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出门走掉后,我还在呆呆地想佐江子的事。说到再也不能相见时,佐江子哭了。

“我这破罐子要是摔了……其实现在已经摔得不成样子了……我是说我要真的摔成一地碎片,你也别赶我走。”

她这一番话,确实像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想尽可能多看她几眼。

“下次再见面时,我这破罐子会破得更厉害……一直破到跟你不相上下。”

听我这样说,佐江子微微一笑。

“嗯。那你就可劲儿摔!……这么一来,你就更不会跑到别人前充大了。”

可是,她却没跟我打声招呼,就一个人撒手去了。不知消失在哪个角落。等丈夫找到人时,已吞下了大量的药片。身边连封遗书都没留。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夜里,我走上街头,不分阔佬还是穷酸,见人就偷。钻进入堆里,钱包我偷,手机我也偷,就连手帕、口香糖以及收银条纸片也一概照收。我气息紊乱,任凭紧张与快乐在身体里四处游走,见了东西就偷。头上,是一轮高悬的银月!

在家窝了好久,难得出来转转。天空飘着细雨,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像是蒙了层雾。与一群身着工装的外国人擦肩而过,又从扯嗓子打电话的女人身边走过,这时才发现,那孩子正尾随在身后。管他呢,不睬他,跟几步他自己就会觉得没趣的。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手机攥在手心里,却想不出有什么电话可打。来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罐咖啡,握着暖暖手。身上已经不发烧了,可头还是有点痛。一边喝咖啡一边暗自盘算,该去哪儿才好?

羽田机场有点远,不如就近看看有什么宾馆或商城。走进便利店,买了本杂志,查一查哪家商城正在搞促销活动。手拎袋子推开店门,却见那孩子正躲在店前停放的那辆轮胎脏兮兮的轻型汽车背后。

为了彻底断了孩子的念想,也为了翻一翻手头的杂志。走进一家老咖啡馆。咖啡馆里光线昏暗,潮呼呼的,天花板好像有点低。虽然刚才喝过了一罐咖啡,可我还是点了一杯。

女店员身着短裙,腿上套了双黑色长筒袜。正想着那孩子的母亲时,孩子进了咖啡馆。身上被细雨淋湿了。这小子,和我一样,没打伞。

孩子在我桌边坐下,见身穿短裙的女店员面带笑容走过来,就要了份橙汁。我一边点烟,一边看了眼孩子那身脏兮兮的衣服。

“回家去!”

尽管孩子听见了,可并不回应。反倒像我压根就没说过那句话一般,低声告诉我:

“钱被收走了。”

“是嘛?”

“……不过,只收走了十万。我手头还剩十二万。”

“哦。”

橙汁端上来了。仿佛品尝橙汁才是当前头等要务一般,孩子一口叼住吸管,神情专注地喝起来。

“……算了,你还是回家吧。我得忙去了。”

我这样劝道,可那孩子仍旧叼着吸管不放,好像一门心思都放在橙汁上了。

“让我跟你学两手嘛!”

“不行。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跟着碍手碍脚。”

孩子喝完了,两眼望着我的咖啡杯,手里摆弄着吸管包装袋。

“我就站在远处看几眼,不会给你添乱子。”

“不行。”

“为什么不行?离得远,又不妨碍你。”

孩子的话显然比从前多了。

“……你要不愿意回家,那就去图书馆找本书看。”

“……你跟我妈,有过那个了?”

店内微弱的灯光投在玻璃杯水面,又反射回来。我心里有些震惊,不过没流露在脸上。我缓缓吸了一口气,说: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不是你的救星。跟那种色鬼没什么两样。”

“……得了吧,有什么呀。”

孩子低下头,又摆弄起吸管包装袋。

“……我早习惯了。还撞见过他们那事儿呢。”

“……可你,肯定觉得讨厌吧。”

“是很讨厌。不过……”

孩子挠着大腿,欲言又止。玻璃杯中的冰块已经融化了,混在剩下的那一点橙汁里,孩子用吸管把杯底看上去增多了的橙汁嘶啦一声就吸进肚子里。咖啡馆的麦克风正流淌着圣诞曲。

“要是把那家伙换成叔叔你,该有多好……”

“怎么可能!”

