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铁与血·巅峰之决 第三章 祸兮福兮

范雎是开合二百五十年战国历史中晚期的巨大枢纽。如果说商鞅的变法奠定了秦国的基本社会经济制度，韩非的理论确立了秦国的政治思想路线，那么范雎的“远交近攻”谋略则是在秦统一六国的豪迈挺进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战略决策和方针，鼎力把战国推向时代风光的险峰，达至铁血性情的沸点，以一秦与六国作最后生死的决战。

关于早期的范雎，我们知道，他和蔡泽都有谈天说地之能，安邦定国之志，但这有什么用，正所谓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你没有足够的金子银子，那你也就只能在谈天说地之后扼腕一声叹息，两眼无尽空濛。所以《东周列国志》的作者冯梦龙说范雎欲求事魏王，因家贫，不能自通。而《史记》的作者司马迁说是无以自资。我觉得尽管司马迁名声盖世千古一人，但我觉得还是冯梦龙对范雎的表述更确切一些。通，是疏通、打通或者买通。无以自资是客观原因，不能自通是主观结果；无以自资，肯定是不能自通了。范雎只好委身于魏国中大夫须贾的门下做穷酸舍人。

那年乐毅统领五国联军伐齐，魏国也在其中，后田单装神弄鬼煽风点火破燕复齐，齐襄王法章即位，齐国又迅速从战争的血泊中顽强地站立了起来，于东方再现当年的强盛。魏王便觉得总是欠了人家的，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是需要对两国的关系加以修复的时候了。而这么一件低三下四抽自己嘴巴子的事情，鬼使神差地竟派了须贾去做，又鬼使神差地让范雎同行。

魏使团一路颠簸到齐国，很顺利地见到了齐襄王法章。襄王说，你们魏王脸皮可真厚啊，当年我先王与魏共同伐宋，齐心协力亲兄弟一般；到了燕人灭齐，你们掉过脸就一起来打我们。先王也让你们害死了，齐国也让你们屠戮得血流成河，践踏成一片废墟，今儿个又觍着脸来重修旧好，是不是势利得太反复无常了。不是我说话刻薄，你让我怎么还能相信你们。

须贾面红耳赤，无言以对，那局面就残酷地僵持在那里。范雎愤然站了出来，说大王要这么说，那我们就一块说说。当年齐、魏、楚共事伐宋，有约在先，破宋后三分其地；后来，宋也破了，地也分了，还没动摊呢，你先王就对我们反戈一击，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分给我们的地让你们齐国又全部拿走了。这是你们先王背信弃义在先，故有了五国联合伐齐在后。范雎说得激动，上前一步，说这一次，魏即使助燕伐齐，但终没有与其一起进兵齐都临淄，冒昧说一句，当初如果与燕一起进兵齐都临淄，还有大王你今天耀武扬威地坐这儿说话么？好在大王你即位之后，总结教训，深思反省，励精图治，重振雄风。我们魏王就是认为你不仅能复兴湣王时的鼎盛，还能摒弃湣王时的骄狂，这才谴我们一行来齐修好。令我们大为失望的是，大王你今天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只知责人，不知反思已过，我怎么都觉得我好像又见到了当年你老爸齐湣王的那副做派！

襄王有些恼怒，便问这个站出来说话的人是谁，须贾说是他的舍人范雎。齐襄王这就记住了他，反复琢磨他今天的那一番对话有理有据振聋发聩，觉得这必是一个天下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能让他走了。于是当天夜里就派人到范雎的住处去做他的工作，让他留在齐国，拜为客卿。范雎哪敢答应，说我一个魏国的使者，随主人一起出来了，却没有一同回去，有失信义。来人把情况回报齐王，齐王说越是这样的忠诚信义之人，越是要想办法把他留住。就让手下人再去，并带了牛肉、好酒和黄金。范雎大惊，坚辞不受。最后无奈便把牛肉和酒留下，让来人把黄金带回。

这一来二往，就让人给发现了，报知须贾，须贾就把范雎叫来询问，范雎如实道来。须贾说这就有点违反常理了吧，齐王赏赐不给魏使，而独赠使者随行，你是不是与齐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下勾当和交易啊。范雎说没有，须贾说那我就算是相信你一次吧。

须贾说相信他一次，这对于心底坦荡的范雎来说，事情就那么简单平常过去了。正直的人永远就只有正直的判断和善良的心地，这就让他们少了对卑鄙小人与复杂世界的戒备和提防，因此在巨大灾难不期而至时，他们毫无准备，又措手不及。那么，他们只有用生命接受和承担。

回魏之后，须贾疑神疑鬼琢磨范雎在齐的这事儿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就山雨欲来地跑去告诉了魏国的宰相魏齐。魏齐一听，如临大敌，勃然大怒，脸都憋红了，吩咐叫有关方面的人都来，把范雎五花大绑擒了来突击审讯。魏齐不待范雎解释，就命手下对“卖国贼”范雎杖脊一百，让他招供。顷刻间木杖齐下，杖杖见血。范雎不招，对于他这种心中坦荡的人，他委实不知有何可招、该招什么、怎么去招。那么，我们也只好与他一起忍受这不白之冤和有口莫辩的悲愤与疼痛。然而，接下来，悲愤也没有了，疼痛也没有了，因为范雎不招，魏齐就令狱卒把范雎往死里打；并让人搬来几坛烈酒，与那些狱卒共饮，燃烧他们人性为兽性的残暴，于是在一片肆虐的大笑与吼叫声中，鞭杖齐下，几近一场无主题的狂欢至二日凌晨散去。

范雎被打得牙齿脱落，肋骨折断，已成地上一滩模糊的血肉，声息皆无，剩一缕冤屈的魂魄在血腥的空气中漂浮。范雎死了。魏齐说死得好，死有余辜。我就是要让人看看，做卖国贼会是怎样一个下场。接着说，这样的人，死了也不能便宜了他，用苇席卷了，放茅坑里，让人把屎尿都拉他头上，让他遗臭万年！范雎就被扔到了茅坑里遗臭万年了。

奇迹出现在那天傍晚时分，一阵晚风吹过，范雎在那苇席卷里慢慢苏醒过来，微弱地叹息了一声，努力睁开了眼睛，恍惚辨认判断了一下目前的自己与现实的世界，便把之前的事情大略做了回想。这时，守卒听到了他的声音，神色紧张地走过来，看范雎死而复生，吓了一跳。范雎立即暗示他不要大声叫嚷，说我虽然活了，但你放心，我已经是个残废之人，对你没有危险的了。我想求你一件事情，能不能看在我将死之人的份上，把我弄回，让我死在家里，也好有家人妥善处理一下，也让我死得安顿一些。我可以把家里的黄金数两全部给你，算是答谢。守卒想了想，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交代让范雎继续做死人状，等到天黑后再作计较。

钱真是个好东西，让人迷，动人心，壮人胆，令人勇，还叫人顿生灵机与智慧。守卒在那几两黄金的鼓舞下，定了定神，前去禀报，说茅坑里的死人恶臭难闻，扔了算了。魏齐说那就给扔到荒郊野外，让鹰叼狼吃狗啃！在一伙人喷着酒气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散去后，守卒觉得万无一失了，就于漆黑夜色笼罩下，把范雎背送回去，交给范雎的妻子得了那几两金子后，乐滋滋地回自己家去了。半路上，突然折回头，再到范雎家，一句话没说，进门拿了那苇席，直奔一处郊野，把苇席扔在了那里，拍了拍手，说好险，差点留下破绽！

