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赶紧后退。六藏护着柳原夫妇避至房里最远的一角,立刻抽出腰间的捕棍。

阿铁的叫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似低吼、似威吓又似愤怒。

“阿初,小心!”

阿铁炮弹般跃至阿初面前,介入阿初与志乃之间。全身毛发倒竖、目光炯炯的阿铁,像老虎一样不停咆哮,朝天狗龇牙咧嘴。

志乃张开双手,指尖冒出白色烟雾,好冷——是冷气。

冷气弯弯曲曲地扭动成细长状,形成白衣,逐渐出现七彩变化,塡满整间房,甚至直达天花板。不久,这些东西聚集,活像色彩斑烂的蛇群交缠纠结一圑。

“志乃……”

志乃仿佛受到这圑衣物的牵引,离地浮起。无力下垂的双腿慢慢从榻榻米上飘起,头顶碰到天花板。

“志乃、志乃,快醒来!”

母亲的嘶喊响彻房内,瞬间,包裹志乃的七彩衣物一齐弹开,风势强劲得令人无法抬头,几乎无法站立。阿初不由得闭上双阵,只觉眼皮底下是一片红得出奇的朝霞。

“阿初、阿初……”六藏的呼唤逐渐远去。

某样柔软的东西轻抚脸颊,阿初感到阵阵搔痒,不由得睁开眼。

“阿初,你醒啦?”

原来是阿铁在舔她的脸颊。阿初一惊,连忙起身。

“这里是……”

只见一片盛开的樱花林。触目所及均是淡红云朵般的花海,绵延至远方,仿佛无边无际。前后左右皆是如此,连东西南不清。

“看情况,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

阿铁说着跳到阿初肩上。

“阿初,你没听到吗?喏,风送来的。”

阿初侧耳倾听。乍闻以为是风声,但其实是哭声。细细微微地,有女人在哭泣,且似乎不止一人。

“是阿律和阿秋?”

“嗯,我们往声源处瞧瞧吧。”

阿初扛着阿铁,迈开脚步。头顶上樱花相连,压迫感让人难以喘息。一路走过,花瓣轻轻飘落。这里是阳世与阴世的交界吗?柏木大人以往看到的,也是同样的光景?

“阿初,你看那边!”

阿铁惊叫。阿初不由得停下脚步,倒抽口气。

樱花树枝间,露出阿秋的面孔。那张脸比樱瓣更白,毫无血色。秀发散乱、双颊瘦削的阿秋频频掉泪,无力而悲伤地啜泣。

“爹,对不起。”仔细一听,她哭着不断道歉。

“我没忘记爹的养育之恩,对不起、对不起……”

阿初拼命呼喊阿秋,但不知是否听不到,或根本没发现阿初,她只是哭个不停。樱花树枝错综复杂,严实密蔽阿秋的身子,阿初不晓得如何让她下树。

阿初束手无策,环视四周,竟发现在阿秋身后数棵樱树的枝桠之间,露出阿律的脸庞。奔上前一瞧,阿律也面色惨白,双眸紧闭,昏死般垂着头。即使如此,她的泪水依然滚滚滑落,且隐隐发出哭声。

“啊啊,怎么会这样……”

阿初不禁后退,忍不住掩面。此时,头上传出话声:

“你也是来成就我的?”

阿初纵身往后站好,阿铁自她肩上跌落。

是天狗。天狗衣物飞扬飘动,仿佛泰山压顶般浮在上空。七彩衣裳中央,出现那张观音菩萨的脸,天狗……就是那张脸,金光灿烂,嘴角噙着淡淡微笑。

若只看那面貌,与观音堂里安放的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像如出一辙。然而,唯独头发不同。观音菩萨的神像双目闭阖,头发与脸一样以金箔上色,梳成发髻。天拘则又长又凌乱,缭绕天际,且漆黑生光,甚至显得淫秽。

天狗睁开双眼。那是活生生的女人双眼,眼白布满血丝,瞳眸却乌黑晶亮。

阿初直勾勾地瞪着那对眼睛,伸手入怀,紧紧握住镜子。

“很不巧,我不是来成就你的邪心的。”

阿初也听得出自己的话声在颤抖,仍全力大喊。

“我来讨回阿秋和阿律,也要从你身边解放志乃。顺便有几句话想告诉你,真咲。”

纵使听到生前的名字,那张脸仍毫无变化,唯有漆黑眸子缓缓溜转,跟随阿初的动作。

“你错了。你不幸的人生是自已造成的,无论长相再出色,也无法光靠美貌而活。人生没那么简单,不是单凭外表就能支撑。”

那张脸上的嘴一歪,迸出尖锐的笑声,令人直想掩耳。但阿初毫不退让,没别过身,依旧昂然面向她。

“瞧。”阿初从怀中取出铜镜,捧上前。“这面镜子,会将你所有的痛苦、悲伤、怨恨、嫉妒全部吸走,而后你便能获得解脱,踏上西方极乐净土。”

阿初极力伸出手,朝天狗正面递出镜子。

“来吧,这是最后了。”

镜子开始发亮,向天狗、向那对眼睛,射出朝阳般的白光。背面浮现的“真”字,也聚集白光,熠熠闪耀。

观音像不再发笑,因光亮刺眼而撇过脸,衣裳渐生躁动。

“凭你也想抓住我?休想。”

“不,我就是办得到。”

“同样是女人,看到美丽之物难免心生羡慕,肯定会嫉妒比你更美的女人,暗暗巴望着能取代她们。”

“我不会!”

