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站前面的一个三流俱乐部。首都高速公路工程公司社长寺田坐在店里。今天,寺田是被六年前,曾在同一家公司就职的同事——坪井平太郎叫来的。这种事情最近有过好几次了。寺田有在记事本上记日程的习惯,他很清楚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地点通常是咖啡厅或者是“红灯笼”酒店,每次都坐不到三十分钟,坪井平太郎就会提议说:不如转移到有女孩子的店去,寺田则不得不答应。

每次两个人甫一进店,坪井平太郎就会对店门口的黑衣大茶壶,说出几个女孩子的名字。那些店应该都是他以前,经常光顾的地方,和里面的女孩子混熟了。恐怕他是不想一个人,单独到这样的店来,才会叫上寺田的吧。

今晚也是如此。被坪并叫来的女人丰满白皙,穿一身缎子面料的超短连衣裙,露着白胖的大腿。

“这不是坪井哥哥吗!……哎呀,这边这位先生是头一次来?瞧您二位,衣服都淋湿了,快进来擦擦。”

女人用被酒精浸坏的沙哑嗓音招呼着他们。

寺田慎之介虽然不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但是,还是感到几分无所适从。今天晚上风雨交加,他其实更想早点儿回到,自己位于千驮谷的公寓,舒舒服服地坐在,能够俯视首都高速公路的书房里,读那本尚未读完的小说。

这家俱乐部位于中央线高架桥附近,尽管室内灯火辉煌,但是,还是难以掩饰,墙上已经起毛的壁纸,和同样年老色衰的女人。坪井平太郎曾对寺田夸下海口,说这里是像海底龙官一样的福地洞天,可是,直到寺田坐进来才知道,说像龙宫,是因为每当有列车驶过中央线,这里就会像碧波荡漾的龙宫一般摇来晃去。被雨水拍打着的破旧招牌,恰好体现出这家店的低俗廉价。寺田都不知道,东京还残存着这种店。

从他们踏上这家名为“凤尾舟”的俱乐部门前台阶的那一刻起,坪井平太郎就兴奋得不得了。他指名的仁美小姐一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前去;女人试图逃开,但已经被他一把揽入怀中,贪婪地亲吻着。与此同时,他还不忘把手插到人家大腿中间,强行掰开那两条白嫩的大腿。女人被按倒在座位上,双手被牢牢地控制住了。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别的女孩呢?”坪井停下攻势,对女人说,“服务态度忒差了呀,俺这边这位可是社长大人哦,人家叫精英你懂不懂?……赶紧的,再叫个姑娘来伺候社长大人。”

“我就免了吧。”寺田笑着说。

女人为了躲避坪井的攻势,哧哧笑着站了起来,朝屋里叫了一声。确实,今晚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但寺田还是不希望,有女孩子朝他坐过来。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年女性,满脸不耐烦地走出来,坐到了寺田身边。坪井却把她叫了起来,嘴上说着“那头去,那头去”,把女人赶到他指定的位置上,自己则在寺田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们坐在U字型的卡座里。

一通指挥后,坪井又把女人推倒了。他抓住女人白胖的大腿,一阵乱摸,寺田都能看到里面的白色内裤。坪井忙将手伸了进去。女人的脚碰到了旁边的茶几,上面的威士忌酒杯撞得叮当乱响。寺田赶紧抓起自己的杯子。

“这位爷,您好像喝得不多呀。”寺田身边的中年女性低声道。

“不,其实我也醉了。”寺田赶紧说。坪井抬起沾满口红印子的脸,一头枯发凌乱不已。

“告诉你,这位爷可是精英,人家可不会随便乱来的。瞧瞧,人家连身上穿的衣裳,都跟咱们一般人不一样。”他用一双醉眼盯着寺田说道。今天寺田一身西服,坪井则穿着一件色调明亮的夹克。

“社长,您的目标是退休金,俺的目标是脱掉这女人的裤头。俺们的人生目标不一样,不过,彼此都要加把劲哦。”

如此宣言过一番后,坪井又埋头干起活来。女人发出夹杂着悲鸣的娇喘,坪井陷入了苦战。

“看到您曾经的部下,沦落到如此境地,社长大人作何感想啊?……毕竟是个人都不愿意堕落啊。”坪井平太郎笑着说,“可是啊,社长大人,您这种精英人士无法理解,俺们废柴也有废柴的乐趣。您看这妹子,是不是个甜妞儿?瞧瞧她这张小脸蛋,挺不错的,是吧?”

“坪井先生,如果你有话想说,就说出来吧。”寺田话音未落,店里又摇晃起来。中央线上又有电车驶过了。

“寺田先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搞错了,不能叫‘寺田君’,俺已经不是你家的狗腿子了哦。”

寺田慎之介被他这么一呛,顿时哑口无言。

“俺已经忍你很久了,看来社长大人您,还是没有认清楚事态啊。”

“呵,这又是从何说起?”

“俺想请您给俺道个歉。”

“道歉?”寺田感到莫名其妙。

“没错,一句就够了。您就对我说声‘对不起,坪井先生’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那种话?”

坪井平太郎闻言,嘿嘿笑了起来。

“您可是一路顺风顺水的精英人士啊。大学念的东大,一毕业就进了建设省,领了三、四千万的退休金,又跑到各种公司去任职,每一次卸任,都能够再领到一大笔退休金。最后又跳到首都高速公路工程公司当头头,听说明年就能领到三千万?那敢情好啊……”坪井平太郎恶狠狠地冷笑着说,“俺直说了吧,最近又有媒体来找过我。这回可是电视台哦。他们说想搞一个叫什么《探索首都高速公路之谜》的系列节目。

“最近的媒体可真爱学习呀。他们发现,这个国家,其实跟法国、英国一样,都有《道路无偿使用原则》这个规定。可是,日本的国民啊,交着全世界最贵的汽油税,到头来还要交一大笔莫名其妙的道路通行费。像那什么本州四国联络桥,那可是每年五千五千地交啊,您说是不是……?”

