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睡醒一看,原本蜷在铺盖脚畔的阿铁不见踪影。阿初寻遍家中,还打开窗户,朝着晴朗天边的屋檐及屋顶呼唤,却没任何回音。

阿初担心得连早舨都吃不不下之际,文吉喘着气进门。

“头子,找到那个武家姑娘了。”

正准备前往牛込的六藏,急忙冲下泥土地,势道猛得像要抓住文吉逼问。

“当真?”文吉兴奋得胀红脸。

“不会错的。戴着头巾、打扮体面的姑娘,抱着一个包袱,在长田屋前徘徊,老板卯兵卫便出声叫住她。”

卯兵卫高明地攀谈,问出姑娘想卖旧衣,便表示不如由他收购。于是,姑娘高兴地解开包袱。

“据说是件绣金线的千鸟纹窄袖和服。姑娘还交代,最好卖给年轻美丽的女客。”

姑娘一走,文吉便与雁太郎头子的手下一同尾随她至她家。那是位于麴町一丁目的武家宅邸,当家名为柳原信兵卫。虽尙未查明其职务与位阶等详情,但从附近米行打探出柳原家有个年满二十的女儿志乃。自前阵子起,志乃出门总戴着头巾,避人耳目。

“就是她,肯定没错。那件和服呢?”

“当然由我们保管,现下放在岗哨。”

然而,听阿初转述前晚御前大人的话后,六藏神色大变。

“姑娘被天狗当成‘落脚处’……”

“嗯。而且,化为天拘的女人,原形可能是志乃姑娘的近亲。”

闻言,文吉往胸膛一拍:“包在我身上,保证在日落前,将志乃姑娘的身世査得一清二楚。”

“万事拜托。我得点醒这名姑娘,将她从天狗手里救出。她只是遭到操纵,所以我想了解她是怎样的人,内心有何苦楚和悲伤,愈详细愈好。”

阿初打算今晚去见志乃。此刻她才发觉,今晚是漆黑无月的朔夜,或许正适合与天狗交手。

六藏表明接下来要前往多吉居住的杂院,因为必须找出杨弓及吹箭等物,最重要的是,非回收那件和服剩余的部分不可。六藏一脸严肃地说,布料应该还剩很多,得尽快烧毁。

但阿初拉住兄长的袖子。“哥哥,带我到岗哨。”

“你要做什么?”

“拿那件千鸟纹的窄袖和服。”

六藏瞪着阿初,阿初也挺直背脊回视。

“今天到手的千鸟纹和服,也要和先前那件一并烧掉。”

“在烧之前先借我一下。”

“你有啥打算?”兄长低声问。于是,阿初取出借来的铜镜。

“昨晚,我把这镜子放在身上,”阿初说,“连睡觉时也握在手里。只要有此镜,就能救出阿秋和阿律,打倒天狗。但前提是,我必须先让天狗掳走。”

“事情不见得如预期般顺利,或许你将无法重返人世。”

阿初用力摇头。“不,不会的。哥哥放心,我相信御前大人的话,也相信自己的能耐。”

六藏狠狠瞅着阿初,但终究垂下目光,无力地抬手擦额。

“看样子是劝不动你。”

“嗯。”

“御前大人真狠心。”六藏一反往常,竟口出怨言。“怎会牵连你……”

“哥哥,你这么想就错了。我是奉御前大人之命,为大人效劳。就和哥哥你们一样,只要是官府的交代,不管何种艰险之地都一头栽进去,没丝毫犹豫。若说担心,我和嫂嫂几时不为哥哥担心?瞧见哥哥身后出现伤亡者的幻影,我便庆幸哥哥这次能全身而退,可下次呢?于是,常想到流泪。嫂嫂肯定也尝过无数回生不如死的滋味,但仍拼命忍耐。因为我们相信哥哥的本事,也相信只要祈求哥哥平安,慈悲的神明肯定会保佑。”

一口气说到这里,阿初不住喘息。

六藏嘴角微扬,“……你这顽固的臭丫头。”

“谁教我是哥哥的妹妹。”阿初一笑。

“一起去岗哨吧。”六藏站起身,“但是,别让阿好知道。”

通町的岗哨里,当月轮值的老人独自值班。他一见六藏便赶紧站起,放心似地迎上前。

“啊,六藏头子,来得正好。唉,刚刚头子手下的年轻人上门……”老人回望房内“搁下包袱便离开。临走前,还吩咐未经头子许可,绝不能打开,也不准接近,尤其不能让小伙子和姑娘家踏进岗哨一步。你那手下一副害怕的模样……连我心里也不大自在。”

“抱歉,说这些话吓你。”六藏向老人道歉。“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这就带走包揪。在哪里?”

