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振长策·扫荡六合 第八章 战术，心术，艺术

燕太子丹孤注一掷密使荆轲对秦王历史性的失败一刺，彻底惹恼了秦始皇，一边增派军队攻赵，一边命大将王翦伐燕。在燕都蓟城告破、燕王姬喜、太子姬丹退守辽东郡，而秦始皇坚决不放过他们，派了优秀青年将领李信乘胜追击，只数千秦军，打垮了数万燕军。燕王被迫杀太子丹，向秦国讲和。但是晚了，五年后，名存实亡的燕国被彻底摧毁。

而这个时候，王翦已经称病告老还乡了。

王翦是频阳东乡（今陕西省富平县东北）人，与白起、廉颇、李牧并称战国四大名将。这时白起、廉颇、李牧都悲壮而去早已作古，而在秦国，在其他六国，现在还有谁呢？老一辈的，大概就剩下他这一个老头子了吧。王翦常常在回顾自己戎马倥偬身经百战纵横天下的一生时，也有了生命喧哗之后的孤独。这可能就是自己现在称病告老还乡的原因吧。

突然间的，他仿佛听见了有人来了。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呢？

小将李信带着一身荣耀从辽东大胜而归，再次带给了秦始皇情绪的振奋和激昂。按照他兼并天下的宏伟计划，韩、魏、赵、燕都灭了，下一个该是楚了吧。待他认真面对并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发现，他身边几乎没有可用的大将了。王翦之子王贲？蒙武之子蒙恬？还有现在这个一脸傲气的李信？秦始皇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不信任，而是不放心，秦始皇知道灭楚非同一般的复杂和艰巨。楚在南方，仅战争的环境就让秦军不能适应，况且楚国独特的文化精神和军事实力都是不能轻易忽视的战争因素。想了想，还是请王翦这个老家伙回来，听一下他的意见。于是去人，就把王翦请了回来。

秦始皇在宫中接见王翦，小将李信同时也在场。一番寒暄之后，秦王提出了他决定灭掉楚国的想法，然后就问灭楚需要多少人马。

小将李信英姿飒爽，说有二十万足矣。

王翦摇了摇头，说非六十万不可！

秦始皇满眼惊诧，说一定六十万？

王翦毋庸置疑，说一定六十万！

秦始皇为难了，李信说二十万足矣，看似轻狂，但他也是有事实依据的；李信率兵去辽东攻燕，不就是用了几千秦军，击溃了数万燕军么。而王翦张口就是六十万，秦国历史上还几乎没有为战争一次性投入过这么多兵力的，不知这老将军要六十万的根据是什么，也许他真的是老了？怯了？

这次谈话之后，在二十万还是六十万的选择上，秦始皇做了多种因素的考虑，最后决定，用李信的二十万，而弃王翦的六十万。当然，用二十万军就能拿下楚国，肯定要比用六十万军要好。秦始皇在决定之后，还是在心里祷告了一句，但愿如此。于是，命李信和蒙恬将兵二十万南下伐楚。

这样，王翦就又回他老家去了，没有遗憾，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他努力想让委实有些疲惫的人生安静下来，享受一下世俗田园的劳动和生活。他一生都在激烈地进攻，一生都在紧张地防御，一生都在胜利与失败的两难之中，他多么想要一种朴素的、自然的、和平的处境和心境啊。而在进攻与防御之间，他敬慕的白起去了，蒙骜去了，王龁去了，桓去了，还有赵奢去了，乐毅去了，田单去了，廉颇去了，李牧也去了。既然上天不让我去，那我就代他们好好活着，同时替他们好好地享有，好好地思考，也好好地忏悔。

他无意看见了田野上正开得艳丽的花朵，他想到了生命。他想到了在进攻与防御之间，无数个如花盛开如花凋谢的生命。那些鲜活的，年轻的，伟岸的，卑琐的，灿烂的，微小的生命，被一种欲望所驱赶，被一种意志所扼杀，他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几个熟悉的和无数陌生的面孔。

一阵风吹过来，他感到有点凉了。

老将军在欷歔感慨的时候，李信和蒙恬率领的大军已到达了楚国，战争进展得比预想顺利。先攻下平舆（今河南平舆北），又攻下寝丘（今安徽临泉、河南固始一带），大破楚军。李信又乘胜攻鄢邑和郢都，均告破之。得胜后，李信引兵向西与蒙恬军胜利会师于城父（今河南平顶山），意想不到的是打败的楚军乘这个当儿在项燕的率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李信大军后面跟踪了三天三夜悄然而来，李信竟没有一点发觉。楚军就向李信的部队发动了突然袭击，攻破了秦军两座营垒，斩杀七个都尉，秦军大败而逃。秦始皇得信，咆哮大怒，想都不想一下，驾车出门向王翦老家频阳飞驰而去。

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战争就像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决不能停下来。