“那种事情不能怪我。”寺田说。

“您先别急着推卸责任嘛。您说这件事不能怪您,但还不是心安理得地,领着您的退休金。”坪井平太郎冷笑着,眼睛狠狠地睕着寺田,“本来首都高速公路,采取的是三十年偿还方式,按照这个计划,到平成四年,也就是今年,就应该免费通行了。现在早就该全线免费,随便跑了呀。可是,现实又如何呢?现实是,你哪怕只是上去走两步,就要扣六百日元。”

“那是因为我们在昭和四十七年,引进了‘资金池’这个制度!……”寺田严肃地强调。

“俺知道、俺知道。您这不是班门弄斧么,俺们以前不就是靠着这个骗人的吗?!……要说这‘资金池’制度和那个什么《道路整备特别措施法》,都是天大的恶法。根本是为了在日本这个拥有《道路无偿使用原则》的国家永久性收取高额过路费,而编造出来的流氓法案。还起个什么《道路整备特别措施法》这样冠冕堂皇的名字,内容编得绕来绕去,说白了就是糊弄国民,谋取钱财。您倒是说说看,堂堂一国政府,凭什么不给堪称国家命脉的道路划拨预算,反倒让国民自己掏腰包?

“还有昭和六十二年那次的过路费涨价,实在是太可疑了,当时不也收到了一大堆各种团体组织的质问信函吗?当时俺们口口声声地说:‘各位的怀疑也是有道理的,请先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将进行进一步的学习探讨。’结果呢?屁的学习探讨,完全是为了避一时风头才说的废话。”

坪井平太郎一边玩弄着女人的身体,一边继续说着。

“所谓的涨价前的研究探讨,不过是找几个有点学识经验的人,坐成一圈扯扯淡,然后就在运输省内部,把这件事情给定了下来。而且,你们一开始,就没把有可能提出反对意见的学者,叫过来商量对不对?那时候可苦了俺哪。被一大群媒体围在中间,问得俺那叫一个晕头转向。

“‘贵部门难道不觉得,涨价审议会只进行一个月,申请时间实在太短了吗?’

“‘不不不,这是我们进行全面审查后得出的结果,事先已从公团方面,获得了详细的信息,是经过周详准备得出的结果。’

“‘那具体参加审查的人数有多少呢?’

“‘有多少?这个嘛,我们是按照实际情况,安排人手的。本次审查,是由运输省运输政策局运输道路业务科操作的,我们尚未得到具体信息。’

“‘国有道路的涨价与私铁的涨价,有很大区别,难道你们没有向广大市民群体,征求意见吗?’

“‘私铁是牟求利润的民间企业,但是,国道是国有企业运营的,我们深知其中存在的差异。因此,我们请到了各界学者和有识之士,召开审查会议,以期其意见能够代表广大市民……’

“唉,俺现在都感叹,自己当时还真是能说会道啊。只要在首都高速公路的附属机构就职,就能成为一流的江湖骗子。要在那种公司里生存,你就得掌握各种推搪躲闪、欺诈权宜之术啊。毕竟路是用人民交的税金建起来的,人家开车走走却要收钱,这本来就是个天大的骗局。

“可像俺们那样的附属机构、傀儡公司,当时足足有五十一家之多。现在应该更多了吧?要问他们都负责什么工作?其实什么都不用做。那些公司不过是为了让你们这种精英官僚有地儿可去,榨取二重、三重退休金而存在的。寺田先生,你可是比他们都厉害,拥有的是四重退休金啊。你真是精英中的精英,天才中的天才。

“你先从建设省中部地方建设局,道路部长的位子上卸任,空降到首都高速公路公团,去担任工务部长;然后,你又跳到首都高速公路协会当头头;紧接着,你又跑到首都高速公路工程公司当社长。每次卸任都能领到一笔天文数字的退休金。你要问那退休金是怎么挤出来的?当然是通过未经国民同意,擅自上调过路费,和为了榨取巨额利润,而暗地里搞的非法工程投标啦,这些全国人民都知道。其实外部人员,也早就知道你们搞的这些勾当,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才没法站出来揭发。媒体当然也不会乖乖待着,但是,他们每次找上门来,俺们这帮能言善辩的江湖骗子,都会舌绽莲花,花言巧语地帮你们哄骗过去。说得不好听点儿,我们这些人根本就是你们找来专门对付媒体,好方便自己把钱揣进口袋的道具。”

“畜生,你在胡说什么呢?你只说我们空降到各个部门捞钱,可有没有想过,一个拥有某领域专业知识的人,能在退休以后,继续运用自己的知识,为社会服务,难道不是一件非常值得尊重的事情吗?难道你要我从建设省退休后,就马上回家玩盆栽度日吗?”

“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要领退休金。”坪井平太郎冷笑着说。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寺田愤怒地吼着,“我付出了劳动,难道不能领取与之相应的报酬吗?我为自己的工作自豪,你们这些底层人员只是嫉妒罢了。”

“好吧,好吧,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坪井平太郎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冷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我就是觉得:你们这种傀儡公司,一点儿存在的意义都没有。比如次数券印刷公司,公团完全可以直接给印刷厂。扔一张订单了事。还有地面工程公司、街灯整修工程公司,都可以直接委托专业公司来执行。一个电话就能够解决的事情,凭什么还要成立一个专门的附属公司,浪费好几千万的人工费呢?”

“坪井先生,这种事情,还是等你有些成就以后再说吧。凭现在这个你,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的。”

“是吗,寺田先生?……”坪井平太郎冷笑着点了点头,“确实,刚才我说的那番话,恐怕不会有人听。可是呀,俺要是把土质调查黑幕说出来,会不会有人听呢?如果把首都高速公路工程投标的真实情况,全都告诉电视台,会不会有人听呢?毕竟老子可是当事人啊,俺给你们当了那么多年的狗头军师,当了那么多年哪。如果把投标的真实情况,还有相关机构和你们公司的真实名称,一股脑儿地全都告诉电视台,会不会有人听呢?虽然俺只是个小喽罗,不,正因为俺是一个小喽罗,大家才都会想,听俺说的话哦。那样一来啊,社长大人您明年的第四重退休金,肯定就泡汤了。你明白了吗?”

