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绝望地转身,一步步走出病房。莫非拉住她的胳膊,关切的神情让她庆幸自己并不孤独。她拉开莫非的手,将背后的一切关在门后。

病房里,君泽瞪着天花板,如同被掏空了灵魂的皮囊,寻找旧时的主人。

“救我,”君泽突然开口,“救我。”

司徒敏感地心中狂跳,“救你?有人要害你吗?”

“我知道他的秘密,他不会放过我的。”君泽又冒出一句。

“秘密,什么秘密?”司徒问。

“你是谁?”君泽这才看清身边的人,吓得一抖,“你是什么人?”

司徒看看莫非,“你跟他说。”

“燕先生,记得我吗?”莫非笑着问。

“你是?”君泽疑惑着。

“莫非。”

“莫非……你是莫非,莫律师!”君泽激动起来,“我给你打过电话,你帮我办妥了吗?”

“都办妥了。”莫非一时不知他说什么,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那我就放心了,那我就放心了。”君泽叨念着,连口吻都变了,“奇怪,我怎么记不得你的样子呢?”

司徒眯起眼,莫非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司徒给他一个眼色,莫非立刻接上,“你刚才说救你,是怎么回事?”

“救我,救我。”君泽突然激动紧张起来,“我没有那么多钱,我没有那么多钱!”

“你刚才说,你知道他的秘密,什么秘密,他又是谁?”司徒问。

“什么秘密?”君泽重复司徒的问题,“没有秘密,没有,没有。”

“你不要怕,把秘密说出来,我们都会保护你的。”司徒说。

“没有秘密,没有,没有。”君泽重复着,眼神有些躲闪。

司徒起身,示意莫非跟他出去。病房门关上,只剩君泽一人,他还是盯着天花板,眼中的迷离如同纠结的网,解不开,看不穿。

“很显然,他有事瞒着我们。”司徒说,“他知道那个所谓的秘密,也知道谁要杀他,但他却不肯说。”

“是不能说,”莫非接口,“或者说,是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能说。”

“他成了燕君山,却忘了自己是谁,这下可麻烦了。”司徒跺跺脚,“可他怎么不认识你呢?”

“我又没杀他!”莫非坐下,“看来燕君山只存储了部分记忆在芯片里,除了与案子有瓜葛的人和事,其他的,他都不知道。”莫非往病房里看了看。

“对我们来说,倒是干净利落得很。”司徒顿了顿,“安然怎么办呢?”

莫非摇摇头,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司徒,“安然呢?”

“手术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她还不找主治医生算账去?”司徒看看走廊另一端的尽头,“上次安然她们出事,我还以为孟子可以走出这个案子了呢。”

“我有种感觉,”莫非说,“孟子出现在燕君山的死亡现场附近,并不是偶然。”

安然站在孟子面前,那种仇恨的眼神,几乎可以杀死一个人。这里是孟子的办公室,门锁住了,没有人进得来。四周都是隔音的墙板,没有人听得见他们说些什么。“你可真下得去手。”安然逼视孟子。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也都有意外,如果怕出意外不敢下刀,因噎废食,还要医生做什么?”孟子并不逃避她的质问。

“你保证过的。”

“是,我保证过,一定让傅君泽健康地活着,”孟子摊摊手,“我做到了。”

安然看着他,用几乎将他洞穿的眼神看着他。她想看清楚他,看清楚他还是不是那个每月给她写信让她不要轻言放弃的孟子,是不是那个用尽甜言蜜语替君泽说好话的孟子,是不是那个代替孟蝶活着给予她力量和希望的孟子。他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然而,他变得毫无痕迹,变得毫无破绽,连性格转弯的路口,都找寻不见。安然不再争辩什么,甩门出去。

她回到病房门口,只有莫非站在那儿。“怎么样了?”安然看向里面。

“心理专家来了,套口供呢。”莫非说。

“现在?”

