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烊后的皮耶尔咖啡馆里,照明只开了一半。我和阿智面对面,之间隔了张桌子,桌上摆着清理口腔用的开水和三种蒙布朗。这种场合的主角不是我也不是阿智,而是阿智刚才制作的这些蒙布朗。

我将叉子伸向盘子里的第三个蒙布朗,纵向切开,看过剖面之后,送进嘴里。一送进嘴里,舌头首先感觉到像在吃云朵一样的蛋白霜触感,然后感觉到挤在上面的栗子奶油恰到好处的颗粒,下一秒,栗子的甜味在嘴里扩散,栗子的香气比一般蒙布朗更强烈,不过甜味不是很抢眼,因为底部没有使用海绵蛋糕,也没有用派皮,所以味道有点太过成熟,大人或是真正喜欢栗子的人应该会喜欢,不过一般人大概不容易接受。

阿智从刚刚开始就凝视着我的脸,看样子,他是在观察我的吃法和表情变化。

“如何?”

“通常来讲,还是第二个比较好,第三个的甜味很少人懂得欣赏,而且过于强调栗子,就像中山栗在嘴里开派对一样。”我喝水洗掉嘴里的栗子味。

“就像被栗子妖精诅咒了。”

“栗子味太强烈吗?”

“太强了,而且没有什么口感,所以没有满足感,我觉得一般人不会接受。”我比较三个蒙布朗的剖面。

“这个是用日本栗子做的奶油吧?味道虽好,但是成本太高,只能在栗子的季节推出这点也让我犹豫。再说,一般而言,多数人会因为‘没有面粉制作的底部’而失望,远多于喜欢蛋白霜的人,所以还是用面粉制作海绵蛋糕底部,再加上高高的奶油吧。”

阿智交抱双臂,听完我的意见还是沉默不语。平常他试做新甜点,交给我试吃时,都会让我做出整体判断,对于我所说的意见也会频频点头,表示:“好,就照你说的做。”但是这次不晓得为什么,他没有这些反应。

“我还是要做这个。”阿智指着我刚才吃的第三个蒙布朗。

“喂,你没听见我说的吗?”我有点慌张。

“我说一般人不会接受啊。”

“不是的……对不起,没告诉你。”阿智转开视线。

“给哥吃的这些蒙布朗,不是要摆在店里卖的,那是……”

阿智的视线看向斜下方,就像恶作剧被抓到的孩子一样扭扭捏捏地说:“是为了配合那个人的喜好而做的实验品。”

“那个人?哦……的场小姐?”

阿智的视线没有看向我,点点头说:“因为我能做的只有这样……”

这么说来,今天早上,小直曾经打电话到店里来,说上个星期委托她处理的调查已经有结果了,希望改由阿智接听电话。

“直井学妹帮我调查完毕了,案发现场的葛西旧家附近盖满了房子,没有空地,也没有空屋。”

“哦,她在电话里提过……为什么需要确认这一点?”

阿智没有回答。唉,我也没有打算勉强他回答,所以从第一个开始,依序吃掉各剩下一半的三个蒙布朗。强度有差别,而且三个都不会很黏腻,有着清爽又恰到好处的甜味。

默默看着我吃的阿智喃喃地说:“明天是店里的公休日……”

“嗯。”

“请联络的场小姐,关于这两件案子,有些事情必须告诉她。”

我咬着叉子看着阿智。

我正想问已经破案了吗?阿智却先一步开口:“哥,这次由我负责说明。我认为必须这样……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开口,默默听就好。”

“嗯……喔。”阿智低着头,话语中有着某种决心,语气坚定。但是,我从表情知道阿智正强忍着某种情绪。

直觉敏锐又具洞察力,对于当事人来说却不见得是一种幸福。他会烦恼若是没有注意到就无须烦恼的事情、了解太多就会厌恶的事物,再加上,这个弟弟总会无条件地与身陷困境的他人产生共鸣。

这种时候,阿智不会说出自己的心情,只会默默做着甜点。

隔天晚上七点过后,小直与的场小姐推开皮耶尔咖啡馆的门、弄响门铃。因为是平日,两人都是下班回家的打扮,不过店里公休的我们仍维持工作时的打扮,穿着围裙,所以先进门的小直不解地偏着头:“咦?季哥,你们今天公休吧?”