坪井平太郎瞪着赤红的双眼,嘿嘿笑道:“搞不好,还会栽个大跟头哦。”他说完,拿起桌上加了冰块的威士忌,粗鲁地搅了搅,一口气喝了下去。

“喂,坪井先生,你这么说不太好吧?别太不讲义气了啊。我跟你说……”

“我之前一直待在关西。”

坪井平太郎语音含糊,打断了寺田的发言。他并没有放下手中的酒杯,而是再次送到嘴边,将里面残留的液体喝了个干净。

“喂!……”他朝肥胖的小姐喊了一声,对方马上又往他的杯子里加入一些冰块,并又倒了一杯威士忌。

坪井平太郎见状,高兴得大呼“俺稀罕死你了”,顺

手捏了一把小姐的大腿和胸部,惊的女人尖叫一声。接着,坪井平太郎又把脑袋埋到了那个女人的双腿之间,与寺田的对话也就此中断。虽然并不太想在这儿坐着等他,但寺田也没有离开。

一男一女就在寺田身边翻滚。坪井平太郎最终成功地,将女人的内裤褪到了大腿中段,随后便心满意足地坐起身,面对寺田。那女人慌忙站了起来,提好内裤。

“俺以前曾经在大阪的,一个名叫石井建设工业的公司,干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在俺就职于首都高速公路工程公司的时候,没有对社长大人您说过。石井建设当时有个从阪神高速道路公团,空降过来的OB,因此,虽然我们是个小公司,却能搞到很多机密情报。

“当时俺主要负责招待,公团内大阪管理部环境对策科调整第一组组长冈田,带他去了好几次南风俱乐部,又是酒又是女人伺候,这才搞到了几张阪神高速公路沿线,民居防噪工程的预定图纸。而且,作为谢礼,平均每次都让他搞到一千万上下。这还是凭俺的本事,让他打了个折扣呢,换作别人,恐怕要花上好几倍的钱。

“石井建设在此之前,只是一个年业务额五千万左右的小公司,多亏了俺的努力,在俺任职的昭和六十年和六十一年这两年里,分别实现了四亿和两亿的工程业绩。顺带一提,阪神高速公路大阪管理部在昭和六十年度的防噪预算,足足有九亿五千二百万日元,俺替石井建设刮到了其中百分之四十二的份额哦。”

“啊呵呵呵呵呵呵!啊呵呵呵呵呵呵呵!啊呵呵呵呵呵呵呵!……”寺田哼哼地笑道。

“俺知道你为什么冷笑,因为俺说的其实是业界常识。毕竟日本就是个裙带社会,这种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坪井平太郎摇头笑着,“不过,当时有个缺德的家伙给公团,寄了一封恐吓信,把事情搞大了,石井社长把俺叫过去,一顿规劝,最后俺不得不以个人原因为由,主动提出离职申请。拿到七百万退休金,然后就没俺什么事情了。还是俺死皮赖脸要到了一封推荐信,这才让我转到了东京的首都高速公路工程公司。”

“那又如何?大阪的事情与我何干?”寺田笑着说。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记得,那个天野建设的冈田常务吗?那个男人就是当时公团的第一组长。”

寺田慎之介闻言沉默了。因为对他来说,冈田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差不多同时,冈田也以私人原因为由,向阪神高速公路公团提交了辞呈。不过,有趣的是,公团内部没有追究他的任何责任,反而对他百般庇护。不仅搞了个送别会,还郑重其事地,把他送到东京的天野建设去当领导。”

“是嘛……”寺田低声嘟囔着,“那敢情很好啊!……”

“你想问为什么?……”坪井平太郎冷笑着“寺田先生,你应该能明白这种心情吧?那是因为,只要是公团内部的人,说白了都是一路货色,干的都是同样的勾当。要是贸然追究谁的责任,搞不好就要被人一窝端。所以,一旦收到恐吓信,大家就会诚惶诚恐,赶紧给他发一笔退休金打发到东京去。

“当然,他们没有任何戴罪意识,根本没有一丁点儿!……这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本来嘛,收过路费这种事情本就不合理,再出现一点儿腐败,简直太正常了。明明有国家给的预算金,却还要从司机的手上,榨取大笔金钱,大家不腐败一些,怎么花得完这么多钞票呢?反正又不能上缴国家,放着也是放着,于是,大家就都掺上一脚了呗。毕竟俺们生活在一个崇尚赠予的社会呀。盂兰盆节的那些个礼物,一千万、两千万的价位都算便宜了。对俺们高速公路关联公司来说,这可真是个好社会呀。”

“你究竟想说什么?”寺田有些恼火了。

“社长,你知道俺来东京之后,有什么感想吗?京城的人啊,就是不一般。当年在大阪,只要带公团组长去喝酒抱女人,就能把情报搞到手,可是,东京的人要聪明得多。人家直接把公团的退休人员,空降到附属公司去,这样一来,公团的工程信息,就直接通过OB传达下来了。那叫一个省事,那叫一个带劲!……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情报就‘啪’地掉下来了。”坪井平太郎哈哈大笑,咂着嘴巴颇为得意,“不过,俺不是想指责这种制度,而是觉得这人哪,还真有意思。用美酒香车套情报叫犯法,让空降的领导当间谍,泄露施工情报,就是理所当然了,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你说话不要太过分,什么叫间谍?!……简直太难听了。”寺田愤愤地红着脸喊,“我们做的事情,都在法律规定之内,怎么会违法?凡是空降到附属公司的人,都是持有一定立场的。”

“好了好了,社长大人,咱就别在这种事情上多费口舌了,俺也没有想为这事责备您嘛。毕竟,罪魁祸首应该是那些让司机交过路费的人。

“可是啊,你们那个专门以窃取情报为业的公司,居然还好意思管自己,叫首都高速公路工程公司?你们连施工的能力都没有,凭什么叫工程公司呀?那些地面工程、防噪工程什么的,不是都一股脑儿地,扔给专门的建设公司了吗?

