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蘑菇除掉了金灯老母,可也搭上了黄毛一条命。他本以为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全拜金灯老母所赐,如今才知道,从始至终都是受了纸狼狐的摆布。当年他在金灯庙遇上的黄袍老道,自称有仙灵托梦指点来取吸金石,多半也是中了纸狼狐的计。他真正的死敌不是金灯老母,而是关家老祖宗供奉的纸狼狐。其实老鞑子、白龙、婶娘等人,全是纸狼狐害死的,更可怕的是纸狼狐入了他的窍,虽被黄毛用魇仙旗封住,一时不能作祟,但是毕竟凶多吉少。一想到纸狼狐的神出鬼没、行踪诡秘,血蘑菇不由得心生寒意,实不知该当如何应对。

当天夜里,血蘑菇梦到一只白鹰飞入金灯庙来啄他的眼珠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梦中那只白鹰十分眼熟,以前在孤山岭上,他曾见马殿臣随身带着一幅《神鹰图》,画中白鹰金钩玉爪、神威凛凛,据说是一张宝画,却未知其详。迟黑子死后,马殿臣成了孤山岭的匪首,《神鹰图》挂在分赃聚义厅上,人借鹰势、鹰助人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而在许大地主家捉拿马殿臣之时,宝画已被许大地主收入库中。血蘑菇梦到画中那只白鹰,隐隐约约有不祥之感。金灯庙是待不下去了,他埋了黄毛,换了身囫囵衣服,失魂落魄地走出王八盖子沟,回到金匪们落脚的南甸子大烟田。正寻思怎么跟一众金匪交代,为什么金灯庙毁了,黄毛也死了,忽然有金匪的探子来报,说刚刚接到消息,马殿臣跟一个叫土头陀的逃出了省城大牢,挖地道摸进许家窑,不分良贱杀死许家一十三条人命,卷走了宝画《神鹰图》,躲入深山下落不明!

血蘑菇听得此事,脑子里冒出的头一个念头就是“跑”!他曾有两个死敌,一个是金灯老母,一个是马殿臣。他对金灯老母恨之入骨,可是从来也没怕过,因为他要报仇,你整不死我,我就得把你整死。然而见了马殿臣,实如耗子见了猫,浑身发抖,腿肚子转筋,也说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怕。兴许是马殿臣背后有张《神鹰图》,让他未战先怯,甚至不用见面,听了名号,已自胆寒。

血蘑菇心说:马殿臣血洗了许家窑,当然也不会放过我,正是我通风报信,他才失手被擒。而今他对我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尽管孤山岭的绺子已经散了伙,许家窑又戒备森严,有那么多炮手看家护院,仍挡不住马殿臣,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杀了一十三口。马殿臣一旦腾出手来,我的项上人头非得搬家不可!他眼珠子一转,已然有了主意,故作镇定地对一众金匪说道:“不必慌乱,昨夜金灯老母显圣,说马殿臣气数未尽、命不当绝,不可与之冲撞,让我等远走避祸。因此我把黄毛留在金灯庙,侍奉金灯老母的香火,其余的人全跟我走。”那些个金匪纵然凶悍,可也没一个不怵威风八面的马殿臣,加之迷信金灯老母,都恨不得立刻远走高飞。血蘑菇一想,既然要跑,那就往远了跑吧,他手下有两个金匪,在蒙古大漠的金矿中下过苦,可以让这二人带路,到大漠中躲一阵子。当即派人下山,把大烟的买卖低价盘给别的绺子,换成金条银圆。凡是不方便带走的东西,像什么烧火做饭的锅碗瓢盆、挖金眼子的镐头铁锹,一概扔下不要,只带枪马上路。

几十号金匪骑着快马星夜兼程,马背上吃,马鞍上睡,翻山越岭离开关东,又穿过草原,进入了大漠戈壁。血蘑菇用带来的钱打点官匪两道,买下沙漠深处一座有金矿的山峰,逐步站稳了脚跟。不过这个地方的金子不多,而且条件恶劣,白天烈日当头,人都快变成烤地瓜了;夜里又寒风似箭,冻得全身长疮。一年到头沙尘肆虐,塞得人满嘴黄沙,气都喘不上来。大漠深处罕有人迹,没处抽大烟、逛窑子,简直是苦不堪言。血蘑菇一伙金匪忍了三年,实在待不下去了,可又不放心马殿臣,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了。因此隔上一阵子,便派出一两个手下回去打探消息。一来二去探明了情况,原来马殿臣血洗许家窑,这件案子做得太大,惊动了整个东三省,躲入深山再没出来过。如今风头过了,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估计死在深山老林里了。血蘑菇不信马殿臣就这么死了,他还常常梦见那只白鹰,整天心惊肉跳,封在窍中的纸狼狐,也使他片刻不得安宁,又见一众金匪人心浮动,再在大漠深处待下去,就该有人在身后打黑枪了。他狠了狠心,决定率众重返东北,豁出命去将此事做个了断。

