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尽的话题,一个不朽的神话,荆轲激动了我们两千年也困扰了我们两千年,血性了我们两千年也迷茫了我们两千年,而当我真要面对一个具体的荆轲事实的荆轲的时候,一个现实的巨大疑问便始终萦绕在我的胸中,挥之不去,排遣不开,解答不了。

荆轲是英雄么,荆轲是真英雄么,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应该标榜的真英雄么,是需要我们如此这般大加推崇、极力宣扬、热情朝圣、顶礼膜拜的真英雄么。我这直接而尖锐的拷问和追问,是否会敏感地触痛中华文化血脉里积淀恒久的那点完美和神圣,是否会认为我罪恶地怀有名声与功利的目的对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与正义进行居心叵测地否定与解构。

荆轲真是受宠,活该荆轲走红。但我无奈的还是要说,还是要固执地问,不是燕太子丹复仇心切丧失理智,逼荆轲行刺秦王,荆轲能那么受宠那么走红么?不是田光误以为荆轲剑术精到武艺超强以死相托,把刺秦的意义推到了极致把荆轲逼上了绝顶,荆轲能那么受宠那么走红么?不是樊於期义薄云天自献头颅演绎了信义的感人和悲壮,荆轲能那么受宠那么走红么?不是高渐离易水河畔一曲击筑而歌悲壮千古绝响的送别,荆轲能那么受宠那么走红么?如果荆轲行刺的不是威震天下千古一帝的秦始皇,荆轲能那么受宠那么走红么……

还有,他行刺秦始皇,我们现在来评价,是否有着积极的历史价值和进步的文化意义,是否具备刺客的人文内涵和行刺的把握能力?他究竟是名副其实的剑客游侠还是徒有虚名的小混混?他如果代表了一个民族的壮美、崇高、正义与进步,那么秦始皇的意义何在……

现在让我们来进入历史的荆轲。

我们知道司马迁说荆轲喜欢读书和击剑,至于他书读到什么程度和剑击到什么份上,他没交代。这就先给我们留下了第一个历史悬念。

接着司马迁给我们讲了他游历生涯中的两个故事,先是荆轲到了山西榆次这个地方,和先秦名士兼剑客的盖聂谈论剑术,不知荆轲怎么就惹恼了盖聂,盖聂向荆轲瞪了眼睛,荆轲就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有人劝盖聂把荆轲叫回来,盖聂说我刚才与他谈论剑术,他的见解不足称道,初级阶段,不上档次,或许他就根本不懂。你们去看看他去哪了,不过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他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离开。派去找荆轲的人回来说,荆轲已经驾车离开榆次了。盖聂说,怎么样,他那水平,能不离开?我刚才向他瞪眼睛,他明白我目光中的含意。这是司马迁留给我们的第二个历史悬念。

荆轲离开榆次,到了邯郸,遇到了剑坛高手鲁句践,俩人在一起下棋,鲁句践举手投足间,闪射出无形的刀光剑影和深厚内力,杀气逼人,乱了手脚和阵脚的荆轲就慌张得不会支招了,几步臭棋一下,鲁句践忍无可忍,愤怒地对荆轲大声呵斥。荆轲再次悄无声息地走了。这是司马迁留给我们的第三个历史悬念。

荆轲是卫国人,那是一个小国家,我也承认荆轲的确是练过剑的,但我们和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剑术究竟练到了何等程度。他曾经用剑术去游说卫元君,卫元君没用他。也许荆轲的剑术实在很差,那个卫元君就根本没有看上;当然也不排除荆轲的剑术很精,那个卫元君就根本没有看懂。但世间真正一流的武功高手好像大多都是身怀绝技而深藏不露的吧。这是司马迁留给我们的第四个历史悬念。