“光扔出去也就算了,你们还搞什么暗箱操作。你就拿昭和六十二年的首都高速公路,一号线的地面工程来说吧,当时俺们是以三亿九千万的报价夺的标。其实那个工程有三亿左右,也就差不多了,要是搞正规投标,搞不好还能砍到两亿九千万。但是,你们事先搞到了相关情报,早就跟上头谈好了三亿九千万这个价格,一举中标。可是你知不知道,那之后俺们为这件事,花费了多少心血啊?

“这种事情要是一直干下去,迟早要出事的,所以,俺们才要供着其他工程公司。好酒好菜地招待,还要带着去泡土耳其浴,玩大美妞,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他们,陪俺们公司参加完四次投标,还要事先替他们做好标书,亲手送到他们手上。

“俺们管那叫会馆送标。俺们为了你们这些领导,在有乐町招标现场,各个投标部门休息室里,到处转悠,说得嘴巴都干了,累得满头大汗。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得先给每人送几百万的谢礼。

“当时那个冈田先生,又给了俺不少‘关照’啊。俺跟他还真叫有孽缘。也因为这个,俺额外给他加了不少好处,又是钓鱼、又是打棒球、又是打麻将的,还送了不少啤酒券呢。所谓的啤酒券啊,其实跟现金一样好使。哦,对了,还让他抱了不少小妞呢,多得都数不过来。

“好不容易中了标,要开工了吧?结果俺们不是自己干,而是把多半工程外包了。还拿那个地面工程来说吧,别说钢梁制造厂了,俺们公司——不,你们公司,连个懂焊接的人都没有。最后还不是把整个工程,这里分一点,那里分一点,花了两亿七八千万,就完成了。

“只要手腕够硬,一般都能搞成这个样子。虽然有些工程会掺点儿豆腐渣,但只要没有大地震,国民根本不会知道。结果怎么样呢?一个工程做下来,你们手上就多了八九千万的余粮。该拿这些钱怎么办呢?搞忘年会?搞新年会?……就算整个公司的人吃到撑死,也花不了这么多吧。所以啊,你们这些领导干脆就把那些花不掉的钱,以退休金的名义瓜分了。

“这下俺们可受不了了。俺们累死累活,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还要花大笔金钱,捋顺敌对公司的怒气,才弄到那些钱。到头来俺们却连一个子儿也见不着,全给你们当退休金了。你说这气人不气人?俺们这帮人啊,都是大笨蛋,这活儿真他妈的干不下去了。”

“你听我说,其实所有公司的职员,多少都会对公司有些不满心理。所以,大家才要努力,争取升迁,不是吗?职位越高所得越多,这是社会常识。”

“寺田先生,您是想说所有公司都存在腐败,根本不算什么奇事,对吧?”坪井平太郎厉声反问。

“什么腐败不腐败?!我那是为了大家着想……”

“得了,得了,您就省省吧。其实俺也有同感,确实,这点儿小事,在这个国家算不上犯罪,连违法都不算。这是非常非常普通的常识。俺只是觉得,从国民手中榨取的高额过路费,最终都跑进了你们的腰包里,这种事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坪井平太郎愤怒地嘟囔着,“而要是走那些一直处于拥堵状态的低速路,稍微踩一脚油门,就被监控拍了。不仅要交高额罚金,还有可能被吊销执照。都这样了,居然还没有引发国民暴动,俺就奇怪了。不过仔细想一想,其实这就是现实世界啊。该死的是,俺当年为啥没有考上东大。要是考上东大,成了精英,俺肯定也能对这种坏事视若无睹了。所以俺不能抱怨,那样是要遭雷劈的。”

“没错。”寺田点头道,“看来你也明白嘛,就是这么回事儿。只是,我对你刚才的说法有些不满意。你刚才说,要是成了精英,就会对这种坏事视若无睹。你给我说说,究竟什么是坏事?如果工程有质量问题,我很乐意承担责任。可是,那年的地面工程,并没有出现任何质量问题,甚至算得上优秀工程。因此,我对自己的工作十分自豪。无论是谁都没资格来谴责我。”

“那当然,毕竟那是俺的手腕。”坪井平太郎点了点头。

“你仔细想想,世界上哪里存在完全没有腐败的机构?所有机构都潜藏着或多或少的腐败因素。只要处在权利的阴影下,或多或少都会有腐败事件发生。没有权利,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国家也得不到发展。因此,腐败也是一种必要的恶。

“就拿你刚才说的那个地面工程投标来说吧。你想一想,如果每次投标都搞竞标,肯定会造成很多不正当竞争,可能连首都高速公路这个工程,本身都搞不起来。我倒是问一问你,你在发那些竞标书的时候,其他公司的负责人生气了吗?

“没有吧?反而大家都巴不得那样做,因为能省下不少计算报价的麻烦。你看,投标的时候,有哪家公司是正经计算过报价的?恐怕只有区区一、两家吧。而他们的计算,也是随随便便弄出来的。

“所以,我跟你说,他们其实高兴得很,因为什么事情都不用做,还能白拿钱。工程什么的,再搞搞别的就好。你做的那些工作,其实都是助人为乐啊。所以,我劝你别再抱怨了,挺起胸膛来,好好做人吧。

“你要是想喝酒,我就陪你喝个够,我还是能负担得起的。

“还有,你刚才说了句傻话。不能违反限速,这是人应当遵守的交通规则啊。还有高额过路费,那可不怪我。道路会那么拥堵,都是因为那些没啥事儿的小青年,跑出来到处乱晃,所以我们才想出这个办法,让他们开不了车。为阻止他们出来添乱,现在这种略显严格的处罚,也是有必要的。

“刚才你说的那些现象,并不只发生在首都高速公路周边。不管哪个国家,不管世界上的哪个角落,必定都存在着这样的事情。要是没有强硬的政治手段和大笔金钱,是很难克服人类的惰性的。只有不谙世事、乳臭未干的小鬼头,才会抱怨连连。这个社会可不好混。我在自己的工作中,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并为之自豪。因为我是为社会、为人类工作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寺田威严地说。

