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听说秋香被唐寅骗去,不禁放声大哭,他清晨起身,便觉得缺了秋香一人,有多少不方便。还以为过了几天,依旧可以侍奉左右。现在被人骗去,已成了断线的风筝。多年的知心婢子,只落得这般下场,怎不苦痛填膺?哭一声我的秋香。骂一声害人的唐寅。春、夏、冬三香在旁相劝。但是那里劝得住他?竟越想越苦起来,滚滚涕泪,沾湿衣襟。华老搓着手掌,也到外面来解劝,说哭也无益,总得想个方法,把这一对男女大大的惩戒一回。太夫人且哭且说道:“这都是唐寅不好,却不能怪着秋香。老相公要惩戒他们,须得分个皂白。”

华老怒道:“秋香也不是个东西,我们这般有恩于他,他却恩将仇报。嫁了丈夫,忘却了主人主母。”

太夫人道:“这倒怪不得他,昨天他再三不肯出去应点,他说嫁了丈夫,便不免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那时,从了丈夫,便不免背了主人。我便允许他出嫁以后,要是跟着丈夫回去,决不会怪你的。他既申明在先,所以昨夜的事,只可惩罚唐寅,却不能责备秋香。”

华老道:“事到今日,也说不得许多了。老夫本来十分奇怪,书僮里面,怎么有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论他的才情,不在文祝两解元之下,原来他便是唐寅。唉,越想越可恨了。怪不得枝山衡山无端前来上我的门。现在知道了,他们不是来谒相,却是来访友。和我见面以后,老祝说的话,都带些皮里阳秋。我当时没有觉察,事后思量,老祝的说话。句句都含着骨头。一面戏弄唐寅,一面还取笑着老夫,可惜觉察的太迟了。”

太夫人道:“他上门投靠时,谁做的中保?”

华老恍然记忆道:“他的中保便是门役王锦的兄弟王俊做的。王俊是著名的老实人,怎敢这般哄骗主人,说唐寅是他的表侄。”

便令华平把王俊唤来问话。王俊见了主人,被华老一顿训斥,慌的磕头不迭,华老盘问他康宣的来历,他到这地步,怎敢隐瞒,便把当日瞧见有个少年在门外痛哭,声称访亲不遇,却图投河自尽。小人见他说的可怜,便起了恻隐之心,认他为表侄,把他荐入府中,充当书僮。其实呢,他究竟是康宣不是康宣,小的全不知晓。华老怒道:“好一个全不知晓!既不知晓,怎么把他荐入府中,我便打你一个全不知晓。”

便唤华平把王俊送往总管处责打家法板一百。王俊叩头道:“小人捱打,理所当然。但是这个康宣究竟是谁,叩求太师爷明白示知,小人受打无怨。”

华老哼了两声,示意华平,要令华平告诉他一个明白。华平指着王俊道:“你这呆子,竟在那里做梦。你道他是谁。他是苏州才子唐伯虎。你却冒认他是表侄!”

王俊睁圆了眼睛道:“这唐伯虎可是二娘娘的表兄唐伯虎?”

也是王俊不该捱这一顿痛打,只这一句话,却提醒了华老夫妇。华老道:“奇啊,我们不认识唐伯虎,二媳妇是认识他的。为什么不把他的来历告诉翁姑知晓?”

太夫人道:“老相公说的不错,妾身也是这般想。唐寅卖身入府,二贤哉合该知晓。我们不用责罚王俊,他是个忠厚人,易于上当,且饶恕他一遭罢。”

华老呵斥王俊道:“念你是个无知之徒,一时受愚,心尚无他,且记下这一顿打,以后再犯,两罪并罚。”

王俊谢过华老夫妇。碰了几个响头,方才告退。到了外面,又受着他哥哥王锦一顿训斥,不在话下。

且说二娘娘冯玉英起身以后,明知今天是一个难关,无论如何表兄和秋香总不在府上了。

待到破露机关,一定受着翁姑的一场训斥。为这分上,他今天起身以后怕下西楼。先把二刁遣发下楼,着他将功赎罪,在书房中熟读文章三篇。今夜上楼须得通篇背诵,背诵得无讹,从宽准许入房。背诵生涩,今夜依旧不许入房,在外面杨妃榻上度这春宵。原来昨夜二刁回房以后,曾受一场严重的阃训,着令住宿外房,不许轻越雷池一步。今天又颁下这条命令,二刁是素抱不抵抗主义的,当然惟命是从,到书房中去熟读文章。二刁去后,二娘娘派遣素月做暗探,下楼去打听消息。倘有什么奇闻,便须上楼报告,不得有误,素月去不多时,便即匆匆的上楼报告道:“娘娘,相府中果然出了奇闻,昨夜园门未闩,逃走了人咧。”

二娘娘忙问道:“逃走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素月道:“逃走了一个人,已是大惊小怪,怎说是两个人呢?”