荆轲这时就到了燕国,终于不再与人论剑了,也不再与人下棋了。想必他现在是仿佛知道了自己不过是卫国的井中之蛙,不知外面世界的天高地厚博大精深,他的那点本事实在是拿不出手来与人一比高下的。荆轲从妄自尊大一跌而为妄自菲薄,就和一个杀狗的热火朝天地混在了一起,当然我们知道他也认识了那个擅长击筑的高渐离。据说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喝酒,喝到半醉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就类似耍酒疯似的和着拍节唱歌,旁若无人醉态百出,因此那歌声也未必好听,那形象也未必好看。我觉得荆轲是以一种堕落的方式在进行着某种无奈无聊的排遣、发泄和自慰。疯狂过后,他们就在一起哭,这种哭,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表达心灵深处侠士愤世嫉俗的情怀与忧患,不得而知。这是司马迁留给我们的第五个历史悬念。

在秦国做人质的燕太子丹易服毁面逃回燕国。回来后,全部生命的力量凝聚成一个仇恨的思想,就是报复秦王。为此,他专门去请教他的老师鞠武,老师将秦国与天下大势进行了分析,劝说丹不能因为在秦受了欺负和侮辱而生怨恨,以致以此为要领决意要对秦王实施报复。这不符合客观实际,几乎是痴心妄想。果然要报仇的话,那你让我深入思考一下。老师的这话其实是面对仇恨的丹带有同情的难以说出的委婉打发和拒绝。

丹的仇恨不排除是国恨,也不排除是私愤,我们知道秦王嬴政出生在赵国,与当时在赵国做人质的丹经常在一起玩耍,两个患难少年朋友结下了纯洁的友谊。而世事难料,政转眼做了秦王,气吞山河欲霸天下;丹不仅不是王,偏偏还要了他去秦国做了政的人质,而且政对他十分不好,甚至有些恶劣。这极大的不平等以及近乎残忍的人生际遇成为活生生的现实,让实在有点狭隘的丹的心理彻底失衡极端倾斜了。在一次次消磨掉人性中的理智、原宥、忍耐、坚持的成分后,现在就只剩下一种东西,那就是烈焰般灸灼的仇恨。所以丹的复仇目的单一,不存更多的高尚大义。除此之外,丹对秦嬴政如此仇恨,我们还能给他找出什么理由做出什么解释呢。这是司马迁留给我们的第六个历史悬念。

还在老师深入思考一下的时候,樊於期在与安平君叛国之后逃亡到了燕国,寻求政治避难,丹收留了他。但这绝对是个十分严重而棘手的问题,老师对丹说,无论樊将军如何伸张正义豪侠英雄,但他是秦国的叛臣。在收留他之前,燕国尚存一点生的希望,收留他之后,燕国就彻底没法解救了。别说是我这般平庸者,就是管仲、晏婴还世,怕是也没办法了。你现在急需做一件事情,就是抓紧把樊将军送到匈奴那儿去,不给秦王一点借口,然后再作其他长远的计划和打算。丹一听就急了,说首先我肯定不会送樊将军走;再就是复仇秦王肯定不能做什么长远的计划和打算,我片刻也不能等了。老师立即沉下脸来说,明明行动危险还要求得平安,明明酿造祸患还要求得祥福;结怨深厚而又计划浅薄,弱小无力而又复仇心切,你见过把鸿毛放在炉火上是什么情景和结果么。请原谅,我无计可施无能为力,你去找田光先生吧,他智谋深远,看他有什么办法。老师的这话其实是面对仇恨的丹再次带有无奈的难以说出的委婉打发和拒绝。一个冷静清醒,一个利令智昏;一个睿智明晰,一个幼稚浅薄,对于一个失去理性分析、智性判断、人性本真的人来说,老师知道他讲什么也都没用了。那么是否可以说,丹刺秦王从一开始就错了。这是司马迁留给我们的第七个历史悬念。

丹见到了田光,躬身倒退着走为他引路,用膝盖跪在地上为他擦拭坐席,主题单一而明确。田光说,你找错人了,骏马在年轻强壮的时候,迅如雷电,一日千里;骏马在暮年衰老的时候,晚景凄凉,毛驴不如。太子兴许是听到了年轻强壮时的田光,而不知道几乎耗尽生命精力现在的田光,我已经无能也无力图谋大事服务国家了。你去找荆轲,他豪侠仗义,看他有什么办法。没想到田光对面前这个仇恨失控的丹也做了委婉的打发和拒绝。

