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四天,不少乡亲到李仁洪家里看望,李仁洪也到亲戚朋友家里看望,一起摆谈二十年来发生的事情。他知道前妻罗娟和义兄陈雄义拜堂成亲了,尽管儿子告诉他,妈妈虽然和陈伯伯拜了堂,从来没有睡在一起。李仁洪不相信儿子的话,他知道义兄和前妻曾经是恩恩爱爱的一对,如果不是王秃子从中捣乱,罗娟不会嫁到李家做他的媳妇。不过,李仁洪不怪前妻,一个女人,兵荒马乱养家不容易,找一个男人,找一个依靠,合情合理。自己在四川找了女人,有了新的家,就不能怪妻子改嫁。可是,李仁洪对义兄陈雄义有了怨气,离开沈家庄时把妻子托付给他,陈大哥就该好好照看兄弟媳妇,不该趁机娶了罗娟,进川的路上又没有照看好,让罗娟母女落了水。

一天,李仁洪带着李忠信到了县城,买了肉和鱼,拿回家请李大嫂帮忙蒸了肉糕,炒了菜,又在小店买了酒,请以前耍得好的亲戚朋友到家里喝酒:他要感谢二十年来亲戚朋友对家里的照顾,同时商量移民四川的事。

热气腾腾的酒菜摆上了桌,请的人都来了,有庄子里的李开云、王光强、李湘,附近村庄的洪三,以及李大哥一家,坐了满满的一桌。

李仁洪让儿子给各位长辈倒满酒,站起身,举着酒杯大声说:“各位亲朋,仁洪离家二十年,家里多亏你们照顾,我敬大家一杯!”

酒席上的人举起酒杯,把酒倒进肚子。李湘老人大声说:“仁洪,我们喝你的酒,吃你的菜,心里有愧。你走了二十年,照顾你们家的是陈雄义,他是一个有侠义心肠的好人,以后见面要好好感谢。”

李大哥接上话头说:“对,要感谢陈大哥,没有他,罗娟妹子难死了。”

李仁洪心里有些不服,摇着头说:“陈大哥确实帮了罗娟不少忙,可是他与罗娟拜了堂……”

李湘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仁洪侄儿,陈雄义和罗娟拜堂不是占了你媳妇,是救了你媳妇,没有他护着,罗娟早被城里财主霸占了,也许连你女儿霞妹子也保不住。”

酒席上的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赞同李湘老人的话。李仁洪将信将疑,不过,想起陈雄义和罗娟拜过堂,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大家喝酒吃菜,说着话,终于说到了进四川的事。住在附近庄子的洪三大声说:“仁洪哥,前一阵官府抓人到四川,也有一些乡亲结伴到四川,你刚从四川来,四川到底怎么样?”

李仁洪大声回答:“四川是一个好地方,有平整整的田坝,也有高高低低的山,山沟里有河,田里用水方便。几十年动乱,四川死了不少人,逃走了不少人,田地荒了,长满了野草。”

李湘老人有些心动,说:“官府的人讲,到四川开荒,谁开了土地就是谁的,官府还发给文书凭证?”

李仁洪点了点头说:“对,这次回麻城,我特意到县衙门问了,綦江的孟县令亲口说,到那里开荒种地,还要免五年的皇税。”

王光强人年轻,大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声说:“好,进四川,陈大哥带人进四川时我就想跟着走,老婆不让去,这次跟仁洪大哥去。”

李开云脑子死板,不赞成到四川,摇着脑袋说:“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种庄稼好。”

李湘大叔叹了一口气说:“出门是很难,可是,我们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多么想有一块自己的地。我会养山蚕,树林子都是财主的,今年山蚕长得好,财主眼红提高租金。养蚕人辛苦一年剩不下多少钱,我想到四川,不是想去享福,是想到那里开荒,有一块自己的地、自己的山林。”

洪三十分赞成进四川,大声说:“李湘大叔说得对,进四川的人,都是想有一块自己的地。树挪死,人挪活,挪一挪窝,也许要活得好一些。”

