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的车站内。

一名穿着白色大衣的男人穿出检票机前后的人群,向我走来。他提在手中的纸袋上有“SOGO”的商标,我抬起头和他交汇了视线。

男人露了微笑,走到我的身边。

“你是相马吧?我是松浦,你好。”

“你好,初次见请多多指教。”

我低头行礼,心里意外的冷静,从容的观察起对方。

他的年纪大概和我相仿吧,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面容非常亲切。个头不高,体型也有些瘦弱,又是溜肩膀,所以西服都穿走样了。

“不妨找个地方坐着聊吧?”

“好,那边有个咖啡馆。”

我先行一步,穿过路旁摆有寄物柜的过道。从侧面走出车站大楼后,冷风拍打起我的脸颊。路对面的大楼上,白色的墙壁被夕阳染成了桔黄色。电车穿过高架桥的声音,叶子落光的街边树。信号灯变色后汽车刹住,人行道上的众多行人同时前进,大都穿着灰色或黑色的大衣。我斜眼看着街道上的这些景色,在“雷阿诺”深色的玻璃门前,把红色的圆把手拉向自己。

黑色的地毯,红色的沙发,我们被引到店内侧的某张桌旁,我和松浦面对面的坐下。松浦脱下大衣,店内调低声音放着古典音乐。

“你好,我再次自我介绍下,我叫松浦。”

他递来了名片,我双手恭敬的接下来,再次确认,上面写着“十河出版有限公司第一出版部松浦喜久夫”,没错,他是十河的职员。

“那个——”

松浦想要开口,正赶上服务员很不凑巧的前来点单。

“啊,我想想。”

“我要一杯混合咖啡。”

我没看菜单就点了单。松浦也点了相同的咖啡后,服务员离开了。

“……今天来此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你向十河幻想小说大赏投稿的‘机械之森’。”

松浦说着,在纸袋里翻找起东西,拿出了一叠原稿,正是我投的稿子。自己的稿子突然被摆到眼前,让我相当的害羞。

“实话实说,这份稿子读起来让我非常的愉悦,我个人认为这是相当有趣的作品。但是非常遗憾,今年投稿作品的平均水平比往年都要高,而且其中有一部所有评委都一致推崇的焦点作品,所以大赏被抢走了。但按照例年水平,您的作品有拿下大赏的实力。”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

“说实话,我不太欣赏今年的获奖者。获奖作品的确很出色……下个月的什么时候来着,会付梓出版,发售之后我也会送一本给你。……不过让我来评价的话,只有构成作品核心的点子不错,那个人往后就写不出什么好作品了吧。反而是写出了这部作品‘机械之森’的你更有才能。我此行就是为了告知这些话。”

“是、是……”

我有才能……出版社的编辑说我有才能。这是真的吗?

现在可以高兴一下了吧,我的确也想欢呼雀跃,但当时却奇妙的很冷静,似乎有某种高兴不起来的因素。

“那个……具体来说,结果是……比如说,这份原稿,是否有出版的可能……”

我明知这个问题很不知羞耻,但还是大胆的问了出来。松浦笑着点了点头。

“嗯。我认为这部作品完全有出版的价值。不过可能的话,希望如果你以后有什么后续作品,请务必拿给我看。

“推出有价值的作品自然是我的工作,但我们这些编辑,更重要的是找到有才能的作家,并协助其出道。虽然两项工作看似类似,却有相当大的区别。这些原稿会出版成书,我会促成此事。但此书只是你唯一的作品,亦或是成为一位作家的出道作?

“为此,我还想问几件事。”

“请问。”

回答的同时,我的心里终于雀跃了起来。……我写的东西要变成书了?此时服务员刚好端来了咖啡,打断了我兴奋起来的心情。场面上沉默了片刻,我迅速的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温热的液体穿过了喉咙。松浦放了两勺糖,搅拌了几下后啜饮了一口。

然后松浦又打开了话匣。

“我想想……刚才说到哪了?啊,对了。你以前还写过什么吗?比如以前参选的作品。”

“没有。我在学生时代还写过几个短篇,但回头来看都很拙劣,连习作都算不上吧。这次是我第一次认真的创作。”

“果然你还是喜欢幻想系?”

“是的。”

“你是学机械工程专业的吗?”