“有些原因,该怎么说呢……”我看向厨房。阿智做了昨晚试做的蒙布朗,现在正在厨房里收拾。

“为了提高工作干劲?”

“工作干劲?”

“唉,总之欢迎光临,这边请。”

我领着小直,以及后来进门的的场小姐两人来到窗边座位。的场小姐的样子没有我预期的紧张,入座后,她看向窗外,微笑说:

“白天变短了呢。”

“是啊。”我点点头看向外面。太阳已经西沉一个多小时了,前院的树木变得像蓝色的皮影戏,与我们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重叠。

我还是要提供服务,所以形式上先帮她们点饮料之后回到吧台。正想阿智去哪儿了?就看到弟弟仍穿着围裙待在厨房里,像个准备登台的演员一样,靠着墙边不发一语。

“阿智。”

“嗯。”

阿智穿着围裙直接走出去,默默坐在的场小姐正对面的座位上。也许是没想到阿智会在那儿坐下,的场小姐有些意外地重新坐好。我端茶给他们,并坐在两人之间观察的小直。小直点了洋甘菊茶,大概是香田沙穗那件案子之后就迷上了吧。的场小姐只说了红茶,所以我端来锡兰红茶。卢哈娜产区的橘色红茶与黄绿色的洋甘菊茶形成漂亮对比。我将茶摆上桌,每杯茶各自冒着热气。

我和小直一样选择洋甘菊茶,在空位上坐下,等待阿智开始说话。

阿智只喝了一口锡兰红茶,就把杯子轻轻放回茶托,没敲出声响,接着静静地开口:

“我要说说七年前葛西和江遭到杀害的案子。”

阿智直视着的场小姐,口齿清晰地说。大概是他考量过后的决定,或者只是单纯笨拙,这位弟弟在这种时候不懂得委婉。

的场小姐右手扶着茶杯,左手摆在腿上,动也不动,听着阿智说明案情概要。她的表情虽然平静,看着阿智的视线却有着些许不安,所以我也莫名感觉到她的紧张。事实上,这次我也还没有事先听过阿智的推理,所以也很紧张。

阿智刚开始说的内容,与我们找过葛西龙之介、诚也两人谈完之后,在回程飞机上,我和小直归纳的内容一样。假如犯人是毫无关系的某个人,不可能知道和江太太住在哪里,也不可能知道杀人当时,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但是,其他待在现场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一般来说,听到这里,正常情况都会反问:“你的意思是,犯人是相关人士吗?”但是,的场小姐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待阿智开口。她本身或许不只一次思考过当时在场的某个人可能是犯人,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这桩案子有几个疑点,这位犯人很明显做出了不合理的举动,而且犯案时没有犹豫,显然是蓄意杀人。”

接着,阿智开口说明犯人行动中不合理的地方——为什么不立刻在厨房杀了被害人,还要花时间、冒着遇到其他人的风险,特地移动到浴室?为什么被害人在浴室里摆出那个姿势?为什么杀人之后甚至不惜发出声响,也要把浴缸的水放掉?为什么子弹只找到一枚?为什么犯案之后,犯人曾经跑上二楼?

这样归纳下来,犯人的行动的确有诸多可疑之处,要将这一切当作是巧合或解释为“犯人脑袋不清楚”未免太牵强。话说回来,这位犯人看准被害人独自一人的时候下手,表示早有计划,而且行动冷静。既然如此,这些不合理的地方,一定也有合理的理由。

“这些疑点与案发当时葛西家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有关。不对——”阿智直直看着的场小姐,重新修正说词。

“正确来说应该是,案发当时,所有在葛西家的人都不可能有不在场证明,至于证据就是我接着要说的事。”

