。”

“他为什么不能为姓温的开脱?”桑楚反问道,“也许九头鸟是天字第一号大好人也说不定,你爷爷不是把你托付给这个人了么?”

“他!”方澍怒目圆睁,“我就是饿死也不会求这个人。爷爷一定是老糊涂了,或是欠了姓温的什么还不清的帐。”

“你觉得老人的死是否和这个人有关?”

“肯定有关。”方澍毫不犹豫地说,“对了,爷爷的死因查到了么?”

“方澍,这个问题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看在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妨说出来。是的,你爷爷的死因查到了,他误服了大量的洋地黄。”

“洋地黄!”方澍蹭地一下站起来,“魔鬼,这个魔鬼,果然是他干的。”

桑楚急问:“别激动,坐下,你说的是谁?”

“还有谁,当然是姓温的。”

“他和洋地黄有什么关系?”

方澍这才坐下,道:“太有关系了!你不说我还给忘了,记得他第二次来看爷爷的时候,我去给老人服药,他问我是什么药,我告诉他是洋地黄。他听后说:‘这药可要少吃,服多了会出事。’你看,他很内行。毫无疑问,他一定在粥里放了这种药。”

这个情况对桑楚来说当然是有用的,他想了想,问道:“平时都是你和薇薇给老人服药,对么?”

“对。”

“药放在哪里?”

“客厅的抽屉里。”

“把药拿来。”

“好。”方谢起身到抽屉里找了找,拿出一个淡绿色的塑料药瓶。

桑楚接到手里,旋开瓶盖,看到药还很满,便问:“这是一瓶新药。”

“对。我想想,对了,这是九月五号母亲把爷爷从医院接出来那天带回来的,上一瓶刚好服完。”

“九月五号。”桑楚算了算,“你爷爷是八号晚上死的,那么,五、六、七、八,你爷爷最多服了四天的药,每天服多少?”

“早晚各一片。”方澍计算着,“五号早上没服,八号晚上也没服,也就是说,实际上只吃了六片。”

桑楚看了看药瓶:“这是一百片的,假如九头鸟动过这药瓶,这瓶里的药应该少于九十四片,对么?”

“一百减六,九十四。对,他如果多给老人服过药,瓶里的药应该少于九十四片。”

“那好,让我们来数一数。”

桑楚拿过一张报纸,铺在茶几上,然后小心地将药片倒出来,这是一种白色带糖衣的小药片,扁圆形。

两个人一五一十地数着,结果却非常意想不到,有九十五片。又数了两遍,没错,九十五。

“告诉我,这种药很好开么?”桑楚小心地把药片装回瓶子里,“也许有人换过药片,所以多了。”

“不。”方澍停住手,“这种药需要红处方,要副主任以上的医生才能开得出。桑伯伯,我看这鬼就出在多出来这一片上。”

“哦,”桑楚很感兴趣,“你的意思是……”

“桑伯伯,我敢肯定,这瓶里的药片显然有几片是假的。你看,这种颜色大小的药片,实际上并不难找。无疑是姓温的偷换药片的时候,由于慌乱而多放了一颗。”

“对,一个人在干这种事的时候很容易出错。客厅里那天没有人么?”

“人倒是有,但是难免不出现空当。”

“可能,完全可能。”桑楚同意这个说法。他又问,“也就是说,你确信是姓温的干的?”

“准是他!”

桑楚没有再问。的确,九头鸟的疑点又多了一个。他曾经想到过莫怀毓,只是不好对方澍明说。但现在,这个怀疑发生了动摇。试想莫怀毓要是存心想害死公公,会有充分的准备时间,绝不会在数字上出现错误。不排除药片在生产过程中会多出一片,关键在于技术鉴定。

“这瓶药我要拿去鉴定。”

“那当然,问题肯定出在这上边。”

“不过,我把药拿走,你的家人发现了,会不会不高兴?”他仍然不能完全排除莫怀毓,只是不想点破。

没想到方澍却说:“那不是正好么?谁反常就说明他作贼心虚。”

原来,他并非没想到内部。

为了稳定他的情绪,桑楚换了一个话题:“方澍,你爷爷死后,你的家庭成员都有些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能否说一说?”

方澍想想道:“没有,还是老样子,只是我母亲不时地出去一下,不知道干什么?”

“你父亲呢?”

“还是整天关在屋子里画画。今天早上他出门了,他没说去哪里,我也懒得问。”

桑楚看看表,站起身来:“你还是去上班吧,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咱们再联系。”

方澍把桑楚送出门外。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黎振刚已经等在那里了,正在焦虑地走来走去了,一见桑楚,大呼不好:“麻烦了,老主任,兔唇被杀!”

“好、好,”桑楚气急败坏,猛然又大叫一声,“好--”然后重重地跌坐在沙发里,“我早就料到了,结果一定晕这样,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老要慢半拍?为什么?”

黎振刚知道,现在做什么解释也没用。他叹息着坐在桑楚对面,默默地摆弄着摩托车的钥匙。

桑楚的情绪半天才平复下来,坐直了身子:“是不是又有一张梅花老K?”

“是的。”黎振刚把一张潮呼呼的扑克扔在桌上,“他是被勒死以后沉在郊外水库里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泡胀了。没发现任何凶手留下的痕迹。”

“有没有目击者?”

“没有,凶手作案一定是在晚上,而那个水库最近的居民点也在一公里以外。”

“附近有公路么?”

“有。因为昨夜下了雨,路面比较潮湿,留有各种车轮印迹,无法判断死者是用什么车运来的。但第一现场一定是另一个地方。”

桑楚沉思良久,道:“这样好了,此案暂时搁置,集中精力搜寻这个梅花党。”

“是不是传训吴钩?”

“先不动他,再看看。对了,你追踪的情况怎么样?”

“没有新发现,两辆车在第二个路口就分道了。我跟踪了那辆桑塔纳,发现那女人在惠通路居民小区下了车。向附近的居民打听,得知这女人叫许丝丝,是这里的长期住户,过去是市仪表公司的验检员,两年前继承了马来西亚叔父的一笔遗产,后辞职。现在干什么无人知道。”

“九头鸟是否经常到她那里去?”

“这个我问了,据知情者说,过去她是乘坐一辆黑色轿车回家的,可最近一个月左右,换成了这辆紫红的桑塔纳,和她同来的是个大胡子,无疑就是姓温的了。但他从来没有上过楼。”

“黑色的轿车?”桑楚喃喃道,忽然心里一激凌,“会不会是吴钩那辆车?”

振刚咦了一声,脑子里一闪:“莫非……”

“这是个新情况,老弟。”桑楚的脸上呈现出悦色,“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新情况。”

黎振刚想:这个老头子真敏感!思维的速度快得出奇。

“老主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它能说明什么问题?”

“有两种可能。”桑楚伸出两根手指,“一、她是吴钩派去的坐探,暗中刺探九头鸟的诡计;二、她是墙头草,哪边得势往哪边倒,现在九头鸟的势力显然比吴钩强大。”

“说不定还可能由第一种演化到第二种,开始是坐探,后发现吴钩不行了,干脆倒向姓温的。”

“是的,这种可能是存在的。”桑楚道。

“那,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有些动作?”

桑楚沉思片刻,道:“可以,时机就要成熟了,不妨接触一下。”

“谁去?”

“我。”桑楚又接上一支烟,“权且作为投石问路,如果咱们判断无误,温、吴都会有动作。对了,今天中午九头鸟来了。”

“来干什么?”

“来见我,目的是想洗清自己。”他把九头鸟的来访和见到方澍后所了解到的关于药品的情况讲给了黎振刚,最后说,“九头鸟让我给他三天,我估计问题还是和股票有关。”

“三天。”振刚嘀咕了一声,“是不是说,这三天之内股市上要出事?”

“大有可能。”桑楚点头道,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振刚,你估计会出什么事?”

“无非是涨和跌,最大的可能是跌。这么一来,吴钩可惨啦。”

“嗯,所以我担心九头鸟还是有危险。”

桑楚递给他那个小药瓶,道:“请技术人员鉴定一下,看看这里边到底有什么名堂。至于九头鸟,应该采取相应的措施,以免生出意外。现在,吴钩恨他,方澍也恨他,出事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他所谓的‘三天’一定和当前的股市风波有关,真有个三长两短,股价还会狂泻,一百二十万股民可就惨啦!”

“是,我派人对他进行保护性监视。”

“不,你自己去!而且要绝对隐蔽,不要让他有所察觉。”

“好,我去。”

桑楚又道:“我想见见那个许丝丝,怎么才能见到她?”

“不大容易。总的来说,她不会总是呆在家里,和九头鸟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大。算了,这个事一并交给我办。只是……该不该动她?”

“观察她的一切行动,但不要惊动她。兔唇之死就是因为过早地被他们察觉了,不能再第二次重复错误。”

商量已毕,桑楚还是决定亲自到公安局技术科去鉴定药物。他乘坐黎振刚的摩托在公安局下了车,对方再次赶奔股市。

药物鉴定很麻烦,需要一片一片地排除,一直干到天黑,才处理了六十几片。桑楚和技术人员商量,是不是吃过晚饭再干,对方同意了。二人关掉灯刚刚出门,黎振刚的电话来了:

“老主任,又出事了,请你马上到临西分局来一趟。越快越好。”

来不及细说,桑楚迅速动身。

二十分钟后,他出现在分局雪亮刺眼的审讯室里。九头鸟左肩上缠着绷带,面色惨白地坐在角落里抽烟,许丝丝站在他旁边,一脸焦急和惊恐的模样。进门之前,桑楚已在院子里看到那辆紫红色的桑塔纳,它的后排座右侧的玻璃被打碎了。桌上的瓷盘里,放着一枚小口径步枪的子弹头。

“伤的厉害么?”桑楚走到九头鸟身边。

尽管此兄受了伤,但仍然不减今天中午那种傲慢和倨傲。

“没事儿,擦破了一点皮,要不是这位先生大惊小怪,我绝不会到这儿来。”

他指的是黎振刚。

桑楚转向黎振刚,问道:“在哪儿出的事?”