范妻见范雎那一滩模糊血肉，伤心大哭，范雎艰难抬手阻止，妻便明白，过来把他收拾干净，喂些饭食。范雎说事不宜迟，让她记住两件事，一是现在就把他送到西门陋巷他的结拜兄弟郑安平家，暂且躲避，来日再作计议；再就是明天去要他的尸体，不得，也要在家当他死了一样发丧，以消除外人的疑心。妻依其计，当夜把范雎送至郑安平家中，二日便去寻尸，自然不得，哭闹一番，便在家设下灵堂，举哀戴孝，连续三日。待一切事端平息下来之后，范雎在好兄弟家疗伤也有了根本的起色与好转，不日，竟能下地走路了。但俩人还是放心不下，便一起去了具茨山（今河南新郑西南）藏身，范雎更名叫张禄。

转机在秦使者王稽奉命来魏，住在公馆，派了郑安平作王稽一行的车夫，鞍前马后地搞接待服务。郑安平腿脚勤快，对应敏捷，很讨王稽喜欢，闲聊中，王稽便问他魏国有没有被埋没的人才。郑安平便和他绕圈子，说在魏国，想成为人才并出人头地，太不容易了，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像有谈天说地之能，安邦定国之志的范雎那么好的人，竟让相国活活打死了。王稽随感叹，说这样的人，只有到我秦国，才可施其抱负，展其才华。郑安平看他们的谈话很投机了，便煞有介事地一拍脑袋，说你这让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王稽便问是谁，郑安平说张禄，其才智绝不亚于范雎。王稽就要他把张禄带来见见。郑安平继续编排，说有一点问题。张禄在魏国有一仇家，一直躲藏在外，白天不敢出来。王稽说那就今晚，我在公馆恭候。当天夜里，郑安平乃使张禄（我们暂且称范雎为张禄，下同）也装扮成车夫，去了公馆，面见王稽，也就随便聊了一些天下大事小事，张禄就通过了王稽的非正式的考核和面试。于是约定五日之后，三人在三亭冈（今河南尉氏西南）相会，然后一起去秦。

五日之后，王稽公差完毕辞魏回秦，至三亭冈，张禄、郑安平从路边林子间出来，迅速上了王稽的马车，奔驰去秦。没一天的工夫，说已经到了秦国的边境湖关（今河南灵宝西）。正说着，见一队人马自西而来，张禄问是谁，王稽说是丞相穰侯。张禄倏然凝了眉头，张禄对这个丞相穰侯是知道一二的。

穰侯，名魏冉，宣太后之弟；宣太后那是太有名了，当年，秦武王与力士孟说比武砸断胫骨而死，武王无子，次年，武王异母弟赢则继位，就是名震天下的秦昭王。这个宣太后便是秦昭王的母亲、楚国芈姓公族后裔芈八子。昭王继位后尊为宣太后，昭王年少，太后大权独揽，听政、主政、执政。她用其弟魏冉为丞相，封穰侯；二弟芈戎，封华阳君；自己的儿子公子悝封泾阳君，公子市封高陵君，号称秦国“四贵”。张禄对王稽说，我可是听说穰侯在秦国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嫉贤妒能，大权独揽不说，好像最讨厌诸侯宾客，我还是藏在后车箱里，以免惹是生非让他不高兴。

只眨眼工夫，穰侯兵马便疾驰到了跟前，王稽慌忙下车迎拜，穰侯也下马相见，互致问候，一番客套寒暄，便问王稽说你没从他们那捎几个人才回来？王稽说没有。穰侯说没有便好，那些人，靠了一张嘴皮子到处混吃混喝捞票子得便宜，狗屁，一点用都没有，你可千万不能带他们到我们秦国来啊。然后俩人再互拜，穰侯一行呼啸而去。这时，张禄胆战心惊地从车箱里出来，跳下车去，便要步行，王稽说穰侯那家伙走了。张禄笑了，说我刚才从车缝里可算看到你们丞相长得什么样了，我特别注意到，他眼多白且斜视，此人性多疑，他去后，必还返来。我和郑安平前走，相隔一段距离，待看不见我们了，你再随后启程。

按张禄所说，一前一后，行有十里左右，只见东边一骑二十几人飞驰而来，横拦在王稽车前，说我等奉丞相之命，怕你带有非法游客与物品入境，故前来搜查，请大人莫怪罪我等，对不起了。张禄、郑安平已在前数里之外，奉命来的兵士车里车外检查，自然是一无所获。王稽叹曰，智者张禄，世间高人，我不及也！

到现在，我们似乎可以说了，在经过了扣人心弦险象环生悲喜交加戏剧性地一波三折之后，张禄，应该说是范雎是否已是大难不死了。当然，是不是所有人都只要大难不死，就必有后福，也未见得。这个时候对于范雎而言，觉得只要大难不死就非常幸福了。

王稽回秦后，即去向秦昭王汇报出使情况，完后和秦昭王说他从魏给带回一个人来，名张禄，堪称天下奇才。昭王让先安排让他住下来，有时间再见他一面。王稽就把张禄安排住下，张禄就等着秦昭王能有时间见他。谁知张禄这耐心一等，竟一年多过去了，终未见到秦昭王抽时间来见他。实在闲的无聊，便去街市看看热闹消磨时光打发日子，到街市上一看，秦国正在征兵，不明原因，便向一老者打听，说是相国穰侯要伐齐国的纲寿。张禄就不明白了，秦与齐一东一西，相隔遥远；其间还隔有韩、魏两个国家，怎么要跑那么远去打人家啊。老者近前小声告诉他，说伐齐并非秦王之意，完全是丞相自作主张。因陶山是丞相的封邑，边上就是齐国的纲寿，这用心还能不明白？他就是想拿下纲寿，扩大自己的封邑。这便不惜动用国家的兵力，以秦国男儿的血肉之躯，去换取他自己的封邑领地。哎，当今秦王窝囊，就任其胡作非为。

张禄听后，立即决定，他需要尽快见到秦王。但秦王不是你想见就马上见得到的，无奈之中，张禄就给秦昭王写了一封信，说：我乃羁旅于秦罪该万死的小臣张禄，我心情郁闷左右为难手足无措最后想想还是拼命要给你写这封信，把我要向你说的话说出来请你能够理解能够原谅。你是当代最有作为的澄明的君王，那你就应该知道，对有功者，奖赏；对有能者，重用；对有劳者，加薪；对才高者，授爵。如此，无能者，便不敢滥用职权；有能者，更加不遗余力。我张禄呢，这下可好，功不功，能不能，劳不劳，才不才，一年多在秦闲吃闲住闲遛闲逛。如果觉得我还有用，就用；倘是觉得我没用，那留我在秦干什么。这话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王。只是不要让人看到你轻视了我，也轻

视了举荐我的人，那样会影响不好吧。

张禄的这封又发牢骚又为自己鸣不平且略略带有一点厚颜无耻的信，秦王一看，生了感动，一拍脑袋，说看我这记性！便立即安排车辆去接张禄到离宫中面谈。张禄接到通知，激动不已，拾掇一下，就慌忙去了。张禄先到，秦王晚至，其实张禄早就看见了后面秦王的车子，但他那会儿突然动了心思，昂首向前，头也不回，装着糊里糊涂的样子，径直往旁边一条关押有罪宫女的巷道里走。秦王的护驾侍卫或秘书类的人员看见了，赶快上前撵上张禄，说你怎么还走啊，秦王来了。张禄知道秦王来了，他就是要在秦王面前煞有介事故弄玄虚一番，冷了脸说，这就奇了，秦还有王？我就知道秦只有太后只有穰侯，没听说过还有秦王啊。秦王在后面听后笑了，立即下得车来，与张禄一起步行走到宫里，并用高规格进行接待。

