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智的睡眠品质很差。他很难清醒,而且很容易失眠,三更半夜里也经常一个人醒着。我们还睡上下铺的时候,他还曾经特地爬下梯子戳戳我说:“哥,你醒着吗?”我当时被他吵醒,阿智却恨恨地对我说:“你就算被吵醒,也会立刻再度睡着。”我心想,你这么说,我又能怎么办呢?

他这种习惯现在还是存在,睡眠很浅,而且马上就会醒来,醒来却很难清醒;就算扯掉他的棉被叫醒他,他也只会嘟嘟嚷嚷地卷起身子,迟迟不肯下床。醒来下床后,他会左摇右晃撞到门;早上没有食欲,所以会把吐司或沙拉吃得仿佛索然无味,而且一边吃,眼睛还一边半闭着,仿佛头顶上写着“呆滞”两个字。早上的阿智是睡魔附身,与他在皮耶尔咖啡馆里那个俐落的模样,有着难以置信的落差。皮耶尔咖啡馆的开店时间是早上七点半,所以我们每天早上要在六点之前起床,他的这种情况有些值得同情。

今天早上,我一如往常来到阿智的房门前,准备叫弟弟起床,却听见房里传出某种叫声。

“喂,怎么回事?”我一开门,就见到一头乱发的阿智从床上坐起,发着呆。

阿智看向我。

“哦……我已经醒来了。”

“原来是说梦话啊?你刚才大叫了。”总觉得有点好笑。

“还有,你脸上有泪痕喔。”

听到我这么说,阿智抹抹脸,吞吞吐吐地说:“我好像梦见小时候的事了……”

“无所谓,你快点起来吧,搭飞机要迟到了,小直已经来了。”

拜访过御法川家与事务所大约两周之后,我和阿智这次将和小直一起前往葛西家。的场小姐原本也应该同行,但因为有小直的伶牙俐齿,与葛西家说定了我们三人单独前往拜访。葛西家现在远在北海道,这趟短程旅行必须搭飞机当天快速来回,所以对于需要上班的的场小姐来说(呃,小直也是需要上班的人啦)有点吃力。更重要的是,有的场小姐在场可能不方便搜查,毕竟犯人是葛西和江太太身边的人,而且是知道她搬去何处的人,既然如此,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她亲近的人。

这天是星期天,不是皮耶尔咖啡馆的公休日,不过这天客人较少。平常是我和阿智隔周轮休,并由打工的山崎递补上班,今天特别请了千寻阿姨和山崎老弟在阿智回来之前代班。我说:“不好意思,这样麻烦你们。”山崎对我说:“用不着担心我们,希望你们能顺利处理完事情。”这孩子平常非必要时几乎不说话,他却隐约察觉我们身怀要事,所以才会这样对我说吧,真是感谢。

“我先去吃饭了。”

“嗯……我马上过去。”

阿智一边回答,一边撞上书柜。能在棉被被人扯走之前自己起床,就已经比平常进步多了。

葛西和江太太的儿子诚也出社会工作之后,在北海道分公司上班。案发那天,他与的场小姐一样正好是搭飞机回乡。案发后,和江太太的丈夫,也就是他的父亲龙之介先生,接受诚也邀请,搬到北海道去,从今以后葛西家三代一同生活。有诚也在的葛西家,位在距离札幌与新千岁机场很远的平地区。原来如此,想要远离事件记忆的话,这个方式的确能让精神休息。从羽田机场搭一个半小时的飞机,再转搭需时一个半小时路程的特快车,老实说,光是抵达那里,我就已经觉得工作做完了,但是这样不行。今天要和葛西家的龙之介先生、诚也,可能的话,也希望和曾经待在案发现场的瑞希谈谈,然后再赶搭飞机回家,同时也要去看看曾是案发现场的葛西旧家。整个行程很辛苦,若是没有北海道的清爽空气,我可能此时早就虚脱了。

如同我们事前约好的,葛西诚也在家。小直自我介绍后,向他介绍我们。他对我们说:“谢谢你们特地来到世界的尽头。”地球是圆的,所以其实没有尽头,但我想起自己学生时代,一位钏路出身的朋友也曾经这样形容自己的家乡,所以这种说话方式,或许是居住在北海道札幌、函馆之外的人表示谦逊时惯用的说法。

“我妻子正好外出买东西,要不要紧?”招待我们进玄关后,走在前面的诚也在走廊上这样说。

“不过案发时她不在场。”

已经确认过,诚也的太太在案发当时因为工作的关系,仍然住在她父母亲家里,没有搬过去葛西家。小直点头表示明白,然后问:“瑞希呢?”