丹一定是看到了田光谨慎含蓄的推辞,在田光起身告辞的时候,丹生了某种担心,告诫田光,说刚才说的都是国家大事,先生务必替我保守秘密。田光对丹笑了一下,然后弯腰驼背做出风烛残年的样子就去了荆轲那里,把刚才与丹的秘密谈话告诉了荆轲,建议荆轲去拜访一下太子。说刚才我从太子那出来的时候,太子特别叮嘱我让我替他保守秘密,而我一到你这,就把这国家的秘密泄露给你了。太子一句无意的告诫,其实是把田光逼上了非自杀不能的境地。因为谁能保证丹报复秦王一定成功,稍有差错和闪失,就会首先怀疑我田光泄露了机密,追究到我田光的头上,不仅大冤大屈,失了一生清白,还得要死。你去拜访太子的时候,你就告诉他说,我田光已经死了,并以死的方式向他证明秘密不会泄露了。荆轲刚想阻止,田光已将锋利的剑刃刺破了自己的喉咙,荆轲深刻记下了死亡瞬间田光的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这一剑,刺得如此绝情决绝,无辜把没有任何一点精神预示与准备的荆轲一下给推向了历史未知的绝顶。这迅疾到来又过去了的意外情况,这不及思考业已发生的惊恐一幕,让荆轲懵了,整整一天没有一点知觉。而后,他去见了太子丹。丹听说田光自尽了,立即得出田光自尽所传达出的两个意义,一是事情已成绝密;二是他推荐来的这个荆轲的重要程度。所以丹一上来就痛心疾首地向荆轲备诉天下形势,直截了当向荆轲提出要他肩负起时代的大任接受燕国庄严的托付去无尚光荣地完成刺杀秦王的历史使命。荆轲这时才知道了他为什么要来见太子丹了。刺杀秦始皇?这太子丹真会开玩笑,秦始皇是谁,秦始皇是这时代一个巨大的概念,一座巍峨的高峰,一方庞然大物,一世至尊的王者!就我?刺杀他?荆轲觉得眼前这个充满仇恨的燕国太子不是太轻率就是太轻狂了;不是太发烧就是太弱智了。荆轲突然间再次失去了知觉,木然机械地说我不行,我不行。丹一下就跪在了荆轲面前,叩头长拜不起。荆轲还是木然机械地说我不行,我不行。然而行与不行都在此一时的现场情景氛围中成了铁定的事实,荆轲是怎么也推脱不开了。因此,是否可以说,荆轲在刺秦王的问题上完全是被迫的,被逼的,被动的。这是司马迁留给我们的第八个历史悬念。

我们把这八大历史悬念暂且先搁在历史里,现在进入荆轲刺秦王的那个实在让我们无数次大失所望的过程和结果。我们知道,在荆轲被迫、被逼、被动接受了这历史的承载和托付之后,丹步步紧逼,没给他任何一点反悔的机会。丹先是拜荆轲为上卿,住进了上等豪华公馆,然后丹每天亲临公馆,送去高级食品的供奉,再献上珍奇玩物,配备车马随从,更有一大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妖娆妩媚风流风骚的娘儿们任他心情舒畅遂心所欲。

这一来,荆轲觉得自己是再也没有退路了,荆轲这才开始有了一个刺客的心态和状态。他反复设计了各种刺杀秦王的方案,一次次自我肯定,又一次次自我否定。刺杀秦王首先是要接近秦王,怎么接近,趁他出行,突然杀出,那能行么?趁他睡觉,实施暗杀,那能行么?趁他上朝,拼个你死我活,那能行么……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人,樊於期;想到了一个方法,献地图。这下面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可以肯定,荆轲设计的刺杀方案是智慧的,精到的,也是可行的。按他的想法,那就是用秦悬赏千金并万户封邑要得到的樊於期的人头和燕地督亢(河北易县东南)的地图进献给秦王,再把一把浸了剧毒的匕首藏在地图中;先以此接近秦王,然后在秦王打开地图时,迅速抓起那把匕首,不待迟疑,闪电般刺向秦王的心脏!这之后就是幸福地亲眼看着倒在血泊中痛苦抽搐的秦王慢慢死去,惊天地泣鬼神地大笑一声,毅然决然再把匕首闪电般插进自己的心脏,让历史记下那一时刻他荆轲的英勇和壮烈。