大家吃着菜,喝着酒,说着进四川的事。夜深了,庄子里的人都睡了,李仁洪家仍然亮着灯,传出说话的声音。

李仁洪联络愿意进四川的人家,他是一个老实人,说的话乡亲们相信,不过,携家拖口进四川是一件大事,乡亲们轻易不敢做出决定。麻城举水河一带的百姓不少到外面闯过世界,他们中有一些是从江西、河南、安徽等地迁来的,在举水河边停住脚,安了家,有的永远留下了,有的把举水河边当成暂时歇脚的地方,继续寻找更容易生存的地方。麻城仿佛是举水河上的一个水潭,一些水流进来,一些水又流出去了,流到更远的地方。

洪三和王光强都是江西来的移民,现在又想迁到千里之外的四川,寻找新的落脚的地方。

一个月过去,愿意跟李仁洪进四川的有了五家人,王光强、洪三、李湘、李大哥、李开云,不过,李开云的态度十分勉强,他的儿子李万山很想跟着进四川,老人不愿意。李仁洪不勉强乡亲们跟着进四川,讲明了进四川的路上会遇到的各种凶险:坐船遇上风浪船会翻,走旱路树林中会遇到老虎豹子,天黑找不到住的地方在山洞或树林里过夜……李仁洪尽量把进川的路说得苦一些,好让乡亲们有思想准备。

一天晚上,愿意进四川的五家人聚集在李仁洪家商议进川的事,大家觉得走水路危险,遇上大风浪性命不保,不如走旱路,虽然几千里跋涉十分辛苦,庄稼人不怕吃苦,只要能平安到达四川,再大的苦也能吃。李仁洪也觉得走旱路要安全得多,虽然花费的时间要长一些,要吃很多苦。

众人正在商议,李开云老人找来了,一脸怒气,进门后大声嚷起来:“万山,你要进四川,扔下老人不管了?不行,我们祖祖辈辈住在举水河边,哪里也不去,我不去,也不准你去。”

五家人剩下了四家。

李仁洪让愿意一起进四川的人家做好准备,多弄一些火烧粑、气水粑,卖掉养着的猪牛,再卖掉一些粮食,换成银钱路上用。

回麻城才两个月,又要离开举水河了。李仁洪带着儿子李忠信特意去了一趟杏花村,他要去祭拜罗娟父母的坟墓,给两位老人烧一些纸钱。

沈家庄到杏花村五十多里路,山道沿着举水河弯弯曲曲伸向远方。李仁洪带着儿子清早起身,看到举水河在朝霞映衬下泛着金色的波浪,两只打渔船在河中缓缓漂着,渔翁提起渔网,几条活蹦乱跳的金色鲤鱼落到船板上。远处划来几只运货的下水船,传来船工的号子声……

李仁洪是在举水河边长大的,离开了举水河,心里十分想念。不过,想到举水河流入了大江,东溪场边的綦河也流入了大江,江水融汇到了一起,回到四川,虽然离麻城几千里,人心是相通相融的,李仁洪的心里有了一些安慰。

到了杏花村,看到罗娟家的茅草房塌了,村里的人都是陌生面孔,不认识了,想起当年骑着马来到村里,用大花轿抬走了罗娟,后来随妻子回娘家,受到丈人和丈母娘的款待。可是,两位老人都不在了,罗娟十有八九也不在了。李仁洪心里酸酸的,让李忠信带路到了两位老人的坟前,点燃香烛,燃起纸钱,跪在丈人丈母娘坟前,祈求两位老人原谅:他辜负了老人的期望,没有照顾好妻子,让罗娟孤身一人,上养公婆和父母,下抚儿女,吃了很多苦,还千里迢迢到四川寻找他,大江上船翻落水,不知是死是活。