“她在,要叫她过来吗?”诚也打开客厅的门后,转身面对我们。客厅里看来像是龙之介先生的老先生,正好用遥控器将电视关掉。

“不过案发当时,瑞希才六岁。”

站在诚也的立场,他当然不希望在女儿面前谈起和江太太被杀当时的情形。但是,小直毫不犹豫地说:“是的,麻烦请她过来。”

诚也当着我们的面,很明显地叹了一口气,让我们坐在龙之介先生对面的沙发上,说了:“请等一下。”就离开。

龙之介先生直视坐在对面的我们。透过互相打招呼时的表情和说话方式,可以知道这个人已经做好详谈的心理准备,准备谈论妻子七年前的死。

“这当然不是什么让人愿意想起的事情。”我还以为龙之介先生的声线很细,他却以出乎意料的低沉嗓音开口。

“但是,我很感谢你们现在仍愿意继续调查,还专程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谢谢你们。”

说话方式和诚也一样委婉。

“案子发生当时——”与在御法川家时一样,阿智直接进入正题。

“和江太太独自待在厨房里,御法川久雄先生返回一段距离外的自家大楼拿葡萄酒,靖男先生则还没到……我有没有说错呢?”

“没错……就是那样。”龙之介先生的视线看向上方,盯着客厅的电灯,脸上的表情是在搜寻记忆。

“待在现场的是你、诚也先生和瑞希三位,是吗?”

“还有小莉,诚也和瑞希在门前的马路上玩烟火。”

阿智面对龙之介的眼神变得锐利。

“听到枪声时呢?”

“我在院子里……我想起仓库里有折叠椅,所以去找椅子。一开始,我没想到那是枪声,因为附近邻居也在放烟火。”龙之介先生的视线回到正面。

“但是现在想想,那个声响的确是来自家里。”

我听见纸张的声音,回过神来,发现身旁的小直拿出记事本在翻页。当时,御法川家与葛西家的人已经被侦讯过好几次,应该留下了纪录吧。

“‘有两声枪响’,是这样吗?”小直这样说,大概是为了帮助龙之介回想。

“是的,听见第一声之后,我来到家门前马路上,和诚也、瑞希待在一块儿,听见第二声枪响之后才感觉不对劲。”

小直看了记事本的页面一眼,再度抬起视线。

“第二声枪响是接着第一声之后听到的吗?”

“不是……我不知道隔了多久,记得是隔了一会儿才传出枪声,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我觉得隔了很久。”龙之介先生想要换个轻松一点的姿势,将手臂摆在沙发扶手上。

“最早注意到异状的是小莉,她原本要跑回自己家里去找父亲,但是听到我家这边传出奇怪的声响,于是又折回来。”

正如龙之介先生刚才所说,这里是日本,一听到枪声,通常都会以为是炮竹之类的,但的场小姐却折回来。因为她对于小时候听过的不吉利声响还有印象,才会担心吧。

龙之介先生看向我,对我点点头,像在小声说:“就是那样。”

“小莉问我和诚也:‘刚才那是什么声音?’我回答:‘大概是烟火吧?’但是那孩子似乎不同意,战战兢兢地看向屋子。”龙之介先生皱起脸来。

“她还问了好几次那个声音从哪里传来的,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那孩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回头,正好看见诚也走进来,身后跟着大约国中生年纪的女孩子,用托盘端着冰茶进来。这个孩子就是瑞希吧,案发当时才六岁,所以现在是十三岁。她对于当时的事情究竟还记得多少呢?

瑞希表情僵硬地对我们轻轻点头致意后,把茶杯摆在桌上。诚也在龙之介先生旁边坐下,拿起瑞希端来的托盘说:“这个拿去收好,还有厨房也要收干净。”看着他的脸,我注意到诚也是想要随便找些理由,拖延女儿入座的时间。

瑞希点头,却在客厅门前停下脚步。

“请问……”

我们转过头,她看向小直问:“莉子姐姐……她好吗?”