“俺晓得了,寺田大社长,俺晓得了还不行吗?!……”坪井平太郎笑着连连点头,“您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俺能在您的高尚人格带领下,工作六年之久,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什么也别说了,喝吧。”寺田说。

“而且,像俺这种废物邀请您,您居然每次都应了下来,俺真是感激涕零啊。”

“不,其实我挺看好你的,我认为你身上有很多优点,与常人不一样。只可惜,我本来以为,你也认识到了自己的优点来着。”

“哎呀,俺真是太感动了,竟能得到社长大人的赏识,感动得都要掉泪了。”

坪井平太郎说着,用手背搓了搓眼睛。寺田则轻轻拍打他的背。

“你说你这是怎么了,突然哭哭啼啼的,你可是个人才啊。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看好你,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开口。我要是能帮得上忙,自然不会推脱。”

“唉,小的实在是太幸福了,那俺就直说了。”坪井平太郎忽地精神矍铄起来,“社长,俺闺女长大了,都快要上初中了。怎么说呢,俺想给她安排一个学习用的房间,可惜啊,现在我住的那个东京公共住宅,实在太小了。你猜怎么着?俺在保谷,找到了一个好房子,三居室,还有个多功能起居室,只要三千万多一点。那里离车站近,离俺闺女的学校也近,附近绿化又好……”

寺田慎之介听着听着,开始不明所以。

“你对我说这个干什么?”

“唉,像俺这种人生的失败者,要是不把梦想寄托在闺女身上,那就真的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俺是说真的。对俺这种人来说,保谷那个乡下地方的房子,住

着正好舒心惬意。”

“那又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啊,社长大人,不需要您出全额,只要三千万就好了。俺除了社长您以外,再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

“别开玩笑了!……”寺田怒喝道,“你在说什么愚蠢的话?我怎么可能给你这么大一笔钱,你要我去哪里一下子搞三千万出来?”

“社长,您那个小情人在高轮的公寓,好像很值钱啊……”坪井平太郎突然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却成功地堵住了寺田的口。

“那公寓起码得上亿吧?俺也不是叫你卖掉,俺哪儿敢啊。只不过啊,您能不能叫您那小情人动一动,搬到稍微便宜点儿的地方去?就稍微便宜一点点就好。那样一来,不就能挤出三千万了嘛。现在那公寓一家四口都能住,让她一个小女孩住哦,还有她母亲在一起——但还是太宽敞了。”

“你这……”寺田突然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小声说道,“你这是在恐吓我吗?”

“俺哪儿敢呀!……您刚才不是说,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领导您吗?而且,您在高轮的那个公寓,也赚了不少了嘛。现在要是卖出去,价钱肯定比当初买下的时候高出不少。毕竟那是俺当初为了社长,专门找来的好地方啊。”

“你只是偶尔从冈田那儿,得到的这个房源吧。”

“是、是,因为那本来是天野建设名下的房产。俺答应您,还像当初一样,帮您再找个一样好的公寓。俺还愿意帮您说服那位小情人。俺会给她找一个,被绿色包围的好公寓。其实现在俺已经找到两、三个地方了。您知道吗?俺现在在涩谷的不动产中介公司打工呢。”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寺田严肃地问。

“这不是挺好的吗?社长啊,活儿俺一个人全包了,社长您只管坐在社长办公室里,一切事情就都搞定了。俺保证帮您找个好地方,再帮您办好全部手续。社长您的生活,完全不会有任何改变,俺保证您不会有任何损失。换个新环境,没准还能激发您新的活力呢。只要您答应,俺就啥也不说出去。”

坪井平太郎先用右手捂住嘴,接着又压上了左手。

“从明天起,俺就是个大贝壳,是个哑巴了。不管对方是电视台还是杂志社,无论他们问什么,俺都绝对不会说漏嘴。这样一来,社长的生活就能安稳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想问你,我凭什么要这么做?!……”寺田冷笑着问,“你觉得我会因为什么地面工程的黑幕,而为你做到这个份儿上吗?”

“社长,您不是很看好我吗?”坪井平太郎一脸得意地笑着说。

“那种事情,不管在哪个国家都会发生,其实你只要仔细想一想就明白了。哪里存在不需要暗中牵线搭桥的投标?如果真想干大工程,特别是像首都高速公路那种,国策级别的工程,势必要准备相应的打点经费,否则根本无法打动,那些老狐狸一样的政治家。你以为只要拿着图纸,费时费力地向他们解释,这是多么多么有意义的工程,就能够说动他们了吗?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成。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并不是因为他们贪钱。人类贪财是天经地义的,早就没人为这点儿破事斤斤计较了。那帮政治家收了多方的贿赂,因此才不能轻易做出决断。我们需要找他们办事的时候,必须拿出比其他人,都多的钞票才行得通。这个国家一百年前就这样了,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吗?其实媒体和全体国民,都对这种事了如指掌,只有混得了黑白两道,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才。黑道分子不也收保护费吗?我们不交保护费,他们就会去保护交了钱的人,反而来给我们添乱。只有我们把钱交了,他们才能老实下来,并去跟那些反对我们的势力说:‘你们住在东京,难道不觉得高速公路这个东西很重要吗?’