“书记的桌案底下。”

六藏踢掉鞋子进房,轮値的老人皱眉盯着阿初。

“这不是阿初吗?你怎么也来啦?不行,头子那手下警告过,姑娘家不能靠近。”

“我不要紧的,大叔……”

“呜哇,”六藏突然大叫。“这是干嘛?”

原来是阿铁托拽着六藏取出的包袱。

“这猫在胡闹什么?喂,放开,这不是吃的。”

阿铁呜呜呜地低吼,依旧紧咬包袱不放。

“哥哥,你先松手。”阿初连忙到哥哥身边。“阿铁在说,这东西由它看守,是不是?”

阿铁仍咬着包袱,目露异光。阿初没见过它这么愤怒的模样,于是安抚道:“阿铁,别生气。”

六藏一放手,包袱便掉落榻榻米。阿铁立刻拖着包袱到桌案下躲藏。

“阿铁……”

阿铁今天一早就不在家,想必是感觉到窄袖和服已送至岗哨,所以一直待在这里,目光炯炯地守着和服。

“阿铁,我们不会再碰触。你能不能带着和服,跟我们回家?”

然而,没得到回应。“阿铁,听懂吗?”阿初蹲下身呼唤。

轮値的老人问六藏:“头子,阿初能跟猫交谈啊?”

半晌,低吼声终于响起:“……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阿铁又默不作声,接着突然恢复平日活泼的语调:“阿初,不必担心。我会把这东西送去给你。”

“嗯,万事拜托。”阿初催促哥哥离开岗哨,心下对阿铁的举止隐隐感到不安。

稍后,依言将包袱从岗哨拖回家的阿铁,又带着包袱躲得不见踪影。但天花板上老鼠乱哄哄的,想必阿铁在上头。于是,阿初喊道:

“我一叫,你就要带着包揪,明白吗?”

交代完,阿初迅速更衣,先前往山本町。她打算到管理人家瞧瞧阿信的情况。

前脚刚至,管理人爽快地将她迎入屋内。怡巧,今天阿信已能坐起。阿初请管理人领她上楼到阿信病榻所在的房间。

阿信坐在榻上,由管理人之妻照料着,正在吃粥。管理人告诉她“阿信嫂,阿秋的朋友来看你”,那只呆滞的眼微微发亮。

“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

阿信想行礼,阿初连忙扶住她。

“抱歉,打扰阿姨。请阿姨好好养病。”虽有些犹豫,但为了替自己打气,阿初还是决定说出心中的话:“我相信阿秋一定会平安无事,所以,请振作精神,安心等阿秋回来。”

一下楼,管理人便叹着气低喃:“阿秋非常像阿信嫂,在女子中个子算高的,又苗条,仪态极佳。”

“大叔,阿秋遇到神隐前,是不是有大个子的囊袋小贩在附近转?”

“囊袋小贩?”

小贩会将货品挂在大竹竿上,挑着四处叫卖,多吉那样的体格定然相当醒目。

管理人略略思索,点点头。“你这么一提,确实偶尔会有个体型壮硕的囊袋小贩出现。”

“您见过阿秋向那小贩买东西吗?”

“这我就没印象……不过,年轻姑娘都喜欢那种小玩意,你也一样吧?兴致一来,就会选一两条小方巾、荷包之类的。”

“大叔,您都买些什么?”

“我不买的,家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全由我那口子做。”

阿初行礼向管理人告辞后,走向长野屋。沿途,她不禁为变得又瘦又小的阿信那蜡黄的脸色感到心痛。

阿玉仍沉着脸看店。今天她母亲阿仙也在,阿初亲切地打招呼,关心最近有无异况,接着才缓缓询问:

“对了,想请你稍稍回忆,阿律遇到神隐前,有没有向一个高大的囊袋小贩买过东西?”