我们将大惊失色的是，秦王把所有人员都赶出去了，把门一闩，惊天动地一下跪在了张禄的面前，说请先生不吝赐教。

张禄瞥了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唯唯。

秦王便从地上站起来，张禄还不说话，秦王再惊天动地一下跪在了张禄的面前，说请先生不吝赐教。

张禄瞥了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喏喏。（成语“唯唯诺诺”的出处）

秦王这回从地上站起来，就没有再跪下了，说，看来先生今天死也不愿教我了，是我根本就不值得你一教么？

张禄这时开始对秦王进行教育了，说，既不是我不愿意教，也不是你不值得一教，你以为所有人的话都那么随便开口就说了么。古人吕尚垂钓于渭水之上，与文王相遇，只说了几句话，文王便拜吕尚为尚父；听其言，用其谋，行其计，灭商为天下王；箕子、比干，为皇亲国戚，一样进谏献言，不厌其烦，商纣不听，结果怎样，终于亡国。从表面上看，不过几句话，但里面有个根本所在，那就是信任二字！吕尚放浪行骸，文王就是愿者上钩，对他信任，终于铸就皇皇大业；箕子、比干虽与纣王亲近，就是得不到信任，亡国不说，他们的下场也很悲惨。

张禄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一年多来，我在闲住，也在思考，今天得你接见，就是想把我这长期思考的结果说给大王。不说便罢，若要我说，就要直接涉及秦国兴亡，也必然涉及你的家人你的亲信，这就看大王对我信任的程度了。所以刚才大王连连下跪叩问再三我不终不敢答应。

张禄这么一说，竟又把秦王说跪下了，立誓说，你对我说吧，不论涉及谁，上至太后，下及大臣，及其我，好坏美丑真假善恶，只听肺腑真话，不听阿谀谎言！秦王这么一说，张禄也从座位上猛然下来了，与秦王相对跪拜，然后二人携手再次就座。

越过相互间本能的陌生障碍与心灵防范，二人就建立起一种初步信任的关系，张禄刚要张嘴高谈阔论一番的时候，他断了的那几根肋骨竟一阵尖锐地疼痛，让他强忍着皱紧了眉头。就在这个瞬间，张禄把到嘴边上的话咽了回去。是啊，大道直言的教训与后果还不沉痛么，那打落的牙齿，那击折的肋骨，那流淌的热血，那溃烂的伤口……他终于感到了他的疼痛了。这是一个提醒，一个暗示，他极力压抑了一下刚才呼之欲出激烈昂扬的情绪，思忖了一下：今日初见秦王，倘是把自己所思所想所谋所计都口无遮拦一吐为快，惹恼了秦王，不仅前功尽弃，还会自绝后路，那么日后什么也不能够说了，什么也不让你说了；另外，不定隔墙有耳，窃听了去，那我张禄在秦就惶惶不可终日了，于己于君于家于国，都不是一件好事情。于是张禄找到了一种讲话的策略：启发式。

张禄先帮助昭王分析秦兼并天下在战略上的失策，就举了丞相穰侯要征伐齐国的事情，说秦与齐，一东一西，遥隔千里，间有韩、魏两国，你出兵少了，杯水车薪，不足以对齐构成威胁和打击；出兵多了，劳民伤财，疲于奔命，战争的投入成本不可估算。而能不能打赢，还是一个未知。你当记得那年，齐国越过韩、魏，去伐楚国，得地千里，转而让韩、魏占有了，为什么啊，就是齐国离楚国太远；当年，魏国越过赵国，去伐中山，尽得其地，转而归赵国所有了，为什么啊，就是中山离赵近，而与魏远。同理，你今去伐齐，不胜，让人耻笑；胜了，你等于是替韩、魏攻城夺地。那么远的地，又不像一件器物能拿到你秦国来，拿到自己家里放着，我想，你总不至于专门用一支部队在那里看守着吧。这仗打得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没有动机，没有目的；没有实效，没有利益，那究竟对秦国有什么好处呢。

秦王说，告诉我策略。

张禄说，远交近攻。

秦王说，何谓远交近攻？

张禄说，结交远的国家，攻伐近的国家；结交远的国家以加强友好关系，攻伐近的国家以扩大领地面积。然后，自近而远，逐步推进，慢慢蚕食，铸成大秦万世帝业！

秦王说，如何远交近攻？

张禄说，远交莫过于齐、楚，近攻当然是韩、魏了。攻下韩、魏，秦便为中原霸主，天下枢纽；依此类推，楚、赵就成了近攻的对象。楚强，就伐赵；赵强，就攻楚；楚、赵尽收囊中，齐就乖乖地不投自降臣服秦国，整个天下就归大王所有了。在具体实施的手段上，首先，谦辞厚礼敬奉它；不行，割地献城贿赂它；再不行，那就打它！

对张禄，对秦王，这都是一次重要而又愉快的谈话，之后，张禄被拜为客卿，号张卿。秦王用其计攻伐韩、魏，并取消开始制定的伐齐计划。自此以后，张禄成了秦王的宠臣、心腹、亲信、密友、伙伴，大事小事，秦王都要让张禄参与计议谋划。有时，秦王无论早晚，就让张禄一个人来，俩人除了谈工作，还谈心，还神侃，还穷聊，还扯淡，还贫嘴，还逗乐。这两个伟大的人物，思想便有了碰撞，观点便有了交汇；性情便有了机缘，心灵便有了沟通。于是张禄便和秦王说，我与你第一次谈话避重就轻，什么战略了策略了，那都是秦国表面的东西；至关重要的我还没说。

秦王说，我知道。

张禄说，知道我要说什么？

秦王说，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必是最能切中秦政时弊与要害但又极具人生风险与危难的话题。

张禄说，不错。我在山东时，只知齐有田文，没听说有齐王；我来秦国时，只知秦有太后和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四贵”，没听说有秦王。什么是王，独揽国家大权才是王，兴利除害才是王，令行禁止才是王，生杀予夺才是王。而如今，太后独断专行，穰侯擅做主张，华阳君、泾阳君贪赃枉法，高陵君封官许愿。不落王者之名，居“四贵”之下，秦还有王么。夏、商、周灭亡的历史并不遥远，后来有几个国家发生的悲剧更是历历在目。齐国大权旁落于崔杼，崔杼用箭射伤齐庄公；后来大权旁落于淖齿，淖齿抽了齐湣王的筋；赵国大权旁落于李兑，主父赵武灵王饿死沙丘。太后、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处处横行霸道，种种罪恶行径，以我看，他们就是崔杼、淖齿、李兑的同类。别的不说，你再看看你现在的上至大臣官吏，下到宫卫侍从，哪一个不是穰侯的人。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我不大好说，总有一天，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秦王听后，大为惊恐，毛骨悚然，这秦昭王也真毒、狠、辣、绝，就在第二天，便废了太后，将其打入后宫；罢免穰侯，收了相印，并一起与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被逐出关外。穰侯走时，搬家用的车子竟一千多辆。出关时通过安检，大致清点了一下，各类宝物珍奇，竟大大多于王室！多就多吧，秦王高兴，因为听了张禄的提醒，狠下心来，只一刀，便斩断了秦国的祸根。张禄也高兴，这样一来，他便自然接替了穰侯，取而代之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的丞相，封以应城，号应侯。

这个时候，我们似可说，张禄，应该说是范雎不仅是大难不死，而且是必有后福了。

历史常常真是生动，有时生动得我们拍案惊奇，想入非非；生动常常来自巧合，巧合得我们瞠目结舌，悲喜交加。

这时，须贾到秦国来了。

按照张禄“远交近攻”的战略大策，秦国欲出兵攻伐近邻，首当其冲自然是魏国。魏安釐王便与相国魏齐、信陵君魏无忌一起商量对策，说最近在秦一路走红的新任丞相张禄是魏国人，派个人去，带些贵重礼品，以魏王的名义前去问候，然后再去拜会秦王，以魏人质为条件，请求讲和。就这样，便派了须贾作为魏国的使者到秦国来了。

听说过去的仇人须贾来秦，张禄说这真是不是冤家不对头，我需要幽默他一下了。幽默必是属于自信的人，能幽别人一默的已不仅是自信，而且一定具备了自信的实力和底气的。张禄现在位高权重，红极一时，洋洋洒洒，倜傥不羁，所以他也知道要幽默了。