“钱钱钱,全都是钱。这个国家就是由金钱和权利的关系推动的。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一样。道德怎么了?如今这个世道,早就没有人提,那种天真的玩意儿了。就连一般国民,都清楚这个国家的构造。”寺田大言不惭地冷笑着说,“他们明明心里清楚,只是表现得气愤,而真正生气的,肯定是自己因此遭受了利益上的损失,再不然就是本身太穷,纯属嫉妒。所以,就算你去电视台大讲一通,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更何况,我们还可以采取拒绝釆访的手段。”

“对啊……唉,那真是俺想太多了。”

“当然是你想太多了!现在明白了就好。任何事情,只要说清楚了就可以解决了。”寺田一脸鄙意地冷笑着,“我发现你有一点那个……想法有点天真,与性格不符。”

“对啊、对啊,俺承认,俺应该早点儿把话说清楚的。”坪井平太郎连连点头,“俺应该直接问您:‘能不能把冈田自杀的事情告诉媒体?’唉,还让您误会了这么久,真是对不起。”

坪井平太郎说完,寺田顿时沉默了。

“那应该是昭和六十三年的事情吧,当时还是泡沬经济最鼎盛的时候呢,我是不会忘记的……”坪井平太郎慨叹了一声,“搞不好您已经忘记了,就是千驮谷一带,社长大人您家公寓前的路灯,灯柱修缮工程。那起事件我可是这辈子都难忘记啊。

“其实,早就有人说那里不行,照明太暗,路灯整体老旧,搞不好会出大事。果不其然,真有一辆长途卡车冲出围栏,撞倒了好几个路灯。

“那里的路灯都是俺们——哦,不,是你们公司负责安装的。当时差点儿闹出责任问题,可真是一场大骚动啊。俺们花了好大的力气,结果还是没有能够逃过责任,让天野建设抢走了本来应该属于俺们的修缮工程。

“结果您勃然大怒。俺当时不明白,您为啥要为这点儿小事动怒。因为当时您刚空降过来,领着大笔薪水,还有高额退休金,明明可以悠闲度日,为什么要这么着急上火呢?俺真是想也想不通。

“不过,您真是太伟大了,目光高远啊。真是利欲熏心……不对,应该是目光远大。原来那时候,首都高速公路上的路灯,基本都处于老化阶段,您因此做出判断,一旦四号线,也就是千驮谷的路灯工程,被别人抢了去,后面的活儿,俺们就都不太好插手了。所以您才会命令我们,一定要把活儿给抢回来,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总之就是要把活儿抢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您当时已经在暗中计算,那个年度之后,公司领导层的奖金额度了。要是在那个关键时刻,被别家把路灯工程抢走,今后的奖金额度,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为什么您那么在乎奖金呢,那是因为您刚在银座,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人。理所当然的,这时候奖金可千万不能少。唉,俺也明白,毕竟俺也是个男人嘛。您的心情,俺实在是太明白了。

“可是啊,俺们虽然找到天野建设公司,请他们归还路灯修缮工程的施工权,但是,使尽了一切正常手段都没有效果。其实,那活儿本来是因为你们的失态,才被别人抢走的。不,行了行了,俺知道,虽然是首都高速公路工程公司的失态,但您当时还待在公团,没有半点儿责任。这俺还是明白的。

“反正用一般手段,是没办法从天野那边把活儿抢回来了。实在没办法,俺想到了一个歪主意。俺把天野的冈田常务以前,在阪神高速公路公团时的渎职丑闻告诉了媒体,为的是把天野打倒打臭,把俺们的活儿抢回来。不过那时俺的计划,不知道被谁提前泄露给了媒体。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于是,找了一个人出来替我行事,那人就是辻村健。

“俺知道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好货色,寺田先生您也对他颇有微词。可是啊,要是没有他那样的狠角色,俺们在江湖上可是寸步难行。因为当时无论在谁看来,首都高速公路工程公司的坪井,都会牵扯其中,他一定在背后暗中操纵着整个事件。要是没有了辻村,俺就要被天野和冈田那帮人点天灯了,可不得了呀。

“俺当时那叫一个积极呀。跑遍了周刊P、周刊J、周刊B、周刊G和周刊H,可最后把我当回事儿的,只有A娱乐一家。不过还是取得了预期的效果。虽然那则消息在天野建设内部,引起了一些问题,但是,俺的最终目标是天野背后的公团。只要把公团的水搅浑,他们就会放话给天野,说管不了这事儿了,担心以后躲不过媒体的攻势。这样一来,天野就会失去路灯修缮工程的施工权,而我们就能坐收渔利了。

“不过,辻村那家伙实在多嘴,把冈田到了天野之后的各种行径,也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结果周刊B大张旗鼓地,搞了一个特辑,把事情闹大了。当然,冈田因此在天野也待不下去了,您知道的,最后这件事还要了他的命。

“其实俺本来不想把事情整得这么大,只要能把路灯修缮工程抢过来,就够了。可是,冈田那家伙实在太没骨气,他被迫从天野辞职之后,一时想不开,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哭诉。他说:‘求求你,跟我直说吧,到底是不是你搞的鬼?告诉我,那些事情背后,是不是你在暗中操纵?’

“俺当时发挥了这辈子,从来未有过的高超演技。

“‘不知道,俺真的不知道。俺听说这事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啊。究竟是谁,这么多事,把你在大阪工作时候的事情,都给扒拉出来了?真伤脑筋啊,俺知道你肯定怀疑是俺干的,可是你想一想,把那些事说出来,俺自己也有危险啊。俺跟你本来就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蚱蜢……’

“也不知道他最后信没有信我的话,俺也问不到了,因为冈田很快就从,自己位于高轮的公寓楼顶上,跳下来自杀了。

“虽然俺说,俺自己也有危险是大实话,但到最后也没人把俺揪出来。现在仔细想一想,当时可真是命悬一线哪。但是,那是社长大人的命令,俺又不能拒不服从,是吧?而且,冈田在阪神高速道路公团上班的时候,又不止向我一个人泄露过图纸。听说冈田曾经对媒体说,坏蛋不止他一个,那个首都高速公路工程公司的坪井平太郎,其实也是个坏胚子。但是,杂志社好像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所以冈田才会含恨跳楼。连俺都替他委屈啊。

“自那之后,就是冈田死后,俺经常能看到他的幽灵。每当俺躺在被窝里睡不着觉,看天花板耗时间的时候,他就会躲在天花板的某个裂纹里,用充满怨气的眼睛,一直盯着俺看啊。但是,最可怕的是首都高速公路四号线,就是千驮谷的急转弯那块儿,俺有好几次开车经过那里,都看到冈田一动不动地,坐在路灯旁边的护栏上。那张侧脸看起来一脸怨恨,还一动不动地抱着路灯柱子,要是晚上看到,那还不得吓死?所以啊,俺从那以后,就再也不从那边过了,实在要走那条路,俺也绝不上高架桥。