阿仙略偏着头思索,阿玉却浑身一震。

“你记得吗?”阿初问道。

阿玉将一束束的葱无谓地移到右边,再放回左边。

“大个子的囊袋小贩,有印象吗?”

“唔,我没什么……”阿仙开口。

话还没完,阿玉高声打断她:“娘真是的!”

阿仙十分错愕。“又怎么?你何必这么大声……”

阿玉一张小脸胀得通红,“我的事你一转头就忘记,每次都这样!”

“等等,先等一下。阿玉,能不能讲得清楚些?”

阿玉非常激动,说明时一双小手又握又放。原来,阿律遭遇神隐的三天前,大个子的囊袋小贩确实出现过。

“我想要新的荷包,便叫住他。他每件东西都做得很精致,其中,我最喜欢的是繍着牡丹花的荷包。那式样十分华丽,并非随处可见。”

阿初点点头。没错,那荷包的布料就是出自卯兵卫铺子的窄袖和服。

“可是,我正要买时,晩来的姐姐也看上同一个荷包。分明是我先挑中的,我告诉姐姐不能买,可是姐姐好任性,竟然向那小贩说,她会出比我更高的价钱。对方觉得有趣,最后卖给姐姐。”

阿玉似乎是真心懊恼,面孔微微变形。

“我非常生气,进屋后还和姐姐吵架。没想到娘竟然出声:那么漂亮的荷包,给阿玉用太可惜,幸好是阿律得手。你是这么说的!我都记得,死也不会忘记!”

阿仙一阵惊慌。阿玉激烈的言词,及握拳懊恼不甘的模样,似乎让她分寸大乱。

“什么死也不会忘记,未免太小题大作,不过是个荷包……”

“我不是在计较荷包。”阿玉愤恨得话音颤抖,原本通红的脸逐渐发白。“我才不管荷包怎样!我气的是,爹娘一向偏心,姐姐再任性,你们都毫无怨言,总是我吃亏。”

“不过,那不全是因为你想要姐姐的东西,老是羡慕姐姐吗?任性的明明是你。”

阿初原打算劝架,但望着阿玉,却慢慢觉得该让这对母女吵上一回。阿玉多半未曾向父母亲宣泄内心的不满,最好一次倾吐出来。倘若这样还要离家帮佣,倒也不坏。

(我一定会救回阿律,在那之前,有话就对爹娘尽情诉说吧。)

母女俩吵得连阿初在场都忘记,阿初也就留下她们,悄悄离开。左邻右舍纷纷伸长脖子望向长野屋,好奇究竟发生什么事。

日落时分,文吉总算回来。出乎意料地,右京之介尾随在后。

“光靠我很多事情查不出,多亏右京之介大人帮忙。”文吉抓着头说。

六藏比文吉早到家。见他身边空无一物,阿初便问起窄袖和服的下落。六藏冷冷答道:“一找到后直接烧掉,灰烬也挖坑埋妥,总觉得手还黏答答的。”

接着,他便沉着脸关在屋里。连进门时活力十足的文吉,也不禁偷觑头子脸色。

“哥哥,别一脸凶巴巴的,文哥可是有好好干活。”

阿初开朗地抱怨哥哥两句,催着文吉问:“打听出什么?”

“那柳原家,其实是随处可见的武士人家。宅邸老旧,处处破损。”文吉开口道。“就今天所见,只有当家的进城又返回,没别人出入,连商人都没来。”

右京之介接过话:“柳原家的父亲信兵卫是广敷添番,没特别的风闻评语,职务上应是平安无事,顺利値勤。”

不过,柳原家的生活绝不轻松。凡职等低的武士人家皆如此,不足为奇,但——

“志乃两个姐姐都嫁到比娘家位阶高上许多的大旗本家,据说是相貌出众的关系。”

“那就是嫁入豪门?”

“对。柳原家有儿子,不愁后继无人。再加上女儿都嫁得不错,对家里也是好事。然而,唯独三女志乃,今年已二十,却还没找到婆家。虽订过几次亲,却总是刚谈妥便泡汤。”

武家嫁女儿,最看重双方家世,端视彼此关系决定。至于当事人的感情,几乎不列入考虑,因此一般均是一谈便成。

“为什么?”