后来的事实是樊於期就把自己的头颅给了荆轲,用了一个匣子密封了起来;一把据说是天下最锋利的匕首也让丹寻到了,那把匕首是赵国徐夫人(闻名战国的制剑工艺大师,名为夫人,有据可查实为男人)的精制私藏,浸了剧毒,竟用了真人先做了试验,只流出了一丝血,那个倒霉的人就死了。丹又给荆轲准备了齐全的行装,还挑选了一个十三岁就杀过人的那个类乎地痞流氓的秦舞阳给荆轲做助手。

荆轲不走,丹就催他,这是丹第三次催他。第一次催他,荆轲说要一个秦王相信的东西,譬如樊将军的头颅;第二次催他,荆轲说要一把天下最锋利的凶器,譬如赵国徐夫人的匕首;第三次催他,荆轲说是要等一个人一块去。什么人,不知道。当然是不是真等一个一块去的什么人,也不知道。有人推测是荆轲对丹派了秦舞阳这样的小混混做助手,一是看不起,不愿与其为伍;二是看不上,不想与其合作。这也只是推测。再催,荆轲就恼了,说:太子这样催逼是什么意思,一去不回的人,是无能之辈!况且就一个荆轲,去刺杀当今天下最伟大的王;就一把匕首,去完成六国军队都不能做到的事业,你设身处地地想过么?如果太子真认为我行动迟缓了,那现在就辞别吧!

这是一次激昂、激越天地的壮丽送行,这是一次激情、激扬千古的壮烈辞别,送行的人们都穿戴着白色的衣帽,踏着深沉凝重的步履,将英雄荆轲送到易水边上,一番隆重的祭祀仪式之后,高渐离为之击筑一曲,再次渲染烘托了辞别的苍烈和悲壮,荆轲和而歌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

兮不复还……

歌罢,荆轲转身,上了车子,大义凛然,向西绝尘而去。

秦王在咸阳宫接见了作为燕国使者的荆轲,秦王那天很高兴,着意穿了上朝的礼服,按最高规格安排了九位礼宾司仪的隆重接见仪式。荆轲手里捧着的是装着樊於期头颅的匣子,秦舞阳手里捧着的是装着燕地督亢地图的匣子,在这肃穆庄严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们知道那个类乎地痞流氓的秦舞阳刚走到宫殿的台阶下面,脸就吓白了,引起了在场大臣们的注意和怀疑。荆轲解释,说不好意思,他是北方边远蛮夷地区的人,没见过这样的宏大场面,更没见过大王,所以胆怯害怕,原谅他,让他完成他的使命。秦王就让荆轲直接把他手中匣子里的地图一起拿上来就行了。

荆轲就拿过匣子……呈上匣子……打开匣子……他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先让秦王看了一眼樊於期的头颅,再把地图轻轻地取出来,双手奉上,献于秦王。秦王异常兴奋,潇洒大度地把那地图置于案几,徐徐展开,最后那把匕首就露了出来,赫然醒目,荆轲毅然决然,迅疾抓起匕首,面向秦王刺去。荆轲当时是左手抓住秦王衣服的袖子,右手拿起了匕首刺向秦王。

没有刺到。

秦王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抽身跳了起来,瞬间的一股勇力,竟让荆轲把他衣服的袖子扯断了。秦王第二个本能反应就是去抽自己身上的剑,剑太长,剑鞘紧,心又慌,情势急,剑竟是一时间怎么也抽不出来,荆轲上前紧追,秦王就绕着柱子边躲边跑边拔剑。而那帮大臣们对这个突发事件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又不知如何是好。原因是秦的制度规定,侍从和大臣在宫中一律禁止携带武器。担任警卫的倒有武器,但规定没有大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上殿。只是规定没说像现在遇到紧急情况下该怎么办,这让大臣们心急如焚又束手无策,最多后来上来了几个人手脚并用扭打荆轲,还有那个秦宫的医官叫夏无且的,一急,用了他的药箱子投向荆轲。