李仁洪带着四家男男女女十五个人,加上自己和儿子李忠信,一共十七个人启程进四川了。

离开家乡,离开朝夕相伴的举水河了,一些老人依依不舍。李湘大叔一夜没有睡,坐在举水河河滩上,脱了鞋,把脚伸进冰凉的水里,听着“哗哗哗”的流水声,流着眼泪不离开。李湘老人是一个养山蚕的能手,每年春天到五脑山树林子养蚕,搭一个草棚,白天晚上守在山林里,非常辛苦。可是卖茧子的钱交了山林的租金剩不下多少,一家人生活艰难,他做梦都想有一片自己的山林,所以愿意跟着进四川。在沈家庄生活几辈子,喝着举水河的水长大,要离开举水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心里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李湘老人挑选了几张最好的山蚕种放在行李中,期待着到了四川,找一个山林养蚕,让家里人的生活好一些。

李大哥和李大嫂也舍不得离开沈家庄,他们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半年前托了媒婆,花了不少银子给儿子找了一个媳妇,姑娘很漂亮,也很能干。可是,姑娘父母看到李家没有一块地,靠租种财主的田地生活,不愿女儿出嫁后受苦,终于退了婚。李大哥、李大嫂生了一个月的闷气,他们希望自己有几亩土地,好给儿子娶一个媳妇,愿意跟李仁洪到四川开荒。要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了,夫妻俩抹了一晚上的泪,临走的一天,早早地起了床,庄前庄后走遍了,到祖坟烧了钱纸,还到举水河舀了一碗凉水喝了,离开家了,以后再也喝不到举水河的水了。

洪三和王光强家里的人也舍不得离开麻城,从江西迁到麻城,和乡亲们相处得很好,遇到难事相互帮助,日子长了有了感情。要离开了,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虽然听说麻城有不少人去了四川,当年随明大帅去的,官家招募去的,随八大王去的……四川在麻城人心中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地方,可是,麻城到四川几千里路,比江西、安徽到麻城更远,路更难走,能不能走到?在四川能不能过上好生活?心里忐忑不安,也早早起了床,到庄子附近耕种过的田里望一望,看一看,把对麻城的思念留在心里。

沈家庄的乡亲听说李仁洪带着人进四川,早早赶来送行。陈雄义带着罗娟母子和胡大哥、刘家兄弟起身进四川时,怕黄明星一伙歹人捣乱,没有声张,天没有亮就上船出发,乡亲们来不及相送。李仁洪带着人进四川,没有坐举水河上的船,而是走陆路到随州,再到襄阳,起身的时间不是很早,很多乡亲都来送。李开云老人拉着李仁洪的手,流着眼泪说:“大侄子,你回到沈家庄才两个月,又要进四川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记住,李家祖宗的坟在沈家庄,你父母的坟在沈家庄,现在不打仗了,进四川的路好走了,三五年回沈家庄看一看,祭拜祖先的坟墓。”

李仁洪流着眼泪说:“大叔,我们的根在麻城,会经常回来看望的。”

一位婆婆挤到李仁洪的身边说:“仁洪,罗娟是一个好媳妇,在李家受了不少苦,听说她坐的船翻了,落了水,老天爷保佑,她不会被水淹死,一定还活着!你要去找她,天涯海角也要去找。”

李仁洪大声说:“婆婆,我记住你的话,一定想办法找到我媳妇。”

李仁洪、李湘大叔、李家大哥大嫂,还有洪三、附近庄子的王光强,众人依依不舍地和乡亲们道了别,有的乡亲送出了很长一段路……

李仁洪父子和跟随进四川的四家人上了路,山路弯弯曲曲,有时候走在平坦的田埂上,有时候要爬上山坡,涉水渡过小河。刚刚上路,年轻人十分兴奋,大步走在前面,孩子们你追我赶,一路说说笑笑,走起来十分轻松。中午,找了一家路边小店,买了茶水,拿出火烧粑吃了,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起身赶路,天黑时找了一家小店住下。

第一天走得十分轻松。第二天,两个孩子的脚走痛了,哭着叫着要大人背,孩子们走得慢了,落在了大人后边,不过,年轻人仍然兴致勃勃,没有人喊累。

小道越来越难走,有时候要爬上高高的山坡,山路上满是荆棘,扎破了人的手脚,窄窄的山道高高的坎,比走平路吃力多了,孩子们走得更吃力,走一段路要停下来歇一阵。有时候天上下起了雨,路上到处是泥水,稍不注意滑倒了,扭伤了脚,摔痛了屁股,走路一瘸一拐,走得慢了。开始时一天可以走八九十里路,慢慢地,一天只能走五六十里了。