“在他的寓所门前。”

九头鸟咆哮起来:“你他妈本来就用不着跟着我。没有你,这件事本来他妈不会怎么样,结果现在弄了个满城风雨,你得替临江市的股民负责。”

“少废话!”黎振刚火

了,“要不是你这么黑,何至于挨黑枪?你今天又抛了多少?”

“这不关你的事!”九头鸟吼道,“我黑,还他妈有比我更黑的,你知道这次风潮我损失了多少么?七十四万!我黑?!”

“我不懂股票交易,”桑楚道,“可是我知道,这次股价暴跌是你挑起来的,这么说大概不冤枉你吧?”

“当然冤枉我了,环股暴跌的直接原因是那场火灾,并不是我!”九头鸟大叫,“我希望马上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行,你马上就可以走。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所说的比你更黑的那个人,是不是有所指?”

“无可奉告!”九头鸟站起身来,气冲冲地走向房门。

那位许丝丝抓起他的白手套跟了出去。

桑楚一直在观察这个女人,但看不出她的心思。这个女人留给他的印象总是那么不可琢磨。

“出事现场有人么?”桑楚问。

“放心吧,”黎振刚道,“在小口径步枪的有效射程之内,我全都安排了人。另外调集了所有持这种步枪的人员的名册和枪支号码。”

桑楚点点头:“好,马上带我去出事现场。”

出事现场位于临西区东南角,面临临江,日夜有小型轮船和趸船从此经过。现在政府的建设重点在江对面,这个角落看上去比较老旧,灰色的老房和错落的楼群挤在一处,显得比较拥塞和杂乱。

桑楚做梦也没想到150,腰缠万贯的九头鸟,竟然住在如此破旧的地方。

他们刚到不一会,姓温的也回来了。显然方才是去送许丝丝回家。见到桑楚等人,他没表示吃惊,但态度很冷淡。

“桑先生,家里很挤,不能请您进来喝茶了,再说,您还有公务。”

“多谢,等我抓到行凶者,可能还要打扰你一下。现在你能回答找一个问题么?”

“请问。”

“你估计打枪的是什么人?”

“一般来说,这是小股民干的。妈的,这些人太短视了。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这么做是对他们有好处的。”

“你不认为这是大股民干的么?”桑楚在暗指吴钩。

不料九头鸟却笑了:“肯定不会,真正的大股民,现在会像保护眼珠子似地保护我,绝不会向我打黑枪。”

说完,他便跨进了院门。

桑楚叫黎振刚带他看看现场。黎振刚指着那辆桑塔纳说:“车子就停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九头鸟好像是赶回家来办什么事,所以许丝丝也在车上。当他走出车门的时候,我听见哟的一声,同时听见车窗玻璃的碎裂声。赶上来时他已负了伤。”

说到这里,他朝不远处那幢灰色的小楼一指,继续道:“从九头鸟站的位置和中弹的角度看,子弹很可能是从那座小楼打来的。所以,我已派人把住了那幢楼的每一个出口,监视每一个进出的人员。”

“突击搜查!”桑楚道,“你看,那楼只有六层,面向这边的窗口有两个,其中一、二两层由于有遮挡物,基本上可以排除,突击搜查上边的几户。”

黎振刚点收头,带着人去了。

桑楚围着那辆轿车转了几圈,着重看了看被子弹打中的地方。玻璃碎得很没有规律,可见子弹击中它的时候已没有了力量。不过,要是打在头上,结果还是非常不妙的。

他面对那扇大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九头鸟的住房还算宽绰,并且进行了些简单的装饰,整个感觉比较大方,但陈设绝不铺张,一应家具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式,电器也都是平平常常的大路货。

温妻是那种贤淑型的人,话不多,很勤快,桑楚还没坐稳,茶已经送上来了。有个上高中的男孩,躲在自己的房间作功课。

九头鸟表现得友好了些,把桑楚让进那间堆满了各种书报,杂乱无章的房间。这里有一张木床,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架计算机,和一些印制粗糙的《股市预测》一类的印刷品。

“还有什么话要说,桑先生?”他大咧咧地靠在床角,点上一支烟。肩上的绷带已经取掉了,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您可是亲口答应过我,给我三天时间。”

“我是答应过你,所以,这三天你随便干什么,我也不干涉。”

“那你还来干嘛?”

“聊聊,随便聊聊。”桑楚道,“比如说,你对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准备没有?”

“这话看怎么说了。”九头鸟道,“危险当然是存在的,但我不怕。出门,我有保镖,钱又没有放在家里,我怕什么?”

“嗯,你是个很精细的人。”桑楚微笑道,“可以说,点水不漏。”

对方晃悠着脑袋:“我不傻,听得出来你这不是夸我。还是少兜圈子吧,你到底是不是怀疑我杀了方伯邨?”

“你说呢?”桑楚反问道。

九头鸟嘿嘿笑起来:“这么说好了,你如果已经拿到了我的罪证,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说话了。我相信,你永远拿不到我的证据。”

“你好像很自信?”

“那还用说,因为方伯邨根本就不是我杀的。”九头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至于说那张《民生报》上说的故事,我也许有时间专门向你解释,但不是现在。”

“你拿走了方伯邨的某件东西。”桑楚点出了要害。

不成想,九头鸟不为所动,道:“这一定是那个姓莫的女人告诉你的。遗憾得很,根本没有那回事。”

“别骗我,温先生。我不是三岁的小孩。你不愿意承认没关系,我也并不是现在就想知道。但是我敢肯定,那个东西是存在的。”

两个人的口气都很硬,空气开始紧张起来。桑楚喝了口茶,换了个话题。

“温先生,这个计算机是你用的么?”

“是不是看不起我?”九头鸟口气很不友善,“别说计算机,就是给我一架飞机,我也敢开。”

“别误会,我没有什么恶意。”桑楚解释道,“这计算机对你很重要么?”

对方没有回答,伸手在键盘上敲出几组数字,道:“看见没有,这是两个月前,也就是七月十三号的股市行情。我之所以发财,有一半功劳归功于它。”

“另一半呢?”

“另一半就是敝人的运气和别人的失误。”

“比如说大华公司的吴钩。”

说这话时,桑楚发现九头鸟的表情明显地发生了变化。眉峰抖动了一下,脸上的笑纹消失了。

“桑先生,我现在有权利请你出去!”

桑楚笑着站了起来:“是的,不用你请,我是该出去了。你听外边,八成是拿枪打你的那个人逮着了。不想去看看么?”

说完这话,他开门走了出去。

九头鸟趿着拖鞋跟了出来。

突然,没待桑楚说话,背后的九头鸟蓦地惊叫起来:“不!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桑楚定睛一看,也愣住了,被抓的那人竟是金氏兄弟的老大。

“核对枪身号码。”桑楚没有理睬九头鸟的叫声,快步走到金老大面前。

这是个很粗壮的汉子,年纪约在三十七、八,方脸浓眉,嘴唇很厚,显然属于那种不爱说话的内向性格。和今天上午一样,他还是那副十分冷静的模样,并未见他有什么害怕的表示。

“枪身号码准确无误。”

黎振刚把一支小口径步枪递给桑楚,而后指着登记簿上的一组数字给他看。

“你叫金大林么?”桑楚问。

“是我?”对方道。

“干什么工作?”

“市体委射击队,教练。”

“嗯,教练。看起来你的枪法不怎么样。”桑楚哼了一声,“而且由于眼下这件事,你很可能连饭碗都保不住了。”

“他的饭碗已经丢了!”九头鸟叫道,“是我把他拉下的水,辞职出来跟我搞股票的。姓金的,我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为什么……”

“别说了!”金大林吼了起来,“你他妈几十万赔掉,连眼皮也不眨。我呢?”

“你的损失我来弥补,用不着来这手哇!”

金大林还想咆哮,让桑楚挡住了:“都别叫了,幸亏是教练用枪,幸亏只擦破了点皮,不然的话,可够你喝一壶的了。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跟我们走一趟,关几天的可能也有。”

他朝振刚使了眼色,金大林被押走了。

然后转向九头鸟,冷笑道:“看见没有,温先生,连你的心腹都反水了,可见你的黑手下得太重了。”

“没想到,真没想到!”九头鸟气急败坏地说。

桑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向摩托车走去。

黎振刚轰着了油门。

九头鸟站在门口呆若木鸡。

回到二招,发现小古正在房间里坐着看报。一见桑楚和黎振刚,赶忙站起身来,笑着要作解释。桑楚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什么也别说了,你自我感觉怎么样?”

“没问题!”小古把沙发上的遮阳帽往头上一扣,“你们看,屁事没有。”

桑楚坐下身子,疲劳地喘了会儿气,道:“出来就出来吧,现在事情越发复杂了,正需要人手。来,都坐下,咱们把情况综合一下。”

三人坐定,桑楚开口道:“经过几天的查证和了解,事情的确有所进展。比如说九头鸟操纵股市,已经确凿无疑。现在似乎连他自己也有些把持不住市场了,到令天为止,他损失了七十四万,闹得个焦头烂额,连同伙都朝他开黑枪。我估计,明天的股价还会暴跌。”

“这是无疑的。”振刚插嘴道。

“还有吴钩,他是这次股市风潮中损失最惨的一个。这些我们姑且不论,目前最引人注意的是兔唇的事和那个许丝丝小姐。”

“咦,哪儿又蹦出个许丝丝小姐?”小古道。方才说到打黑枪,他已经很惊奇了。

黎振刚简单地向他介绍了一下。

桑楚继续道:“这个女人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她假如真是吴钩派去的坐探,温、吴之间的关系就越发微妙了。”

振刚道:“我还是认为她是墙头草。她不是继承了一笔遗产么,很可能在温、吴之间选择投资对象。开始准备投资给大华,后发现大华每况愈下,便倒向姓温的,做起了股票生意。”

“这么解释很符合逻缉。”桑楚道,“只是太简单了一些。这个女人给我的印象,不像个一般的角色。”

“是否需要对她进行特别监视?”

“应该。不,必须。”桑楚果断地说,然后点上一支烟,“现在咱们再来看看兔唇之死……”

“什么?兔唇死了?”小古叫起来。

“是的,他被灭了口。而且又发现一张梅花老K。”桑楚的口气变得冷峻,“现在,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这个所谓的梅花党一天比一天猖撅,不及早地将其破获,说不定还要死人。”

“九头鸟的危险最大!”