小直和我正想说什么,阿智已经抢先一步微笑回答:“她很好,前阵子还弹了钢琴给我们听,相当厉害呢。”

瑞希听到这番话,看向阿智,立刻害羞低下头,点头致意后离开客厅。她们的长相不可能一样,不过她的身影总让我联想到国中时的的场小姐;或许是因为她们有相似的境遇,才让我有这种感觉吧?

“她一直和我一起待在家门前的马路上。”诚也开口。

“父亲去了仓库,不见人影,然后传出枪响。原本在小莉回来之前,我们还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小莉带着莫名急切的表情回来后,问了我们好几次:‘那是什么声音?’‘从哪里来的?’我们才开始觉得不对劲。然后,过没多久再度传出同样的声响,我当时心里还觉得不敢相信。”

诚也拿起冰茶喝了一口润喉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和父亲跟着小莉,从清扫窗进入屋内,厨房里没看到母亲的身影,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浴室传出水流的声音……”

诚也说到这里停住,视线看向下方。或许是体贴儿子,龙之介先生交握双手,接着说下去:

“诚也看进浴室,立刻就被小莉推出去。我有不好的预感,无论如何都想进浴室一探究竟,但是也被那孩子阻止。”龙之介先生紧握交握的双手。

“结果我直到最后都没有看到妻子的模样,或许该说是因为那个孩子的帮忙,我才能不看见。”

房间变得静悄悄,能听到呻吟般低沉的声响。定睛一看,隔壁的西式客厅里有个养着孔雀鱼的鱼缸,外头没有车辆经过,除了鱼缸的马达声之外,没有其他声音。

“瑞希她……”像是要抢先我们开口,诚也说:“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没有看到案发现场,而且她当时年纪还小,记得的事情应该不会比我更多。”

诚也说完,依序看看我们,就像在强调“别把我女儿卷进来”;同时他的视线里不自觉地参杂着敌意。龙之介先生对我们表示感谢,但是对于诚也来说,我们不但重新挖掘他们想要遗忘的事件,还怀疑他的家人,简直是他的敌人,会有这反应也是无可厚非。

谈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离开葛西家。龙之介先生和诚也脸上沉重痛苦的气氛,直到最后都没有消失。遭到杀害的和江太太是他们的妻子和母亲,我应该感谢他们没有拒绝见我们。

“然后,警察当时的判断是什么?”

我问了之后,旁边的小直翻着记事本回答:“真正的答案在管理官的心里,所以我不知道。不过,根据调查过程看来,最后似乎演变成罗生门。可能是外来的第三者运气好,在成功犯案后,没被人看到;也可能是相关人士之中的某个人是犯人,利用错误的证词包庇其他当事者,因此才会变成现在这情况。”

“两者都不无可能。”

我把后脑杓靠上座位头枕。机舱内充满引擎的轰响,我心想小直或许没听见我说的话,不过她小声说:“是啊。”和我一样把头往后靠。

“当时的专案小组也不确定哪一条线才正确,于是寻线进行调查。”

我叹口气交抱双臂,看向窗边。阿智的手肘摆在扶手上,支着脸颊睡觉。刚刚在路上,他也没有什么灵光乍现的样子。

离开葛西家、准备回家这一路上,直到上机之前,他一直很少说话。一方面是因为好不容易到了北海道,却连一样美食都没吃到就要立刻折返,觉得很空虚;另一方面主要也是因为特地跑这么一趟却没有进展。或许是工作上的习惯,阿智在小直的催促下坐进靠窗的座位,飞机还没起飞,他早早就睡着了。从座位顺序来看,在小直心中,我的地位显然比较低。唉,这三人之中最“不需要”的人,的确是我没错。

身为“最不需要的人”,我一直在思考有没有其他可能性,但是关于“犯人是谁”这个问题,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原因就是截至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

根据前几天,我们在御法川律师事务所的想法来看的话,犯人应该是葛西和江太太身边的人,因为犯人必须先知道她搬去哪儿,才能动手杀人;不仅如此,案发当时,犯人很显然知道和江太太会独自待在厨房里。若非如此,犯人不会特地选在众人聚会的那个时间点下手,也不可能不清楚那个家里还有丈夫龙之介等

好几个人在,就特地要求和江太太移动到浴室去。既然后门在厨房里,一般人应该会选择能最快闯入室内、开枪杀人后立刻逃走的路线。

但是,知道犯案当时和江太太独自待在厨房的,应该只有清楚葛西家与御法川家每年例行活动的人。案发当时,屋内开着灯,院子里有人(龙之介先生),他们在前面马路上放烟火,葛西家显然比平常更多人,犯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时候谁会待在屋子里?