终于到了随州,李仁洪和李湘大叔在随州城里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一路走来十分辛苦,李仁洪想让大家休息两天再上路。

随州比麻城大,街面十分热闹,人来人往。李仁洪安顿好同行的人们,带着儿子上了街,在衣服铺给李忠信买了一身新衣服,罗娟不在了,他觉得亏欠了前妻及儿女,很想补一补。

晚上,李仁洪和李忠信睡在一张床上,房间里有两张床,李湘大叔和儿子睡在另外一张床上。李湘大叔六十多岁了,身体虽然硬朗,仍然比不上年轻人能走路,几天来走得十分辛苦。老人躺在床上睡不着,长一声短一声叹着气。

李仁洪也没有睡着,听见老人叹气,轻声问:“大叔,心里有事?”

李湘大叔下了床,走到李仁洪床边坐下,叹着气说:“仁洪贤侄,刚刚出门几天,我就感到累了,前面的路很长,爬高山,过大江,我不知能不能走到四川。”

李仁洪小声安慰说:“大叔,你身体硬朗,一定能走到四川,万一走不动了,我们雇毛驴,请轿子,把你送进四川。”

黑暗中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仁洪贤侄,我们带的钱不多,雇不起毛驴,请不起轿子,不要为我拖累了大家。万一我走不到四川,我的家人就拜托你照顾了,你兄弟人老实,你要帮他在四川安家,哪儿的黄土都埋人,我不在了,随便找一个地方埋了。”

老人的声音十分凄凉,李仁洪心里悲伤起来,他感到肩上责任重大,要把跟随来的人平平安安带到四川,前面的路十分艰难。

李仁洪一夜没有睡好,天亮起床,叫来洪三、王光强、李大哥,商量继续往前走。洪三拍着胸脯说:“走,不用休息了,千难万险,我们不怕,早一点走进四川。”

李大哥提出建议说:“再往前走,山高路险,年轻人走在前面探路,年纪大的和女人孩子走在后面,走慢一点,宁可迟一点到四川,也不能出了事。”

王光强大手一挥说:“我和洪三哥年轻力壮,走山路有经验,我们两个在前面探路,仁洪叔在后面护着老人小孩,只要小心一点,不怕山高路险。”

李湘大叔看到年轻人决心很大,心里的阴云散去了,脸上有了笑容。

李仁洪让大家在随州街上买了路上要用的东西,还特意买了两条长长的绳子,他有走山路的经验,深山老林没有人家,万一有人摔下山崖,要用长绳子救。

李仁洪带着人们从随州出发,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险,拖家带口走起来很难。一天,正走在大山里,听到前面传来孩子啼哭的声音,一会儿,遇见路边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十多岁的孩子,看样子是一家人,女孩子在山路上摔倒了,扭伤了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痛得哭出了声。

李仁洪关心地询问女孩的伤重不重。听对方口音,居然也是举水河边的人,于是同路前行,一边走一边摆谈。那家人也是进四川的,姓邓,是麻城紧邻的黄安县人,有亲戚半年前到了四川广安,捎信说那里荒地多,开出的荒地官府发给文书,地就是自己的了,一家人要到四川广安投奔亲戚开荒种地。

姓邓的一家人跟着一起走,四家人成了五家人,大家相互帮助,十分艰难地往前走。

一天,爬上一座大山,山路两旁密密的都是树,松树、柏树,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树林里看不见天日,暗暗的,路上湿湿的,长满荆棘,走在路上须十分小心,避开荆刺和坑凼。走过一个山崖边,密林里传出野兽的嗥叫,十分吓人。大家正往前走,李忠信看到远处闪着蓝色的光,仔细辨认,是一只大老虎的两只眼睛。李忠信吓得大声惊叫起来,人们听到叫声,看到了老虎。几个孩子吓得抱着大人的腿颤抖起来,邓家的男孩想回头逃跑,一脚踩空,“咚”的一声摔下了山崖。