通过打黑枪一事,黎振刚已基本改变了看法。

“这件事交给我,”小古道,“我亲自监视这个姓温的,绝不能让他再出事。”

“对,他对这个案子的重要性是最大的,要绝对保证他的安全。”桑楚道,“不过,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不成问题。”

桑楚点点头,面对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沉吟道:“兔唇、大华……还有一个蓝鸟公司的马骝……妈的,脑子都快绕不过来了。”

黎振刚道:“老主任,我明天是不是再去见见吴钩,或者干脆将其收审!”

“咱们没有证据呀,同志!”桑楚显得很烦躁,“光凭几张梅花老K是不够的,现在需要的是罪证!”

小古道,“能够抓到那个大个子,罪证不就有了。”

桑楚倏地把目光移向小古:“对,这是个重要情况!今天我在万丰交易所的大厅里,还看见吴钩身边有这么个人。不过,我们现在即便认定是他,也不能过早下手。权且作为鱼饵,把他背后那条大鱼钓出来。”

“这个人一并交给我。”振刚道。

桑楚笑道:“你有几只眼睛几条腿?我看呀,吴钩你不必将其盯得太紧,侧重于这个大个子。对了,据那次你给我看过那份有关人猿的材料,倒是很符合这个大个子的特征。”

“是的,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振刚道。

桑楚沉思片刻,道:“假如他就是人猿,就更不能轻易触动他,防止黑势力分子漏网。”

“跑不了他们。”黎振刚满有把握地说,“眼下我那张网早张好了,只要是有疑点的人,一个也跳不出我的手心!”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小古笑起来。

“先别笑,还有事儿呢。”

桑楚道,“那瓶药品的技术鉴定还没出来,但问题肯定是有的。”

他把方澍提供的情况介绍给小古,直说得小古目瞪口呆:“见鬼,方家这是怎么了!”

“先不管它是怎么了,就说这药片的数字,就足以说明有鬼。理由有三,一、从数字上来看,显然多出一片,最好的解释,希望是生产单位的误差。那么,二、从我已插手鉴定的那六十多片看,尚未发现异常,也就是说,它全是洋地黄也可能。况且我和方澍反复数过几遍,药片被搞得很乱,如有假,六十多片也该发现问题了,可是没有。于是,第三,我初步认定,这瓶药都是真的。那么,鬼在哪里呢?你们谁说说看?”

小古道:“其一,有人从其他渠道搞来了洋地黄。其二,寄希望于那一片。”

“有意思,说具体点儿。”

“如果是有人从其他渠道搞来了洋地黄,那么,这个人就可能是外部的,说穿了就是那个九头鸟。如果……”

“不,这种解释没有说服力,内部的人也可以照此办理。”桑楚否定了小古的说法,“下一个如果是什么?”

“没有下一个如果了,”小古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想说,如果其中有一片是另一种药物,说不定就是被人换过了。不,显然不对,他不会只换一片。”

桑楚哈哈大笑:“天呀,你真是个聪明的小朋友,你已经接近真理了,可惜只差一步,让我这个老头子拣了个便宜。”

他笑得异常开心,是那种解开难题的开心:“说起来这是个非常困惑人的问题,难就难在内部人和外部人都可以做同样的手脚,很不好判断。现在小古这么一说,难题解开了。单数!二位,那个人给方伯邨下的药是单数,比如三颗、五颗、七颗,而且这药肯定是他带来的。做完手脚以后,他忽然发现不对了,也就是说,他担心将来被查出来,自然会怀疑到那瓶药。而一数药片发现与服用量相符,马上就会想到是携带来的药物,这就构成了谋害罪。于是,这个人在非常紧张的情况下,往药瓶里投放了一颗其他类药物,试图解释这个单数的现象。可是他忘了,不管他是否在药瓶里作文章,只要我们化验出粥里含了过量的洋地黄,都可以作出谋害罪的结论。此人的做法完全是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

两个年轻人听得张口结舌。

桑楚大松一口气,道:“抛开这该死的药片问题吧,它本身毫无意义。”

振刚道:“那么,老主任为什么这么开心?”

桑楚更开心了:“这就在于,通过这毫无意义的问题,我看出点名堂。第一,此人很紧张;其二,此人很有心计。事实上,只有有心计的人,才会在万分紧张的情况下,做出这种自以为聪明,实际上很蠢的事情。”

“莫怀毓和九头鸟都属于这一类人。”

“不,九头鸟不像。他是个异常冷静的人。”

看来问题很明白了,只有那莫怀毓。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莫怀毓,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突然像幽灵般地浮现在人们眼前。尽管小古和振刚都没有和其打过交道,可是,她在整个案件当中所扮演的角色,的确是耐人寻味的。

“这样吧,”桑楚开口道,“方家这边的问题可以暂时放一放,集中精力对付温、吴二人,他们是整台大戏的主角,先突破重点。”

“老主任打算转移阵地了?”振刚笑道。

“不,我想去见见那个吴钩。他现在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工作起来主动些。并不证明我放弃了方家的案子。”

“好吧。”黎振刚表示同意,“我重点监视那个许丝丝和临江犯罪集团的动静,小古对付九头鸟。”

三人议定,时间已经不早了。就在振刚准备告辞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公安局技术科打来的。药片鉴定出来了,有一颗异物,是一种维生素类药品,是日本进口的。

桑楚马上想起那天莫怀毓委托黎薇给老人服的那四片药,方澍说那是一种日本进口的维生素类药品。

果然是她!

是什么力量驱使她向方伯邨下此毒手呢?换句话说,九头鸟究竟从方伯邨手里得到了什么东西?另外,还需要去问问小保姆金娣,假如药品真是莫怀毓偷放在粥里,她不会毫无察觉。

“早些休息吧,”桑楚伸了个懒腰,“我实在盯不住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是的,很快解开这些谜团,显然是不现实的。好在来日方长。

吴钩明显地瘦了一圈儿。

这是桑楚得到的第一印象。现在,他坐在大华公司总裁室那柔软的沙发里,抽着烟,喝着茶,满有兴致地端详着这位吴大老板。

看来他已经焦头烂额了。

吴钩那副儒雅的风度荡然无存了。方才已有消息传来,九头鸟昨晚挨了黑枪,险些丢了老命。今晨万丰交易所的开盘价非常可怕,而且随着股民们大量抛出,三环的股票一落千丈。吴钩气急败坏,竟当着桑楚的面,冲电话大叫:“抛:一点不剩,全抛出去!”

桑楚再外行也看得出,在这次股市风潮中,吴大老板败局已定了。

吴钩像一头受伤的豹子似地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苍白的脸上缀着两颗由于睡眠不好而显得略微泛红的眼睛。眼眶是青的,两腮有些凹陷,而且投下两块阴影。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些。

吴钩在窗前停住了,哗哗地拉上了窗帘。而后突然回过头来,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盯着桑楚。

“你怎么还没有走?”

桑楚站起来,走到吴钩面前:“吴先生,生意场上就是这么回事,何必拿身体下赌注?我相信,你还会东山再起。”

“哦,你真是这么想的?”吴钩眼里闪动着渴求的光亮,“你说东山再起?”

“当然。”桑楚十分肯定地说,“凭吴老板的才干,对付一个九头鸟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想进一步刺激刺激他。

吴钩听到九头鸟的名字,双眼蓦地冒出刻毒的火焰,腮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我,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好像猛然间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他从台案上拿起一支雪茄,不住地在手心上叩着,又开始来回走动。

桑楚的激将法没有奏效。

“先生,”吴钩停在了桑楚面前,“您真是华阳公司的么?”

“哦?什么意思?”桑楚故作吃惊。

“噢,没什么意思。”吴钩摆着手,“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如果贵公司能够融通给我……”

话没说完,自己又给否定了:“不不,我这是瞎想,这是不可能的。”

“完全可能!”桑楚成心要引诱他一下,“您的意思我明白,是不是急需一笔资金?”

吴钩到底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没有马上显露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而是很认真重新把桑楚打量了一遍。

他开始怀疑了。

桑楚不懂生意场上的规矩,生怕话多露馅,便微笑了一下,道:“吴先生好像信不过我们的诚意?”

“诚意?”吴钩掠过一个冷笑,目光始终追着桑楚,“说实话,这两个字我已经听腻了。换句话说,如果贵公司放我一笔高利贷,或者干脆提出合作的动议,我倒可以考虑。”

桑楚坐回沙发里,懒懒地点上一支烟,吹出一串烟圈道:“吴先生所说的合作,是不是指的金穗大厦的投标?”

吴钩彷佛被烫了一下,随即便非常不自然地在桑楚对面坐了下来,道:“您好像什么事都知道了。”

“生意人嘛,靠的不就是两只眼睛。”

吴钩迫不及待地说:“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再隐瞒。是的,我现在很需要一笔资金,或者寻找一个合作伙伴,贵公司是否有意……”

桑楚把跷着的二郎腿放下来,凑近吴钩的脸,低声道:“这证明我没有看错,吴老板果然是个聪明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距离金穗大厦的投标,好像还有一段时间,这个话题是否可以先放一放?”

吴钩呼地变了脸:“什么?你原来在拿我寻开心?”

“绝无此意。”桑楚道,“不管融资也好,还是放贷,都需要对贵公司有个了解,这是必要的,完全符合合作的程序。”

吴钩哑口无言,刚刚松弛了一些的神经又绷紧了。

桑楚暗自得意,没料到自己这个半吊子也能把一个老练的商人治住。理智告诉他,可以适可而止了。

“吴先生,希望我提出的要求不太过分。”

“当然不过分。”吴钩说,“但多少有些乘人之危的意思。”

吴钩显然不想露底,可桑楚已经明白,他的经济实力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站起身来,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用一种老于世故的目光看了吴钩一眼,倒背着双手踱到那幅国画的前面。

他完全想起来了,这幅“钟馗打鬼图”和小保姆金娣房里那幅废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感觉被证实了,画幅的落款果然是方仲达。

时间是八个月之前。

“吴先生,这位画家好像很有名?”