张禄换了一身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脏兮兮破旧不堪的衣裳，在脸上涂了灰土，将他原本的奕奕神采遮掩了去，对镜子照了照，大脑里立马想起一句挺真理的民间俗语：人靠衣裳马靠鞍。就看我这一打扮，哪里还是什么赫赫大秦丞相，也就咸阳城里穷苦百姓流浪者一族。打扮好了之后，悄悄从侧门溜出，抄了一条小道潜入须贾下榻的宾馆，进了须贾的房间，须贾一看，满眼惊异，说怎会是你？！

张禄说，是我，范雎。听说我旧时恩人来秦，就溜进来想看看你。

须贾说，原来你没死？

张禄说，侥幸活下来。

须贾说，现在做什么？

张禄说，打工混饭吃。

须贾叹了一声，可怜的范雎！突然就动了怜悯之心，叹息着留他一块吃顿饭，然后又见他那身单薄破旧的衣裳，直冻得畏畏缩缩浑身打颤鼻涕直流，唤人把自己的一件官袍送给他，让他换上。张禄千恩万谢，一脸感激，心想这真幽默也，便问他来秦何事。须贾便告诉他说，秦欲伐魏，听说秦相应侯张禄是魏国人，想私下通过他做秦王的工作，止其伐魏。但不知谁和张禄关系接近，以便从中引荐一下。

张禄说，这真巧了，要见丞相，你找我啊。我现在做雇佣的这家主人与丞相关系十分密切，我经常随他去丞相府。丞相那人真有意思哩，特别能言善谈，最爱刨根问底；经常把我家主人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非常尴尬。我就与丞相对答，你知道我的思维和口才也算不错啊，便趁此在丞相面前表现表现，经常把丞相问得张口结舌。丞相那人爱才啊，并不恼怒，还让人赐我酒食，时间长了，我家主人也喜欢我，丞相也喜欢我。有时遇到一些思想理论问题，就单独唤了我一个人去与他探讨，很亲近的。大人若果相信我，我和你现在就可以去见他。

这含了极其丰富幽默成分的即兴谎言编撰，让须贾信以为真，笑逐颜开。但现在不行，因为从魏到秦的这条路非常难走，须贾说他的马也累病了，车轴也断了，他代表一个国家出使秦国，不能就那么步行去见丞相，会有失国家的形象。并表示没有豪华驷马大车，他肯定不出门。张禄说这好办，我去借我家主人的。

张禄去了一会，就把豪华驷马大车“借”来了，其实那是张禄自己的专门配备给丞相用的专车。须贾不假思索，国家使者风度，欣然登车，张禄亲自为他驾车，沿途很多人见了丞相的车子，十分恭敬地立于大路两旁，行注目礼。也有认识丞相的，慌忙让路避开。而须贾心态可真是好，不知路人是敬丞相，还以为是敬自己，于是在座位上抚衣整冠，目光平视，把身子向上挺了挺，脸上做出那种庄严的神情。

车子到了丞相府，张禄让须贾在外等候，说他先进去向丞相通报一声。须贾下车就在门外面静立等候，只听府内人声喧哗，官员来往进出，就是不见张禄的影子，须贾就急了，向门前侍卫打听，让能不能帮他进去叫一下范雎。侍卫问哪个范雎，须贾说就是刚才驾车的那个人。侍卫把眼一瞪，说，你说什么，驾车的那个人，是我们张禄丞相啊，哪来的范雎。须贾一听，立即傻了，极力镇静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遂大呼，天啊，我让范雎哄了！心上一阵狂跳，脸便涌了紫红，迅疾惨白，两腿若瞬间被折断了骨头，一软，跪在了地上。然后如丧考妣百般沉痛轻轻取下自己的冠冕，慢慢脱去自己的上衣，光着身子，流着泪水，用双膝一步一步向丞相府大门口跪着爬去。

当张禄看到须贾的这个样子，觉得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幽默，而是一个辛酸。

须贾叩首，小人死罪！

张禄大喝，你也知罪！

须贾说，小人知罪，就是拔下我的头发全部接起来，也没有我的罪过深长（古代人想必头发很长，故作此比喻）。我的确没想到，你会青云直上，有今天的气派和气象，从此我不再读天下的书，不再谋天下的事，只求你把我流放到或东北或西北那样荒无人烟的地方，让我自生自灭吧。

张禄说，没那么严重。我

算了一下，你的罪过有三条，我的先祖都埋在我故乡魏国，你诬陷我私通齐国；还在魏齐面前对我添油加醋无中生有歪曲事实恶意中伤，以致激怒魏齐，对我下了毒手，这是你罪之一；魏齐这个恶狗使人疯狂毒打我，把我牙齿打掉，肋骨折断，血流如注，险些丧命，你一点点没有加以劝阻，这是你罪之二；在我昏厥之后，弃入茅坑中，你和那些人一起往我身上撒尿，这是你罪之三。这世上，虎狼狮豹熊罴蛇蝎，都没有人残忍，都没有你们狠毒，我今天就是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五马分尸大卸八块碎尸万段剁成肉酱，也难解我心头之恨！但我绝不会像你们那样，你以为天下人都会像你们那样么，不！我今天免你死罪。当然这还有个原因，就是你今天见我去时寒酸，不仅留我吃饭，还送给了我你的袍子，这说明你天良未泯，人性尚存。那么你来替魏讲和的事，由我去和秦王说，事完之后，你就回去吧。

二日，张禄去见秦王，替魏说情，然后痛哭流涕就把自己大难不死更名换姓投奔来秦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并说自己犯了欺君之罪，请求赐死。秦王深明大义，哪能舍得，一番感叹后，要张禄杀了须贾报仇。张禄叩头感谢，然后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不能不惜国家大义而泄私愤；况且，这事也不能全怪罪须贾一个人。秦王再次受到感动，说爱卿深明大义，先公后私，可谓高风亮节，襟怀坦荡，大忠也。好吧，魏仇由我来报，来使由你发落。

秦王准了秦、魏之和，须贾前来辞行，范雎，我们现在可以称他为范雎了，对须贾说，爱恨欢愁，已烟消云散了；你作为我的老乡，同时又是魏国的使者，于公于私，我都是要隆重宴请你一下的，以尽地主之谊。否则，魏王会说我范雎这个人不够意思。于是令人大摆宴席，张灯结彩，泛金烁银，花天酒地，热气腾腾，极尽豪华与奢侈，彰显铺张与阔气，那场面令须贾大为感泣与震撼。想这范雎真君子也，胸中浩荡阔然，纳烟云日月之伟观，揽雷霆风云之奇变，盖世英雄气，不记小人过，不过，这也太过排场太过客气了。范雎摆出一副东道主的姿态，迎各国使臣，接本府宾客，笑容灿烂，满面生辉，无限风光，须贾想，这范雎竟邀了这么多人来陪我，真是不敢当的。

须臾，主客入席，座次排定，那酒就随着醉人的芬芳满满地斟上了，在范雎即兴发表了简短的祝酒辞之后，鼓乐齐奏，丝竹管弦就缓缓流淌出曼妙的旋律，营造出欢乐祥和的宴饮气氛。酒过三巡，范雎优雅地用丝巾蘸了嘴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故作惊奇状，说，呀喂，我倒忘了，你看这还有位贵客，真是失礼。快，安排魏国使者须贾大人就座！有侍者立即张罗抬了一个小餐桌，设于堂下，须贾惶惑不安，提心吊胆坐下。众宾客站起，说丞相故旧，魏国使者，我等礼应相陪。范雎说不必，我已特别安排专人伺候。说着，就进来两个脸上烙有犯人标志的壮汉，坐在了须贾的两边，将须贾夹在其间，很快，一盆炒熟的喂牲口的料豆端到了桌子上。须贾恼羞成怒，又不敢愤而嚣张，无奈只在心中叫苦不迭。这时，须贾恼也好，怒也好，吃也好，不吃也好，哪还由得了他，两犯人不待言说，便强行喂他。范雎回到原座，端起酒杯，兴奋异常地说，好好好，继续，继续；来来来，喝酒，喝酒。