“假设连妈妈也这样想呢?”

“……你爸爸在哪儿?”

“不知道。”

干嘛要问小孩子这些呢?我一把抓起收银条,付过账,走出店门,那孩子也跟了上来。

出了新宿车站东口,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在霓虹灯下。身子倚在杂居楼墙上,点了一根香烟,抬头看,正好和迎面走过来的流浪汉打了个照面。孩子见了那老头,惊恐地贴紧我,刚想扯我袖子,却又把手缩了回去。我继续吸着烟,目光扫过水一样流动的往来各色行人。

“没有谁能一直保持精力高度集中……一天里总会有那么几次显得心不在焉。”

“嗯。”

不知为什么,孩子把刚才那家咖啡馆里的彩色纸杯垫带了出来。

“……突然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或周围发出很大的声响,人的注意力大部分就会分散到这类事情上面。刚才你实际上就被那老头摄住了。人的认识都有局限。说得再具体一点,人在吸气或屏住呼吸时最敏感,可吐气时,神经则会放松。”

孩子把目光转向我的袖口。

“小偷,就是钻了人容易走神的空子。老派的偷法都是上前先撞一下,再趁机出手。可说起来这营生并不适合单干。最好有个帮手。一般都是三人一组。有撞人的,有做托儿打掩护的,有下手偷的。撞人不必使蛮力瞎撞,肩头稍微碰那么一下就够了。比方现在这群人,前面若是有谁突然急刹车,后面的人就会跟着乱了脚步。一点点的混乱就够了。下手偷的人只要留神左边别被人发现就行。右边和后边由那个负责打掩护的来监视。下手的拿到钱包后,要马上转移给打掩护的。只要配合默契,绝对不会被逮住。”

路上有个女的边走边打手机,男公关正跟在屁股后面献殷勤。那张倭瓜老脸偏要弄成麦色,看了能让人背过气。

“若是五个人搭伙,最好两个人假装吵架,趁周围人都去看热闹,剩下的三个人就可以朝围观的人下手了。常言道,变戏法的、掏包的,一个锅里搅马勺的。记得上次跟你提到过那小子,偷了一千万的,我以前跟他做搭档,什么招儿都用过。有时是那小子装成醉鬼,趔趔趄趄地搂住对方,我假装阻止他,趁机动手。有时是我伸腿把对方绊倒了就溜掉,那小子假装上前搀扶,就势把那人的钱包顺走……还有一次买通了一个流浪汉,让他手里攥着钱在人堆里喊,‘抓小偷!’路人听了都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无意中就暴露了钱包的位置,上前一偷一个准。不过像你这般大的小鬼头,要去人怀里偷,难度太高。偷后面裤袋还差不多。我不爱用工具,不过刀片倒是不妨偶尔一用。贴着衣袋底边划开一道缝,钱包就会在引力作用下从豁口掉出来。总而言之,关键还在怎么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我抬脚往前走,孩子跟了上来。

“你就站在那儿看吧,下不为例!”

我眼睛瞄着刚才那个男公关,对孩子说:

“那家伙钱包就放在后边右侧裤袋里。我现在就跟上去,踩一下那小子的鞋跟。等那小子一趔趄,身子栽歪了。再顺势把钱包搞到手。踩鞋跟也有诀窍。要趁人正往前迈步时,赶紧踩。人一被踩,身子大都会往前栽歪。动手时最好用自己的大衣遮住路人视线。”

我解开大衣扣子,靠近男公关。男公关正四下打量,等发现了要找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后,就把身子掉了个方向。我尾随在他身后,稍微撩开半边大衣,挡住左方视线。眼睛盯着右方,观察是否有人注意。就在我一脚踩住男公关右脚跟的同时,两根指头已夹住了钱包。趁他身子一栽歪,合着他身势把钱包抽出来,嗖地一下退进右边袖口。险些栽了个跟头的男公关回过头来,我向他道了声歉,随即装出急着赶路的样子。他刚要说什么。可一打量,见刚才那个女人越走越远,赶紧追了上去。钱包还在袖筒里,拐上另一条路,孩子跟了过来。

“……得手啦?”