吴钩点头道:“不错,许多名家都很欣赏他的画。可是,您能不能坐下,咱们再谈谈。”

他对合作的事仍然不死心。

桑楚却没有想谈的意思,他担心深谈下去自己会“江郎才尽”,对于生意场,他毕竟是个门外汉。但字画方面,他倒是有些眼光的。此刻,他便看出了蹊跷,画幅上方那首题诗有些念不通,原因是少了个“德”字。

起先他以为是一首词,发现词也没有这样写的。是一首诗,七言绝句,只是第三句中缺少一个“德”字。

笔误么?乍看像是笔误。但认真研究一下全部书法的气势,又不像是笔误,每个字的上下衔接和整体感,分明是一气呵成的。

那个德字是有意缺少的。

缺德!

桑楚大悦,这个发现使他兴奋得几乎叫出来。方仲达,吴钩。又是一对关系,一对很不妙的关系。看来,这个吴钩并不像他表面那么儒雅,至少在古诗词方面是个白丁,不然的话,他早就该发现画上的问题了。遗憾的是,他不但没有发现,还把这幅暗藏咒骂的画堂而皇之地悬挂在总裁室里。

一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和九头鸟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看上去很粗,实际上很细。

人的确不可貌相。

基于这种认识,吴钩在他眼里迅速地贬植了。这种人在生意场上也顶多能得一时之逞,败给九头鸟是必然结果。最有意思的是,他们都和方家有关。这样,两条线索的交叉点就不再是一个,而变成了两个。

“吴先生,”桑楚提高了声音,“我还是那个意思,合作或者融资,我们都要求贵公司提供一份包括在册资金在内的详细材料,最好要有公证部门的签字。”

吴钩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只是还没有发作。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或者说非常合理。他没有理由发作。

“是不是你做不了主?”他望着桑楚。

“谁也做不了主。”桑楚道,“这要由公司理事会决定。”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吴钩挥了挥手。

“不要这样,吴先生。”桑楚道,“这并非过分的要求你都不能接受,还怎么寻找合作伙伴?况且,金穗大厦是一个很有油水的工程。”

吴钩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您走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那我就告辞了。”桑楚朝他点了点头,向门口走去,“对了,吴先生,问一句题外话,您和那位画家很熟么,我想求他一幅画。”

吴钩烦躁地说:“他现在已经不行了,其他我一无所知。”

“对不起,我走了。有事您可以给我打电话。”桑楚退出门去。

他已经不行了。

往回走的路上,他反复玩味着吴钩的这句话。到目前为止,他最不了解故可能就是这个画家了。意外地发现了他和吴钩的关系,这是一个巨大的收获。从方仲达的“缺德”上可以断定,他很可能早就发现了吴钩的不轨行为,暗中用题诗诅咒,很符合一个文人的举动。

他不行了?什么不行呢?

很可能是艺术上不行了,他记得方澍说过,方仲达近一年来,画风有很大变化,似乎开始堕落了。这个现象很值得关注。

也许这个“不行了”和吴钩有关。

对,去见见那位画家。他说不定是打开这座迷宫的钥匙。

桑楚看看时间还早,断然决定再访蝙蝠公寓。他拦住一辆出租,叫人家快开。

十分钟后,他在安惠路的弄堂口下了车。

弄堂里依然很静,他踏着青石铺成的路向深处走去。当他看见方宅那深灰

色的大门时,蓦地感到这里又出事了。

门开着,栅栏旁停着黎薇那辆红色的春花自行车,方澍站在门口发呆,黎薇正从院子里跑出来。雨道尽头站着神情冷漠的莫怀毓。手持锅铲的小保姆神色慌张地靠在台阶旁的石柱子上。

桑楚的出现,使两个年轻人大为激动。黎薇跑过来叫道:“桑伯伯,你可来了,是不是看到我给你留的纸条了?”

“纸条?什么纸条?我根本没有回招待所。”桑楚对黎薇说,“快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方澍的父亲失踪了!”

天呀!怎么这么巧!

桑楚险些骂出来,他就是来找这位老兄的,可他……竟失踪了。

方澍道:“他昨天早上出去的,由于平时谁也不管谁,所以也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可直到现在,整整二十几个钟头了,他还没有回来。”

黎薇道:“方才方澍去画院询问,人家说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去过画院。我又给他的几个熟人打了电话,结果他没有去任何一家。”

“过去他不是常出去么?”桑楚问。

“是的,可他至少会告诉金娣一声,可这次连金娣也不知道。”

“别急别急,咱们进去说。”桑楚宽慰道,“不管怎么说,他总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吧。”

几个人依次进了门。

桑楚向莫夫人点了点头,便走进了会客厅,经过门檐时,他对金娣说:“别走,你也进来。”

小保姆无声地走了进来。

众人落座。

先是一阵冷场,然后莫怀毓说话了:“桑先生,您其实也用不着管这件事,孩子们太沉不住气了,估计什么事也没有。”

桑楚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冷冰冰地回敬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他们总在为父亲的失踪着急。”

谁都听得出他的话中话。

莫怀毓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不再说话。

桑楚其实没有工夫谈论什么家庭感情一类的话题,他现在开始担心方仲达的安危了。假如他真知道吴钩的什么劣迹或隐私,便难免不再出现兔唇那样的结果。

一定又会出现一张梅花老K。

“金娣,”桑楚转向小保姆,“方先生昨天出门你看见没有?”

小保姆点点头:“嗯,看见了。当时我正在房后晾衣裳,见他提着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走了出去,我还问了一句:‘先生,您出门么?’他回头看了一眼,没说话。”

“他出门的时候,这位女主人是否已经出去了?”他朝莫怀毓看了一眼。对此位暗害公公的女人,他已经厌恶到了极点。

金娣点头道:“是的,夫人一早就出去了。”

“那双旅游鞋他是否穿走了?”

“没有。”金娣摇摇头,“他只有出远门时才穿旅游鞋。”

“那倒不一定。”桑楚自语道,然后对所有的人说,“各位,你们是否发现他最近几天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来。

莫怀毓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房间。

等着瞧,总有你哭的那一天,桑楚望着那个背影暗想。

“要不要到他的房间里去看看?”方澍说,然后对金娣抬抬下巴,“去,把门打开。”

“钥匙,我……”金娣骤然紧张起来,“我丢了。”

“胡说!”方澍拍案而起,“我昨天晚上还看见你进过他的房间,我亲眼看见的。”

金娣颜色大变:“没有,我没有进过他的房间,你一定看错了。”

“还在撤谎!”方澍火冒三丈。

“慢!”桑楚抬手制止住他,又转向金娣,“金娣,你说实话,真的没有进过方先生的房间?”

金娣吓着似地缩成一团,半天才说:“没、没有进过。”

方澍狠狠道:“贼!你是个贼!昨天我从外边回来,当时天很黑,楼上只有我母亲一个房间亮着灯。可是,就在我返身关门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你的身影,像贼似地闪进了我父亲的房间,紧接着灯就亮了。你还敢说不是!”

金娣吓傻了,在方澍严厉的目光下,终于哭了起来。桑楚望着她,叹息地想:正可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个小保姆也变得鬼气十足了。

“当”地一声,一枚房门钥匙从金娣的指缝间掉在地板上。

桑楚拣起铃匙,并没有急于上楼,而是直视着金娣那张泪迹斑斑的脸,问道:“金娣,现在你要说实话了,方先生离家时到底说没说过他去哪里?”

金娣摇摇头,道:“没有,他没说。”

“假话,金娣,你还在撒谎!”桑楚的口气严厉起来,“如果你不知道他不会回来,怎么敢夜晚偷入他的房间?”

“因为……因为那盆仙客来叫他抬进房间里去了。”

“仙客来?什么仙客来?”桑楚不解地问。

金娣道:“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他每次出门,都要把走廊上那盆仙客来抬进房间,回来后再抬出来。次次都是这样。所以……所以我知道他又出远门了,这才进了他的房间。”

“金娣,”桑楚站起身来,“我现在不想问你为什么要到他的房间里去,你如果觉得可以告诉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现在,你带我去方仲达的房间。”

说着,他把钥匙还给了金娣。

推开房间的门,迎面扑来一股五味混杂的气息,有颜料昧儿、墨味儿、还有长年封闭的那种陈腐味儿。

方澍开亮了电灯。

出现在桑楚面前的是一个标准的画家的房间,迎面是一张宽大的画案,上边铺着墨迹斑斑的纯毛毡垫,笔架、砚台、胡乱扔成一堆的国画颜料,以及成捆的宣纸,墙上垂挂着几幅已经又黄又暗的古画,非名人之作,另有一条幅横挂在正面墙上,是当代书法界名人的,上书两个斗大狂草:墨缘。靠墙角,置一蓝花瓷缸,画轴竖在缸里。瓷缸旁边,就是那盆旺盛繁茂卫的仙客来。

里边一些,横置一张宽大的木床,硬板床,上边铺着一张蔑席,薄毯随便迭成方块扔在床角,床上还堆着一些书刊典籍。床头上边挂着帽子和一条灰色的围巾。

看来画家是一个生活十分简单的人。

对于艺术家,桑楚有一种本能的敬重心理,若不是在这奇特的环境和奇特的事件背景上认识方仲达,他仍然会莫名其妙地认为,艺术家都是些超凡脱俗的天之骄子。

看来,大凡是人,都有别人难以看到的另一面生活真实。

譬如方仲达,及其他这个一言难尽的家族。

最使桑楚惊奇的是,在一堆书籍上放着一大卷稀奇古怪的画,人、物、景,全都残缺不全、形状诡异,就是把所有的内行都请来,大概也说不清画的是什么玩艺儿。

新潮、变形、印象派和抽象派结合的产物。与方仲达的画风大相径庭,说他是堕落似乎有点过分,但不能不说它使人迷惑、使人费解。

这应该出自于当今时髦的青年人之手。

画一共有二十多张,可见近来方仲达一直在操作这类玩艺儿。桑楚把画卷好,放回原处。就在这时,他在枕头旁边发现了一块引起他注意的东西。

他把那件东西悄悄地藏进衣袋,又开始寻找其他的可疑物。

床边有一张很小的桌子,两个抽屉都没锁,方澍随手拉开一个,请桑楚看。桑楚发现里边堆满了各种石质、大小不一的印章。方澍好像说过他父亲喜爱金石。拿起一个看看,又放下了。桑楚对金石也小有研究,他看出,这抽屉里的石料都很一般,可能好东西没有藏在这里。又拉开另一个抽屉,看见一些信件和数目不算很多的钱。桑楚翻了翻那堆信,都是些画院或美术家协会的公函。他把信理好,重新关上抽屉。又四处打量了一圈,便出门下了楼。

“方澍,也不必太着急,我估计方先生不会有事。”

说这话时,他没有什么信心。但各种迹象表明,方仲达离家时并不慌乱,不像是外出躲避什么危险。

“他会不会去九华山了?”桑楚转向金娣。

金娣咬着嘴唇,克制着内心的恐慌,听了这句问话,赶忙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去哪里。”

“哦,”桑楚点点头,又问,“他走之前是否安排你替他做一件事?”