饭毕，吃了一肚子牲口料豆的须贾向范雎叩谢，突然感到胃中膨胀，忍没忍住，山摇地动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把范雎吓了一跳。

范雎说，大人好胃口。我这穷乡僻壤，条件简陋，满腔热情，无以表达，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须贾说，大人真幽默。

范雎说，你看，大人从魏大老远来的，我也没有拿得出手的礼品送你；想了半天，还是送一句话给你带回去吧。秦、魏已经讲和，但魏齐之仇，不能不报，你回去和魏王说，速拿魏齐的人头来，同时将我家眷一根头发不少送到秦国来；不然，我亲自领兵，血洗魏都大梁！须贾把范雎的话一字不拉地带回了魏国，转达给了魏齐，魏齐听后，当天夜里就弃了相印逃往赵国，投奔平原君去了。这是后话。

那天，王稽突然来了，没有过渡地对范雎说，根据我多年从政的经验和体会看，现在有些事情不可预料者有三：王突然死；许多事情不可预料；你突然死，许多事情不可预料；我突然死；许多事情不可预料。这便带来无可奈何（该成语出处）者也有三：王突然死，你对我的遗憾无可奈何；你突然死，你对我的遗憾无可奈何；我突然死，你对我的遗憾无可奈何。不仅对我，还有郑安平等。王稽云天雾地的话，也只有范雎能够听懂，二日便去和秦王说，没有王稽的对秦国的忠诚心和责任感，就没人敢把我接入函谷关；没有大王的贤明和宽厚，就没人会对我如此重视。我已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一职，位忝列侯，然而，王稽等人却没有得到重用和提拔，这有失公平。

秦王遂封王稽为河东郡守，三年内不用上报工作情况也不对其进行考核；对郑安平，封他做了将军。可惜这两个人后来都不争气，范雎举荐郑安平接替大将白起率军攻赵，在包围赵都邯郸一战中，反被赵军包围，与部下两万秦兵向赵国叛变投降了。按秦国法律规定，举荐者要代被举荐者承担罪责与处罚，那么范雎就要被株连三族。范雎当然知道自己罪不可赦，便主动坐在草垫子上去向秦王请死。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看到，秦昭王显示出的是一个真正王者包容的阔大胸怀，在全国上下议论纷纷的时候，秦昭王下令：谁再议论郑安平事件的，就按郑安平罪论处！秦国人立即闭上了嘴巴。然而，两年之后，魏、楚联军进攻临汾秦河东郡，郡守王稽怕汾城失守，竟又与诸侯私通，发现后被处死，这对范雎精神上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范雎一蹶不振。

这时，秦昭王再次让我们看到一个真正王者包容的阔大胸怀，范雎在精神上遭受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之后一蹶不振，秦昭王心中也随着有了深深的沉闷和忧郁，他要用一个方法把这个意志消沉江河日下的范雎，这个堪称秦国的巍峨高山中流砥柱雄伟大厦重新支撑站立起来。他不能让这个和秦国一样伟大的人就此轰然崩溃，颓然倒下。于是秦王每次在见到范雎的时候，就在他的面前唉声叹气。

范雎说，主忧愁，臣耻辱；主耻辱，臣当死，大王你这样唉声叹气满心愁苦，你让我死吧。

秦王说，你现在就只会说这样的话了么？

范雎说，那么大王为何忧愁？

秦王说，王稽死了，白起死了，郑安平叛变了，宫内无谋臣，身边无良将，我成了孤家寡人了；而秦国现在灾难深重，四面受敌，我怎么不忧愁啊。

秦王本来想以此刺痛范雎触动范雎激励范雎，谁知范雎对此却无动于衷，当然也是无计可施，最后终归无言以对。秦王想，这个身处历史巅峰和秦国一样伟大的人要去了。是的，这个身处历史巅峰和秦国一样伟大的人终于要去了，齐王的黄金不曾打动他，须贾的诬陷不曾打垮他，魏齐的鞭杖不曾打垮他，他自己打垮了自己。随之而去的是他才华和激情的突然枯竭，精神和思想的迅速凋敝，生命和灵魂的日渐沉沦。

一个被无意间折断意志与信念的人，如范雎者，竟也如此脆弱。秦王想。

秦王与范雎的这次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的谈话，有个人却给予了热情的关注，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我们知道，这个人，就是蔡泽。在他得知了秦王与范雎这个谈话之后，立即决定到秦国来，真个迅速；来干什么，他要来做一回政治权力的第三者插足，真个果敢！

蔡泽，燕国人，命运多舛，仕途坎坷，又士气高涨，信心不减，走投无路后去找著名相学家唐举看相。唐举看后无不忧伤，说恕我直言，你这面相真是丑陋凄惨不忍目睹，我只能对先生表示我十二万分的同情。你看啊，你的鼻子往上翘不说，鼻梁还往下陷，就像一只蝎子爬在你的脸上；而肩膀耸起，脖子越发显得粗短；恰你的一张脸又如此阔大，比例严重失调；最要命的是你的双膝卷曲，人便显得猥琐不堪了。不过你也别伤心啊，你没听人家说过么，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话有可能就是说你的吧。

蔡泽说，你是拿我穷开心，安慰我，逗我玩，怕我从你这走后想不开自杀了；算了，当官发财咱不说了，你就说我能活多大吧。

唐泽说，老天爷还是公平，你虽然长得凄惨点，但你的寿命很长；从现在算起，你还有四十三年。

蔡泽说，还有四十三年，那足够了。

唐举说，先生何意？

蔡泽说，你想啊，我吃香的，喝辣的，骑宝马，乘香车，居豪宅，拥美妾，披绶带，挂金印，一人下，万人上，四十三年还不满足，死也闭眼！

唐举说，你臭美。

蔡泽说，你等着瞧。

蔡泽认真总结了一下自己这许多年来仕途坎坷曲折官运不能亨通的经验教训，不是自己没有才能，乃缺了手段和方略。于是这蔡泽到咸阳一住下，就对饭店老板安排说要给他全面安排好伙食，每顿饭菜都要精良丰盛，要上档次，不可马虎。说等他当了秦国的丞相后，会重重地酬谢他。老板瞪大了眼睛看了老半天，说先生精神没毛病吧，大白天说梦话，凭什么你就去当秦国的丞相。蔡泽说你不懂，我不日就去见秦王，秦王一见到我，就会马上免了范雎，让我取而代之。饭店老板听了他的这番吹嘘，想这天底下哪有这么狂妄的人，便作为饭后茶余的笑谈向人说了，一时间传开去，范雎很快知道了。蔡泽喜气洋洋，说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而范雎想，什么人，这么狂。五帝三代，百家学说，我无一不融会贯通，了如指掌；四海高人，八方辩士，我只用了半张嘴，便可与他们一辩高下。我范雎还没败过谁哩，我倒要见见这个蔡泽的是哪路诸侯，何方神仙。于是派人去取把蔡泽请了来。

范雎说，我听说你要撵我滚蛋，你来当我这个丞相？

蔡泽说，不错。

范雎说，那你一定有你的道理了？

蔡泽说，当然。

范雎说，能当面向我说么？

接下来蔡泽与其说是与范雎的一番大气磅礴的谈话，不如说这个谈话是一篇充满思辨与睿智的政论文。让我们来细细体味和欣赏。

诘问式论据一：你知道你的见识是多么的落后么？我们人类生活在生命的轮回里，生活在季节的交替中，而当那些鲜活美丽在大地上繁茂生长的植物发芽、生根、开花、结果、丰饶、收获之后，一切都随着季节而过去了。那么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却能身强力壮，心灵手巧，耳聪目明，睿智贤惠地生长着，这不是一个我们都祈求的愿望么？