“他现在只有燕君山死亡前的一小段记忆,可以说是最令人恐惧不安的一段记忆,站在燕君山的立场,他不能说,却又如坐针毡,情绪很不稳定。为案子好,为他自己好,我们觉得还是请心理专家来尽早录口供,然后取出他脑中的芯片,免得他生活在恐惧里。”

“取出芯片,他就能恢复了吗?”安然看着莫非。

莫非真诚地看着她,“做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也比做燕君山的替身自在。”

安然不再说什么,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结果。

砰的一声,司徒一头从病房里撞出来,对着电话一通大嚷。放下电话,司徒才注意到满脸错愕的莫非和安然。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古玉斋的名字?”安然说。

“嗯,对,我是说了古玉斋。”司徒缓过来,“燕君山留给我们的死亡讯息,就是古玉斋。”

司徒走进审讯室的时候,古玉斋还保持着镇定,抬眼看看他,又将目光移往别处。

“别躲了,躲也躲不掉。”司徒坐下,甩过去厚厚一沓稿。“这是从燕君山的银行保险柜里找到的,是你接受脑芯片移植的手术报告,上面签着燕君山的名字,法政科验过了,是真迹。”

古玉斋斜眼瞥向稿子,却再也无法将目光挪开。稿纸上飞舞的文字,翻开他深埋脑海的记忆——

苹果的突然掉落,无法带给他牛顿发现地心引力的狂喜,反而激起他从未有过的恐惧。断落的苹果皮顿时化做血肉模糊的组织,手中的小刀也像手术刀般被他握得更紧。他居然连一个苹果都削不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脸僵硬的笑容,敷衍一旁的君泽和司徒。车祸,一场苦心安排的车祸,却把自己安排进了人生最大的困局。之后的几天,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身体和大脑的变化,记不得自己学过的医术,也摆弄不了手中锋利的刀。他废了。本来高高地跳起,是为了保护自己,却鬼使神差地把脑袋撞上玻璃,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那部分记忆。他做不了医生,但他绝不会死心。他要找回记忆,不惜任何代价。

他去找燕君山,他知道燕君山有办法。移植脑芯片,是燕君山偷偷研究的课题,他愿意做燕君山的实验品。活该燕君山欠了巨额赌债,也亏了他苦心安排的车祸没有被揭穿,他用赔偿金换来了燕君山的医术。可惜,他控制不了别人的记忆,时断时续的记忆让他无法将医术发挥自如,会诊时的突然语塞,手术中的意外失误,让他受到旁人的质疑,甚至是孟子的怀疑。他需要燕君山帮他巩固记忆,他需要燕君山帮他压制孟子,保住他的前途。

然而,燕君山的赌债不肯放过他,他拿不出更多的钱,他请不动燕君山,他更堵不住燕君山随时可能泄露真相的嘴。孟子的怀疑,早晚会把燕君山也逼得没了退路。于是,他决定杀了燕君山。他从不知道燕君山懂得刺穴,但现在他知道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刺了燕君山的穴,伪装了自杀现场。

本来一切都可以停止,但夏冬雨的介入,让故事继续下去。也许是心里有鬼吧,他常回到燕君山死亡的楼下,望着那个阳台出神。偶然一次,他看见夏冬雨进了那楼,他跟踪她,结果发现她开门进了燕君山的屋子。夏冬雨没有关门,也许是人死了,她也无所谓关不关门了,又或者是一时粗心,总之,他跟着她进了屋子。夏冬雨也许有心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看见夏冬雨拿出一只手机,攥在手心里像宝贝似的不放开。他没敢动,想等夏冬雨离开。没想到,夏冬雨的电话响了。真是天意难违,打电话来的是莫非。夏冬雨和他谈了一会儿,谈到了燕君山的死亡讯息,谈到了那只手机。夏冬雨答应,如果三天内不能解开手机之谜,就把它交给警方。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绝不能让夏冬雨解开手机之谜,不,是不能让任何人解开手机之谜。

他去了夏冬雨家,用同样的方法杀了她,然后带走了手机。夏冬雨正在调试芯片,他没有时间一只只地试,于是,他把两只手机都带走了。本以为事情可以到此为止,谁知到家里一试,手机里存储的是关于莫非和那几个警察的信息,屏幕保护的图像是安静和莫非的合照。他感觉这是上天对他的捉弄,而他不得不向上天挑战。

上天是眷顾他的,他跟踪安静,发现那只紫色的手机果然到了安静手里,幸运的是,她还不知道手机的秘密,以为手机坏了拿去修。如果修手机的人查到了真相,他的结果只有死。如果没有,一旦安静把手机交给莫非,他的结果还是死。所以无论修理结果如何,他都不能让手机落到莫非的手里。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几天后,风平浪静,安静也取回了手机。这就说明,修手机的人查不出问题。那就简单了,只需干掉安静,拿回手机。于是,他发动车子,冲向安然。如果两人中只能完蛋一个,当然得选安然。安静看不见,没有威胁,只要不说话,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果然,安然受伤倒地,安静也动弹不得。他戴着口罩,一步步走向胜利。如果不是那个路人,他已经得逞了。