洪三、王光强胆子大,赶忙叫大家不要慌张。洪三拾起路边一根枯树枝,王光强抱起身边的孩子,让孩子爬上了树。李仁洪也抱起身边孩子,让孩子爬上树躲避。

大老虎蹲在远处,瞪大眼睛东张西望,洪三手里拿着枯树干挡在前面,两个女人吓得发抖,尿都流出来了。幸好大老虎没有扑过来伤人,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老虎慢吞吞地站起身,走进更密的树林了。

李仁洪、洪三、王光强帮助树上的孩子回到地上,清点人数,少了一个。听到山崖下传出哭叫声,邓家夫妻“扑通”跪在了众人面前,哭着哀求说:“好人们,救救我家牛儿吧,他掉到山崖下去了。”

山崖一丈多高,光光的石壁,找不到下到崖底的路。山崖边有一棵树,一根长长的藤蔓从树上吊下。洪三抓住藤蔓,想下到崖底救人,可是,藤蔓离山崖底还有一大截。大家十分焦急,邓家夫妻心痛孩子,啼哭不止。李仁洪想起在随州买的绳索,赶忙拿出,两条绳索连在一起,完全可以下到崖底了。洪三把绳索捆在腰上,李仁洪、王光强抓住绳索的一头,一点一点往山崖下放。洪三蹬着光光的石壁,终于到了山崖底。邓家孩子摔下山崖时衣服被一棵大树的树枝挂住了,身子悬在了半空,大声哭叫着。洪三费了很大的力气,爬上大树救下了孩子,拽着绳索上了山崖。

邓家夫妻看到孩子救上来了,“咚咚”磕着头感谢大家。

密林中遇见大老虎,山崖下救孩子,耽误了时间,太阳已经歪到西边山头,害怕天黑走不出密林遇见豺狼虎豹,几个年轻人背起孩子,加快脚步,想早一些走出密林。可是,密林太大了,太阳落了山,夜幕降临了,仍然没有走出林子。李仁洪和洪三、王光强选了一个树木稀疏的地方,捡来一些干树枝燃起了火堆,众人围着火堆,相互偎依在一起。夜深了,天气很冷,四周响着野兽的嗥叫,胆小的女人和孩子吓得心“咚咚”跳着,尽量往火堆边挤,谁也没有睡着觉。夜似乎特别长,大家提心吊胆熬着,久久等不到天明。邓家女孩子哭起来,大声说:“爸爸,我们回家吧,不进四川了。”邓大哥把女儿紧紧抱住,盼着天早一点亮,早一点离开阴森森的树林。

终于,天亮了,李仁洪、洪三、王光强带着人们走出了密林。邓大哥的女儿受了冻,病了,身上烧得像火炭,可是,周围没有人家,找不到郎中给孩子治病。李仁洪在山坡上找了一些草药,深山野岭,找不到熬药的地方。邓大哥、邓大嫂轮换着背着女儿跟着众人走,看到孩子烧得脸通红,嘴皮裂了口,女人们心软,眼睛里都有了泪。

走出了大山,来到了汉江边上,遇到一个小集镇。李仁洪在镇上找了客店,安排众人住下,陪着邓大哥上街找郎中给孩子看病。郎中来了,给孩子把了脉,摇着脑袋说:“迟了,孩子的肺烧坏了,吃两付药试试吧。”

邓大哥、邓大嫂给女儿治病,要在小镇上耽搁。众人不忍心丢下他们,也在小镇住下了。一天、两天,五天过去了,邓大哥女儿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一天到晚不吃不喝,身子像火炭,昏昏沉沉睡着。李仁洪找来众人商量,大家觉得不能无限期等下去,于是拿出一些钱留下,让邓家夫妻安心给孩子治病,邓大哥流着眼泪同意了。第二天清早,众人收拾行李刚要起身,邓大哥、邓大嫂住的客房传出凄惨的哭声。原来,邓家小女儿死了。众人放下行李,赶到邓大哥、邓大嫂的客房安慰,帮着邓家夫妻在小镇外找了一块荒地,挖坑埋了孩子。邓家夫妻带着男孩又随大家一起走上了进四川的漫漫长路。