右京之介似乎难以启齿。

“听来有些难以置信,但传闻与志乃订亲,一定会生病。”

与志乃订亲后,未婚夫或是热病,或是腿软无法步行,或是眼不能见物等,无一幸免。

“原因不明,且奇怪的是,一旦与志乃解除婚约,他们立

刻不药而愈。此后,柳原家三女遭鬼怪附身的传言便不胫而走,再没人敢向她提亲。”

“志乃也一样相貌出众?”

毕竟她两个姐姐皆凭美貌嫁得好人家。可是,右京之介摇摇头。

“相貌平平,与姐姐没得比——不,这已是从前的事。她似乎相当在意外表不如姐姐,个性也不算开朗,身处家中想必不甚自在。”

阿初记起御前大人的话,不禁心跳加快。打小深信美貌是女人一切的女孩……

“更何况,志乃又发生不幸。”右京之介继续道。“今天春天,她惨遭烧伤。”

“烧伤?”阿初惊呼。“啊,所以她戴着头巾。”

听说是为座灯添油时,袖子不慎箸火延烧,才酿成惨剧。火舌爬过志乃半个身子,几乎烧烂半张脸。

“真的与御前大人推测的相同……”

“从此,志乃益发闭门不出。这是经常出入柳原家的木炭铺告诉我们的,有些缺德的人还管志乃叫柳原家的妖怪女儿。”

言语无情,但人言便是如此。

“志乃是遭天狗附身,并加以利用,和阿秋、阿律一样,得赶快救出她。”

文吉的面孔蒙上一层阴影。“为人设想很好,可别同情太过。”

“哎呀,文哥怎会讲这种话,真不像你。一个纯真无辜的年轻女孩遇上危险,不救她怎么行?”

文吉与右京之介对望一眼,含含糊糊地低语:“纯真……她算吗?”

“怎么?”

“这……”文吉搔搔发鬓,“其实,志乃身上还有个问题,牵扯到寺社。”

文吉口中的“寺社”,指的是寺社奉行所。

“一开始打听志乃的消息时,便发现像冈引手下的小伙子在附近晃荡。我觉得奇怪,便反过来痛骂他一顿。没想到,他竟是寺社的密探。”

寺社奉行所与町奉行所一向各行其是,不采用冈引,而自有专属的办案网。

“彼此互相刺探,”右京之介苦笑道,“对方硬是想知道我们为何要调査柳原家的志乃,却绝口不提他们那边的案情。再三威逼与套话,总算问出大概。”

原来是柳原家的菩提寺,傅出僧侣犯淫戒的风声。

“那是谷中一座名为延命院的寺庙,在法华宗地位不低,内部却极其腐败堕落。很久以前,当地犯淫戒及酒戒的傅闻便不绝于耳。正因如此,等闲不肯出手的寺社才会有所行动吧。”

进出寺院的女子不仅一、两人,身分从武家夫人乃至平民姑娘皆有。若传闻属实,便是宗大规模的淫戒案。

“那里的住持法名日道,今年三十岁,据说外貌相当清俊。他将参拜的女子强拉入内,或声称要彻夜祈祷留住香客,总之是为所欲为。”

“可是,这与志乃有何关联?”

文吉压低音量:“志乃也是与日道过从甚密的女子之一。”

据密探所知,两人的交往起于两、三年前的春天。

“当然,原先多半是为了参拜,后来就……或许遭日道哄骗,演变成那样的关系。但自烧伤后,志乃便没去过延命院。”

阿初心里不太舒服。当然,并非志乃的不愿接近,而是日道因烧伤疏远她。

“既然如此,问志乃也没用吧?”

“恰恰相反,阿初姑娘。”右京之介解释。“没有比僧人犯淫戒更难办的案子。由于事情发生在寺庙这类圣域,搜査时只能凭空臆测,无法实地深入。若要向涉案的女子问话,这本就不名誉,当事人自然绝口不提。因此,寺社虽对延命院的恶名早有耳闻,却不好大举査案。不过,志乃到底是被日道抛弃,心中必定不会毫无怨怼,也许会肯透露。寺社的密探认为,应该能从她身上找出一些线索。”