金娣急忙否认:“没、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桑楚笑道,“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着,他站了起来。

“方澍,你父亲如果有了消息,请通知我一声,我这边也注意帮你打听一下,估计不会出事。”

两个年轻人把他送出了门外。

走到没人的地方,桑楚从口袋里掏出那团东西。东西是灰白色的一团纸,大概是洗衣服时忘在口袋里的经过揉洗和晾晒,已经干成了一疙瘩。他小心地把纸团剥开,生怕将其撕坏。还好。

那是一种很高级的卡纸,像是从记事簿上随手撕下来的。这团纸之所以引起了桑楚的注意,完全是一种本能。他发现方仲达的房间确实被人动过了,桌上、床上、抽屉上,都有一些常人无法察觉的痕迹。他在“码踪学”方面很有研究,这些疑点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基于对方仲达的怀疑,他相信这个从方仲达衣袋里落在床上的纸团可能会有名堂。

纸上的字迹没有洗掉,勉强可以辨认出是一些人名和地址,一共六个。最使他满意的是,他在这里发现了“沈高”和“蓝鸟”。

他将纸片塞进衣袋,快步地走出了弄堂。

街上很乱,出奇地乱。人们行迹匆匆,各处都在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异常兴奋。桑楚拦了几次车,都没成功。他发现今天,或者说此刻,正个临江都好像在发烧。

“请问,好像出了什么事?”

他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对方白了他一眼,道:“股票上扬了,翻着跟头直线上升,还不快去。”

还想再问,人家已经走远了。

桑楚来不及细想,直奔万丰交易所而来。半个小时后,他来到了街口,再想进去已经不可能了。整条街都塞满了人。嘈杂的人声悬浮在人堆上空,不断地有交易单从里边传出来,传单似地满天飞,警察在抢险似地维持着秩序,但杯水车薪,起不到什么作用。有些被挤在外面的女人,急得直哭,但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兴奋。

和这些人比较起来,铁罐子里的沙丁鱼就像在广场上散步。

这个变化是一个小时之内发生的。桑楚很快就弄清了真相。今日开盘价他已经从吴钩那里知道了,加之九头鸟挨了黑枪,股价继续暴跌。可是,一个小时之前,三环集团宣布了复产后的生产进度数字,股价立刻稳住了。紧接着便发生了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情况,九头鸟的经纪人开始猛吃环股,吃得众人蒙头转向,环股迅速反弹,一部分胆小的人开始抛出手中的股票,想在盈亏临界点上打个平手。而更多的人开始学着九头鸟的样子,猛吃环股,价格牌上的数字不断翻新,环股被炒得火热,仅一个小时就上扬了九个百分点。内行估计,九头鸟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吃进两万多股,获利四十多万元。

好厉害的九头鸟!

这才开始看好,到晚上收盘,他将捞回自己所有的损失。看来,他对股价的走势早已了然于心。他这一拳,彻底把吴钩打趴下了。

马上找到九头鸟!桑楚想。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小古。小伙子泥鳅似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看见桑楚,快步跑了过来,道:“九头鸟是个魔鬼!他不见了!”

“什么?”桑楚急了。

小古道:“他今天一直在汽车里,手里拿着大哥大,操纵着里边的同伙。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这个人不见了。我以为他到交易厅里去了。可是,里边并没有这个人。”

“股民们有什么说法?”

“当然是一片欢呼,还有人合计着给他立匾呢!”

“果然如此。”桑楚出了一脑门子汗,小古说得对,这个人是个魔鬼!

一个胆大、心细、高屋建瓴的魔鬼。

有人给魔鬼烧高香,此种怪现象只有在股市上可以见到。

“快,到街口去!说不定他还在车里!”

桑楚一拍小古的后背,快步向街口跑去。

可是,连那辆车也不见了。

“小古,咱们碰上了一个非常高明的对手。”桑楚说,“我甚至可以肯定,昨晚那一枪是九头鸟安排金大林打的。”

“嗯,肯定如此!”小古表示赞同,“九头鸟借助那一枪,将三环的股票价格推到最低点,迫令吴钩挤出最后一滴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大量吃进,既解了小股民之危,又将吴钩口袋里的钱掏干净。”

“鬼才!”

桑楚赞道,“连当年的方伯邨也只能望尘莫及。”

说完这话,他的两只眼睛突然直了,脑海里奇异地闪现出那张《民生报》。天呀!现在的九头鸟和吴钩,与当年的方伯邨和温善举何其相似,简直如出一辙。

名堂就在这里,一定在这里。

“小古,我们无论如何要找到九头鸟!”

小古为难道:“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

“那个叫许丝丝的女人露面了么?”

“这得问黎振刚。”

“马上给刑警队打个电话!”

两个人很快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可是,值班员说:黎振刚不在刑警队。

走出电话亭,桑楚说:“这样吧,我去他家看看,你直接去火车站,还有码头,防备他跑掉。立刻行动。”

小古应了一声,迅速地离开了万丰交易所。

临江站是个大站,在新车站没建成之前,这里仍是整个临江辐射全国的交通枢纽。站台外边的广场上,人如蚊,人如潮,包裹行囊占领了所有的空间,叫卖的小贩穿行在人缝当中兜售着食品和香烟。出租汽车如甲虫般整齐地等候在停车场上,票贩子,义务值勤的老太太,还有铁路警察,以及各种旅店的招徕顾客的女孩子,组成了一个特殊的集团网络,互相利用又互相防备着。

小古费了好大劲儿,才挤进候车室。厅里的空气污浊不堪。他像蓖头发似地把候车人篦了一遍,没有发现大胡子九头鸟。

当他往外挤的时候,站口开始放行了。这趟车是开往苏州方向的。剪票口井然有序,而后边的人却焦急异常地往前挤,生怕坐不上车。

小古突然想到,九头鸟那种大亨,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就算候车,也一定在软席候车室。他在问询处问清了软席候车室的位置,便径直地向那里走去。

刚冲进候车室,他就看见了一个大胡子。九头鸟!他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是拘押他,还是礼貌地请他留下。前者显然不行,没有任何证据能拘押对方,应该采取第二种方式,向他晓以利害,并明确告诉他,这是一种保护性监视。

九头鸟检票后快步向列车走去,经过一段地下通道,可以直接抵达站台。

小古终于挨到了检票口,却出了麻烦。检票员一定要他出示车票和身份证才肯放行。磨了一阵嘴皮子,又忙请来车站负责人,向他陈述了自己执行任务的重要性,这才汗流满面地进了站。

他直奔软席。

软席车厢一般都在列车的中部,可不知怎么搞的,这趟车竟给挂到了前部。这是一趟长线车,苏州是中间的一个停靠站;但多数人都是在这一站下车的,所以,江南的口音此起彼伏。小古最怵南方话,而软席车厢的检票员又恰恰是个南方姑娘,费了好大力气,才弄通了他的意思。

姑娘一个劲儿点头,意思是说,的确有个大胡子上了车。

小古看看表,距离开车时间只剩下两分多钟了。他快步上车,顺着软席车厢装有冷气设备的过道一间间地向前寻去。

一个身穿花格衬衫的大个子从洗脸间走出来,重重地在小古身上撞了一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什么。

放在平时,小古绝不会受这种窝囊气。可是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他忍了。

第一个包厢里是几个年轻人,正在打牌,见他探头探脑的模样,毫不客气地撞上了门。

小古一下子恼了,猛地把门推开,掏出了自己的证件。

对方不再造次,朝过道指了指,道:“您要找的人可能在后边。”

“早说几句人话,什么事也没有了。”小古揣好证件向后边找去。第二、第三个包厢都空着。第四个包厢就是那个穿花格子的家伙。

对方瞟了他一眼,很不客气地问:“你找谁?”

小古没理他,继续朝前找。花格子走了出来,问:“你是警察吧?要抓什么人,是么?”

“不该问的最好少问!”小古不客气地说。

“这又何必?我可以帮你找。是不是找一个大胡子的家伙?”

“是又怎么样?”小古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检查完了最后一个包厢。

没有。

花格子道:“你肯定是白费劲儿,那个大胡子在车上一晃就溜了。”

这句话引起了小古的注意:“你说什么,溜了?”

“噢,你干嘛这么凶,又不是我放他跑的,只不过给你提个醒。”

“你在哪里见过他?”

“洗手间。”

小古迅速地冲进洗手间。里边没人,但衣帽钩上挂着的那件灰颜色的短袖衫却无疑是九头鸟的。

站台的铃声响了。

小古怏怏地跳下车,暗想:好鬼的家伙,金蝉脱壳,让他溜了!显然,他并不打算离开临江,现在正是临江股市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使用了这么个计法,做出一种外出的假像,以便对付某些想加害于他的人,再从暗处操纵交易场里的同伙。

那些加害他的人,显然就是吴钩之流。

火车缓缓地启动了,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一个个窗口在他眼前划过,像一格格影片的画面。突然,窗口处闪过一个熟悉的面容,一个他只需看一眼就能记住的面容。

那个袭击他的大个子:人猿!

他为什么在车上?