诘问式论据二：以民为基，以仁为本，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广施恩德，实现理想，众望所归，百姓庆幸，以致想拥戴他成为君王，这不是一个我们都祈求的愿望么？

诘问式论据三：披肝沥胆，终使世间各得其所；荣耀富贵，且使自己享尽天年；世代继承其传统，光大其精神，延续其事业，传播其名声，沐浴其德泽，与天地相始终，与江河共久远，这不是一个我们都祈求的愿望么？

诘问式结论：秦商鞅，楚吴起，越大夫种，功成名就，然一个个结局惨淡，死得好不凄惨，这可就不是一个我们都祈求的愿望了。

论据一：君主圣明，臣子贤良，天下之幸；君主宽容，臣子正直，国家之幸；父慈祥，子孝顺，夫诚信，妻贞洁，家庭之幸。但是我要严酷地指出，比干忠良，然殷朝覆灭；子胥正直，然吴国不保；申生孝顺，可晋国大乱，这都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事实。那么你认真思考过其中的原因了么，说白了，就是臣子贤良，而君主昏庸；子女孝顺，而父亲险恶。所以，我所说的商鞅、吴起、大夫种，他们没错，而是他们的君主错了；故世人对他们三人的评价与结论是，赞赏他们的功德英名，遗憾他们的生不逢时。如果大家都杀身取义，而后功成名就，那么，微子就不配为仁人，孔子就不配为圣人，管仲就不配为伟人。

论据二：功成名就，又能善始善终的，首选；功成名就，不能保全性命的，次之；保全性命，但声名狼藉的，下等。那么你，从历史与现实两种角度来看，你都可称得上是高山仰止，栋梁之才。你高瞻远瞩，高视阔步，高自标置，高屋建瓴，宏大构建政治理想；你洞悉世局，洞见结症，洞烛其奸，洞若观火，全面进行拨乱反正；你体大思精，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身体力行，彻底解除内忧外患；扩大耕地，物阜年丰，国家富强，人民幸福，君主威严，社稷崇高，宗庙光耀；你的君主威震海内，名垂千秋。即使如此，你的王也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而你也比不上商鞅、吴起、大夫种。但是我却听说你的权力、俸禄、待遇、财富可远远超过了他们三人。以你目前的状况，何不趁此激流勇退呢，你没感到你的潜伏的危险与危机无处不在么？隐蔽的灾

祸与灾难无处不在么？你的权力、俸禄、待遇、财富远远超过了他们三人，那么，你的后患也会远远超过了他们三人了。

论据三：常言说，当燃烧的太阳正中的时候，然后就要西下了；当十五的月亮圆满的时候，转眼就要亏缺了。正所谓物极必反，盛极而衰，花开花落，阴晴圆缺，这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进退立决，顺应潮流，当断则断，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圣人哲人贤人的最通用的选择。圣人说，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哲人说，飞龙在天，利在大人。贤人说，不义而富贵，于我如浮云。

结论：如今你已经报复了你的仇人，报答了你的恩人，实现了你的心愿，体现了你的价值，施展了你的才华，彰显了你的理想，而你不思应变，不虑未来，不留后路，足不可取！

论据一：翠鸟、鸿鹄、犀牛、大象，它们并不是不能够远离死亡之地，终不能逃过劫杀，惑于诱饵也；苏秦、智伯等聪明智慧之人，他们并不是不能够避开死亡之地，终遭杀身之祸，利益驱动也。

论据二：秦商鞅为秦孝公申明法令，禁止奸邪，尊爵必赏，有罪必罚，统一权衡，公平度量，调整轻重；废井田，开阡陌，让人民休养生息；统一习俗，勉励农耕，地尽其利；一家不得从事两种职业，勤恳力耕，储蓄粮食；演习军事，操练兵法，军队强大，雷霆万钧，拔城掠地，扩张疆域；按兵不动，国家也能富强，故并称七雄，秦为魁首；大功告成，商鞅五马分尸。再说白起，秦地数千里，军队上百万，白起率军伐楚，一战攻下鄢郢，火烧夷陵，掘坟鞭尸；南下再战兼并蜀（国）汉（中）；又越韩、魏而攻赵，长平一战，坑杀赵卒四十万！血流成河，滚沸如雷；白起一人，威慑天下，亲征七十多座城邑，无往而不胜，大功告成，白起受赐自杀。再说吴起，执法如山，英雄盖世，结果大功告成，吴起万箭穿心。再说大夫种，审时度势，深谋远虑，避会稽亡国之千钧一发，以亡为存，以辱为荣，开辟荒基，扩建城邑；开垦土地，种植五谷；率四方之士，启上下之力，辅勾践之贤，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一报夫差之仇，大功告成，大夫种被勾践杀害。

论据三：这四人，皆为伸而不知屈，往而不能返。而有个人就做得很好，那就是范蠡，功成身退，回避世俗，与沉鱼落雁的美人儿西施泛舟湖上，进而隐居，长期做了逍遥自在的陶朱公，成为商业贸易的典范与楷模。

论据四：再说那些赌徒，他们有时千金一注，有时分次下注，这自然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你现在作为秦国的宰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进退自如，游刃有余。你出谋划策，不用离开坐席；制定方略，无须走出朝堂；放眼天下，坐制诸侯。你正日行中天，望月盈满，人生巅峰，事业鼎盛，同时也正是秦王开始分开下注的时候了。

结论：此时你还不引身而退，你就是又一个商鞅，又一个吴起，又一个大夫种，又一个白起了。

这一番谈话论点清晰论据充足论述深刻而精彩，而蔡泽的恰到好处是，他选择了范雎信仰与精神崩溃失守的时候来说，这促使心灰意冷困惑犹豫的范雎最后下了决心。结果，范雎就在这次谈话之后托病归还了相印，并在他的极力推荐下，蔡泽接任。历史就是这么出其不意，又简单平常。

然而，蔡泽任秦国宰相只几个月，有人厌恶他，蔡泽害怕被杀，也托病归还了相印。这个蔡泽，他果然是知道退的，而且退得竟是这么惊人的迅速。蔡泽风驰电掣般上去又下来，甚至没有找到做相的感觉呢，众人大惑。我权且替蔡泽解释，他必是这么说，呵呵，我不像范雎，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我是宁可自弃后福，也不要大难不死。他那肋骨逢天阴便痛不能忍，折磨得死去活来，不能想象，他还有何福可言！

蔡泽要真的说了这样的话，那这话从某种程度上蕴涵了平凡的人生哲学，颇具辩证意味，中国人本来就对祸福有自己独到的体味与理解，那么我们就从积极意义上来理解蔡泽，权且把他和范雎的行为作为两种生命态度和方式去加以认识、区分、辨别、应用和把握吧。其实后来蔡泽辞了相位后，在秦居留了十多年，事奉过秦昭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继续参政，过得很自在。最后还被秦始皇重用，替秦出使他的故国燕国，游说燕王，三年后燕国遣太子丹到秦国做人质。

须贾从秦回魏，把情况作了汇报，魏王没敢犹豫，就把范雎的妻儿老小用了豪华马车外加国家财政拨付专款置备的黄金布帛，一起送到了咸阳，并给范雎捎了一句话去：你要的魏齐跑了，在赵国平原君家。秦王听说后，便与范雎商定举兵伐赵，所谓杀仇人魏齐不过是个借口，而根本的目的是前秦兵伐韩，赵竟遣赵奢领兵解救，大败秦军，秦必须还一颜色；再就是赵惠文王刚死（公元前二六六年），太子丹方立（即赵孝成王），一个小儿，全靠他母亲赵惠文王太后主政辅佐。故现在伐赵，时机最佳。