“俺可不是说谎哦,都见过两回了。冈田就坐在高速公路转弯处的护栏上,孤零零的,抱着个路灯柱子。看起来,冈田是真的恨死那里的路灯了,所以才会变成那块地方的地缚灵。俺是觉得,他应该想走也走不了吧,从今以后,都被困在那里了。

“后来啊,俺又想,他坐在那里,究竟在看什么玩意儿呢?结果俺有一天恍然大悟。正对着那个路灯柱子的,不正是寺田先生您家的公寓嘛……”

“畜生,简直是胡说八道!……浑蛋!……”寺田恶狠狠地说道。接着哼笑起来,很快就变成捧腹大笑。

“寺田先生,您天天住在那里,有没有见过冈田呀?”坪井平太郎一脸认真地问道。

“当然没有见过,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坐在那种地方。你那是心里有鬼,才会真的看见鬼。我经常坐在正对那个路灯的书房里,写东西读书。”

“然后呢,一次都没有见过吗?”

“见过什么?冈田的亡灵吗?……怎么可能存在那种东西。”寺田嘿嘿嘿地冷笑着,“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书房里工作,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那搞不好,只有俺一个人能看见他吧。确实,俺也没听说经过,那个弯道的其他司机,看到什么东西。”

“是啊。”寺田严肃地点了点头。

“可是,俺看得很清楚,每次开车经过那个弯道,俺都能够看到:冈田的身体,正在向我逼近。经过那个点的时候,还能透过车窗,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腰和背。等俺转过弯去,还能从后车窗看到他。冈田真的在盯着,寺田先生你家的窗户看哦。”

“别胡说八道了!哪儿来的首都高速公路亡灵?”

“他啊,一动不动地,用怨恨的目光,看着您家的窗户……”

“哼。”寺田愤愤地转过头去。

“不过,社长,您可记得,冈田一家在他死后没几个月,就从高轮的公寓里搬出来了?俺参加他葬礼的时候,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来俺对社长您说,您马上就把那里买下了。因为那个房子里,曾经有人自杀过,所以价格被压得很低。然后啊,您就叫那个银座的小情人住进去了。

“对社长来说,冈田的死,根本没有任何影响。甚至还托他的福,让你赚了个大甜头。可惜,对冈田来说,那怨气可大了。社长您买下那个公寓之后怎么样?有没有感觉睡不好觉呢?”

“完全没有。”

“真不愧是社长大人啊!……”坪井平太郎忍不住猛拍大腿道,“一个人啊,要想成为大人物,还真得有这么点儿狠心。像俺这种胆小如鼠的人,可是不行。直到现在,每年四月,俺都会到多摩灵园去,给冈田供花束、烧香火呢。社长您真是太强悍了。这么说来,您住在高轮的那个小情人,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曾经有人跳楼自杀啦?

“听说您那个小情人,被母亲一个人从小拉扯大,因此,搬进那幢价值过亿的大公寓后,马上把母亲也叫来尽孝,是吧?……社长您真是做了件好事呀。这应该算助人为乐的善举吧。”坪井平太郎冷笑着说,“不管怎么说,寺田先生,您真是八字够硬,想怎么来,就怎么来,随时随地都有好运相助。像您这样的人,一定觉得人生实在太他妈的有趣了,对吧?……

“虽然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不过,想起俺当时,不得不辞去工程公司职务的时候……唉……”坪井平太郎倏地面色一变,狠狠地开口说,“当然,那完全因为俺的失态,但虽说是俺的错,您也不用如此绝情,把俺炒鱿鱼了吧?您实话告诉俺,是不是为了封住俺的口?是不是因为俺知道得太多了?”

寺田慎之介没有回答。

“请社长大人您行行好,给俺这个人生的失败者,分一点儿运气吧。您就不能好心奉献,让俺也遇上那么一回好事吗?社长跟俺相处这么久,也算一种孽缘吧,您要是有这份好心,俺发誓,一辈子都鞍前马后地伺候您。”

“你要跟着我,是你自己的事,可是,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个,给你和你的家人买一套公寓呢?”

“俺也没叫您买上亿的豪华公寓呀。就三千万,郊区的一个小房子,帮帮忙嘛。”

“可是啊,坪井君……”

“社长。”

“哦不,坪井先生。”

“没事儿,俺已经决定一辈子跟随您左右了,您叫我坪公也好、野坪也好,俺都不在乎。”坪井平太郎一脸谄媚地笑着说,“俺想说的不是那个,俺是想说,刚才那番话,媒体肯定会感兴趣的吧。是这么回事儿,实在不行,俺还能写本纪实小说啥的。俺这不是看在社长您的面子上,才先跟您提一下醒的嘛……”

坪井平太郎突然把嘴,靠到寺田耳边,小声说道:“其实啊,冈田是被辻村那家伙干掉的。”

“你……你说什么?不要胡说八道!”寺田神色大变,盯着坪井。

“这可不是俺的想象,俺也没有在胡说,都是大实话。是俺从冈田的家人那里听来的。听说冈田早就定好了,离开天野后的去处,他给俺打电话的时候,也从没提过死这个字。他反而说要一直活下去,一直斗下去。虽说他是个懦弱的男人,但是,也实在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啊。”

“那么,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辻村非杀了冈田不可?”