这似乎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吴钩派他来的,目的和自己一样,也是盯准了九头鸟才上车的。笨蛋!他不知是在骂人猿,还是在骂自己。两个人都被九头鸟涮了。

技高一筹!九头鸟就这么溜了下来,大海里捞针,找到他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桑楚也刚刚回来,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咱们命中注定要碰上这么一个人。”桑楚自我解嘲地说,“九头鸟大获全胜,功成身退。现在的股市,完全用不着他操纵了,亢奋起来的股民能把十个大华公司吃掉。”

“你的意思是说,九头鸟留在临江的目的不再是暗中操纵了。”

“肯定不是。答案可能有两个,一、他暗藏在临江的某个地方,作壁上观。二、他确实走了,只是骗过了你而已。”

“我更趋向于第一种可能。”

桑楚不再说话,瞇起眼睛陷入了沉思。他办案几十年,比此案更复杂、更离奇的案子也碰上过。但没有哪件案子这么叫他挠头。首先,看上去互不相关的两条线索,却不时地发生交叉;其次,搅在股票风潮里,处处都是新课题,叫人不知从何下嘴;最有意思的是,明明一个可疑人物,却理直气壮地要求三天期限,并在此期间内玩了个翻云覆雨的把戏,而后销声匿迹。

与此同时,大把的钞票潮水般地流进了他的腰包。

而这边,三个傻乎乎的警探,叫人耍了个开心,该杀的杀了,该跑的跑了。莫名其妙的梅花党仍然是那么莫名其妙。

“小古。”桑楚直起了身子,将那揉洗过的纸片递给小古。“你看这个,试想一下,可能会是个什么问题?”

小古接过纸片,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我不懂。这是从哪里发现的?”

“蝙蝠公寓,方仲达的房间里。”

“他?”小古一怔,“他要这个干什么?”

“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桑楚道,“方仲达是个画家,身上不应该有这类东西。”

“会不会是别人放在他床上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事实上,昨天夜里方家的小保姆金娣就曾经溜进过方仲达的房间。对了,还忘了告诉你,方仲达失踪了。”

“什么?失踪了!”

“对,我想,你应该辛苦一趟了,去趟九华山。”

小古点点头:“你的意思我懂。可是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小保姆溜进方仲达的房间干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

“拘审她!”小古道。

“不必,大可不必。实际上只要再吓唬她一下子,她就会说实话,但是,她的话不一定有用。”桑楚说着,摸出了一支烟叼在嘴上。

“这又是为什么?”

桑楚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敢肯定,她做了一件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

“这说不过去,自己做的事怎么会不知道?”小古有些犯急。

桑楚道:“再说明白点儿,金娣是到方仲达房间偷钱的。我发现当方澍拉开第二个抽屉的时候,小保姆的神色大变。而那个抽屉里恰恰放着一些钱。”

“小偷小摸?”

“是的,小偷小摸。但这个小偷小摸是一个人有意安排的,这个人就是方仲达。”

小古完全胡涂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方仲达为什么要这么做。

“心理变态!”桑楚一针见血地说。

“此人看上去很平静,”桑楚继续道,“但是你只要多加注意,就会发现,他很神经质,很多疑、很敏感、内心并不平静,而且正在被某种不为人知的事物煎熬着。加之他过于内向的性格,与众不同的经历和特殊的生活环境。所以,说他心理变态一点儿也不过分。”

“哦,我好像懂了。”小古说,“言下之意是不是说,我们所面对的诸多线索,不但要用正常的思维逻辑去解释,还要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去面对变态心理所导致的另外一些疑点?”

“正是这个意思。”桑楚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掐灭在烟缸里,“这使我们的侦破工作增加了不少难度,因为你很难分辨哪些线索是在非正常心理状态下留下的。该死!这是我碰上的第四桩心理变态的案子。此类案最容易使人误入歧途。”

小古却一下子兴奋起来,因为他除了从理论上知道这类案例的特殊性外,还没有亲身尝试过,机会难得。

“我这就走。”他说,“去九华山的长途车一天有两趟,我能赶上下午这趟。”

“坐下,”桑楚打了个手势,“时间还早,你现在对方仲达应该有一个相对完整的认识,否则,找到他也没用。”

小古重新坐下了。

“这个人不属于外露性格,所以,你很难窥透他的内心。应该学会在他笑的时候发现他心里在流泪,这是最起码的。”

桑楚从第一次见到方仲达时的情景谈起,介绍了后来和其有关的所有疑点,又不时地从心理学角度为这些疑点作出多种解释。最后,话题回到这次出走以及小保姆金娣所扮演的角色。

“初看上去,小保姆很可疑,但是你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这个金娣实际上在无意之间充当了方仲达另一副面孔,比如他这次出走,我完全相信金娣的话,方仲达并没有说明他要出去。但是,他将仙客来抬回了屋里,这个习惯只有金娣知道。这样,她便在夜晚摸进房中行窃而不必担心方仲达突然回来。但是,作为小偷小摸,尤其是金娣这样的小姑娘,一般都是直奔目标,拿了就走,不可能留下许多动过的痕迹。那么结论只有一个,这些痕迹是方仲达有意留给咱们看的。因此,我相信你这次去寻找此人,还会不断发现各种疑点。注意,疑点就让它留在那里,不必认真。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把此人找回来。”

“你莫非有什么担心?”

“是的!”桑楚用力点了点头,“我担心他有危险,自杀和他杀的可能都明显地存在着。所谓自杀,是指他的变态心理。所谓他杀,当然指的是‘梅花党’,兔唇就是个先例。”

小古终于领会了桑楚的全部意思。他把这些向桑楚复述了一遍,桑楚很满意,这才叫小古去赶长途汽车。

他休息了一会儿,抓起话筒给刑警队拨了个电话:“喂,我是桑楚,对……现在你记一下……”他摸出那张洗皱了的纸,将上边的几个地址和人名念给了对方,最后道:“除沈高和蓝鸟两处外,其他几处都要查一查,请各省市局的同志协助,看看他们这几处是否收到过一张梅花老K。对,越快越好。”

放下电话,他舒了口气,靠在沙发上闭了会儿眼睛。再次睁开眼时,发现天色已经快黑了。急忙下楼去吃晚饭。

竟有一道菜是清蒸螃蟹,美中不足的是少了点儿,而且不是大闸蟹。

晚饭后,黎振刚仍然没有消息,桑楚便蹬上车,向刑警队赶去。

刑警队里,除了两个值班员,没有其他人。他们知道来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桑楚,态度非常殷勤,一定要让桑楚谈谈警官大学高级刑警进修班的招生条件。因为桑楚是那个进修班的“教头”。桑楚告诉他们,那个进修班办到第四期就停了,也就是号称“黄埔四期”的那一帮人。以后是否办下去,还要等上边的意思。

他不想久留,告辞出来,骑着车漫无目的地乱转。夜的都市色彩丰富而绚丽,夜幕掩去了各种建筑的瑕疵,一任五彩霓虹竞

放,车灯曳过一道道红色的弧线,如梦如幻。柔软的、奔放的,抑或是疯狂如兽的音乐声,从各个酒吧和歌厅里传将出来,使以往那十分单调的夜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了。

当然,一切享受都需要钱,区别仅在于根据档次高低,收多收少的问题。眼下,城市职工的显性收入虽然有限,但隐性收入却不可小视,像他们当警察的这种人,已被无情地划入贫困阶层。

社会分配的确不公平。

听说上海已经出现了私人侦探所,桑楚恍然觉得,要想摆脱贫困,这不失为一条途径。妈的,到时候老子也“下海”试试。

转悠了一个多钟头,没有什么收获。口袋里的钱有限,他没有勇气进入歌厅,尽管那种地方对他的工作可能有帮助。

百无聊赖地返回二招,一开灯,竟发现黎振刚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四十多岁的入,竟淌出了口水。

这个家伙一定累得够呛,说不定连晚饭都没吃。桑楚搬了把椅子,坐在凉台上抽烟。

刚交八点半,黎振刚醒了,是叫腕子上那块电子表“闹”醒的。他在表上按了一下,的的声停了。他嘿哟一声坐起来,发现桑楚已经回来了,他抹了抹嘴角。

“干嘛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跟死过去一样,于心不忍。”桑楚把凳子搬回来,给杯子里的茶续了些水。问道,“吃了么?”

“吃?”黎振刚撇撇嘴,“没有时间,也没有食欲。饿过了劲反倒不觉得饿了。”

桑楚从抽屉里掏出一包方便面,掰成小块给他泡在瓷杯里,盖上盖道:“对付一下,不吃不行。对了,你没胃病吧?”

“干咱们这一行,谁没胃病?只不过我不说而已。”黎振刚活动着腰,“我先向你汇报一下今天下午的情况吧,呆会儿我还要走。”

“发现情况了?”

“对,很有用的情况。”黎振刚掀开瓷杯盖看了看,又盖上了,“你听说过五虎堂么?”

“五虎堂?不,没听说过。”

“五虎堂是个教堂。当然,那是旧社会的称呼,英国人盖的,就在临西区和环线铁路相接的那个地方,凡临江市人,大都知道这个地方。最早是英国人传播基督教用的,后来被日本人夺走了,解放初那会儿是座空宅,一九五七年以后改成了幼儿园,后来又荒了。现在,临西区把那片土地划成了经济开发区,已有四十七家企业准备在那里投资。现在的五虎堂属于待拆建筑。那块地方的位置很特别,属于城市和城郊的衔接点,平时人很少,中间有一条土路,是被人踩出来的。据说那条路晚上经常出事。据开发区有关人士说,他们不想马上拆除五虎堂,准备用来作为临时指挥部。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小楼上好像有人。”

桑楚道:“也是那位有关人士说的?”

“对。”

“他知道楼上是什么人么?”

“他当然不知道。”黎振刚看看方便面泡好了,便从腰上取下一串钥匙,那上边有个多用刀,“但他提供了一些情况。据他介绍,那座空楼近来有些异常,晚上十点以后,经常有人走动,偶尔还有光亮一闪一闪的,像是有人在抽烟。我向附近的人了解了一下,也得到了同样的说法。”

“所以,你准备今天晚上去一次?”

