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面前是一片长久的黑暗。

渐渐的,我发现这种黑暗并不静默,甚至不大安分,仿佛流水,内里涌动着某种奇特而美妙的气息,忽浓忽淡,烟雾一般难以捉摸。

这萦绕开来的气息为我编织了一张细密如丝的网,我被束缚在其中,手脚软且发麻,不可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感觉到,自己的眼珠终于能随着我的心意转上一转。

过了片刻之后,缓慢地撑起眼皮,先前的暗色便随着泄进眼底的光而散去,转而被扩散充盈开来的昏黄柔光所替代,可是那种美妙的气息,却还是残留在我的鼻息之间,不曾离开。

我轻轻嗅了嗅,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抹气息,竟是那酒的气味。

而此时此刻,自己正安然躺在卧房的榻上,伸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摸,以为能摸到熟悉的枕边之人,不料却摸了个空。

怎么不在,洛神……她去哪里了?

我头痛欲裂,在眼角附近捏了捏,跟着自柔软的榻上艰难地直起身子,手肘支撑着身体靠好。

脑子里灌了浆糊似的,昏沉得厉害,我背倚着榻,定下心神琢磨了一会,这才想起先前的我应当是在偏厅和雨霖且黄鸷染疲?缓蠛鹊糜行┤龋?愕酵馔啡ゴ道浞纾?偃缓笪乙老堑寐迳褡叩轿疑肀撸??宜盗思妇浠袄醋拧?br>

唔……只是洛神来到我身边之后发生的事,还有她说的一些话,我怎么半点也记不得了。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气体中裹挟着暖酒气息,竟有几丝浓郁。低头一看,身上已然被人换上了干净的白色亵衣,透出皂角淡淡的清香,肌肤处亦是能感受到沐浴过后的清爽舒心。

这才恍然回神,原来是洛神将我从偏厅扶了回来,再帮我擦洗了身子,只是我醉得糊涂,头脑不清醒,连她帮我沐浴更衣这事竟都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我当时醉酒昏沉,许多已记不清了,也不晓得她替我沐浴时,可曾也同我说了些什么么?

等等,我莫不是还回了她什么不得了的醉话罢?

一忖到这,我的脸上不免又热了几分,很想找洛神问上一问,却又不晓得如何开口才好。心绪起伏中抬眼望去,只见卧房里静得厉害,昏黄烛火摇曳,安宁而柔软。

“洛神……”喉咙里逸出一声低喊,却并没有人答我。

她究竟去哪里了?

我摇摇晃晃地下得榻去,缓慢走了好一阵,才摸到了一张梨木桌前坐下来。

瞥眼瞧了瞧桌上的茶壶,顿时升起几分渴意,便想喝杯清水润润嗓子。我伸手去取茶壶,那茶壶明明就正正当当地摆在那,我竟捞空了好几下,最终才拿得稳当。

我擎着茶壶,给自己慢慢倒了一盏清水,坐下来正要低头去喝之际,忽然听到外面响起几声细微响动,我心中一动,不由得出声道:“洛神?”

“是我。”熟悉的冷柔声音轻轻响了起来。

果然是她。

洛神在外面低低地回应了我一声,随即推开门,走进屋内来。

我这下也顾不上喝水了,将茶盏搁下,半阖着眼问她:“你去哪里了?”

她步履翩翩朝我走来,行至我的跟前,轻声答我道:“我去长生房里瞧了瞧,陪了她一会,现在她已经睡下了。”

我笑了笑,勉强撑着桌沿站起来,道:“长生她乖不乖……有没有又缠着你说故事?”

“她自然是乖极了。”她轻飘飘瞥了我一眼:“比有些人要乖巧得多。”

我听出她话里略带轻嗔的意味,知道她是怨我方才酒醉,只得低声道:“我哪里不乖?我只是喝了点酒,又没有撒酒疯。”

眼见她不说话,就立在那,眼眸深邃,安静地望着我,我心里略略一沉,试探性地又问道:“我……我撒酒疯了么?”

洛神无奈轻笑:“那倒也没有,就是说了许多浑话。”

我心道竟真的说醉话了,怕是还惹了什么笑话,忙低下头,窘迫道:“那都是酒醉之言,做不得真的。”

洛神却走得更近了些,伸手揽住了我的身子,我闻到她身上的冷香,再加上先前被那酒的气息微熏着了,一时心乱起来。

她将我轻轻扶到凳上坐好,又搬了把凳子过来,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觑着我道:“常言道,酒后吐真言。”

我语塞起来,只得小心问询她道:“那我说了些什么醉话?”

“太多了,说不完。”

我一听什么太多,顿时心急起来:“怎……怎会呢?”

这也太丢脸了,也不晓得我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只好道:“那你挑些出来说,总成了罢?”

她却只是望着我,眸中含着浅笑,似晕了水一般。

我仔细端详了她这神色片刻,晓得她大抵又是哄骗我的,轻哼了一声。

她也晓得我明白了,轻轻道:“好罢,其实你说得并不多。”

“那我究竟说了些什么?”