令范雎感动的是，秦王竟亲自披挂上阵，率大军二十万，命王翦为大将，前去伐赵。秦军一上来气势汹汹，连拔赵国三城，势不可挡。而这个时候的赵国，相国蔺相如已因病告老还乡，虞卿代之，赵奢也已去世，只有老将军廉颇率兵御敌。情势危急中，虞卿就去找老太太赵惠文王太后商量，说看来只有求救于齐国了。虞卿提出求救于齐国，这里面是有一些原因的。

赵太后原是齐湣王的女儿，齐湣王惨死之后，那个与太史女私订终身自由恋爱并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齐襄王法章在一种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即位，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去世了，太子建接任，也年少，由君王后，就是那位太史女辅佐。这姑嫂两人都分别代小王主政国家事务，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姑嫂俩一定交往甚笃，走亲戚一样常聚在一块儿交流切磋执政体会并顺带唠唠家常，关系和睦。太后想，凭此，这个时候求救于娘家出兵帮赵国一把，肯定是没问题的。但她想错了，君王后怎样一个女人，既有主见，又聪明过人，说难得小姑子看得起我，发兵援赵，可以啊，但公是公，私是私，让太后的小儿子长安君来齐做人质吧。赵太后听后，当时就恼了，这个君王后真个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就最疼小儿子，攥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个就偏要了他做人质，去冒那么大的风险，担那么大的责任，剜我心头肉哩。什么条件都能答应，就这不行！但你说不让长安君不去齐做人质就不去了，这赵太后也不看看什么时候，秦国大兵压境，朝野风声鹤唳，难道爱子之心能超过爱国之心，大臣们纷纷进谏，劝说太后。太后急了，呵斥说，谁再来劝，我吐他一脸唾沫！

这话说过，我们知道那个左师触龙笑呵呵地就从历史中出来了，想太后这仿佛更年期的女人咋地了，撒泼啊，哪根筋不正常，我倒要去看看你怎么把唾沫吐到我脸上。赵太后一听说触龙要来见她，就猜出一定又是为人质的事，说，好哇，让他来，我也倒要看看这笑呵呵的老头儿给我说些什么，便怒气冲冲在大殿里等着他。

触龙真是老得不成样子了，拄着拐棍，身子颤颤巍巍，一瘸一拐地老半天才走到太后的跟前，已是气喘吁吁，说，老喽，真老喽，腿脚也有毛病了，行动也不方便了，你看，我都好长时间都没有来看你了，太后能原谅我么？

太后说，左师过谦了，你这么大年龄，还来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怎能不原谅你呢。

触龙说，我知道你会原谅我，但我还是担心太后身体欠安，我琢磨着，还是要来看看你。

太后说，难得你这么惦记着我，我身体还可以，只是老了，和你一样，腿脚不利索，全靠车子拉我走。

触龙说，饭量没减吧？

太后说，早晚喝点粥。

触龙说，我这段时间，老是不想吃东西，胃不消化，发撑，强迫自己散散步，每天走上个三四里，慢慢想吃点东西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吃点东西，这身上就感觉好多了。

太后说，我也觉得是这样。

触龙说，老了老了吧，还变得没出息了，我有个小儿子，叫舒祺，小时候你见过的，顽皮捣蛋，我就偏爱他，喜欢他，特疼他，你说这怪不怪。我想请求你，看能不能让他到宫里来做一名卫士。

太后说，他多大了？

触龙说，十五岁了。

太后说，还小呢。

触龙说，是还小，但我怕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年了，我想在我活着的时候，把他托付给你，能让他有个着落啊，那我死了也闭眼了。

太后说，你们大男人家也疼爱自己的小儿子么？

触龙说，什么话，比你们女人还要厉害。

太后说，那恐怕没有我们女人厉害吧。

触龙说，我看不见得，你就对燕后比对你的小儿子长安君还要疼爱。

太后说，你是说嫁给燕王的我的那个小女儿吧，哪会！

触龙说，你没理解我的意思，对子女，什么叫疼爱啊，真正的疼爱就是为他们的长远打算。我那天看你送燕后出嫁，你在车后握着她的脚后跟，流着眼泪，难舍难分，想着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将来会不会受罪，会不会吃苦，会不会料理自己，会不会伺候丈夫，会不会被人家遗弃，直到现在，你还在为她挂念祷告。你这不就是为她的长远打算么，期望她能有个好的归宿，好的结果。

太后说，你真能理解我们女人。

触龙说，就这个话题，我想问你一下，咱往前数三代，以及三代之前，以致推到赵氏立国，无数子孙被封侯的，他们的后代现在还有几个在侯位的？

太后说，好像一个也没有了。

触龙说，不仅是赵国，其他诸侯的子孙，其后代现在还有在侯位的么？

太后说，好像没听说还有谁在。

触龙说，我对比了他们的情况，那些失去侯位早的，祸患便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失去侯位晚的，祸患发生在子孙身上。这不是封侯错了，也不是封侯的子孙都不好，而是他们这些人空有地位的尊贵，而无自身的建树和功勋；白拿丰厚的俸禄，而无丝毫的贡献和劳绩。其中一些人还自私贪婪，胡作非为。这就要说到你的宝贝小儿子长安君了，一个小孩子，你就给了他那么高显赫的爵位，赏他那么多肥沃的封地，拥有那么多贵重的珍宝，他凭得什么，谁给的权力，哪来的资格。对国家既无一字一语的进言，也无一丝一毫的功绩，说句打嘴的话，太后你百年之后，两腿一蹬，两眼一闭，他靠什么自立自强建功立业平定天下。你这哪是疼他，你在害他呢，你就根本不从长远考虑他的将来和前途，所以我看你疼长安君不如疼燕后。

太后说，我听明白了，知道你说的意思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触龙说，你还忘了一件事哩。

太后说，我还忘了什么事呢？

触龙说，你没吐我一脸吐沫啊。

太后说，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

这一老头与一老太太的一次家常，长安君就被派去齐做人质，君王后是说过话的，当然不会食言，遂命田单为大将，发兵十万，火速救赵。这样秦王就觉得这仗打得就有些问题了，与王翦等人商量后，派人去给平原君捎去一封信：秦之伐赵，为取魏齐；若献魏齐，当即退兵。

平原君回复：魏齐不在我家，莫听外界谣言。

秦王回复：我们兄弟关系多年，竟生了这等误会，既然魏齐不在你家，我现在就退兵回秦，所取三城，也如数归还。

平原君回复：秦王果然重情义，讲诚信，不失大国君王风范，在下替赵王谢了。

秦王回复：重情义，讲诚信，我与平原君比不如；而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义士，若不嫌弃，看得起我，我愿与君为布衣之交，我回咸阳静候，候君来作十日长饮如何？

平原君回复：三生有幸，乐意奉陪，即日启程，赴大王盛邀。

平原君如期至秦，秦王盛宴款待，纵横天下事，把酒论英雄；沃然有得，笑傲千古；遥吟俯畅，逸兴湍飞；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秦王说，说个你们赵国的成语吧，以助酒兴。

平原君说，加上将来的，那就太多了，如邯郸学步、胡服射骑、完璧归赵、负荆请罪、窃符救赵、毛遂自荐、犹豫不决、奉公守法、大公去私、围魏救赵、纸上谈兵、盛气凌人、朝三暮四、河伯娶妇、天夺之魄、揠苗助长、鹬蚌相争、奇货可居、一言九鼎、不可同日而语等等。

秦王说，我班门弄斧哩，那我们就说说楚国的成语吧。好像有人统计过，发生在春秋和我们这个时代的成语楚国占了三分之一，像下里巴人、阳春白雪、高山流水、从善如流、班门弄斧、筚路蓝缕、退避三舍、竭泽而渔、鞭长莫及、问鼎中原、死不瞑目、狐假虎威、惊弓之鸟、刻舟求剑、曲高和寡、山河表里、名列前茅、优孟衣冠、叶公好龙、画蛇添足、趾高气扬、兔