振刚点头道:“对,我想亲自去看看。”

桑楚道:“可是这和咱们手里的案子有什么关系?你是怎么注意上那座楼的?”

“是这样,我今天主要是监视那个许丝丝和吴钩的关系,并且知道你见过了吴钩。事实证明,吴、许之间没有接触,但你不知道,吴钩手下人私下里见了许丝丝。”

“哦!”桑楚一怔,这个情况很出乎意外。

振刚继续道:“我不是也见过吴钩么,面且那次是以经济警察的身份去的,所以,除了吴钩以外,我还见过一个姓苏的经济部主任。这个姓苏的在下午三点左右离开了大华公司,然后去了一趟西洋镜游乐场,又在敦化路路口的那个报亭处逗留了大约三分钟,而后在附近的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便乘出租奔五虎堂而去。起先我以为他要出城,可是他没出城,而是在开发区那条土路处下了车,向五虎堂走去,并且不时看表。大约四点十分左右,许丝丝来了,也是打的出租车,二人在五虎堂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走了进去。我没有惊动他们。过了一刻钟,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五虎堂,分头走了。我跟踪了许丝丝,发现她直接回家了。我越想越觉得可疑,便重回开发区,了解到了以上情况。”

桑楚听罢,默默地点了点头,忽然问:“振刚,股价反弹的消息你一定听到了吧?”

“那当然,我也是股民么。老主任,你是不是想说这事和股市风潮有关?”

“不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也一样。”黎振刚吃了几口面条,“这两者肯定有关。看来咱们过去的判断是对的,许丝丝曾经和大华公司有过经济上的关系,但是有意思的是,她这次为什么不和吴钩接触,而是一个经济部主任?”

桑楚道:“说不定他们本来就很密切。”

“会不会是九头鸟放在大华的眼线?”

桑楚笑了:“有意思,大华派许丝丝作眼线盯着温老板,而温老板又派姓苏的作眼线盯着大华,不,这说不通。最大的可能是,许和苏自成体系,分别盯着温老板和大华。”

见黎振刚在思索,他进一步说:“我觉得咱们现在应该把视角调整一下看问题,不要再把许丝丝作为任何一方的人。她也许和哪一方都没有更深的关系,而是一股单独的势力。”

“嗯。”振刚点头道,“这种解释很独到。那么,五虎堂究竟有没有意义?”

“他们进了小楼本身就是意义,若说更深的意义,现在还下不了结论。你今晚几点钟走?”

振刚看看表,道:“现在就该走了。”

“我也去。”桑楚道,“我的筋骨都闲腻了,需要活动活动。另外,我也有些情况需要告诉你。走吧。”

两个人下了楼,乘摩托向市郊赶去。

桑楚简要地把拜访吴钩,发现方仲达的字画,以及方仲达失踪及小古的任务介绍给振刚。讲到这里,开发区便到了。

他们把车停放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然后顺着那条土路绕到五虎堂的后边,这里堆放着许多建筑用的预制板和水泥管子,很容易藏人。

看看表,差二十分钟十点。

两个人钻进一只巨大的管子,并排靠着管壁蹲了下来。周围有蟋蟀在叫,很荒僻。

振刚向桑楚要了支烟,装模作样地抽了几口便掐灭了,他怕咳嗽,被别人听到。

“老主任,你估计咱们会不会白等?”

桑楚嗯了一声:“这不好说,因为还没有更多的证据能说明许丝丝等人和这座五虎堂有什么直接关系。”

“对,也许仅仅是个会面地点。”

桑楚歪过头,望着夜影笼罩下的那座俄式建筑。他认为这座教堂不该拆,这样的建筑物留下来,无论如何也算是个不错的景致,尤其是那锥形的尖顶和四座半圆形的偏楼,在临江市也是绝无仅有的。面且他相信,这座建筑物一定很结实。

“振刚,”他回头低声问道,“过去五虎堂周围是干什么用的?”

振刚回忆了一下说:“早年间有一个外国人造的跑马场,后来荒了。日寇占领期间,是他们的射击场和操场。解放后,开始陆续有人在这里盖了些非常简陋的小平房,没有规划。近些年,这里的居民陆续搬走,直到现在拆迁。”

桑楚没再问什么。

振刚却道:“老主任,我好像有一种预感,咱们手里这两个案子可能快破了。”

桑楚小声笑了,道:“愿闻其详,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股市风潮就要过去了。”

“哈,你是这么看问题的!”

“事实告诉我,这个案子里的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地和这次股市风潮有关。且不说温和吴,就连死者方伯邨,还有许丝丝,姓苏的,都染指了这次股市风潮。”

“你说得不准确。先不论许和苏,方伯邨压根儿就没离开床板,而且很快就死了,你有什么理由把他扯进去。”

振刚道:“我是这么想的,他既然那么相信九头鸟,甚至把方澍的未来托付给他,可见这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会不会是他指点九头鸟操纵了这次风潮?”

“振刚,你的进步令我吃惊。”桑楚拍拍他的腿,“记住,这个思路绝对正确。还记得那张《民生报》么,上边有这么一句话:‘……尤其对股战中所使用之策略手段三缄其口,致使股民们百思不得其解。……’它告诉了我们一个信息,半个世纪前,方伯邨曾用一种高明得让人看不透的手段击垮了温善举,而今天,九头鸟又从方伯邨那里取来了真经,一举打败了吴钩,事情肯定是这样!”

振刚低问:“我不明白的是,九头鸟的手段其实谈不上怎么高明……当然,吴钩的确败了。”

“高明不高明岂是你我能看得出来的?就连屠世玺那样的老银行职员都看不懂。别忘了,大巧若拙,高明就隐藏在不露声色之中。时间、分寸、抛多少、吃多少,以及制造点恐慌,派人打上一枪,……这么说吧,除了九头鸟,谁也说不清楚这其中的奥妙。”

两个人都沉默了。

“老主任,你冷么?”

桑楚道:“有点儿,夜风还挺硬呢。”

荒野中,这样的夜晚,蹲在水泥管子里,光穿件短褂的确少点儿。和繁华的市区比起来,还多出一种鬼气。

就在这时,一条黑影出现了,两个人顿时誓觉起来。紧接着,又出现两个黑影。

桑楚脑袋贴着管壁,目不转睛地望着三条黑影消失在五虎堂的阴影里。没过一会,楼顶的梭形小窗闪出一道亮光,转瞬就熄灭了。

“是不是动手?”振刚低声问。

桑楚在他腿上捏了一把,做了个手势:“不要惊动他们,看,又亮了。”

果然,小窗里又闪出了光亮。这次长一些,大约持续了半分钟。

“跟我来!”桑楚敏捷地钻出管道,向振刚招了招手。

两人一前一后,借助成堆的板材作掩护,快速地绕到那条土路上,不远处有个黑影,是一辆出租车。

“你们……”

当他们突然出现时,那个正在抽烟的司机吓了一跳,直到看见玻璃窗外的证件,才稳住了心神。

“我们是公安局的。”振刚小声道,“告诉我们,方才有几个人是不是坐你的车来的?”

“是。”司机承认,却强调说,“可我不认识他们,我只管开车挣钱。”

“请你说说他们的特征。”桑楚道。

司机分别把印象里的三人特征述说了一遍,再次强调自己和此事无关。

“我们并不怀疑你,但是希望你协助我们。”桑楚说完这话,朝振刚使了个眼色,二人隐入了黑暗中。

大约过了二十几分钟,三条黑影又出现了,他们无声地钻进汽车,悄悄地开走了。

黑暗中的桑楚和黎振刚对视了一眼,这三个人都很面生。

这天晚上,黎振刚睡在二招。两个人聊到很晚,面对扑朔迷离的案情,他们有些拿不定主意。涉嫌者已经有了几个,但都没有拿到充分的罪证。过早动手,肯定会被动。

五虎堂的情况是新疑点,三个陌生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还不清楚,不知他们还会不会有新的动作。

最重要的是,他们和许丝丝或者大华那个姓苏的经济部主任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直到临睡前,桑楚才想起下午给刑警队打的那个电话,他叫振刚去电话问问。

对方说这事是老赵办的,又把电话打到赵家。老赵回答说,情况了解清楚了:宝鸡、成都、广州那三个单位都收到过一张梅花老K,什么意思,他们也说不清楚。但有个情况值得注意,这三个单位都和大华公司有过业务往来。

桑楚听罢,紧锁的眉头才舒展了一些。

“老主任,是不是有点儿意思了?”振刚问。

桑楚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脱去衣裳道:“什么意思也没有,睡觉。”

言毕,倒头便睡。

振刚嘀咕了一声:“老东西,还卖起关子来了!”

“你说谁?”桑楚原来没睡着。

“没说你。”振刚慌忙解释,心中却想:老东西的耳朵比狗还灵!

第二天,两人各司其职,桑楚去了解九头鸟的下落,黎振刚继续监视许丝丝和吴钩。

温家的小院静悄悄,大门虚掩,桑楚用手指敲敲门,高声问:“家里有人吗?”

里边有了动静,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九头鸟的妻子。

我是公安局的,请问老温在家么?”

温妻摇摇头,忧心重重地说道:“他没回来,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桑楚望着那妇人,暗想:这个女人在撒谎,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能进去坐坐么?”桑楚边说边进了门。他必需在这里坐坐,九头鸟的下落除了这女人之外,谁也不可能知道。

温妻没有办法,只得把桑楚让进了客厅。

聊过几句,桑楚就发现这是个很内秀的女人。虽然话不多,但每句话都说得恰如其分,用词用字非常谨慎,想从她嘴里套出线索,纯粹是做梦。

“温夫人,”桑楚故意咳嗽了一声,“我不得不告诉你,温先生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有些祸,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本以为这句话很够份量,对方会有所触动。不想,那女人依然如故,而且还笑了一下,虽然很短促,还是叫桑楚察觉了。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没有没有,您的话我当然相信。不过,我们老温好几年前就说过了,干这一行凶险很大,除了赔钱,还可能赔上老命。所以他一向很谨慎。再说了,不是有你们公安局在保护他么?”

