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铁与血·巅峰之决 第六章 卑微小吏和有钱主子

所谓卑微的夷门小吏名侯嬴，他成就了一位有钱主子在历史上的不朽名声，大家知道，这个有钱的主子，就是战国四贤公子中名气最响、名望最高、名声最大的信陵君魏公子魏无忌。遗憾的是我们只记住了信陵君魏无忌的光彩照人，而侯嬴是谁，深埋在历史残破的书简里，发着微微的光亮，我们常常很难认得清他了。

信陵君魏无忌是魏国魏昭王的小儿子，魏安釐王同父异母的弟弟；安釐王元年（公元前二七六年）被封于信陵（今河南宁陵），故世人称魏无忌为信陵君。历史记述，魏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天下有名，说他养的士无论才能大小水平高低哪怕是窝囊废凑热闹混饭吃，他都态度谦和，以礼相待，从不在人面前摆阔摆谱装腔作势。——这是四公子共同的特点，是一个关乎贵族和士人的战国文化现象，表现了中国古代所谓贵族的血脉和气质、君子的大度和风范。历史还记述，正是因为信陵君为人仁，威信高，威名播于四方，几千里地的士们便都争相往他这儿跑。魏国由于有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竟使各路诸侯不敢加兵谋魏地十余年！

然树大招风，才高招忌，养猫未必能捉鼠，养虎倒能成患，连安釐王这样的昏庸之辈都懂得这个道理，故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以国政。当然，不任以国政，这兄弟间平时闲了还是要在一块打打牌下下棋的，那天俩人惬意地来往进退刚走了几步棋子，北方边境突然举烽火报警，说赵国军队来犯，就要进入边境。魏王激灵一抖，丢了手中的棋子，站起身子，说不下了、不下了。公子向他摆摆手示意让他坐下，说没事，赵王在打猎。遂将手指间捏着的那个棋子轻点在棋盘上。魏王一脸苦笑，胡乱陪着走了几步，心里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一会北方便传来消息，说赵王不是进犯，是在打猎。魏王大惊，说公子神算，你怎么知道？公子答，我的门客有人能探得赵王私密行踪，赵王所作所为，都向我汇报。魏王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魏王心存忌讳，公子未必不知，但于天高地阔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中，韬光养晦，蓄锐养精，遍寻天下奇人高人神人异人，已成志向与嗜好，他知道总有一天他将矗立天地间，会当凌绝顶，自成历史的大风光，人生的大风景。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了魏国有个隐士叫侯嬴，年逾古稀，家境贫寒，大梁（今河南开封）夷门（司马迁说，我去过大梁故城，寻访那个所谓夷门，夷门者，大梁城之东门也）一守门小吏，公子觉得他需要见见这个人。然而去登门拜访时，这个有钱的魏公子客套而俗套了，他备了一份厚礼欲馈赠之。侯嬴坚辞不受，用有点嘲讽的口吻说，你这搞得是哪一套，小臣出身寒门，地位卑微，修身洁行数十年，从来不要谁来可怜我。公子立即知道自己错了。不仅错了，重要的是自己在对待人家的姿态上有问题，地位不同，贵贱悬殊，原本就没有平等，何故要给我送礼，而我又凭什么收你的东西；你是大人，人家是小民，大人送礼无论如何虔诚也有恩赐施舍与人之嫌，小民怎能坦然笑纳。

侯嬴这一拒绝，魏公子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了。当天，魏公子便设宴府上，大会宾客。高朋满座，俱已到齐，这时公子带领车骑随从，专门留出车子左边的上座，亲自去接侯嬴。而侯嬴呢，对公子的这番良苦用心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的谦恭，竟没正经瞥上一眼；慢条斯理整理自己的破旧衣冠，足足半天，然后风度翩翩径直上得车来，毫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左边的上座上，一脸傲慢。乖乖，就像他是魏公子。不，他更像是魏王。