那场面是很混乱的。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喊了的一句话:大王,负剑!就是让秦王把剑竖起来,从脊背的上方把剑抽出来。

这是历史性关键的一个提醒,秦王听见了,边跑边把剑推到后背,寒光一闪,剑拔了出来,一剑下去,就斩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扑打跑动着的身体像瞬间被突然折断了一样,匍然倒地,奋力将手中匕首向秦王投掷过去,没有投中,——也肯定不能投中。说那把匕首飞也似的扎在了铜柱子上,溅出耀眼火花,已经不太可能,故也不太可信。

如果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我们当对荆轲有英雄无尽的回味,画蛇添足的是司马迁竟让已被秦王砍了八剑的荆轲叉开两腿,靠在铜柱子上先是大笑,然后大骂,画蛇添足地让荆轲说了一句让所有荆轲的“粉丝”们无地自容了两千年的话。荆轲说,事情之所以不成功,是因为我想活捉你。

……

可怜的荆轲,注定他不是一名职业杀手,他实在是在被逼被迫被动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其结果也可想而知了,他不该如此受宠。时间早已让历史离开了刺秦的现场,我们便有了许多自由的假设和假想,故而固执地认为荆轲不是真正的杀手,因为真正的杀手在那种短距离的对决中,可以把秦王杀死一百次,易如反掌——

譬如,在图穷匕首现之瞬间迅疾握起那把利器刺向毫无准备的秦王,对于职业杀手来说一定不成问题;譬如,在绕着柱子追撵时,稍有一些刺客身手的人都会有无数机会与可能让张皇失措的秦王第二次死去;譬如,秦王情急中拔不出剑来留下多少破绽和空当,既是一般如秦舞阳者,也都可能形成绝杀;譬如,在秦王拔出剑来胡乱挥舞砍杀时,作为职业杀手会很简单地避过闪开,怎会轻易地让秦王连砍八剑,乃至尚有可能上前夺过那把剑来对孤立无援的秦王反戈一击;譬如,最后将那把匕首奋力一投刺中秦王对于职业杀手来说也应该是一件并不困难的基本身手和功夫……

如此说来,荆轲真是太受宠了,我们不能为他的受宠找到理由;只有关于英雄崇高意义上的巨大疑问始终萦绕在我们的胸中,挥之不去,排遣不开,解答不了。也许,他只是我们精神纬度指向的一个符号,没人去在意它的前因后果和具体过程了。所以,我们真诚地感谢荆轲,他以自己的生命和热血丰富了中华伟大而厚重的人文历史。

荆轲行刺失败,鲁句践万端感慨化作一声感叹,嗟乎,惜哉!并从行刺与击剑的专业角度说,技术太差了,当初我叱责了他一次,他还使了小性子,以为我不是他道上的人。

鲁句践是身怀绝技的武侠高人,他不会在公开场合对荆轲及其刺秦事件说三道四,这番评论是他私下里无意说出来的,然后就闭口不言了。兴许他怕人家会说你剑术可以,怎不去刺?不管怎样,他说到了问题的实质,一针见血。

太子丹从开始到后来反复强调告诫刺秦王是国家的机密大事,田光为此刎颈自杀,樊於期自献头颅,荆轲拜为上卿,寻找锋利匕首,进献督亢地图,这些都构成了秘密谋杀精细计划的环节和链条,并以表象的作假掩盖事实的真相,如果有一个环节不慎对外泄露了,那么就彻底打碎了苦心经营的全盘计划。常理一。

这一切,不仅不能让秦国有一点点的探知,对燕国国内也不可走漏一点点风声。这等国家最高机密,泄露的后果已不是涉及荆轲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生命安全,而是直接决定着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常理二。

所以能去弄那么宏大的辞行的场面么,能去做那么隆重的送别仪式么?有违常理一。

送别干什么,就是送荆轲秘密去秦刺秦王!主题明确,人人皆知;故而击筑,慷慨悲歌,垂泪涕泣,沸沸扬扬,生怕那边的秦始皇不知道,没准备,先在易水这里做一下广告宣传。有违常理二。