二娘娘又问道:“逃走的是男是女?”

素月道:“只走了一个男子。”

二娘娘道:“秋香没有逃走么?”

素月诧异道:“他做了新娘娘,为什么要逃走?他和新郎睡的正酣呢。”

二娘娘自信聪明,这时倒弄糊涂了。新郎新娘都没有走,走的却是谁呢。便问素月,你可打听这逃走的人。素月道:“楼下沸沸扬扬,都说看守后门的王好比失踪了。”

二娘娘尤其诧异,怎么不逃的逃了,该逃的反而不逃呢?他又差着素月下楼去探听。第二次报告,才知道新夫妇业已脱逃,却灌醉了王好比,放他在新床上酣睡,以便李代桃僵。待到第三次报告,素月怒冲冲的上楼道:“娘娘,你想华安这个人该死不该死?他拐骗了秋香,却在墙上题诗一首,冒名苏州唐大爷。他不晓得苏州唐大爷,便是娘娘的表兄。别人不认识唐大爷,娘娘是认识唐大爷的。岂有唐大爷进了相府半年,不被娘娘看破的道理?明明是胡言乱语,太师爷却又奇怪,看了这诗句,把唐大爷的名字骂个不休。又传唤王俊入园,要把他责打咧。娘娘,这是那里说起,快到太师爷面前去诉说明白。这人并非唐大爷,明明是轻薄少年,冒称风流才子。要是不说,唐大爷的名誉不好,娘娘的面上也是无光。”

二娘娘冷冷的说道:“理他呢,是唐大爷也好,不是唐大爷也好。”

这句话却把素月怔住了。他以为娘娘一定恼怒,谁知道娘娘却说这风凉话。没的”皇帝不急,倒急杀了太监“。

素月索性不下楼打听了,且看娘娘作何主张。谁知素月不下楼,却有人上楼,便是太夫人身边的夏香原来太夫人为着这件事,分遣春、夏二香上楼,春香上东楼,夏香上西楼,要请两位娘娘同入园中去谈话。二娘娘见了夏香道:“我本待要到园中去劝劝婆婆。事不宜迟,我们同下楼去罢。”

于是夏香伴着二娘娘下楼,且行且问道:“二娘娘,这华安是不是唐寅?”

二娘娘笑道:“你看他是唐寅不是唐寅?”

夏香笑道:“据丫头看来,好象是唐寅,又不象是唐寅。”

二娘娘道:“你说这活络话和没有说一般。”

夏香道:“不是丫头这这活络话,其实华安这个人,端的不容县猜测。说他是唐寅,怎么二娘娘见了,不呼他—声表兄?道他不是唐寅,怎么书僮里面,有这般好才学?”

二娘娘道:“你看他是真唐寅的分数多,还是假唐寅的分数多?”

夏香道:“二娘娘走好,这里出中门了。丫头以为他是个假唐寅。他知道唐寅是个风流人物,便在墙上题诗,冒称唐寅,好教太师爷去寻访唐寅说话。待到真伪分明,他已不知去向了。这是他的声东击西之法,可惜他没有想到二娘娘和唐大爷是中表之亲。他冒充唐大爷,二娘娘定在公婆面前竭力剖白。他的作伪有什么用呢?二娘娘,你见了堂上翁姑,是不是便要剖白这件事?”

二娘娘低头不答,夏香道:“二娘娘为什么不做声?究竟丫头的话,可曾猜中?”

二娘娘笑道:“你说他是假唐寅,便当他是假唐寅。我有什么话说呢!”

又走了一程,夏香道:“二娘娘仔细着,这里是园门了。丫头以为华安定是名不虚传的唐寅。”

二娘娘笑道:“你的说话真活络,恰才道他是假唐寅,现在又道他是真唐寅,真在那里?”

夏香道:“若不是真唐寅,秋香妹子怎肯跟着他逃?若不是真唐寅,怎么太师爷说他的才学不在文祝两才子之下呢?二娘娘你道如何?”