侯嬴那城府，空濛而深邃，他是借此来观察和探究一个他要知道的魏无忌。然而魏无忌了得，宽宏容天地，气度吞江海，仪态万方，神态从容，心态平和，并亲自为其执缰驾骑，一路谈笑风生。侯嬴见此一番情景，心思动了动，对公子说，我有个朋友在街市屠宰场那边，你的车子能否绕一下，我去有事访问他。公子说可以啊，爽快得让侯嬴瞠目结舌。公子引车至市中，侯嬴下车，见到我们都知道的那个屠夫朱亥。

说白了，朱亥不过一个屠夫，其扮相与形象不见得可憎却也不见得可爱，但侯嬴见了朱亥那个亲热啊，就像是舞台上的表演，故意拖延着时间，侧目窥视公子的脸色和表情。魏公子在车上手执缰绳，温文尔雅，屏息静候。公子的随从可是急了，知那厢应邀的魏国将相宗亲、才俊贤达早已入席，急等公子回来开宴一饮，便恨恨地从心里暗骂侯嬴这个不识抬举的老朽，也不知他家的公子今天是怎么了，如何就有了这般超人的耐心。

不能急的，更不能躁的，历史在考验着公子的耐心，也在考验着侯嬴的耐心。随从不知道，那些王公贵族不知道，历史也许到了一个重要的关口。

这是智慧的较量也是心灵的互动；这是人格的拔河也是魅力的辉映。

到这个时候，侯嬴也许觉得这已经够了，于是辞别朱亥上车。至公子家，众目睽睽之下，公子引侯嬴上座，并向宾客隆重推荐，全是溢美之词；又于席间起立，躬身为其敬酒，众人大惑。酒至酣处，侯嬴再也承受不住了，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说今儿个我如此这般装模作样咱啥话也别讲了，并悄悄告诉公子，说你可别小看了那个屠夫朱亥，没人了解他；他在街市看是屠夫，实是隐居，应该引起你对他稍稍关注一下。无论信与不信，公子还是带着礼品怀着敬重多次去看望朱亥，朱亥竟一次也没有对他回访和答谢，公子真有些生气了，想，恃才傲物的侯嬴怎与这样的人来往交好。

公元前二六〇年，赵国四十五万大军被白起全歼于长平，两年后，也就是公元前二五八年，经过休整后的秦军卷土重来，进抵赵都邯郸城下，战至第二年，双方仍僵持不下。僵持不下，着急的不是进攻一方的强大秦国，而是困守一方的弱势赵国。三晋本为一家，赵、魏唇齿相依，赵国平原君的夫人又是信陵君的姐姐，赵王在这种危急情形下，自然要求救于魏，往来使者不断，后来连平原君也向信陵君把最难听的话都说了。然魏王畏秦，左右权衡，最后命大将晋鄙率十万援军屯留于邺，扎大营，筑壁垒，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先给自己留足进退攻防的空间，以应付战争态势骤然急变。

其实魏王也是没有办法，发十万兵救赵之初，秦王就派了使者来打招呼，说我攻下赵国，不过早晚的事。丑话讲到前头，我可不管谁家军队哪路诸侯，胆敢去救，我拿下赵国，就移兵先打他！这哪是打招呼，就是最后通牒。魏王令晋鄙将十万援军屯留于邺，也是无奈之举。而信陵君已是急得困兽一般，一再请求魏王发兵而不准，门客辩士去也劝说无果。公子绝望了，于是热血冲顶亲率百辆战车开赴赵国，欲与秦军拼死一搏，同归于尽。那一会儿，这位号称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着天才军事才能的魏公子显得真是太过幼稚可笑了。