深秋季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雨也多起来,一下就是两三天,下雨天走路更加艰难。衣服淋湿了,晚上住下要烤衣服,很晚不能睡,道路泥泞,经常摔跤,弄得一身都是泥水,没有时间洗衣服,洗了也晒不干,只有穿着脏衣服赶路。

一天,到了汉江边上,渡人过江的是一只小小的木船,一次只能渡五六个人,汉江水面宽,白茫茫的看不到对岸。刮着风,呼呼呼,平静的江面掀起波浪,渡河船在波浪中摇晃着前行。

李仁洪让众人坐上小船过汉江,小木船渡过一船人,摇回来又渡人,洪三、王光强、邓大哥带着家里的人先后过了江,剩下李仁洪和儿子、李大哥一家人、李湘大叔和儿子七个人还没有过江。渡江的小船只能装六个人,可是,谁也不愿意等下一船,船夫苦笑着勉强同意大家都上了船,因为多装了人,渡船在风浪中艰难地前行,浪头击来时船舱进了水。李仁洪看着满江波浪,小船里的水越来越多,心里“咚咚”跳起来,船上其他人看到风大浪高,小船颠簸得厉害,吓得脸青了,腿软了,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渡船快要到达岸边了,突然一个大浪涌来,船沉了,船上的人落了水。举水河边长大的人都会水,李仁洪、李忠信、李大哥父子水性好,两手拨水,身体浮出了水面,李湘父子、李大嫂水性差,挣扎着一会儿浮出了水面,一会儿又沉入江里。

洪三、王光强、邓大哥看到渡船沉了,慌忙脱了衣服,跳入江水救人,李仁洪、李大哥也向李大嫂、李湘父子游去,很快,李大嫂、李家老三被救起了,李湘大叔人老了,力气差了,被浪头冲到了江心,洪三、王光强、邓大哥拼命游去,终于把李湘大叔救上了岸。众人的衣服打湿了,寒风中颤抖着。李仁洪在江边找了一家农户,众人到了农户家,燃起火盆,换下湿衣服,农户家的大嫂心肠好,煮了一大锅姜汤让众人吃了驱寒。

李湘大叔在江中受了凉,病了,身上发烧,咳嗽不止,虽然喝了姜汤,仍然不见好。农户家的大哥带路,李仁洪请来了附近镇上的郎中,抓了药吃了,烧退了一些,可是身子软软的,走不动路。

李湘大叔病了,不能扔下不管,一行人又耽误了行程,众人身上带的银钱不多,进四川还有很多路要走,必须十分节俭,李仁洪没有把众人带到镇上住客店。农户家大哥大嫂心肠好,腾出了两张床,又在柴屋放了不少稻草,生病的李湘大叔和女人孩子挤在床上睡,年轻的男子睡在柴屋草堆里,大家挤在一起抵御寒冷。

李湘大叔吃了药,病好了一些,拄着拐棍能走路了,他不愿意拖累大家太久,催着要启程赶路。李仁洪看到老人身体仍然十分虚弱,劝李湘大叔好好养身体,又等了一天。李湘大叔催得急,坚持要启程赶路。李仁洪找来洪三、王光强、李大哥商议,大家都很为难,带着李湘大叔进四川,怕老人身体支持不了,可是,找不到安置老人的地方,没有办法,只好带着李湘大叔继续走。

冬天到了,天上飘起了雪花,大巴山成了冰雪的世界。李仁洪一行跋涉在大巴山崎岖的山路上。李仁洪询问遇到的路人,知道翻过大巴山就进了四川的地界,离重庆府不远了。

风呼啸着,震天撼地,人们艰难地在大巴山密林中走着。邓家孩子摔倒在雪地里,邓大哥紧走两步,拉起来,拍掉孩子身上的雪花,拉着孩子的手往前走。天太冷了,风雪中孩子颤抖着,邓大哥把孩子拉得更紧。李大嫂在风雪中走着,不小心滑倒了,在雪地里滚出了一丈多远,爬起来,浑身上下都是雪,头发都成了白的了。