阿智像在教训人一样慢慢地说。的场小姐的眼睛连眨也没眨,注视着阿智。

“案发当时,可以确定的是葛西龙之介先生、诚也、瑞希和你一起在门前马路上听到第二声枪响,然后是御法川久雄先生在枪声出现的几分钟前离座,后来就被附近的主妇叫住,直到听见警车鸣笛声之前,都待在自家大楼前面。”

这些不就是不在场证明吗?哪里不对呢?但阿智似乎还没说完,所以我也没有开口,继续听他说。

“可是,光凭‘听到第二声枪响时大家都在外面’不能证明不是犯人。假如第二声枪响只是利用远端遥控音响发出的声音,不是真正的枪响,情况又是如何呢?”阿智说。

“比方说,犯人在第一声枪响时杀了葛西和江,上二楼寝室设定好音响之后,走出门外,与所有人一起听见第二声枪响——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发生。犯人曾经上去二楼,却什么也没做就下来,不就是为了设定音响吗?既然是从屋子里发出的声响,而且是突然出现的声响,应该没有人能分辨声音的来源是一楼浴室还是二楼寝室。”

我不自觉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些内容超乎想像,而且太奇怪了。

“当然,葛西和江的确是身中两枪后死亡。”阿智对我使个眼色,他大概知道我对此感到奇怪吧。

“但犯人也很有可能的确开了两枪,而枪声只有一声。意思是,犯人准备了两把枪。假设一把枪对着葛西和江的后脑杓,另一把对着背部,同时开枪呢?”

小直看着阿智,嘴巴半张,接着把手摆在嘴边,皱起眉头。我也在思考:“可能吗?”

阿智的语气却没有犹豫。

“我听到尸体的模样时,就觉得奇怪。犯人让葛西和江靠在浴缸边缘才开枪,也就是说,一开始开枪打中的地方很明显是头部。如果是这样,明明一枪就可以让葛西和江毙命了,然而犯人却留在现场多制造一声枪响,并且朝着背部再开一枪,为什么?”阿智双手在桌面上交握,上半身稍微向前倾。

“因为犯人需要‘身中两枪’这个事实。‘身中两枪’等于‘有两声枪响’,犯人也因为传出第二声枪响时正好与其他人在一起,得以取得不在场证明。”

如果是这样……我思索一下。

犯人在“第一声枪响”时已经开了两枪、杀死被害人,然后上二楼设定音响,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屋外,与其他人一起听到音响播放的“第二声枪响”。如果是这样,犯人就是——

“犯人大概知道葛西和江平常有在浴缸储水的习惯,因此选择在浴室里将她射杀,收回贯穿头部、落在浴缸里的第一发子弹。只能回收第一发子弹,是因为两枚子弹都回收的话,就会被发现两颗子弹的膛线不同——也就是使用了两把手枪。因此,犯人特地把葛西和江带到浴室里杀害,杀害后甚至不惜弄出声音,放掉浴缸的水,制造‘第一颗子弹被水冲走了’的假象,才不会被看穿特地回收第一颗子弹的可疑行径。”

这么说来,小直也对找不到第一颗子弹这点存疑。事实上这种情况,警方会进入下水道找寻失踪的子弹。这么做了却还找不到,的确很可疑。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犯人是谁了。与路人一样不知道屋内有谁在的御法川靖男先生可以排除,当时才六岁的葛西瑞希也可以排除,六岁小孩不可能双手各拿一把托卡列夫手枪同时开枪。”

这种事情不用想也知道,阿智却不改拘谨的语气说着。

“当然,在第一声枪响前一直和瑞希在一起的葛西诚也先生也可以排除,一方面是因为瑞希的证词,再者是假设父亲指示她撒谎,要一个六岁小孩面对警方的调查时仍然能继续撒谎,并且在犯案之前就把这些情况全都设想好了,未免太有勇无谋。另外,御法川久雄先生也可以排除,第一声枪响时,他已经不在现场,所以没必要使用这种诡计,再加上有附近主妇的证词,主妇叫住他时,久雄先生只是在悠闲走路,没有流汗。跑进小巷、绕到后门犯案,然后离开小巷、走向大楼必须花上十分多钟,如果他是犯人,不可能有心情悠哉慢慢走。当然,被主妇叫住也是偶然的情况,所以他不可能是因为估算到自己会被叫住,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慢慢走。”