“他们大概就是在等这样的女人出现吧。”文吉赞成右京之介的推论。

阿初益发同情志乃。她会受天狗迷惑,或许是肇因于与花和尙日道的恋情。

一个总谈不成亲事,运气其差无比的姑娘。若单单如此,尽管不幸接二连三,旁人的闲言闲语无非是耳边风,熬过那段不幸,总有一天幸福仍会降临在志乃身上。

然而,她年轻的心毕竟深受伤害,才想寄情信仰,于是经常前往家族的菩提寺。不久,她遇见日道,坠入爱河。至少,她对这份感情是认真的。

一到花样年华,女人便会关心起外貌,为此充满信心或感到自卑。一旦有心上人,更是加倍在意。若对方也诚挚以对,彼此情投意合,姑娘也就会放宽心。但志乃与日道的情况不然,她想必深知日道身边有其他女人。

即便没遇上日道,志乃原就为比不上艳冠群芳的姐姐们黯然神伤。而想变美的心情,因日道的出现,势必益发强烈。于是,这化成她心中的执念,致使天狗附身。

另外,延命院做为柳原家的菩提寺,也令阿初十分担忧。假使一切如御前大人所料,天狗的原形是柳原家的女眷,那么,该名女子不就长眠于延命院的墓园?志乃不仅遇见日道,也遇见天狗的妄念。

“有没有打听到柳原家其他女眷的消息?”

“其他女眷?”

“嗯,两个姐姐倒不必,比方母亲或祖母之类。”

文吉偏着头思忖,“毕竟开始调查不过半天,继续下去或许会査出什么吧。”

没错,由于运气好还见灶的密探,短时间内能获得这些线索已超乎预期。

“今晚,我会去见志乃。”

其实是要与天狗对决。

“找她干啥?”

文吉一问,原先默默待在一旁的六藏,便凶巴巴地开口:“忙了一整天,还没用饭吧?到店里吃吧。”

“咦,可是我……”

“别多说,去吧之。”

文吉望着阿初,又觑向六藏,一面起身。“真的?”

“文哥,你就去吧。辛苦了,明儿个见。”

于是,文吉搔着头,下楼到店里。他一走,六藏尙未出声,右京之介便重整坐姿,平静地问:“阿初姑娘会带上镜子吧?”

阿初点点头。“不过,不光带镜子,我还打算穿今天找到的那件千鸟纹窄袖和服。”

霎时,连右京之介也不安起来,六藏瘪着嘴不讲话。

“阿初姑娘,你不怕吗?”

“老实说,是有点怕。”

“即使如此仍要去?”

“对,我不能不管阿律和阿秋。”

六藏抬起眼,露出一丝笑容,告诉右京之介:“古泽大人,这家伙长篇大论教训我一顿,坚持那是她的职责。”

然后,六藏轻快起身,留下一句“我送你到柳原家,准备妥当就叫我”,便步出房间。

房里剩下阿初与右京之介。阿初刻意一笑:“哥哥觉得我小孩子硬要出头。”

“不,他只是担心你。”右京之介的态度变得郑重莫名。“我也很担心。”

“讨厌,不要紧的。像去年夏天在戏棚里出状况,最后不都顺利解决?我只需依御前大人的指示,拿这面镜子……”阿初从怀里取出铜镜,让右京之介看那个“真”字,“把天狗收进来封印即可。我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右京之介眨眨眼,注视着镜子背后浮现的“真”字,说道:“真——和尙透过这个字,想表达什么呢?为何这个字能够封印迷惘女子的妄念?”

阿初将镜子翻面,以指尖轻轻描绘笔画。那个字并非雕刻上去的,纯粹是自然浮现。

“天狗是执著于青春美丽的女人心,那与之对抗的‘真’又是什么?”右京之介继续道。“我是男子,且十分不解风情,实在想不明白。正因如此,对于阿初姑娘是否真能把性命寄托给这面镜子,感到无比不安。”

阿初不知怎么反应,顿觉一阵困扰。右京之介大人怯弱的个性再度冒出,真是的,别让我不安啦!阿初心中的好强让她有些生气。

“对了,”阿初试着改变话题,勉强笑道:“赤鬼古泽大人今天来移管多吉,确实许久没见呢。”

“家父?”

阿初说明那段经过。“古泽大人非常愉快,果真如右京之介大人提及的,是因不必为后继人选操心吧。谨,右京之介大人也能毫无罣碍地专心向学。”

“嗯,但愿如此。”

阿初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禁莞尔:“古泽大人说,我那混帐儿子已离家,爱怎样都随他。然后……哎,讨厌。”

“怎么?”