死狗烹、价值连城、风马牛不相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还有晏子使楚……对了，这个晏子使楚最有意味，他既反映了晏子的聪明智慧，也讽刺了当年楚人羽翼丰满后的妄自尊大。晏婴算是出色的外交家吧。

平原君说，这个成语，我也喜欢。

秦王说，那我们再温习一次？

平原君说，好啊，温习一次。

秦王说，晏子那天出使楚国，楚王可真坏，有意使人不让晏子从正面大门进去，而让他从旁边的小门进去。晏子聪明过人，哈哈大笑着说，我听说到人国来的都从大门进去，到狗国的才从狗洞里进去。——第一个回合，楚人就败了，只好让他从大门进去。楚王一见晏子，个子小不丁点儿，忍了忍，没笑出声来，就问，难道齐国真衰弱得没有人了么，派你这么个小东西来？晏子不假思索便回答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齐国的外交人员是分等级的，强壮的到强大的国家去，弱小的就到弱小国家去。——第二个回合，楚王也败了，只好按外交使节规格设宴招待他。这时，一群楚国警察绑着一个人从门口经过，楚王问绑的什么人，回答说是齐国人。楚王问犯了何罪，回答说是偷盗。楚王得意洋洋问晏子，你们齐国人都特别善于干偷盗这种勾当么？晏子得意洋洋回答道，你们楚国到处长满了橘树，但你们知道这橘树生长在淮南就结橘子，生长在淮北就结枳子，树叶相似，果实却大不一样了。为什么啊，水土不同。你看，刚才那个齐人，他生长在齐国就不偷盗，而到了你们楚国就学会偷盗了，为什么啊，水土不同啊，我怀疑楚国的水土是不是使人善于偷盗。那会儿楚王让说得就想地遁，用成语说，就是无地自容。

——以上关于成语的谈话，诸位看官看出来，也是我的虚构，用来放松一下你的阅读心情。

平原君对秦王说，你说的这个成语说明，一是做人不能太骄横；二是做人要厚道，对别人羞辱，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秦王端起一大杯酒来，说好了，咱们说是说，笑是笑，我还是有件事要有求于君，你要答应，我就把这杯酒喝了。

平原君也端起一大杯酒来，说，大王之命，我怎敢不从。

秦王大笑着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说昔日周文王得吕尚拜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今秦之范雎，就是我的太公、仲父也。范雎的仇人魏齐，就藏在你家，我就求君给我一个面子，把魏齐交出，以了结范雎多年来淤积于心的怨恨。

平原君也笑着将那酒一饮而尽，说常言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遇急思亲戚，临危托故人。魏齐，是我的朋友，即使藏在我家，我也不会交出，况且他不在呢。

秦王大怒，摔了酒杯，说，君定要不给我面子，那我便对不起君了，不交魏齐，不准出关！

平原君也怒，摔了酒杯，说，秦王大错！无人不知你邀我来秦作十日长饮，今竟是以邀饮为名，而劫持赵客；你用同样手段曾劫持楚王令天下人发指，令秦国失去信义。好哇，我不走了，我赵胜何惧，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这样一来，秦王就觉得劫持平原君也有些问题了，与范雎等人商量后，派人去给赵王捎去一封信：王弟平原君客秦，起因在魏齐，拿魏齐人头来，平原君旦夕归；不然，秦王将再举兵伐赵，亲讨魏齐，到时候别为一个魏齐弄得我们两家关系恶化，就不好说了。赵王见信，不须斟酌，一个魏齐，弄得赵国不得安生，还要将我赵国公子也拘留在秦，留得这个魏齐，祸害无穷！立即发兵，包围了平原君的家，竟不见魏齐的影子。原来，魏齐在平原君门客的帮助下，闻讯乘夜逃跑到赵相国虞卿家，虞卿见魏齐狼狈逃窜而来，说我的老天爷，你跑我这怎么办啊。罢罢罢，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还是我陪你一起去信陵君那儿吧。信陵君忠厚信义之人，又是平原君的挚友，投奔他去，必能避祸。

魏齐说，你是赵国的相国啊。

虞卿说，而你是我的朋友啊。

魏齐与虞卿换了一身破衣烂衫，怀着并不美好的心情，一路披星戴月赶到了魏都大梁开封城郊，虞卿让魏齐在郊野躲藏，自己整了整寒碜的仪容，去见信陵君。

家人报说，虞卿求见。信陵君一激灵，虞卿？赵相国虞卿？他何故突然来此，有什么变故么，你先去弄弄清楚。家人回说，我家主人刚刚沐浴入寝，稍事等候，有什么急事么。虞卿觉得信陵君是让家人来探话的，反正这事终究掖不住、藏不起，便一一据实相告，家人就进去复述一遍，信陵君犯难了，犹豫了，痛苦了。魏齐是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纷纷攘攘最敏感的矛盾焦点，一触即发，一碰就疼；谁敢挨他，便引火上身，祸患无穷，如何收留；但虞卿怎么办，舍了相位，丢了相印，千里迢迢，投奔我来，我怎能忍心拒绝。就在这片刻犹豫之中，虞卿已然明白其中情状，长啸一声，大怒而去。门下侯生见此，说公子你今天办了一件后悔都不能挽回的蠢事。信陵君再一激灵，马上就明白过来，慌忙从床上连滚带爬下来，穿上衣裳，挽发加冠，让人驾了马车，急急追撵虞卿至城外郊野，并使人四处寻找。

信陵君醒悟得迟了，也追来得晚了，当虞卿从信陵君处愤然而去，到郊野再见魏齐时，已是满眼泪水，怒不可遏，泣不成声。魏齐长叹，悲壮里有了人生绝望的哀鸣，说，我当年对范雎，为倏忽间放纵了人性之恶，我已愧悔内疚痛苦不安多年，不能向人诉说，终结怨成仇。今又一累平原君，再累虞卿君，我再活着，便累及天下了，我只有以死谢罪！魏齐在激奋中，不及防备，只寒光一闪，魏齐已引剑自刎，一注悲怆喷发的热血中，匍然倒地。虞卿顷刻凝止在哀痛的旷野，忽听有人寻来，转过脸，他看见了急急赶来的信陵君，迅速躲避开来，不与相见。

信陵君看到了血泊中的尸体，他知道，那就是魏齐了。奔下车来，抚而大哭，对长天哀号一声，我无忌之过也！

这时，从远处驰来一队人马，待到了跟前，一人飞身而下，跪在信陵君的面前，说，我等乃赵国兵士，因赵王不得魏齐，又走了相国，猜必是二人一起而去，非韩即魏，就派了几路兵士追捕，巧遇在此。对不起，我们要取魏齐人头，归赵送秦。信陵君上前阻止，赵兵士说，你与我平原君的关系，堪称一体；你与平原君对魏齐的仁爱信义，堪称一心；魏齐还活着，这话就不说了，然而他毕竟死了。平原君为魏齐被困秦国，你能心安么。

信陵君大为惊异，一个赵国的普通兵士，竟在此一时刻将事情说的有情有义有理有据，那就别无选择了，乃令人取魏齐之首级，用匣盛之，葬其身于魏都大梁郊野。之后，魏齐人头送秦，平原君安全归赵。而在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范雎心中竟突然有了失落，失落了什么，他那会儿还不知道。也许是他为秦统一大业即将耗尽生命的才情和心智，也许是他在策动秦与六国长期征战杀戮到白热化的程度，已不堪精神极度的紧张和疲惫，也许他预感终归要有一场历史巅峰的秦、赵决战就要来临，而他早已到达心理的极限再也不能承受那个未知胜负的最后结果了。这，可能才是一个真实的范雎，无人理解英雄的孤独和无助，但我们不忍看他彼时猥琐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