“旁的倒也没什么,都是寻常醉话,只是我帮你沐浴时,你说得多了些。”

果然沐浴时……

我耳根登时有些烫了起来。

越想面上越是滚烫,我站起来,扶住了桌沿。

她见状起身过来揽住我,我朝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走动,只是走了几步,便有些摇晃,她上前一把扶住我,微微蹙眉:“果然还没醒透彻。你喝不得酒,便不要随着霖??7瑁??染泼桓鼋谥疲?阋裁挥忻矗俊?br>  我不好意思:“难得大家聚聚,免不得多喝了些,我下回注意。”

我同她说了些话,口越发干了,这才想起方才倒的那盏清水,伸手往桌上摸了摸,端起茶盏,不防手抖了抖,竟洒了小半盏清水出来。

手被淋个透湿,我一阵尴尬。

“醉鬼。”她摇了摇头,微微欠身,自我手里取了茶盏,轻轻扶住我的后颈,再将茶盏边沿贴靠在我嘴唇处,低声道:“张嘴……”

她说话之间,低下头,素净容颜凑近了来,几缕发丝垂在我的颈窝处,脸上笑容温柔而静谧。

我心里微微一颤,原本昏沉的头脑越发迷糊了,只觉得她说什么,我就应当做什么,喉间低低地发出一个含糊的“唔”,随即嘴唇微微张开,便有冰凉的液体缓缓地涌进我的口中。

过了片刻,一盏清水饮罢,我拿手指揩干净唇上的水渍,她重又为我添了一盏,再度递到我面前:“再喝一点,你酒喝多了,等下夜里难免会口干。”

我点点头,无比顺从她的动作,她带着寒气的手搁在我的脖颈处,令我心中挑起一纹不安难耐的涟漪来。

奇怪,怎么越喝越渴……

她收回手,将茶盏搁下,道:“傻看着我做什么?”

“你就在我面前,我不看你,难不成看别人?”我歪着头,朝她笑了笑,捉着她冰凉纤弱的手腕,又低声喃喃:“现下过子时了么?”

“刚过不久,问这做什么?”

我凑过去,笑道:“过了子时,这可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得给你拜年。”

她眉眼微微染了几分笑意,低声嗔怪道:“傻姑娘,还没醒。”

“我清醒着呢,来,我来给你拜个年。”我踉踉跄跄走到她面前,揽住她纤软的腰肢,将脸偏在她肩上,在她耳边低声道:“祝愿你流年吉利,一生无忧,没有苦虑烦恼,永远,永远开心……快活。”

说到这,我眼里莫名地有些发酸,这是愿望,还是……奢望?

不论她在我面笑得如何恬淡,暖人心底,实际上在心底,她又将她的苦楚烦恼藏起了多少,从不轻易让人瞧见?

她以往淡漠冷傲,不怎么与人接触,现在渐渐变了,笑容也比以前多了起来,但是我还是能够感到,在她薄薄的笑意后面,总也掩不了无法琢磨的苦楚和无奈。

她背负了太多,也藏了太多。别说永远开心快活,哪怕她有那么一天,从早到晚,都是由衷的愉悦,那便也是好的。

此时,她许久都没有应答说话,一阵沉默。

她进来,身上原本带着外头的寒气,现下屋子里暖和,寒露便化了,使得狐裘上沾染了些许温润的湿意,我脸贴在湿润的毛领处,觉得有些痒,便将领子拨开来,转而靠近她冰凉的脖颈,那里肌肤细腻柔滑,我忍不住轻轻地用脸蹭了蹭。

我有些站不住脚,整个人几乎都挂在她身上。脸上则烫得厉害,呵出的白气带出一股醉意,萦绕在她白皙剔透的耳垂附近,我微微睁开眼,能看到她的耳垂那里已经勾出一丝醉人的红晕出来。

我脸越发热了,她肌肤冰凉,便想更加靠近她,以便于驱散身上的热度,恍惚中听到她在我耳边低声呢喃:“乖,别动。”

为什么不能动?

我眼皮有些重,脸颊依旧轻蹭着她,这种微凉细腻的触感,令我感到既安心,又难捱。

她又道:“别动……”

直到后面,听到她的声音略微有些发颤,我这才清醒了几分,将头偏过来,惊愕地看着她:“你……”

剩下的话都湮没在我口中,因着她已抚上我的脸颊。

她轻喃道:“我说过,叫你莫要动。”

我的心不由得紧紧地缩了起来,低下眉,不敢瞧她。

接下来,便只能看见她那双雾霭深沉的眼眸,越凑越近,我紧紧攥住她,闭上眼,能感到四周一切都归于沉寂,恍若黑暗里的鱼,沉到最深的水底,再也带不起半点涟漪。她拦腰将我抱起,置于榻上。她身上透着一股沁人的冷香,仿佛山谷里的幽兰,有清冷露珠流连其上,唇上却混杂几许酒香,带着微醺温度似的。我紧紧勾着她,不敢放手,终是抵不住她的温柔,低低逸出细微的轻吟。这声音实在太媚,我几乎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从我口齿中飘出来的,脸立时变得分外滚烫。

洛神停下来,望着我。

她深邃眼眸里似有惊喜,涌动着浮光,几乎要满溢而出。

我偏过头去,紧紧抿着唇,绝不再开口。

我心道,我或许得矜持一些。

不该那般才是。

不过看洛神她方才看过来的眸子,她似是很满意我方才那般。

窗子那边偶尔传来轻响。

显是外头风雪比之前又要大了些,拍在窗上。

许是如此,反倒衬得屋内越发温暖。

我听着那隐隐约约的风雪声,心中又转过许多心绪,暗忖若是洛神欢喜我那般,那其实也……未尝不可。

洛神笑了笑,若雪肌肤,乌黑长发,两相映衬,竟绽放出一种灼人眼眸的沉静与妖娆来。

她轻声唤我道:“清漪。”

我一时没有应她。

她却凑近来,又轻轻跟我说了一句话。

我盼她欢喜,总是会依她。

每次她跟我说什么,我也都恨不得能一一答应下来。

更何况她此时此刻,与我说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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