阿初故意装佯:“他还说,右京之介大人要讨小饭馆的招牌姑娘为妻也无妨。不晓得是哪家的招牌姑娘?”

右京之介既没脸红,也没回避,反而静静微笑。“当然是指阿初姑娘。我常提起阿初姑娘,所以父亲也有许多想法吧。”

“……”

阿初顿时又无法接话。人家特地要讲些趣事的,右京之介大人怎么不懂……

“不过,像阿初姑娘这般标致的女孩不会肯嫁给我的。”右京之介仍带着笑容,“父亲是在做白日梦。别看赤鬼那样,他就是喜欢美女,或许男人皆如此吧。”

“正因男人都这副德性,女人才会迷失自我,变成天狗。”阿初噘起嘴。

“嗯。真正罪孽深重的,便是这种男人吧。”右京之介一本正经地回应,“不过,这次的事让我不禁思索,美究竟是什么?世上确实有万人眼中至高无上的美吗?再怎么想,我都不相信存在至高无上的美,起码人的外貌及身段是没有的。”

“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沉醉于爱河中,便会从对方脸庞瞧见无与伦比的美——就是右京之介大人讲的‘至高无上的美’。”

阿初只是随口一说,右京之介却深表同意:“是的。因此,所谓的美,只存于观者内心吧。这才是正确答案。”

原来如此,他喃喃低语,又加上一句:“所以称为‘真’啊。”

“我是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他毫无芥蒂地说,“又近视,离不开可笑的眼镜,但我看得见美,而感到无限喜悦。”

“右京之介大人……”阿初话声渐小。“我从不认为右京之介大人是木头人,右京之介大人也有了不起的地方。”

他灿然一笑。“谢谢。那么,请阿初姑娘记住,在我眼里,阿初姑娘比其他公主或千金都美。像现在,一面与内心的恐惧相抗,一面努力达成使命的阿初姑娘,比任何人都美。这样的阿初姑娘,纵然也近视,戴着圆圆的眼镜,仍比任何人都美。”

阿初深深感动,不由得垂下视线。蓦地,她灵光一闪。“右京之介大人。”

“什么?”

“可否借我眼镜?”

右京之介摘下眼镜。“这个吗?”

“是的,”阿初接过,“我要戴上这副眼镜,把天狗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她露出不输给右京之介的灿烂笑容,站起身。

“我去换衣服。”

前往麴町一丁目的柳原家途中,六藏与阿初沉默不语。没有月亮的夜晚暗得早,且今儿个不见一点星光。白日明明是好天气,这是怎么回事?

千鸟纹窄袖和服宛如为阿初量身订作,无处不服贴,穿着舒适万分。只是,即便已上身一段时间,仍像刚取出般冰冰凉凉,丝毫不温暖。

两人走在路上,阿铁也时隐时现地沿着家家户户的屋顶尾随。来到柳原家附近,它便无声无息出现,跃至阿初脚边。

“就是这里吧。”阿铁目露异光,“我感觉得出……有天狗的味道。”

叫门后,一个年纪与阿好差不多的女佣出来应门。她惊讶地望着梳平民姑娘发髻却穿豪华窄袖和服的阿初,及一旁在灯笼照耀下,神情严肃的六藏。

六藏自我介绍,吾等是为公家效劳的日本桥通町的六藏,与舍妹阿初,为求见府上三小姐志乃而来。

女佣连忙入内通报,将阿初与六藏留在门前好一会儿。后门虽打扫得一尘不染,整理得有条不紊,但或许是为省油,灯火昏暗,甚至连人声都听不见。柳原家这份静谧与幽暗,莫名令人感到沉重。

良久,响起穿袜袋行走的脚步声,方才的女佣返回,身后跟着年长许多的女子。她身材略胖,个头较阿初娇小,穿戴整齐。六藏立刻郑重行礼。

“请问是柳原夫人吗?”

阿初也低头行礼。那微胖的妇人有双温柔的细眼,但在微光中认出阿初身上的衣服,立刻睁得斗大。

“这、这是……这件窄袖和服!你怎会穿着这件窄袖和服?”