前排座位的男士起来上厕所,所以我不自觉地缩起身子等待他通过,然后再度思考。

如果在场的御法川、葛西两家当中的某个人是犯人,似乎不合理。按照小直的说法,两家人无论警察怎么调查,都找不出杀害和江太太的动机。再说,如果考虑到案发当时的状况,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毕竟诚也、瑞希、龙之介先生都和的场小姐一起在屋子前面听到了第二声枪响。久雄先生虽然不在场,不过他从自家大楼回到葛西家的途中,被附近的家庭主妇叫住,和那位主妇一起听到警车的鸣笛声;而的场小姐的叔叔靖男先生乍看之下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他从公司回到家时,已经是葛西家门前马路上出现第二声枪响之后了,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葛西家屋里有哪些人、没有哪些人,等于是个局外人,因此没有嫌疑。

照这样推论下来,没有半个人有可能犯罪。

“可以确定诚也一直和瑞希在一起吗?”

“莉子小姐和龙之介先生都可以作证。不过他们不在场的时候,只能凭瑞希的证词……”

“如果是这样,会不会是串通好了?”

小直斜眼看着我。

“季哥,你如果是犯人的话,会想要那样做吗?”

“不会。”

期待六岁女儿面对警方盘问时能撒谎不被识破,未免太缺乏常识,而且我也不认为现实生活里真的能成功。

“那么,和久雄先生聊天的主妇,从什么时候开始聊天?会不会是久雄先生假装回家,先去杀人之后,正好要回家时被邻居叫住?”

“他似乎是在第一声枪响出现的一段时间之前就不在葛西家了,虽说时间上有可能办到。”小直翻阅记事本,以手指找寻页面内容。

“根据主妇的证词,她看到久维先生一派悠闲的模样走过来,没有气喘吁吁。我们请她在现场帮忙确认走路速度,发现以那个速度走那段距离要花不少时间。”

“唉,可恶。”我的思考到这儿走入死胡同。犯人是谁?如何犯案?动机又是什么?

我试着说出答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里只有轰轰的引擎声持续不断。

“没办法,就是因为有这些原因,这件案子才会陷入僵局。”小直用力合上记事本。

“必须花时间全力查案。”

“我知道。”刚才去上厕所的男士回来了,所以我再度放下摆在扶手上的手臂让他过去。

“可是一想到的场小姐的情况,我就想要尽快破案,替她解除魔咒。”

小直看向我。

“魔咒?”

“嗯……是啊。”我注意到我用了只有自己懂的形容方式。

“我很难解释,该怎么说……我担心的场小姐的‘自我认知核心’可能因为这些案子而认为自己是‘杀人案的幸存者’,正如你的‘自我认知核心’认为自己是警察一样。”

小直的视线往上看,似乎在咀嚼我所说的话。

“没那么严重哟?我的内在是很爱做梦的少女呢。”

“是吗?”

“抱歉,我乱说的。”

“什么嘛。”我用力伸展靠着椅背上的背部肌肉。

“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阿智。的场小姐之所以与阿智保持距离,也是因为案子才有些不安吧。”

小直稍微沉默一会儿,脑袋离开头枕看向我。

“抱歉,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因为案子的关系,意思是说,莉子小姐是因为案子,所以和惣司警部保持距离的吗?”