天狗的衣裳鼓动逼近,欺向阿初面前。

“你和我有何不同?哪里不一样?你说啊?我很美……还能更美。我要变得比任何人都美,赢过所有女人。你也这么想吧?我看得出你真正的想法。”

镜子的亮光益发强烈,也更加沉重。阿初双臂如铅,头昏脑胀。

“阿初,别放开镜子。”

“我明白。”

“你这个说谎的臭丫头!”天狗厉声大叫,阿初只觉震耳欲聋。“既然如此,瞧瞧这个!”

衣裳蠢动、纠结,竞相聚集在天狗面前,将她层层覆盖。阿初使尽全力撑持沉重的镜子,以为天狗准备逃跑。

但,情况并非如此。

“看清楚。”

衣裳随着天狗的话一同散开。前一刻还是天狗的脸、还是淫秽的观音相貌之处——

“阿京……”

出现雁太郎头子的妻子,变戏法的阿京面孔。那带笑的唇,苗条的身段,别出心裁的鸟尾发髻,分毫不差。

“这不就是你向往且希冀的美?”天狗发出讥笑。只见阿京启唇:“这不正是你一心渴求的美?岂有你一人清心寡欲的道理?你一样有贪念,一样想从别人身上夺取缺乏的东西,你和我又有何差别!”

阿初叫道:“不是的。”

她确实仰慕阿京,也认为若能生得那么美,该有多愉快。但是,这并非嫉妒,或亟欲抢夺、破坏的心情。

“臭丫头,让你晓得我的厉害。”

天狗的衣裳飘动,倏地袭向阿初。心底些微的迷茫,让阿初的动作变得迟缓。衣裳立即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打在阿初臂上。

镜子被打飞,光亮立即黯淡。天狗衣裳一角接住镜子,遥举在上方,戏弄阿初般挥动一阵,往教人目眩的高处远远扔去。

“看你还有什么法子能除掉我。”

阿初全身一冷,脚步踉跄。她想后退,却跌坐在地。

“痛快,这情景简直痛快。这下你清楚自己内心是如此肮脏吧?真想让你瞧瞧,现在的你是啥嘴脸。多么肤浅,多么卑贱!”

不停漫骂阿初的,不是天狗的脸,而是阿京。美丽优雅的阿京,阿初怀着一丝憧憬的人,宛如在数落阿初犯下的过错般,极尽所能地咒骂阿初。

(再这样下去不妙……)

我会输,阿初拼命甩头。阿铁在哪里?让刚刚那阵风吹走了吗?

天狗尖声高笑,似乎快发狂。阿初伸手扶地,试图站起。这一扶,感觉袖子里有东西,会是什么?

一摸之下,她顿时记起,这是右京之介的眼镜。

(就算阿初姑娘戴着圆圆的眼镜,在我眼里,阿初姑娘仍是最美的。)

阿初立即取出,双手拿着按在脸上,抬头一望。

空中不见阿京,唯有天狗原先的那张面孔,因猥亵的笑容而歪曲变形。帮助近视的右京之介看清事物的圆眼镜,当下也仅映出东西真正的模样。

阿初猛然站起。镜子,要此时,阿铁的话声响起。

“阿初,我来变成镜子。”

一道黑色闪电掠过,阿初被弹开似地后退。那面铜镜倏然出现。

“快,拿我去照她!”

原来是阿铁变成的镜子。

阿初抓住镜子,右京之介的眼镜滑落,但一度认清真相的眼眸,便不会再遭到朦蔽。阿初举起镜子高喊:

“我不会上当,不会输给你。镜子,吸走真咲的怨念和迷惘!”

镜子渐渐发出炫目的白光,整座樱花林像遇上狂风般骚然作响。花瓣如暴风雪飞散,黏在阿初头发、肌肤及嘴唇上。天狗心生害怕,衣裳乱舞,一双活生生的眼睛游移着寻找遁逃之处。悲鸣骤然响起,是阿秋,还是阿律?不,是真咲。

“我不想死!”

真可怜,但你已身亡,不能逗留在这世上。何况借着犠牲他人重返俗世,更万万不可。

“我是如此美丽……”

阿初以右京之介的话回应:“美只存于观者心中。”

拔尖的女人哀叫转瞬消逝。镜面太过刺眼,阿初不禁闭上双眸。

刹那间,锡杖声轰然响起,阿初手中的镜子碎裂四散。

阿初顿时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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