阿初看看六藏,然后面向妇人。“夫人,我们有话想说。还希望您能助一臂之力。”

套间里,阿初与六藏面对柳原夫妻而坐。

六藏省略志乃与延命院僧人的部分,说明事情至今的来龙去脉。柳原夫妻似是明达之人,未莫名发

怒,也没赶走阿初与六藏。但这显然并非六藏与阿初态度诚恳,而是全看在阿初那件千鸟纹窄袖和服的份上。

柳原夫人从第一眼瞧见千鸟纹窄袖和服,便惊恐不已。由于太过畏惧,她不时全身发抖或掩面,柳原不得不连连安抚妻子。

“夫人……”阿初小心翼翼地开口,免得再吓坏对方,“夫人似乎十分害怕我身上这件窄袖和服,可否告诉我原由?”

柳原夫人颤抖着按住脸颊。

此时,神情益发凝重的柳原信兵卫劝妻子:“两位的话显然不假,眼前这件本应严密保管在家里的窄袖和服,便是最好的证据,你就说吧。”

夫人这才下定决心,哑然应道:“是。”

“这件窄袖和服,是我十年前亡故的妹妹所有,她名叫真咲。”

那么,她便是志乃的姨妈。真咲——

“我们柳原家不知为何,以女性居多,出生的净是女儿。我这一代,也是我与妹妹两个姐妹。”

柳原信兵卫解释:“我是入赘的女婿,继承了柳原家。”

“由我这个姐姐说来实是惭愧万分,但舍妹长得十分抢眼,美丽非常。上门提亲的人多不胜数,几乎是任她挑选。最后,她在二十岁那年,嫁入一户商家。那商家是……不,还是别挑明,事情已与对方无关。总之,真咲成为富商巨贾的妻子。这是真咲由衷企盼的亲事。”

家计艰困的武家女儿,被看中而嫁进富裕的商家,这种事并不出奇。武士之家连儿子也不好过,除继承人外都是米虫,得自行打点生计。美貌的女儿若能嫁给富商,透过通婚在金钱上援助娘家,反而是大功一件。这么一想,浅井屋老板娘的母亲,亦是因此从同心家嫁到民宅……

“然而,真咲出嫁还不到一年,就发生许多状况,教人不禁怀疑这桩亲事是否失败。其中最糟的,是真咲与婆婆的关系实在太差,且婆婆不久后便病逝。商家亲族间的感情极为亲密……真咲的丈夫相当孝顺,认为是真咲的作为逼死母亲。

“那时,我经常接到真咲的信。信中满是忿懑不平,抱怨夫家家风与柳原家不配,庶民百姓卑劣没教养,不懂风雅。我身为姐姐,自然同情真咲,但也为真咲的脾气感到不安。她因容貌过人,从小娇生惯养,养成不肯屈就、唯我独尊的性格。真咲自恃美貌,然而,嫁作商人妇,便应率先劳动,在使唤人之前得以身作则,她却一点都不明白……”

即使如此,真咲出嫁后,也三年、五年地过去,始终没有子嗣。由于她凭着美貌,态度倨傲,在夫家完全被孤立。

“就在这时候……真咲知道丈夫在外有小妾,甚至已生下孩子。真咲惊怒如狂,硬要店里的人将那妾赶出住处,抢回孩子。然后……”

说到这里,也难怪柳原夫人不好启齿。

“或许是太过嫉妒,她抱着孩子往地上摔……而且,是当着丈夫的面。”

尽管是正室虐待小妾之子,杀婴仍是大罪。真咲的丈夫四处奔走,希望能设法压下事情。但真咲在店里原就没有人望,消息还是走漏,传进当地冈引耳内。

“所幸,同样是当地人,那冈引并未把事情闹大,却不能放任真咲不管。冈引开出条件,要真咲的丈夫将她软禁在家中深处。真咲的丈夫的心早就不在她身上,何况她已发疯,连我去见她,也认不得我。”

嫉妒,失去的爱情,因背叛而受伤的心,及深受打击的高傲……

“真咲在那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一年比一年更疯狂。但她在被软禁的房里,穿衣、结发、化妆,样样不怠慢,正因如此,那情状愈显悲哀与肤浅。真咲只晓得依靠本身的美貌——她活在幻想中,认为长得美就不会输给其他女子,便能够抓住幸福。”