秋天从麻城出发,一行人走了两个多月,路上吃了不少苦,瘦了,黑了,身上脏兮兮的,衣服破破烂烂,仿佛一群要饭的。

不过,离四川越来越近了,想着到了四川,安下家,春天到了,开几亩荒地,种田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地。大家心里有了希望,尽管很累,仍然坚持着往前走,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前。

李湘大叔过湘江时掉进了江里,受了风寒,虽然吃了药,病好了,不过身体虚弱,在雪地里走路十分吃力。几个年轻人换着轮子搀扶着老人走,李湘不愿意拖累大家,几次提出让李仁洪带着大家走,不要管他。可是,一同从麻城沈家庄出发,大家不忍心扔下李湘大叔,坚持带着他走。

山路上的雪越来越厚,路面上结了冰,有时候,爬上一个山坡,脚下踩不稳,滑倒了,又从山坡上滑了下来,走得很慢。山林里找不到人家,从沈家庄出发时带的火烧粑、气水粑吃完了,在路边饭店里买一些馒头、烧饼带在身上,饿了,拿出来啃两个,渴了,抓几把雪塞进嘴里当水喝。

密林中有野兽,冰雪天找不到食物,吼叫着跟在人们后面,吓得女人和小孩胆颤心惊,不敢掉队,害怕落在后面被老虎豹子抓走吃了。

一天,太阳落坡,天快黑了,李仁洪一行人没有找到过夜的地方。大家心里着急,冰天雪地,没有遮风避雪的地方,女人和孩子受不了。李忠信眼睛尖,看到远处山路旁有一个小庙,大声叫起来,指给众人看。李仁洪带着洪三赶过去,一个荒凉的破庙,可能是看守山林的人在小庙住过,庙里堆着不少稻草,墙边还有一个小灶,灶上有一口烂铁锅。

荒山野岭,没有人户,李仁洪只得让众人进了小庙,吩咐几个年轻人趁着天还没有黑,在树林里找来枯树枝挡住窗口和墙缝,还找来干柴,燃起火堆,既可以让人们取暖,又可以吓唬豺狼虎豹不敢靠近。

李湘大叔咳嗽得厉害,李仁洪洗干净破铁锅,在门外雪堆弄回一些雪放在锅里,灶膛里燃起火,雪化成了水,不一会,水烧开了,他从行李中拿出碗,把冻硬的馒头掰成块放进碗里,倒上热水,馒头软了,成了面糊,李家老三帮着喂父亲吃了面糊。众人拿出馒头烧饼,喝着热水吃饱了肚子。小庙太小,睡不下,大家让女人孩子睡在草堆里,男人们围着火堆坐着,你一言我一语摆谈着。

李大哥听着屋外的风声,脸上满是愁云,说:“风雪天,路难走,什么时候能进四川啊?”

邓大哥充满希望,说:“再苦再难,我们也要走到头了,听说翻过这座大山就离广安不远了,你们都到我亲戚家,我们一起开荒种地。”

洪三摇着头说:“我是跟着仁洪大哥来的,要和仁洪大哥一起,他到哪里,我就到那里。”

王光强脸上带着笑说:“进了四川,开十亩八亩荒地,种稻子,种红苕,再喂两头大猪,过年杀了猪,把你们都请到我家,喝酒吃肉。”

李大哥也高兴了,大声说:“好,明年过年都到光强家喝酒吃肉。”

屋外,风呼呼刮着,大雪飞飞扬扬飘着,密林深处传出老虎豹子的嗥叫。

李湘大叔又病倒了,浑身发热,身子软软的站不起来。天亮了,众人准备冒着风雪上路,李湘大叔挣扎着站起身,“扑通”一声又摔倒在地,站不起来了。

李仁洪心里着急,让老人睡在草堆里,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在老人身上。李老三看到父亲病倒了,“哇哇”哭出了声,哀求说:“仁洪大哥,求求你,想办法治好爸爸的病。”