前提是送荆轲于易水是存在的。过去一般认为易水在今河北易县,但近年经过有关历史和文物界专家考证,确认荆轲别燕太子丹不是在河北易县,具体地点应在河北安新县白洋淀附近。专家认为,易水分为南、北、中三条,而南易水发源于太行山区,流经保定安新县的安州流入白洋淀,在战国时这里正是燕国和赵国的分界线,有“燕南赵北”之称。燕太子丹送别荆轲在明、清两代的《安州志》上有明确记载:三官庙前,旧有秋风台,在城北易水旁,即燕丹送荆轲之处。在安新县也发现了古秋风台遗址和刻有“古秋风台”的石碑,在石碑的背面刻有详细介绍荆轲别燕太子丹的经过。

专家还说,在战国时期,燕国的都城原在临易城,就是今天的安新和容城交界地带,后来才北迁到了蓟(今北京市西南),而安新一带仍叫临易城,三条易水都流经这里汇入白洋淀,而现今的易县当时不叫易县,叫葛城。

丹在选定了荆轲之后,一定是发现了荆轲从气质到能力都不具备一个职业杀手和刺客的素质,于是用心对其进行强化训练。先是拜荆轲为上卿,住豪华公馆,食美味佳肴,赏珍奇玩物,阅天下美色,目的是让荆轲知道幸福生活有多么美好;那么要享有这幸福生活,你就要付出代价。而一名合格的刺客,必是断然地冷面冷血,截然地绝情决绝,极端地冷酷残酷,荆轲不行,可能丹认为荆轲不行,于是利用一切机会与可能,对荆轲进行刺客职业强化训练。

那天,丹陪荆轲在水池边玩赏,荆轲拾瓦片投池中的青蛙,丹马上让人捧来金瓦让荆轲投;投尽了,再命人拿来,直到荆轲不愿投为止。——他在告诉荆轲,对于真正的刺客而言,这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珍惜。

那天,丹陪荆轲一起骑乘千里马,两人聊到了千里马的马肝,荆轲说据说味道很美。他也就随便说说,而丹马上就命人杀死千里马,取下马肝献给荆轲。——他在告诉荆轲,对于真正的刺客而言,这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爱惜。

那天,丹为荆轲设宴华阳台,酒酣,丹命美人前来弹琴,荆轲对美人和她那双灵巧的手大加赞赏。丹听了后就把美人送给荆轲,荆轲说我不是要她,我是说她那双手太出神入化了。这也就是说说,谁知丹马上就让人砍断了美人的双手,用玉盘盛着,献给荆轲。——他在告诉荆轲,对于真正的刺客而言,这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怜惜。

荆轲刺杀秦始皇,虽然没有成功,但对秦始皇的影响重大而且深刻,不仅加剧了他一生多疑警醒性格的形成,而且加速了他对六国实行兼并的步伐。他开始疯狂而坚定,不惜代价,一边增派军队攻赵,一边命大将王翦大举伐燕,只十个月,燕都蓟城告破。燕王姬喜、太子姬丹退守辽东郡(今辽宁辽阳),被逼无奈下,燕王杀死丹欲献秦王,而这时秦王就不再要了。五年后,秦灭了燕国,俘虏了燕王姬喜。

在当时,荆轲刺秦王的精神起码鼓舞了一个人,那就是荆轲的好友民间艺术家擅长击筑的高渐离。秦灭燕,高渐离更名改姓,给人家打工做酒保,艺术家的悲哀是擅长靠灵感击筑而不会靠体力劳动,他那灵性的手指怎能用来烟熏火燎端茶倒酒,于是就感到了日子的艰辛和劳苦。

最折磨这位艺术家的是不能击筑不能酣畅淋漓在他的音乐幻想与创造之中,这就让他难以解脱不堪忍受了。内心被囚禁的艺术精灵一改她美的韵致为张牙舞爪,啃噬他流血的躯体和疼痛的灵魂。生命没有了艺术的附着和表达,他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终于有那么一天,他突然听到了主人家的厅堂里有击筑的声音,他的双脚就走不动了,停在那里,他能听到每一个音符细节的表现,但他是酒保一个打工仔一个秦王通缉的燕国罪犯,他知道他不仅不能击筑,也不能任性去那个击筑的地方。第二天,不知怎么众人说到了击筑的话题,高渐离就显出了一个艺术家的天真和单纯,脱口而出,说那个人击筑,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