我点头同意,小直也点点头。久雄先生可以排除,这么一来……

“我们已经确认过,案发当时,那一带是建筑物密集的住宅区,没有空屋。也就是说,使用这个诡计的话,犯人没有地方藏匿‘第二把手枪’。TT-33托卡列夫枪的尺寸无法带在身上还不被识破,当然也无法拆解后冲进马桶里,然而警方却没有找到手枪,他们明明已经对那一带进行过地毯式搜索。所以,龙之介先生也可以排除,如果他是犯人,没有地方可以藏枪。”

“喂。”我忍不住站起来。那么犯人是

谁呢?

“但是,有人却有机会在犯案之后把枪藏起来。从现场用跑的过去只要三分钟的,就是当时的御法川家,犯人在发现尸体之后说:‘我去引导救护车。’就一个人出门了。”

我在那一瞬间无法理解阿智所说的话。犯人把枪藏在御法川家……而且在发现尸体之后,出门说要去引导救护车,那不就是……

“凶手就是你,的场莉子小姐。”

阿智直接揭晓答案,就像在说本日义大利面是鲑鱼奶油义大利面一样平静。

“你说要‘引导救护车’就一个人出去,接着回到自己家里藏起第二把枪。犯人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藏枪。”

阿智的语气过于平静,以至于我差点忽略了弟弟所说的内容。

过了两、三秒之后,我才明白阿智在说什么。

“阿智……”

“二楼也是。犯人必须在杀了人之后,上二楼收回安装的音响。你在发现尸体之后说:‘总觉得二楼有声音。’就一个人上了二楼。”阿智看着的场小姐。

“最先注意到‘枪声’的人是你,接下来踏入现场、握有主导权、掌控现场所有人该待在哪里的人也是你。听过证词之后客观分析的话,就能明白这一点。但是,你的经历——在这件案子发生的十三年前,母亲遭到射杀——这段经历成了你的隐形斗篷。因为你拥有这样痛苦的过去,所以在面对悲剧的时候仍然能积极行动——我一开始被灌输了这样的想法。”

阿智说到这里停住,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沉默着,小直也同样安静。

我看向的场小姐,想要处理这个不知道该怎么解除的沉默状态。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连惊讶的反应也没有,视线始终看着下方。

阿智说:“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犯人如果是葛西和江身边的人,为什么选在中元节这种全家团圆的时间点动手?葛西和江是一名家庭主妇,一整天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只要有枪,就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趁着没人看见的时候杀掉她才对,然而犯人却不这么做,会不会表示犯人只有中元节才有机会下手?实际上就是如此。在北海道念大学的你,只有中元节才有机会回家。葛西和江如果被杀,警方第一个就会找上你。”

“喂,阿智。”

终于能开口的我,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样呼吸困难,我忍着这个痛苦,出声说:“等等,为什么犯人会是的场小姐呢?被害人是葛西和江太太啊,他们不是说过,和江太太对待的场小姐就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

“动机就是我们之前认为的,二十年前的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强盗杀人案。”

“所以葛西……”

话说到一半,我注意到自己为什么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在我脑子里的另一个我,比我先一步注意到那个可能。

“难道……”我只能说出这两个字,但阿智以知道我想说什么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哥……二十年前的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强盗杀人案,犯下那件案子的‘强盗’与七年前的杀人案不是同一人,而是被杀的葛西和江本人。”

“这……”小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还是直接闭上嘴巴。

仔细回想一下,二十年前的强盗不但蒙面,而且不清楚身形是什么模样,更重要的是犯案时没有说半句话。也就是说,就算犯人是葛西和江这样的中年妇女也丝毫不矛盾。听说每年遭到举发的强盗犯当中,也有百分之几的机率是女性犯案。

我看向的场小姐,她一句话也没说,动也不动,只是看着下方。别说否认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似乎早就预料到阿智要说的内容。

亦即,阿智所说的结论就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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