“真咲的丈夫娶的小妾,据说是个长相平凡的女子。”柳原信兵卫补充道,脸上满是苦涩。“真咲尙未出阁时,我便认识她。她是无法忍受这种事的。”

柳原夫人颤抖般长叹口气。“刚刚我也说过,真咲死于十年前。由于一场火灾……她夫家完全烧毁。然而,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试着救出真咲。”

夫人首次语带怒意。“他们定是希望借此摆脱麻烦。”

真咲的遗骨归还给柳原家,并未在夫家下葬,意思是就当从没结过这门亲。遗骨与大笔钱一起送上门,柳原家没接受钱。

“但仅存一些没烧掉的东西里有真咲的衣物,我们便当成遗物收下。那是母亲在真咲出嫁前为她缝制、让她带去的和服。”

“就是这件千鸟纹窄袖和服及……”

“是的,还有一件,是牡丹花样的窄袖和服。”

夫人领回后,收在衣柜深处,不让女儿们看见。此时,由于长女即将出嫁,家中充满欢乐明快的气氛。

“然而,怪事频频发生。衣柜所在的那间房,明明空无一人,却传出女人——我就挑明吧,是真咲的笑声。原本关得密实的抽屉打开,女儿们的和服丢得满地都是。”

为长女缝制的白无垢外褂,明明没人穿,却自行在家中拖着走来走去。夫人也亲眼目睹。

“我唤声真咲,外褂便掉落在地。伸手一摸,整件外褂都冷透。”

女儿们非常害怕,夫妇俩考虑将两件窄袖和服带到菩提寺,请寺方供养。当时,他们曾与住持商量,试着将和服火化,但……

“无论怎么试,火就是点不着。仔细想想,没在夫家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也是因其上残留着真咲的意念。若不化解真咲的意念,是烧不掉的。”

阿初不由得望向六藏。“哥哥,你说多吉那里捜出的剩余窄袖和服已销毁……”

六藏一脸疲累地摇头。“那是骗你的,我怕你又冒出什么主意。”

“点火也烧不起来吧?”夫人问。

“是的,和冰水一样冷。”

若不打垮天狗,消解真咲的妄念,窄袖和服就不会从世上消失。

“在住持的安排下,我们订制一个小桐木衣箱,专门收藏窄袖和服,于诵经后加以封印。从此,我便努力想忘却此事。当然,我日日都在佛坛上点灯,持续供养,只愿真咲心里能够平安……”

夫人如释重负般注视着阿初:

“之后,长女与次女都顺利出嫁,唯独小女儿志乃的亲事连番出错,我不禁感到害怕,私底下怀疑会不会是真咲的妄念作祟。真咲还没死……那颗发狂的心仍在这家中徘徊……思及此,便又恐惧又心疼,我……”

夫人不住哽咽。

“即便如此,我万万没料到志乃竟牵扯这么深。三个女儿中,志乃性子最是老实温厚,且身子也有些孱弱,于是我便想着,干脆别让她出嫁,留在身边招赘。”

“也许早该让她离开家里。”柳原信兵卫深表同意。他的头发半白,额上皲纹也深得令人不忍卒睹。“若嫁出去,就不会烧伤。”

“我注意到志乃这阵子不太对劲,也察觉她不时悄悄进出放勒封印衣箱的房间。可是,我压根没想到她会把窄袖和服拿去卖。”

“那不是令千金,是附在她身上的妖么所为。”

夫人含泪说道:“话虽如此,追根究抵,那妖魔也是我妹妹呀!”

原本专注聆听的阿初,突然抬眼四顾。一股寒气吹进房内。

“请问志乃小姐在哪里?”

“她在楼上寝房……”柳原夫人语音未落,便惊叫一声:“志乃!”

阿初回头一望,房门口的唐纸门打开,出现一个像幽鬼般脸色发青的年轻姑娘。她低着头,看不清眉目,但右脸颊到喉咙一整片烧伤的疤痕却历历可见。

阿初起身朝志乃走近一步。志乃双手垂在身侧,悠悠晃动,嘴唇轻轻开阖……

志乃抬起头,是那天狗的脸。赤裸裸显现憎恨之色的女人面孔,鲜红唇瓣微启:“你看我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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