关外的局势已经有了变化,东北保安司令整军经武,各地的土匪或被剿灭,或被招安,比之前少多了。血蘑菇和他手下金匪,扮成卖皮货的贩子,短枪、短刀全用油布包严实,藏在大车上的货物里。这些人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风尘仆仆往关东走。一路上接连听老百姓议论,关外出了一个富可敌国的“金王”,东北军都得跟他借钱充军饷。金王怎么发的财呢?哪儿来的这么多金子呢?有人说是挖坟掘墓发了横财,关外是龙脉所在,王公贵胄的老坟不在少数,挖着一个就不得了;也有人说他是在深山中得了异人传授,可以点石成金;还有人说他得了吸金石,有了这件宝物,金子不求自来。

血蘑菇一听“吸金石”这三个字,耳朵可就竖起来了:吸金石?那不是金灯老母的法宝吗?我出生入死、忍辱负重,费那么大劲儿干掉了金灯老母,结果什么也没落下,倒让这个金王捡了便宜!他手下那些金匪也不干了,听之前回来打探消息的崽子说,王八盖子沟的金灯庙已经塌毁,黄毛下落不明,肯定都是这个金王干的,否则吸金石怎会落在此人手上?不把吸金石抢回来,以后还有脸当金匪吗?血蘑菇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也有心干这一票,打听到金王住在哈尔滨,从白俄大鼻子手里买下整幢的洋楼,两道大铁门,加高了外墙,从外边只能看见楼房的尖顶。洋楼底下有地下室,楼有多高,地下室就有多深,不知藏了多少金砖。

血蘑菇带领手下金匪改道北上,一路上小心谨慎,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非止一日,终于来到了哈尔滨附近,按照事先打探来的消息,冒充成给“吉瑞商行”送皮货的贩子,瞒过沿途的盘查混入城中。吉瑞商行也是金王的买卖,在哈尔滨无人不知,大批收购药材、山货、干果、毛皮,转卖给白俄大鼻子,换回俄罗斯的宝石、玛瑙、手表、皮靴、伏特加酒、鱼子酱,倒手再卖给中国人,两头儿获利。血蘑菇等金匪常年出没于关外深山老林,吃喝嫖赌顶多去县城或各处镇甸,这几年又躲在蒙古大漠,整天与风沙打交道,从没进过哈尔滨这么大的城市,眼见到处是高楼洋房,马路又宽又平,汽车、马车、人力车来回穿梭;路边的商店一家挨一家,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卖什么的都有;到了夜里更是热闹,路灯、电灯、霓虹灯,五光十色,照得大街上如白昼一般;酒吧、舞场、咖啡馆、西餐厅门口站着身穿洋装的门童,旋转门里传出怪里怪气的音乐;白俄美女所在皆有,个个长得牛高马大,隔着皮大衣也能看出细腰翘臀,一脑袋卷毛,涂着大红嘴唇,身上的香水味儿能把人熏一跟头。众金匪眼珠子都不够使了,很多东西都是他们头一次见识,没少出洋相,都说:“难怪金王选了这么个地方,有钱人可真他妈会享福,等做完了这票买卖,咱兄弟也去开开洋荤!”

到了哈尔滨,想找金王宅邸太容易了,连路边要饭的乞丐都知道在哪儿。这伙金匪先去踩盘子,打探出金王深居简出,平时不怎么出门。不过有句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金王不出门不要紧,上门找他结交的高官名卿可大有人在,不乏带着卫队来的,金王纵然财大气粗,却也不敢拒之门外。所以金王常在宅邸中夜宴宾客,很多客人喝完酒半夜才出来。金匪根据这一情况,商定了如何动手。血蘑菇自己带十个心狠手黑的金匪,全扮成讨饭的叫花子,衣衫褴褛、目光呆滞,有的脖子上挂着用牛肩胛骨磨成、缀着铜钱儿的哈拉巴板儿,有的一手端着破盆烂碗、一手拿筷子敲打碗边儿,有的拖着打狗棒子,各揣一支带快慢机的德国造大镜面,全是加长的二十四响,暗藏利刃,借着夜色的掩护,蹲在金王宅邸的大铁门附近,躲到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哈尔滨大街小巷遍地“倒卧”,裹着破棉袄,奄奄一息地倚着墙根儿,第二天早上但凡还剩一口气,就扶着墙挪动到饭馆食铺捡饭底子,所以没人注意路边的叫花子。血蘑菇谋划好了,等深夜里大铁门一开,立刻冲进去,尽量别开枪,不声不响见一个插一个。哈尔滨不比别处,金王也不是乡下的土财主,必须快进快出,千万不能手黏,抢了吸金石马上走人,有多远跑多远。其余的崽子分布在各处接应,万一惊动了城中军警,可以随时纵火开枪,使一众金匪趁乱脱身。只要离开此地,往深山老林里头一躲,谁也想不到是他们这伙金匪作的案。