他这么一说,主人知道了,原来这个实在不怎么称职的酒保是一位音乐艺术家,就唤了他去堂上当场击筑。一曲击完,赢得满堂喝彩,我们的艺术家就激动了,管他什么酒保也好罪犯也好,他不能再这样担惊受怕无止境地压抑着自己放达的性情了,就去拿出了行李箱中的筑和他过去专门订做的演出服装,容光焕发,气质非凡,再去厅堂,众宾客先是惊讶,再是惊呼,就纷纷走下座位,聆听他神奇的击筑演奏,与他平等相待,把他敬为上客。

高渐离找回了他艺术的感觉,他是那么忘我投入地击筑,那么才华横溢地演奏。低回间静寂无声,激越处和而歌之,旋律打动了听众,音乐征服了人心,听他击筑的客人门没有一次不是满心欢悦涌来,伤心流泪而去。

秦始皇听说了,力邀他去,得知他就是高渐离,心上便有了一次短暂的矛盾。多疑的秦始皇独爱击筑,但高渐离是荆轲的朋党,于是在邀高渐离去时也赦免了他的死罪,为防止意外,使人把他的眼睛弄瞎,想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能有多大的威胁。高渐离为之击筑,一日,秦始皇听得如痴如醉,就不能自制地开始离击筑的高渐离近了;离高渐离近了,那么后来高渐离就不再击筑而在筑里暗藏了铅块击杀他。秦始皇这就明白了,享受音乐的生命比用生命享受的音乐更为重要,当二者不能同时拥有时,秦始皇就选择了前者。更甚的是秦始皇在杀死高渐离后,终生不再接近任何诸侯国的人。

奴隶制的解体给战国民间侠阶层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社会条件;战国时代城市的兴起给侠阶层提供了生存、交往、活动甚至藏身的巨大空间;诸侯争霸称雄间风起云涌的政治图谋与浩荡酷烈的兼并战争,给侠阶层提供了张扬个性、实现理想、表达意志、证明价值、获取功名的无限机遇与现实可能。随之日益兴盛的上层社会时尚的养士之风,如著名的战国四贤公子等,他们给了侠阶层一个明确精神依托的指向和人才聚集的中心;再加之养士者的带有意识形态的品性、手腕和方法,侠的使命承载有了更新,自主意识有了唤醒,人格地位有了尊严,自由性情有了表达,文化认定有了自觉。

正是有了这样一个时代广阔的历史空间和灵活有效的社会机制,使得侠阶层迅速地发育和成熟起来,不期而然成为战国时代最为活跃的社会阶层之一,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独立的社会力量,出现在政治舞台上。于是布衣一言而为卿相,得用一人而得天下,其例不胜枚举,人才的决定作用和重要意义已被彰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如秦始皇,竟出动三十万大军去韩要一个他见都没见过的韩非子。如此推波助澜,以致形成了一种社会风气,并达成共识,且被认可,那就是博取功名,可以朝秦暮楚;追求富贵,可以不择手段;以利相交,可以不讲情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甚至重才华不重德性,成为公开的被推崇的社会道德准则。这一方面极大地激励了一个时代的人们胸怀天下,志存高远;献身国家,积极进取精神;另一方面也极大地膨胀了一个时代的人们充血的欲望,更极

大地放任了一个时代的人们不要风度不失时机不惜代价的投机钻营。

极其有意思的是,战国时代的侠阶层所尊奉的行为准则恰好与当时的这种社会风气背道而驰。他们执着保留了传统的质朴,执拗地持守着民间的淳厚之风,扶危济困,厚施薄望;轻命重气,贵交尚信;好侠尚义,崇尚气节。侠所负载的是一个古老而淳朴的文化传统,它缺失的部分正好有儒文化所填补。儒家强调“经世”、“致用”,思想内涵颇具弹性,其“仁”、“道”、“礼”等具有多样解释的可能性,它作为一种文化精神,有较强的自我修复和顺应世变的能力。所以儒文化在后来汉民族的文化选择中唯我独尊,而侠文化所负载的却是史前时代质朴的尚武传统,它源于我们民族的种族根性。