“是的。我喜欢机械。但在学生时代写的都与这部作品不同。”

因为怕被对方看扁,我急忙又补充了一句。松浦似乎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大学毕业后……现在没有工作——”

“嗯,毕业后我曾工作了一段时间……大概是五年前吧,最终因为某些原因,在去年夏天狠下心来辞职了。”

提及此事,我感到一阵羞愧。

“然后——就写了这部作品?”

“是的。”

“写这一部作品花了多长时间?”

“我想想看,实际上我在工作期间已经写了一半,辞职以后——后半部分只用了三个月。”

我明白对方是想知道我写作的速度,所以又补充了几句。

“此外——我用《机械之森》参选十河的征募是在去年的十月,随后我又开始写了一本新书,我算算,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个月吧。我本打算用来参加下一个征选,总共估计要写七百张原稿,现在已经写了四百张左右。”

“哦,我非常期待。完成后请务必让我一读。顺带一问,你写的是什么故事?方便的话希望稍微透露一点。”

“那个……书名暂定为《雾之馆》。”

“哦,很不错!”

松浦的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但他仅仅听到书名就做出如此夸张反应,反而让我担心了起来。

“新作品的舞台从始至终都是在一栋房子里。粗略来说,幻想也要引入一些神秘的元素。开车旅行的男女误入浓雾之中,突然发现山中有一栋房子,然后闯了进去。”

“嗯,恐怖小说里常见的模式。”

“是的。但关键是往后如何推进剧情。”

“我明白了。往后请把完成的原稿拿给我看。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我想想,你四个月写了四百张吧。按这样算的话,还有三百张,也就说三个月后——五月末就可以给我看了。”

我瞬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是的。我会尽可能的赶在五月末之前完成。”

“我很期待。”

松浦说着露出了微笑。

“其实您不必如何期待——”

“不能这么说,不能从一开始就打退堂鼓。”

“也对。”

在对方的气势下,我也点了点头,沉思了片刻,不知道后面的话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直截了当的说道。

“那个……最近我都是在花以前的储蓄,人都要生活嘛。如果能出书的话,我会非常高兴的。但可能的话,什么时候……”

“这件事啊。”

松浦用力的点了点头。

“你剩余的积蓄——”

“不,还没有紧迫到不能过活的程度。但按现在的状态,大概只能坚持到明年的正月。”

“往后的流程是这样的。你先把手上的作品的完成,然后再改一次这篇稿子。最快的话,在夏季交稿,秋天……最迟年末吧。应该会在年内。”

“果然必须要修改吧?”

“是的。但也不用大改。”

松浦满不在乎的笑言道,然后翻起了原稿。

“举个例子……我看看,比如这里。虽然只是小问题,但这里也要改。这是夜间的场景,但有这样的描写‘下弦月突兀的浮现在西边的天空’。”

“哦。”

我不得要领的点点头。

“我认为这里可能会被误解……你带笔了吗?”

我摇了摇头,松浦从自己西服的胸前取出了自动铅笔,递到了我的眼前。

“请画一张‘下弦月’的画。”

他递来原稿,上面的余白处杂乱的写满了铅笔字,大概是松浦的做得校对吧。从本文中有问题的地方引出了注释线,其中一条指向了几个字“下弦?”。

我仍然理解不了对方的意图,在空白的地方画出一条向下突起的半圆弧线,然后就在我想要补画上分出月亮是盈是亏的那条线时,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误解。

“啊,你的意思是‘下弦’的‘弦’——”

“是的。”

松浦似乎很满意,用力的点了点头。

““弦”就是拿弓来比喻的“弧”。把线系在两端才能称为“弦”。所以你的画弦跑到上面去了,所以画的是“上弦月”。”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在小说里描写月亮时,也考虑了太阳位置,并且计算出了月亮的圆缺状态。但在表述成文字这个最终阶段犯了错误。

我再次看向自己的原稿,确认上面到底有多少校对信息,不禁大为感叹。每一张多则十余处,少则二、三处。

“那么我把原稿交还给你。校对信息里有不明白的地方,请不必客气的直接问我。但我希望你能先把手中的原稿完成。我想想,期限是五月末对吧。”

他用笑容向我施加了压力。

“是——”

“别摆了出这种脸色,我很期待你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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