当天深夜,寒风凛冽,金王宅邸中灯火通明。大铁门“哐当”一响,从里边打开了。血蘑菇觉得时机已到,打个手势让众金匪用黑布上蒙脸,随后攥住怀里的刀柄,绷紧的身子如箭在弦,眼中凶光一闪,刚要冲上去动手,却见门中走出十来个人。前头几个穿着呢子大衣,头顶貂皮帽子,捂得挺严实,各带一个随从,应当是赴宴之后告辞离去的权贵。主人也带着几个亲随跟出来送客,双方站在门口寒暄作别。血蘑菇只看这一眼,吓得钉在了原地,头发昏眼发花,身子发软腿发麻,哪里还敢上前?金王宅邸的主人竟是马殿臣,他身后四个随从均是顶天立地、身高膀阔、虎背熊腰,如同四大金刚下凡,那也不是旁人,马殿臣麾下四大炮头——穿云山、飞过山、占金山、古十三,绿林道上号称四大名山!

虽说马殿臣和四大炮头今非昔比,当年是走马飞尘、亡命山林的胡子,如今发了大财,居移气养移体,穿着讲究、红光满面,一举一动派头十足,加之时隔多年,说改头换面也不为过,却仍被血蘑菇一眼认了出来,真可以说是冤家路窄。一个马殿臣就能把血蘑菇吓个半死,何况还有威震三江的四大名山,他连躲在背后打黑枪的胆子都没了。直到马殿臣送完客人,带着四大炮头转身进去,大铁门再次合拢,血蘑菇这才喘了一口粗气,攥住刀柄的掌心中已全是冷汗。他带着一众金匪杀气腾腾地来抢吸金石,到门口看见金王居然是马殿臣,屁也没敢放一个,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心里头这叫一个憋屈。

血蘑菇一向对马殿臣畏惧如虎,如今的金王马殿臣财大气粗,身边有四大炮头护卫,自己这伙人岂是对手?至于抢夺马殿臣手上的吸金石,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可又不甘心就此罢休,于是放出风去,说金王正是被判了枪决的匪首马殿臣,此人在行刑前一天的夜里,从省城大牢中逃脱,夜入许家窑杀了一十三条人命。

土匪属于绿林道,当逢乱世,吃这碗饭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免不了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但是盗亦有道,绿林道也有绿林道的规矩,杀人放火不要紧,却不能不分良贱逮谁杀谁。马殿臣为了报仇,钻地道夜入许家窑,红着眼一口气杀了十三个人,这其中有该杀的仇人,可也有不相干的人,许大地主固然死有余辜,烧火做饭的、打更守夜的,还有伺候人的丫鬟招你惹你了?怎么也都给宰了?所以世人对马殿臣的评价毁誉参半,怎么说他的都有。马殿臣是豪杰襟怀,以前亡命山林当胡子的时候,根本不在乎杀人如麻,可在发了大财成为金王之后,不免愧疚于自己这辈子杀人太多,也害怕遭报应。

血蘑菇这个风声一放出去,黑白两道都盯上了马殿臣。此人顶着金王的名头,自然是树大招风,身上积案如山,改名换姓瞒得了三年两载,可瞒不了一辈子。多亏马殿臣先前找到一处与世隔绝的天坑,并在地底造了一座大宅子,住上百十口子也是敞敞亮亮,大宅里仓廪中屯有粮食,吃上个三五年也不成问题,加之可以在外围开荒耕种,有了收成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等于给自己留了这么一条后路。马殿臣见外边风声太紧,干脆背上宝画《神鹰图》,带着心腹手下和几房妻小,以及攒下的大批财宝躲入天坑大宅。随后切断了下到天坑底部的道路,又用树木枯枝遮挡洞口,上边盖满落叶。打那往后,神仙也找不到这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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