“嗯?是啊。”我似乎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用别人很难听懂的形容方式说话,大概是气压让我脑袋不清楚吧。

“她可能会不自觉地想到自己身边的人接二连三被杀害这些事情,比方说,那个人会死都是我的错。”

“这……”

“我当然也知道这样想没道理,但是,连续面对严重打击自己的事件之后,有时就是会忍不住这样想。为什么每个自己认为重要的人都死了?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会不会是自己克死他们?——诸如此类。”

旁边的小直没开口,我怕她没听到,于是斜眼看向她,发现她正凝视着我。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对小直挥挥手。

“没有没有,我现在没有这种想法……只在父亲过世时,有一瞬间这样想而已。”

惣司家也是父母双亡,母亲在阿智还小的时候过世,然后过了约二十年,父亲也死了。所以,我觉得自己多少能想像的场小姐的心境,只是这样而已。

“季哥……”

“没事没事,你不用露出那种表情,我不是在说我家的情况。”

我连忙否认,小直将视线从我身上转开后低着头。

她紧握摆在腿上的双手,喃喃说了几句话,声音被引擎声盖过,我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七年前成为凶案现场的葛西家在案发之后被卖掉了,却因为那儿原本就是人口稀少的地区,再加上屋子曾经发生凶杀案,所以完全找不到买主,现在成了不动产公司的滞销品,而且建筑物必须按照警方要求,保留原本的样子,无法重新装潢也无法改建。

抵达葛西旧家时已经是晚上。那是一栋随处可见、有院子的两层楼预售屋,不过因为现在没人居住,没水没电,所以沉浸在漆黑之中,充满难以靠近的气氛。明明只是普通的空房子,没开灯就显得格外阴沉,真教人不可思议。大概是有人定期整理,或是原本就没有空间长草,院子里没有杂草丛生的情况,建筑物本身也还不至于称得上废弃,只是空屋。附近居民可能知道这里过去曾是凶案现场,所以制造了一两个鬼屋怪谈也说不定。

“这里就是案发现场的葛西旧家。”小直这么说着,像巴士之旅的导游一样,伸手指着另一个方向。

“然后,那边就是当时御法川家所在的大楼。”

我看向她指的地方,小巷尽头连接大马路的转角处,有一栋家家户户零星开着灯的高耸大楼。我试着目测从这里到大楼的距离,的确很近。

“到那边的御法川家大约几分钟?”

“全力冲刺到位在那栋大楼二楼的御法川旧家的话,只需要三分钟。御法川久雄先生是在大门口被主妇叫住,到那边只要一分钟。悠闲散步的话,大约要花上四倍时间,不过——”小直看向葛西家屋顶。

“犯人入侵葛西家使用的后门不在这边,必须从后面马路才能进去。而且,想从玄关正面这里走到屋子后面的话,必须先走到对面的转角才行。诚也和瑞希看到久雄先生从这里走到那里,假设他是犯人的话,必须缓步走过大楼前面那条马路,再走到那边的转角,才能进入后侧小巷子,回到后门那儿,杀完人后再度走向大楼才行。”

原本看着大楼的阿智,接着继续说:

“作证的主妇表示,御法川先生是一副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这段距离似乎没有办法脸不红气不喘就走到。”

虽然是晚上,不过当时是夏天,就算是慢慢走,多少都会流汗、喘气才是。再说,如果用走的,花十几分钟连续“走”完整趟路,犯人的心情未免太悠哉。

晚风吹动微暖的空气,阿智再度转向葛西家说:“直井学妹,开锁。”

“是。”

院子的门上挂着“禁止进入”的牌子,小直一下子就把牌子拿掉,轻松进入院子。她只是简单告诉我们已经和不动产公司及在地警局打过招呼,但实际上的交涉过程或许更复杂吧。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想对她鞠躬。

“这个请用。”小直站在玄关门前,转身面向我们,从包包里拿出小型LED手电筒交给我们。

“屋里被断电了,而且地板可能已经腐烂,所以请小心脚下和墙壁。”

我接过手电筒打开。手电筒外型虽小,亮度却很强。

“你准备得真周全。”

“还有这个也戴上。”小直接着从包包里翻出三双白手套。

“虽然已经不需要再采指纹了,不过这里毕竟是其他县警局的辖区,还是尊重他们一下。”

真的准备得很周全。

我一边戴上手套,一边跟着小直进入屋内,感觉自己好像真正的搜查员。我心想,虽然之前也假扮过警察、检察官,不过这次还真奇怪,等等,现在不是发表这种愉快感想的时候——我想起自己是把咖啡馆业务交给山崎和阿姨帮忙,才能来到这里。我希望自己看过现场之后,能帮上阿智的忙,无论什么都好。

小直进入玄关后,翻找包包,这次拿出拖鞋给我们。

“里头不脏,不过不晓得地上有什么,为了谨慎起见。”

“谢了。”我换下拖鞋,踏进走廊。

“你该不会经常进入这类废弃房子吧?”