“可是,我们连他现在何处都不清楚,怎么谈得上保护?”桑楚摊开双手。

那女人道:“连公安局都找不到他,那些想算计他的人不是更找不到了么?”

那样子好像是万无一失,这和她开门时的表情判若两人。

桑楚不知如何把谈话继续下去,但他不想走,因为他感觉出,这女人再怎么平静,仍然隐隐地流露着一种急迫感,好像要做什么事,又无法说出口。她时不时地瞟一眼墙上的壁钟,显然她要做那件事和时间很有关系。

桑楚“不怀好意”地想:你越是着急我越不走!

“温夫人,我还有一件事想向您请教一下……”

“对不起,请您等一等,我先打个电话。”

说这话时,她脸上的急迫感突然消失了,变得非常自信。电话就放在墙角的花架子旁边,她走过去哒哒地按着键盘,少顷,电话通了:“是我……”

是我,跟谁都可以说是我。对方一定是和她很熟的人。

“嗯,很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口风很紧,当着你的面气你。桑楚想。

“好吧,我知道了,你尽管放心。老爷子见到了吧,问他好。行,没什么事了,给花浇水的时候再说吧,好,行,再见。”

电话挂断了。

温妻理了理头发,转过身来,微笑道:“您有什么事,请问吧——”

“噢,对不起,我现在又不想问了。”桑楚也微笑起来,“不打搅了,告辞。”

温妻把他送出门外。

桑楚向对方点了点头,便快步向前走去。

好厉害的女人!他想,真沉得住气!电话打得够有水平,“给花浇水的时候”——亏她想得出来!百密还有一疏呢!这就是破绽,有谁能知道给花浇水的时候,当然是她丈夫。

除此之外,她可能做梦也没有意识到,她犯了一个完全可以原谅的错误!

桑楚快步走上大街,向迎面开来的一辆出租车扬起了一只手……

整整一上午,吴钩没有什么动静。

许丝丝也没有露面。

黎振刚把夜间执行任务的伙计打发回去,便盯准了大华公司,坐在街对面的小酒馆里喝啤酒。他酒量还行,啤酒更不在话下,一盘卤花生,足足对付了三瓶啤酒。

人约在午饭过后不久,吴钩出现了。

今天的吴钩,整个精神状态都垮了,圆脸变成了长脸,一向很注意梳理的头发居然乱得可以。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左右没带任何人,苍白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种不健康的颜色。没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他面前停住了,他躬身钻进汽车,砰地撞上了车门。

黎振刚立刻付了酒钱,赶到街对面跨上了自己的摩托。

轿车无声地向前开去,从车后玻璃处,可以看见吴钩的后脑勺。

黎振刚保持着这个距离,以那个后脑勺为目标。

汽车一直向前,穿过几个路口,很快便上了郊外的高速公路。黎振刚闹不懂他这是奔哪里去,只得默默地跟着。

郊外的车不多,那轿车开得很快。

两旁是高大笔直的按树,再往后,就是清一色的菜地。偶或有几个鱼塘,水平如镜。

生活的波澜在这里被冲得很淡很淡,大有一派田园诗的感觉。

然而,黎振刚知道,无论是前面的吴钩,还是后边的自己,此时此刻都不是来看风景的。前者一败涂地,后者重任在肩。风景在这个时候显然有些多余或者奢侈。

二十分钟后,前方出现了一个减速标志,一段红墙从蓊郁的树林间显露出来。

郊野公园。

黎振刚这才明白,吴钩是奔这个地方来的。这是个新僻的风景点,最初只有一座古庙和几个不大的荷塘。因地势有了些起伏,便扩塘堆山,重修庙宇,将其改造成一个风景点。整个园子虽说不上很大,却也绝对不小,现代化游乐设备和服务设施一应俱全。

轿车在园门口拐了个弯,退进停车场。

门外的小贩和出售工艺品的商亭一个挨一个,人不少。

黎振刚为了不使吴钩察觉,径直地将摩托开了过去,又在半公里的地方打了个回头,返回公园门口。这时,吴钩已经进去了。

园内很静。振刚把遮阳帽朝下拉了拉,便沿着左边的石径向前找去。很快,他看见了吴钩。对方自然不是来观景,所以走得很快。跨过一座小桥,他停下来点燃了一支雪茄,顺势看了看表。

他在等人。

桥下有几条红鲤鱼游弋在荷叶之间,红色的鳍不时地在水面上划出几道波纹。

吴钩继续向前走,速度放慢了些。

走到赏芳亭,他不走了。亭子里空无一人,周围掩以树木和山石。吴钩在亭前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表,便走进亭子坐了下来。

黎振刚在桥头伫立了一会,随后漫不经心地顺着小径消失在土山背后。

两点整,另一个人出现了,果然是许丝丝。今天,这女人换了一身天蓝色的连衣裙,上穿带网眼的白坎肩。头上戴着眼下十分流行的仿乞丐草帽,鼻梁上架着镀金框架的茶镜,戴着长长的黑色网纱手套,腕上挎着一只鳄皮小包,模样十分迷人。

她快步过了桥,向赏芳亭上看了一眼,伸手打了个招呼。

几分钟后,两个人已经结束了惯常的寒暄,双双落座。

“吴老板,你一定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来吧?”许丝丝开口了,语气很不友好。

吴钩沉吟了片刻,声音低沉地答道:“其实大可不必。我现在已无任何秘密可言,何必跑这么远。”

许丝丝摸出一支“摩尔”叼在嘴上,忽然又拿了下来,情绪有几分激恼:“真看不出来,你就这么不堪一击!”

“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吴钩道,“你呢?你是干嘛吃的?”

“你现在没有资格责备我!我早说过,这件事不一定行,可是你不听、你心高气傲、你孤注一掷,结果怎么样?一败涂地!”

吴钩吭哧了半天,终于没能找到话。

许丝丝愤愤地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废物!蠢猪!”

吴钩突然冷笑了一声:“可当初你却把我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那些肉麻的话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许丝丝咬牙切齿:“姓吴的,你居然敢说这样的话,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我无所谓。只不过我想奉劝你一句,有些事是瞒不过我的。”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只不过随便说说。”

许丝丝走到亭子边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突然,她转身厉声道:“少说废话,你到底想怎么办?”

“声音放低些好不好?”吴钩道,“你难道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么?”

这句话很管用,许丝丝喘着粗气不说话了。

吴钩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肩上摸了一把,晒笑道:“眼下我正在雪上加霜,希望得到你的帮助,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帮倒忙。”

“混账话!什么叫帮倒忙?没有我暗中帮你,你说不定早垮了。”

吴钩道:“那个姓温的聪明过人,我怀疑他早就看出来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许丝丝又叫起来。

吴钩道:“信不信由你。其实,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你,否则,你在她身边这么久,绝不会一点儿东西也捞不到。”

许丝丝道:“这点我承认,姓温的是个鬼,他没有信任任何人。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有所感觉。”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想知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今后?”许丝丝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这正是我想问你的话。”

吴钩道:“老实说,我到现在也没想出办法,投标的事显然完了。手里头除了一把指甲,一无所有,连维持都很困难。”

许丝丝道:“这些我不感兴趣,重要的是我名下那一份儿怎么办?”

“按协议办。”

“什么?你再说一句!”

“按协议办。”

“叭”,许丝丝挥手抽了吴钩一个大嘴巴。大叫道:“你敢!”

吴钩不气、不急、不恼,声音显得异常平静:“面对现实吧,小姐,到了这一步,还你呀我的,有什么意思?说实在的,直到现在,咱们二人才真正算是有难同当。你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许丝丝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吴钩在她背上拍了拍,摇头叹息,无话可说。

哭了一会儿,许丝丝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吴钩,忽然道:“你不是还有两套公寓房么,产权应该属于我。”

吴钩果断地拒绝道:“那不行,这两套房子是我最后的资本了,我正打算把它出手,准备着下一步的投资。”

“那,我呢?”

“还是那句话,按协议办!”

“没有商量?”

“当然没有。”

许丝丝彻底绝望了。

“我希望你再冷静地想一想。”她说。

吴钩没有作答。他望着那女人默默地顺着阶梯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花丛背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点燃一支雪茄,坐在了亭子前头的石坎儿上。

直到那支烟抽完,他才慢慢腾腾地站起来,向着归途走去。

黎振刚从假石背后走出来,微笑着摇摇头,跟了上去。

原来这二位是来扯皮算账的,他望着前头那个背影想。

看来桑楚也有杀偏的时候,他认为许丝丝不是某一伙的,而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势力。实际上她确是吴钩一伙的,是派到九头鸟身边的坐探。遗憾的是,她一点儿有用的东西也没捞着,九头鸟压根就不相信她,说不定还像蒋干盗书那样给了这二位某个假象。因为吴钩强调许丝丝在帮倒忙。

除此之外,根据他们的谈话还可以证明两个事实,许丝丝的确在吴钩的大华公司投了资,这笔投资已因了吴钩的失利而打了水漂;其二,两个人曾有过某种协议,吴钩根据协议,不承担许丝丝那部分损失。

至于投标落空和什么两套公寓,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监视了这么久,得到这样的结果,黎振刚多少有些扫兴。但是毕竟澄清了几个事实。

他感到前头左侧的树丛摇晃了一下,以为是吴钩怎么了。抬头看时,没有什么异样,吴钩躬着背走得很快。

原路回到城里,他直奔二招去见桑楚,打算把今天听到的这番对话告诉他,同时打算取消对吴、许的监视,将视点转向五虎堂上来,不是还有个“梅花党”的问题没解决么?

桑楚不在,也没留下什么话。

黎振刚等了一阵子,发现傻等也不是办法,于是回到刑侦队,召集老赵等人开了个短会,布置了一些追查五虎堂阴谋的安排,强调不许打草惊蛇,以查明来路为目的。

吃过晚饭,他又往二招摇了个电话,没人接,他有些急了,即暗想:老东西到哪儿去了呢?

正想抽支烟,电话蓦地响起来。

他一把抓起听筒:“喂,是我!”

来电话的不是桑楚,是小古。

“嗯,集贤镇,噢……我知道。什么!”

黎振刚刷地变了脸,手里的烟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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