李仁洪让李大哥带着女人和孩子在庙里等候,照顾李湘大叔。他带着几个年轻人冒着风雪出了门,走了二十多里,找到路边一家农户,买了一些米面和治寒病的草药,还借了一床厚棉被和一些稻草。赶回小庙,把厚棉被盖在李湘大叔身上,熬了草药喂老人吃了,还用米熬了稀饭,热热的喂给李湘大叔吃。风雪太大,路很难走,李仁洪问过了众人,决定在小庙中住两天,等风雪小一些,李湘大叔的病好一些再继续前行。

两天过去了,风更大,雪更猛,山林被大雪覆盖,到处白茫茫的一片,成了银白色的世界。

李湘大叔的病没有好,反而一天比一天重,开始还能吃面糊,后来什么也咽不进肚子了,一天到晚咳嗽不停,脸灰扑扑的,瞪着大大的眼睛。

十多个人挤在窄窄的小庙里,吃饭喝水十分艰难,一个破铁锅化雪水,从早到晚不停地烧火,也不够十几个人喝,众人行李里带的馒头烧饼也快吃完了。李湘大叔见自己拖累了大家,心里难受,挣扎着坐起身,把李仁洪叫到身边,十分吃力地说:“仁洪贤侄,你带着众人走吧,不要为我拖累大家,我的病也许好不了,留下小三,我们父子一起,你们走吧。”

李仁洪眼里有了泪,说:“大叔,我们不会丢下你,生死要在一起!”

李湘老人大声咳着,喘着气说:“大侄子,你要带着十多个人进四川,不要为了我一个人拖累了大家。”

众人住在荒野小庙,时间长了没有吃的喝的,要困死饿死。李仁洪找来大伙商量,洪三想出一个主意,留两个年轻人在小庙照顾李湘大叔,其余人朝前走,找到路边小店或农家,住下来等候。

李大哥摇着双手说:“不行,我们一起从沈家庄出发,生生死死要在一起,不能分开。”

邓大哥叹了一口气说:“一起来的人应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可是,李湘大叔病重不能走,十多个人住在小庙,吃的喝的怎么办?”

商量了一阵,大家都觉得洪三的主意好,决定留下洪三、李大哥照看李湘大叔,李仁洪带着其他人启程往前走。李仁洪不放心李湘大叔,坚持要留下,李大哥犟不过,只好和王光强、邓大哥带着女人和孩子冒着风雪离开了小庙,李仁洪、李家老三、洪三留下来照看李湘大叔。

小庙里剩下了四个人,李仁洪和洪三到树林里又找了一些枯死的树枝树干,把小庙里的火堆燃得大大的,在农户家里讨来的草药还有一些,李家老三熬好喂给父亲吃。

天黑了,小庙外响着风声、大雪压折树枝的声音、野兽的叫声,凄厉恐怖。

小庙里,李湘大叔大声咳着,他挣扎着坐起身,把李仁洪拉到了身边,让儿子从行李里拿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山蚕种,颤抖着把山蚕种交到李仁洪手里,挣扎着十分吃力地说:“仁洪贤侄,这是我挑选的最好的山蚕种,原想带到四川,找一块山林养山蚕,一家人过上好日子,看来我不能走到四川了。我不甘心呀,可是,人抗不了命,抗不了天,老天爷不准我进四川,我就要死在半路,蚕种交给你,仁洪贤侄,我信得过你,带着我家老三,帮他安家,一起把山蚕养好……”

李湘大叔大声咳着,大口喘着粗气,眼里露出乞求的神色。李仁洪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说:“大叔,你能走到四川,一定能走到四川!”

李湘摇着头,双手紧紧抓着李仁洪的手,挣扎着说:“大侄子,答应大叔,到了四川好好养山蚕,好好照顾我家老三。”

李仁洪终于忍不住,眼泪流出来,点了点头。

小庙外,风更大,雪更猛……

天亮的时候,李湘大叔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断了气,没有走到四川,老人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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