“欸,每个人学生时代都曾经有过这样的经验不是吗?去废墟探险等等。”

“哪有啊!”我真好奇这家伙过着什么样的学生生活。

因为门窗紧闭的关系,葛西旧家室内没有特别脏乱,走廊上只是积了薄薄一层灰尘,手电筒灯光照到的玄关地毯和伞架等物品也没有特别老旧。拿灯光照照入口处的纸拉门缝隙里,可看到矮桌和坐垫,摆设恐怕与案发当时一样,就像直到昨天仍然有人居住,让我想到船上空无一人却在海上全速前进的鬼船玛丽·赛勒斯特号。不过走廊上的空气的确不新鲜,混杂着灰尘与霉味。

“我们先看看案子发生的经过。”小直拿灯照着前方,带头前进,踩得地板嘎吱作响。我们直接走过盥洗室,打开饭厅的门。

“犯人就是从这里侵入。”

与饭厅相连的客厅里,仍保持有人居住时的模样,灯光一照,眼前就浮现别人家里的生活景象——墙边是映像管电视机和摆在电视上的青蛙饰品,窗帘边缘发霉,茶几上的杂志仍是当年的吧?灯光朝着墙壁方向移动,看见写着七年前数字的月历仍停在七月与八月的日期那一页。这样说虽然老套,不过“时间停止在案发当时”的形容相当符合眼前景象。

人在厨房里的小直转头看向我们。

“被害者一开始待在这一带,犯人用力打开后门闯入后,她还来不及尖叫,就被拿枪指着了。”

小直站的位置是厨房水槽前面,她的背后就是后门。多数家庭这个地方的门除了外出、睡觉时间之外,通常没上锁。

“犯人拿枪指着被害人,移动到浴室……我们模拟一下吧?季哥,可以帮忙吗?”

“嗯?”我还在想要我帮什么忙,就见小直在包包里掏了半天,拿出一把发亮的黑色手枪。

“咦?那是?”

“这是模型枪。”小直模仿西部枪手,手指伸进扳机里转着枪。那把手枪看来不小,没想到她耍起来这么顺手。

“一般人认为托卡列夫手枪是黑道专用,所以很难找到模型。这个是与犯案时用的手枪同型号的TT-33。”小直拿着枪,对我招招手。

“那么,季哥,麻烦你。”

我一走近她,小直立刻要我转身,用枪口抵着我的后脑杓。

“高度差很多,不过大致上是这种感觉。好了,葛西和江太太,请走到浴室。”

看样子是我负责演被害人。唉,希望阿智看过我们的表演之后,能得到什么灵感。

我一边用手电筒照着脚下,一边慢慢走回走廊,站到旁边让路的阿智紧盯着我们。

“托卡列夫手枪属于单发式,却没有安全装置,只要这样子一点弹跳,就会误击。”

“可以别一边拿枪比划别人的后脑杓一边说吗?”

“在二十年前的案子里也是,我想犯人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杀害御法川美佐子女士。”小直以枪口抵着我的后脑杓继续说:“大概是因为手枪突然被美佐子女士抓住,凶手吓了一跳,才会不小心开枪。”

在后面的阿智说:“杀人就是杀人,结果还是一样。”

我就这样让人用枪抵着后脑杓,打开浴室的门,进入更衣间。一方面是因为屋内微热的空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后脑杓被枪抵着的枪口触感,虽然是模型枪,还是让我背部冒汗。一想到这里就是杀人现场,我感觉全身的皮肤都紧绷起来。

打开浴室门前一秒,我想像这里既然是杀人现场,该不会还留有当时的血迹吧,结果实际

上不是如此,狭窄的浴室里很干燥,只积着灰尘,隐约感觉凝滞的空气里带有不知名的气味,不过八成只是我的错觉。

“惣司警部,你有什么想法?”