战车路过大梁夷门，激愤的公子见了侯嬴，将前因后果据实相告，侯嬴淡然一笑，说，公子好自为之吧，老臣不能相从。别过后，公子上路，行数里，心中郁闷不爽，想这个侯嬴，怎地这样，我待你不薄啊，我都要去拼死赴难了，你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我哪点得罪你了呢。不行，我得弄个明白，要不我这仗去打得也别扭。于是引车而还，去问侯嬴。谁知这侯嬴在大梁东门口就一直站在那里守候着他呢。见他返来再淡然一笑，说，我知道魏公子必定返回。公子说，这真是奇了，你怎么知道？侯嬴说：你想啊，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急难，可怜没有办法了自己去冲入秦军，上阵拼搏，你这就是把肉投给一群饿虎，何谈功劳，更无效果；你这样做，还养那么多门客干什么，就像你平时待我那么情深义厚，而这个时候我连送都不送你一下，所以我就知道公子要生气，要生恨，要返回来的。

好一个侯嬴，果然世外高人！公子觉得自己当初那番超常待他，终是没有看错了人，遂下车向侯嬴再拜问计。侯嬴避开众人对信陵君说，我听说调动晋鄙军的兵符藏在魏王的卧室里，魏王最喜爱的夫人如姬常出入魏王卧室，能不能让她给偷出来。我还听说如姬的父亲为仇家所杀，如姬求魏王和其他的大臣为父报仇，没人理她，三年不成。如姬无奈，哭诉着求到了你。你听说了之后，二话没说，就派了你的门客去斩了这仇家的头，送给如姬。如姬对公子深怀感激，死都不会推辞，只是没有机会，只要公子开口要如姬帮忙，我猜想，如姬定肯答应。得到了兵符，晋鄙的军队便听公子指挥，北救赵国，西却秦军，功高盖世，这就是春秋五霸的大业了。

信陵君听了侯嬴这一番指点，感激不尽，佩服之至，心里有底了。一番周旋和运作，果然靠如姬顺利盗得魏王指挥晋鄙的兵符。兵符在手的信陵君以为已是胸有成竹胜利在握，出发前侯嬴又叫暂停，说，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利于国家。公子虽然带了兵符去，晋鄙合符核对无误，但晋鄙有可能不愿把兵权交出而再向魏王请示，事必危矣。

信陵君说，那可怎么办？

侯嬴说，我看屠夫朱亥可以跟着公子一起去。朱亥是个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让朱亥击杀他！

信陵君听后，竟哭起来了，侯嬴大为不解，问何故伤心。

信陵君说，晋鄙是国家有功的老将，我害怕他一旦不听，只好杀他，所以伤心。

此时此刻，无可选择，哪容多想，信陵君急迫去见朱亥，朱亥憨态可掬，不乏幽默说，我一个杀猪宰羊的，公子对我多次关照，敬重有加，过去所以不谢你，是因为我的那点小礼对公子无用，你也看不上眼。今公子有急，也就是我还礼的机会。几句话真诚朴实，光明坦荡，发自肺腑。信陵君灵魂震撼，热血澎湃，再谢侯嬴。侯嬴竟有了诀别的感伤和悲壮，深邃的目光里已浸着泪水，说，我已经老了，不能随公子去打仗了，我将留在这里，默数公子到达晋鄙军的日子，那时，我一定面向北方自刎，以送公子。

……关于信陵君，我以为到这里就该结束我的叙述了。至于信陵君如何到得晋鄙军中，朱亥如何袖中抽出四十斤重的铁椎椎杀晋鄙；信陵君又如何代晋鄙为将，退秦军，解邯郸之围等等，都为人熟知，之于我也不重要了。我不想让历史曲折和事件繁复的烟云遮蔽了智慧的光华，忠诚的光芒，信义的光泽，品格的光鲜，生命的光彩，人性的光辉。因为，那位夷门小吏隐忍的老者侯嬴在与公子告别后，一日日数着许诺给一个人的、许诺给一个国家的生死行程，最后果不食言慷慨赴义北向自尽。那会儿，魏公子一只脚刚刚豪迈铿锵跨进晋鄙的军帐，身子倏然打了一个趔趄，心上掠过锐利的阵痛，他慢慢回过头，悲怆地朝来时的方向遥遥望去，巨大苍穹飞翔着血色凄艳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