素朴和犷悍的特质使得侠文化在一个大时代的大转换中显得凝重而又执着,有学者直接指出,试将春秋时期的专诸、要离和战国末年的荆轲、高渐离数百年间不移的侠士品格,与孔子及其门徒子贡、冉有的师徒两代人不同的行为方式相比,就可以看出侠与儒所各自负载的文化传统性质上的巨大差异了。而我认为,正是这种巨大差异,使得它们从各自不同的侧面形成互补,进而生成我们这个东方民族独有的文化性格。

侠在战国时代是一批幼稚而又执着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大多都被埋没了,但也有少数幸运者,如我们说到的冯谖、毛遂、鸡鸣、狗盗、还有豫让、荆轲、聂政,他们在那时代机遇的辉煌瞬间,做出一番惊天动人的事业,果然光耀春秋,名垂古今。

“侠”一词,战国中期以前,未见著任何典籍,其中有“剑士”、“死士”、“国之豪士”、“豪杰之士”、“私剑之士”等,大约就是“侠”的概念。《说文解字》有“俜,侠也。三辅谓轻财者为俜”句,据此有学者认为,“侠”这一专门称呼最早可能转音于汉代称之为“三辅”的陕西中部一带的俗语方言。那里的人们把社会上已普遍出现的一类轻财重交的民间武士称之为“俜”,后逐渐变音假借为“侠”。进一步解释说,“俜”之所以假借为“侠”,在文字上和作为剑的别称的“铗”不无关系,“挟之于旁”谓剑,大概最初剑只是用手臂夹带着的,所以剑又称作“铗”。在先秦,“侠”字与“夹”、“挟”字常通借互用。“铗”字先秦后已不多见,大概“铗”字的消失与“侠”作为民间武士特指名词的出现不无关系。显而易见,武侠的产生与先秦剑崇拜以及尚武文化心理有着密切的联系。

战国晚期,典籍正式出现了“侠”字。其中,较为集中的是《韩非子》一书,并将“侠”作为与“儒”并列的一种重要社会力量来加以论述。另《战国策》、《吕氏春秋》等都有“侠”字出现。那么这也就是说,在战国晚期,“侠”的称呼已被经常使用和广泛应用。有学者认为,“侠”的名称的出现,标志着武侠阶层已彻底从“士”阶层中脱离,成为一个独立的社会群体,从此,“士”便成为古代社会文人的专门名称指代了。

战国时代的武侠大多都是以“游侠”的形态出现的,战国的武侠与游说之士一样,具有自由的身份,在列国间周游,但二者目的不同,后者是为了“致仕”,而前者是为了“交游”。他们既与民间豪杰交游,也与诸侯权贵交往,荆轲就是,鲁仲连也是,他曾说,所贵于大干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耿也。一语道破游侠周游天下的目的和宗旨。近年有文化人类学家分析认为,战国的游侠,从本质上来认定,他们是一些“文化离轨者”。他们游离于既定的文化规范之外,蔑视他们所处的社会文化的价值观念,因而采取极端的抗拒行为,行动乖僻,为世人所不解。

毋庸置疑,游侠是战国时期一个十分活跃的社会阶层,甚至发展成为当政者不得不正眼相看且需要认真对付的一股重要的社会力量。所以《韩非子》认为,侠客儒生之类的游士,效力于私门,不尽忠于朝廷,实际上已形成对朝廷的危害。这些人平时享受优裕,战时又无斩首夺城之功劳。其尊崇的所谓“贞廉之行”,不过是个道德面具,实为横行霸道勇于私斗,违犯国家法令,扰乱社会治安。他们助长复仇风气,使百姓徒逞血气之勇,官吏疲于奔命。这些儒侠之徒,不仅是于当政者毫无用处的“不垦之地”,“不使之民”,还同当权者争夺威望于朝,争抢声誉于市,使老百姓知游侠而不知官吏。他们乘乱使民,以武立世,犯法乱令,纠朋结党,争名逐利,真是“国之大蠢”,果然应该“得而诛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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