小直问身后的阿智,阿智回答:“太奇怪了,以距离来说不是太远,但是家人就在外面,照理说没有必要特地花时间移动到这里。”

阿智的声音在干燥的浴室瓷砖上形成回音。从浴室的状态来看,似乎也不是“为了防止声音被听见”。既然如此,犯人为什么要特地移动到这里呢?

“根据鉴识纪录,”小直仍然拿枪指着我,嘴里叼着手电筒,用空出来的左手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翻开,确认内容后再度合上。

“被害人是双膝跪在瓷砖地板上,最后靠着这座浴缸……季哥,你可以示范一下吗?”

“要我照做吗?”

“哥,不好意思。”阿智充满歉意地说。听到他这么说,我怎么可能不照做。

后脑杓被枪口抵着,再加上要与尸体在同样位置上摆出同样姿势,两者都让我感到极度排斥。但是既然我们来到这里了,该做的事情还是应该全部做完。我双膝跪地,在小直的细心指导下,摆出与尸体同样的姿势。我的两边腋下和下颚挂在浴缸边缘,双臂瘫放在浴缸里。

“在这个状态下,犯人开了两枪。不清楚先开的是哪一枪,不过打中的是后脑杓的这里,以及——”小直用枪口抵着我的衣领下缘。

“背部的这里,正好是心脏的位置。”

这次换背上被硬物抵着。即使知道那是模型枪,还是令人毛骨悚然,可以确定犯人有明确的杀机。

我维持这个姿势问:“为什么是这个姿势呢?既然移动到浴室,要求被害人摆出这种姿势,难道是不希望鲜血四溅吗?”

“警方的看法也一样。这样子可以近距离射杀,而且这个姿势,脑袋会飞溅出大量鲜血和脑浆,大部分都会流进浴缸装的水里,只要拔掉水栓就能顺水流走。”小直说。怎样都好,她也差不多该把枪口拿开了吧。

“但是,射击头部的子弹似乎也跟着水流冲走了,警方搜查过下水道,最后从现场回收的子弹只有一枚,不过两枚弹壳都还留在这里。”

我继续保持靠着浴缸的姿势,拿手里的手电筒照向浴缸内侧,正好在我面前有个清楚的痕迹。看到那个,我又再度心头一紧。

“这部分在我看过搜查资料之后,觉得有点奇怪。”

“小直,我可以站起来了吗?”

“啊,可以。”枪口的触感终于消失了。

“实际看过之后,总觉得……”

“什么?”

我挺起上半身站起来,小直拿着手电筒照向浴缸里头,光圈中央对准排水孔。

“浴缸的排水孔意外地小,只有直径五公分大。托卡列夫枪的弹头宽度不到0.8公分,长度将近二公分,虽然不至于很难被水冲走,但是……”

“你的意思是,子弹那么刚好被水冲走,很不自然吗?”

小直看着模型枪点头。

“是啊,不过也没道理故意只冲走一颗子弹。”

“这一点我也觉得可疑。”

我看向阿智。阿智靠着浴室门,双手抱胸,视线朝下凝视着浴缸。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说:“浴室里的水流声应该不小吧?犯人弄出那么大的声音,不担心吗?”

“这也是疑点之一。”小直点头。

“既然如此,表示犯人有某个东西一定得冲走不可,也许是子弹?”

“但是另一枚子弹还留在这里,现场也还留着弹壳……”

“恐怕是这样没错……”

我看向声音的出处,阿智把手摆在嘴边,一直盯着空浴缸看。

“阿智。”

“嗯……啊。”阿智一听到我喊他,就看向我们。刚才的喃喃自语似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直井学妹,有件事情要麻烦你帮忙调查。”

或许是感觉到阿智散发出的空气不同,小直默默行个简单的举手礼。

“请说。”

“首先,我想知道案发当时,这附近有没有空屋。另外就是那把模型枪可以借我吗?”

他又说出教人不明白用意何在的话了,但是声音里充满十足的把握。

我看看阿智。因为四周很暗,看不清楚,不过弟弟的脑袋里似乎有什么组合起来了。

问题是,我感觉他的表情里似乎隐忍着某种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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