是个褐色LV钱包,款式再寻常不过。

“才八千元啊……真扫兴,把空钱包拿去丢到那边沟里吧。”

“还没看清你怎么下手,就……不过,总算学了一招,该怎么合着对方身势……”

“……是嘛。”

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

“……你是小孩儿,索性拿出孩子气,直接朝对方身上撞过去,说不定效果更好。趁相撞时下手,再说声对不起,然后像没撞人时一样顽皮跑开。不过若是在电车上,被人发现了,就没路可逃了。”

“真想现在就试试。”

“那可不成……哦,还是先拿我练练手再说吧。”

走进边上那家丸井商店,站在洗手间镜子前。我脱掉大衣,把钱包塞进裤子后兜里。孩子向我撞过来的那一瞬间,把钱包也掏了去。这回用的是食指、中指加无名指。

“……再来一次。”

孩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用相同的手法下掉了钱包。我身体一趔趄的瞬间,与他下手掏钱包的瞬间,两者几乎同步。我在他这个年纪时,出手速度未必比他快。只要不出什么差错,倒是不必担心他会被抓住。心里这么想,口上却说:“还差得远呐!”

购物的人越来越多。正打算给孩子添件新衣,他却嘟囔着说要回家。本以为是刚才那句话伤了他,可他却轻声道出内情,回去晚了要挨打。

“……你妈打你?”

“不,是常来家里的那家伙。”孩子一脸平静地看着我。

“他一喝醉了就撒野,找家里人的茬。所以,要是回去晚了,准得挨揍。”

拦了辆出租车,把从男公关那里弄来的八千元都塞到孩子手里。趁车门还没关拢,孩子小声说,我还想去你那儿。我说,就算我说不,你肯定也照样来,对吗?他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望着出租车渐行渐远,我心里暗想,那个同居的男人可能已知道了孩子母亲是干哪行的。说不定就是受了这家伙怂恿,女人才走了那条道。百货店橱窗里陈列着装扮齐整的童装道具模特。正想挑件可心的小孩服装,忽见马路对面人行道上,走着一个穿着人时的男人。正愁手头发紧呢,机会说来就来了。

脑子里浮现出佐江子的面容,心想,她那个孩子如今在干什么?她的孩子应该与那孩子年纪相仿。转身上了对面的人行道,迎着刚锁定的目标,正面轻轻撞了那男人一下。指头一抖,钱包就到手了。正盘算着,与其买一件高档童装,倒不如多买几件便装好让孩子换着穿。猛地心头一震,手腕不知被什么人握住了。一时来不及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三十六计,走为上!孰料握住我手腕的那五指灌注了异常的力道,仿佛牢牢箍住了。身体霎时被钉在原地,僵直了动弹不得。路上行^就从边上走过,却没人察觉到有什么异常。霓虹灯闪烁不定,一辆辆汽车奔驰而过,高大的住宅楼群在眼前耸立。真没想到,抓住我手腕的那人居然会是他:木崎!墨镜架在鼻梁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头发理得很短,显得很别扭。最令人奇怪的是,脖颈上那道疤不见了。往来行人经过我俩都绕着走。我没办法从那男人身上移开视线。

“久违了。一直盯着你呢。”

呼吸越来越急促,想控制却控制不住。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让人琢磨不透。

“是新美告诉我的……你们好像只偷有钱人。远远看见你,就赶过来,故意在你面前晃来晃去。果不其然,你上钩了。没错,这条街上,是数我最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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