“那是因为冈田威胁辻村了。”

“什么?……”寺田很是意外地喊了一声。

“冈田在大阪的时候,与会津小铁的干部关系很好,他就是动用了那层关系,来威胁辻村的。恐怕辻村也是气得失去了理智吧。”

“这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吧,我记得冈田还给妻子写了一封遗书。”

“那种东西只要吓吓他,要多少都能写出来。而且,那封遗书短得出奇,辻村可是干文字吃饭的啊。”坪井平太郎笑着说,“不,问题不在这里,关键是媒体是如何说服国民的。您可知道,口诛笔伐是多么地可怕。您说是不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这种事情,肯定最受媒体欢迎了。毕竟死了一个人哪,够夸张的了吧。你觉得电视台和杂志,不会对此大写特写吗?他们会到处搜刮冈田先生,在大阪时的生活琐事,没准还会写本回忆录呢。而在最后一章,你寺田慎之介的名字,就会闪亮登场!……毕竟是你下的命令,要俺们把路灯修缮工程,从天野那边抢回来的嘛,你可是罪魁祸首哦。到时候,你我就都要变成大名人了!可惜俺只是个废柴,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您可不同,要是高轮那个小情人的事情,也被挖出来,可不得了,那就是家庭纠纷呀。”

片刻的沉默。

“好,我明白了。”寺田缓缓开口。

“哎呀,这么快就明白了?真不愧是寺田先生,有气量!”

不知道是否为了庆祝计划即将成功,坪井平太郎抓起威士忌酒杯,把说累了的嘴犒劳了一番。

“可是,事后肯定会有人跳出来,说你曾经和我碰过头吧。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也跟不少人说过吧。还有,你在某个晚上,与我见了一面,然后就买下了保谷的房子,之后就突然像个死掉的贝壳一样沉默了,这会遭人怀疑的吧?”

“怎么可能!……”坪井平太郎鼓动着毫无血色的松弛脸庞,藏在枯草般头发下的一双小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寺田,目光中透着哀求。

“社长,您可不能乱说话呀。俺保证,俺今天跟您说的这些事情,绝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今晚可是大姑娘的头一遭啊。”坪井平太郎两手一拍,笑着说道,“您想问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俺胆子小,不敢乱说话?!这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俺可就死定了。所以,俺保证,不管受到怎样的威逼利诱,都绝对不泄露一个字。俺真的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而且,俺今晚的行动,连老婆都没有告诉,俺就对老婆说,要到浅草去看脱衣舞表演。之前也跟社长您见了几次面,还让您请俺喝了酒,都一次没对外人说过。俺跟社长见面,除了以前一起在首都高速公路工程公司工作的几个同事之外,再没别人知道了。”

“是吗?我们在西荻洼碰面的事也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他们都以为俺在浅草呢。”

“是吗?我知道了。”寺田说。

“您终于相信俺了吗?”

坪井平太郎说话间已没了醉意,看来他似乎酒量不错。代替醉意的是恐惧,坪井一脸惊恐,尝试着讨好寺田。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漫长的沉默,期间,中央线上的电车,数次摇撼着这家廉价的俱乐部。

寺田慎之介举起酒杯,嘴唇抵住冰块,轻啜杯中的威士忌。坪井平太郎则再也没碰一下杯子,而是焦急地等待寺田,即将说出来的话。从他那担心的神色就能看出,这个人实在缺乏气量。

“嗯……”寺田喃喃道。

坪井平太郎闻声,脸上的横肉抽了一下。然而寺田却低下头,一语不发地思考着。

“我知道了。”寺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只是这回,他的话音里带着某种决心。

“就照你说的办吧。”

“啊?那么……”

“嗯,你说的那个保谷的公寓,我就买下来当礼物,送给你们一家吧。”

“太好了!太好了!……”坪井平太郎喜极而泣,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不要喊得这么大声。”寺田喝止,又凑到坪井平太郎的耳边说,“那些女孩子会怀疑的,你就不能假装平静一点儿吗?”

坪井平太郎拼命地点了点头。

见此光景,寺田重新坐正,对坪井平太郎说道:“不过,你要记住,我可不是受了你的威胁,才同意这么做的。”

“俺知道,俺知道的,社长。”

“只要我愿意,完全可以想办法,直接对抗你的威胁,而且,还不止一个办法。”寺田严厉地说,“可是,我不打算这么做,因为你也算为公司尽心尽力了,所以我准备送你那个礼物,以表达我的谢意。你就用这样的想法,接受我的馈赠吧。”

“那当然,那当然啦!……谢谢您,谢谢您社长。您果然是个大人物啊,俺今后就跟定您了,再也不会给社长您添麻烦了。”坪井平太郎欢喜的手舞足蹈,“一切到此为止。虽然给高轮的那位小姐,造成了一点小麻烦,但俺一定会拼命说服她的。”

“交给你了,我也会跟她好好谈的。好了,我还有事,今晚就到这里吧。”

寺田慎之介说着,双手放在了膝头。

“啊,是吗……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我今天必须早点儿回家,要接一个重要的工作电话。”寺田严肃地吩咐着,“细节方面,我们明天再谈吧。明天我一天都有时间,你下午往我办公室里打电话吧。”

寺田慎之介说完,从怀中掏出钱包,抽出四万日元,折在一起递给了坪井。随后他又凑到坪井耳边,小声说:“不好意思,今晚我身上只带了这么多,你就尽情喝个够。这点钱肯定不够,你能帮我垫一点吗?然后把发票给我,多少都无所谓,我会帮你报销的。这样吧,也别以后了,就今天晚上,你十点半钟,到西荻洼车站北口的长椅那里等我,我把剩下的酒钱给你。要是我迟到了,你就稍等一会儿。当然,如果这些钱够了就算了,不过我想,肯定不够吧?不如你叫几盒髙级寿司,让女孩子们也尝尝?”

“那敢情好呀,俺一定准时过去。”

“很好,那我先走了。”寺田说着,转身对后面的小姐招呼一声,“各位,这位先生是我重要的客人,你们要好好招待他哦。”

寺田慎之介说完,站了起来。坐在他身边的小姐也随之站起,把他送到了店门口。黑衣大茶壶赶紧给他取来了外套。

坪井平太郎也站了起来,在卡座上冲寺田慎之介深深低下头,待寺田的身影消失,他才对身边的女人大声道:“大家敞开了喝!俺谈成了大生意。今晚是个好日子啊!俺可要好好疼爱你们一番。”

坪井平太郎说完,就伸手抱住一个女人,只管往对方的乳房和两腿之间乱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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