秦王对王翦说，事实已经证明，李信和我都错了。无须解释，我就问你一句，在这个时候，老将军真能忍心看着我不管啊。

王翦对秦王说，我真的体弱多病，脑子也不清楚，腿脚也不灵便，你看我这样子，你真忍心看着我不管啊。

秦王说，你先管我，我再管你。好了，你别再调侃糟蹋我了，我亲自来请你出山，这诚意还不够么。

王翦说，六十万？

秦王说，六十万！

王翦说，你不到我的园子看看，陶冶一下性情？

秦王说，等天下归顺统一了之后，我也搬过来和你一块住。

王翦和秦王一路继续着他们之间的调侃，再次回到了他熟悉的咸阳。紧张筹备后，王翦便如当年威武雄壮威风凛凛率领六十万大军出征，秦王亲临灞上，为其置酒送行。一番隆重的送行仪式过后，王翦竟不走。秦王就猜不透了，一脸的疑问。

王翦笑了说，我这人老了，心胸狭隘了，人也小气了，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笑话我。我去伐楚，你可要多赏赐给我一点良田啊屋宅啊园林和池塘啊，这是我开列出来的一个清单。

秦王说，我当什么事呢，你是王的将军，功高盖世，我还能让你受穷么。

王翦说，你还别说这话，我是王的将军怎么了，即使功高盖世，也终不得封侯。所以我必须趁着这会儿你信任我的时候，要挟你一把，多求些良田啊屋宅啊园林啊池塘啊，先得了实惠再说，也好为我的子孙留下一笔产业，我死了便大可放心了。

秦王大笑，喘不过气来，用手指着说，你这个老家伙啊……

王翦却不笑，一脸认真说，怎么了，我说错了？于是率军出发。行至关口，不厌其烦，连续五次派了使者捎信给秦王，还是要王给他良田啊屋宅啊园林啊池塘啊。秦始皇让他弄得哭笑不得。

王翦身边的副将蒙武对此大为不解，说将军，你烦不烦啊，这样三番五次地去要大王赏赐，有点太过分了吧。你是不是对大王不信任、不放心啊。

王翦说，小子，你不懂。现在不是我对大王不信任、不放心，而是大王对我不信任、不放心。开玩笑，大王几乎倾尽全国兵力，交付给我，六十万啊！六十万是什么概念，六十万大军在我王翦手里，向南能灭楚国，回头，也能灭秦国！可以肯定，大王从决定让我领六十万军伐楚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疑虑重重忐忑不安如坐针毡了。而一旦战争失利，出现一些意外，朝中那几个乌龟王八蛋再一煽动，我王翦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我如此不厌其烦地向他要哪些东西，好让大王这只多疑的小狐狸彻底打消对我的疑虑，知道我这人胸无大志目光短浅只求得蝇头小利，而决不存有其他狼子野心。然后瞪圆了眼睛说，你们以为我真的就是要那些什么良田啊屋宅啊园林啊池塘啊，稀罕！到时候，大王赏赐给我了，你们这些小字辈的全部拿去分了！

蒙武说，我明白了。将军曾经沧海，老谋深算，有心术，是只老狐狸哩。

王翦说，是，我是老狐狸哩。你们这些毛头小子都给我记住了，一个好的将领，既要知道打仗进攻的战术，也要学会人生防御的艺术。

王翦来了，据说率领了六十万大军，楚王负刍得知后，心下叫苦，紧急调集全国的军力来进行抗击。而王翦倒是不着急了，让军队构筑营垒只守不攻，以逸待劳。楚军每每挑战，王翦躲着不出，只让士兵们快乐无忧地睡觉、休息、聊天、沐浴，就像在家过日子。王翦也兴致勃勃地经常到兵营中与士兵一起打闹、游戏、喝酒、逗乐、说段子，就像是到楚国换个环境散心来了。王翦不关心战局，只关心士兵们的情绪，这么做，他是要让他长期生活在北方的士兵们尽快适应当地的环境并放松下来，积蓄力量，全身心地投入新的战斗。

问，士兵们玩得高兴么？

答，高兴。

问，都玩些什么啊？

答，扔石头。跳远。

问，都玩好了没有，疯够了没有？

答，玩好了。疯够了。

问，那我们现在开始打仗。

王翦说现在开始打仗，绝不是信口开河，老谋深算的王翦知道战争的时机成熟了。由于秦军的拒战不出，楚军错误判断以为是秦军防守边境，便撤军向东后退。而就在楚军撤军向东的时候，王翦一声号令，六十万秦军猛然杀出，全力追击，洪水一般倾泻，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待楚军恍过神来，掉过头去，战争的形势已经明朗，胜负已经分出。

秦军一路乘胜追击至蕲县以南（今安徽宿州东南），击杀楚将项燕，楚兵全面溃散。一年后，也就是公元前二二三年，王翦攻破楚都寿春，俘虏了楚王负刍，尽收楚地入秦，设为郡县。之后，王翦又率兵南征百越，最后因功勋卓著而晋封武成侯。王翦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既然封侯，原来我要的那些良田啊屋宅啊园林啊池塘啊，我就不要了吧。打一歇后语给你猜吧，王翦请田，不知道啊，那我告诉你，就是明哲保身啊。

好个老辣老道老谋深算的老将军王翦，竟是如此成功地运用了战争的进攻与防御的策略，惊人的是他在两千年前就告诉了我们，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故他以一种完全进攻的态势不厌其烦三番五次地向秦王要那些良田啊屋宅啊园林啊池塘啊，其目的是为自己人生的防御；而在秦、楚最后一场决定性的战争中，他又告诉了我们，防御也是最好的进攻。这攻防的辨证关系与道理似乎很简单，关键是看你能不能把握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