之后的几天,他一直在等,等今天……

从回忆中醒来,古玉斋揉揉眼睛,仿佛做了一场噩梦,然后在梦醒时被投入监狱。

“怎么,还不说?”司徒冷冰冰地拿笔敲敲桌子,把一只紫色的手机放上桌子,“记得这个吗?还有这个。”司徒把芯片也放到桌上。当然,真的芯片还留在君泽的大脑中,这个,是用来吓唬古玉斋的。“我们通过芯片上的号码,找到了燕君山的好朋友,同时也是脑外科的专家廖仲文,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一张脑芯片,你开车袭击安静,也是为了它吧?”

果然,古玉斋的目光落在芯片上,再没有离开。深深的宿命感从他心中涌起,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哼,上天给了我那么多次机会,可最后,还是落到了你们手里。”

“机会是你的,”司徒翻开笔录,“虽然案子由法官来判,我们还是可以帮你求求情的。”

古玉斋嗤笑着,“我杀了两个人,你们真的可以替我求情吗?”

司徒突然笑起来,“你果然跟孟子形容的一模一样。”

“他说什么?”

“他说,你是个愚蠢的天才,极度聪明,又极度愚笨。”

“为什么?”古玉斋不太明白。

“你刚才说,你杀了两个人。”司徒重复。

“燕君山和夏冬雨,这你们不都知道了吗?”

“我们不知道。”司徒看见古玉斋的脸变绿了,“或者说,我们知道,但我们根本无法证实。”

古玉斋的眼睛开始发直。

“不过,现在可以了。”司徒从兜里掏出录音笔。

古玉斋看看那支录音笔,有些僵硬的脸反倒松弛下来。他像是无奈却又释怀地笑笑,“你以为我在乎的,是那个杀人犯的罪名吗?”

“如果不在乎,你为什么跑去杀夏冬雨?如果不在乎,你为什么开车去撞安然安静?”

“我在乎,但我更在乎的,是你们费尽心机解开的东西。”

“脑芯片?那有什么不一样吗?”司徒不解。

“如果我移植脑芯片的事被公开,这将会是医学界最大的丑闻。所有的医生都会排挤我、鄙视我、唾弃我,因为我的医术,是用钱买回来的。你不是医生,你不知道考取一张医生执照要付出怎样的努力,你更不知道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现在我作弊,脑袋上挨一刀就得到了燕君山的医术,多少人的努力被我踩在脚下付诸东流。就算你们肯放过我,他们也不会的。对我来说,离开手术台,和进监狱没有分别。”

“怎么没有分别?现在死了两个人,是你杀死他们的!”司徒无法理解他的理论。

“我杀了他们又怎么样!我活着可以救更多的人,我只想做一个医生有什么错?我没想过要杀人,燕君山的死归根结底是他赌钱惹的祸!我不是开银行的,我没那么多钱帮他还债。”

“所以你就杀了他?”司徒看着他,眼中像要喷火似的,“你怕丑闻曝光所以杀人,可你想过没有,是你自己制造了这个丑闻,是你把燕君山拉进了这个丑闻里。你不要忘了,夏冬雨是你爱的女人,可最后你连她也不肯放过。为了你个人的私愿,值得吗?”

“值得,”古玉斋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后悔,“我输了,但我并不后悔,任何人只要站在我这个位置上,都会这么做。”

“别人我不知道,”司徒看着他,“你,真不应该拿手术刀。”

古玉斋看着司徒,突然说:“你抓我,我不恨你,我杀了你爱的人,你抓我是应该的。”

“你什么意思?”司徒的话有些打结。

“你别以为自己不出声,就没人知道。”古玉斋看着他,“冬雨她一直都知道,知道那个躲在角落里望着她的人的后脑下方,有一个蝴蝶形的胎记。”司徒一怔,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后脑。在他的记忆里,没人说过他的后脑有胎记,自己看不见,难道君泽、莫非也没见过,还是觉得很普通就没说?就在这时,古玉斋嘿嘿一笑说:“你也不见得比我聪明。”司徒发觉上当了,尴尬地放下手。“司徒警官,”古玉斋突然说,“我的罪我认了,另外,看在冬雨的分上,给你一个忠告——小心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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