二娘娘又不做声。夏香连问了几遍,二娘娘才道:“你说他是真唐寅,便当他是真唐寅。”

夏香满腹狐疑,探不出正确消息。比及到了那里,华老怒容未敛,太夫人泪点犹垂。大娘娘杜雪芳先到片刻,已在那里。劝慰慰翁姑,说华安是不是唐寅,二房里的妹妹到了,自会知晓。那时再定方法,也不为迟。才说到这一句,夏香伴着二娘娘恰才进门。见过翁姑以后,太夫人惨声儿说道:“二贤哉你好!”

说到这里,以下的话便哽住了。二娘娘道:“婆婆为什么这般悲伤?”

太夫人道:“你不该把我们瞒在鼓中。别人不知道唐寅,原不足怪。你们是中表兄妹,那有不认识之理?你不该在我面前只字不提。”

二娘娘道:“启禀婆婆,唐寅混入府,媳妇在先不知。后来他上西楼来参见少主母,媳妇才认出他的庐山真面。那时事在两难。说破也不好,不说破也不好。”

太夫人道:“你只不肯说破罢了。说破便好,怎说不好?”

二娘娘道:“唐寅上楼参主。已是僮仆打扮,他的卖身文契也都写就了。那时媳妇要是立时指破机关,唐寅那有容身之地,少不得拔足奔跑,但是那里逃得脱。相府中僮仆众多,一定把他捆送有司衙门,严行审问。唐寅果然吃亏了,但是公公也不免损伤名誉。说得好,是一时失察,受了唐寅之愚。说得不好,便是侮辱斯文,硬令一榜解元,更姓改名,充为僮仆。况且唐寅的口才很好,他的朋友如祝枝山周文宾一般人物,都不是好惹的人。他们不说唐寅戏弄公公,却说公公压迫唐寅,虽然是非黑白将来总会分明,但是宰相之尊,和那辈后生小子争论,‘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还是暗中消弭,不使破露的好。”

华老点了点头儿道:“你的见解不错,祝枝山这一辈人确是不好惹的。那天已领教过了。但是你用的什么消弭方法。”

二娘娘道:“好教公公知晓。媳妇到这地步,别无他法,只有良言相劝,使他知道堂堂相府,礼法谨严。不容野心勃勃,希图什么无理行为。媳妇又猜出他的来意,料定他在苏州遇见了秋香,一路追踪而来。卖身投靠,希图把秋香骗取到手。所以向他警告,这婢子非比等闲之辈,不劳妄想,还是回头的好。媳妇劝告他时,当着丫环,防着泄漏风声,背了丫环,又防着事关嫌疑。一时操尽心思,才想出借着文言和歇后语向他警告,才把素月他们瞒过了。可惜唐寅执迷不悟,未肯听纳良言。”

当下便把在堂楼上和唐寅问答的话。述了一遍。华老道:“你既劝诫在前,那便怪不得你了。”

太夫人道:“你和大贤哉都坐了讲话。”

于是妯娌俩都侍坐在旁,继续讨论这件事。太夫人道:“二贤哉,你既劝他不悟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们知晓?”

二娘娘道:“媳妇在婆婆面前,有好几次微露其意。婆婆记得么?”

太夫人奇怪道:“你没有向我说起啊!要是说起,我怎会不记得?”

二娘娘道:“一次在去年十月里,唐寅题了‘雕鸽图容’四字,还做了一首欺侮幼主的诗。媳妇向婆婆附耳数语,足有三五次,请婆婆重重责打他一顿家法板。媳妇的意思,使他吃了些痛苦,自觉惭愧,悄悄的逃返姑苏,那么唐寅去后,人家只知道相府中逃去了一名书僮,事属寻常。便不会引起物议。但是婆婆听着他的甘言巧辩,不肯打他,后来被媳妇指出他的破绽,他才俯首无言,这顿板子便打得成了。秋香的心里也很愿婆婆把他痛打,但是婆婆到底不曾打他。”

太夫人道:“老身早知他是唐寅化身,怎有不把他痛打之理。”

又搔了搔发鬓道:“哦,记得了!”

于是指着旁边待立的三香道:“都是你们这辈蠢丫头不好,跪在我面前,向我乞情。我是存心慈悲的,听了你们的话,却便宜了这个轻薄少年。”

春香道:“太夫人啊,当时丫头们也不知道他是唐寅。要是知道了,便是太夫人不打他,丫头们也得撺掇老皇封把他打个皮开肉绽。”

华老坐在旁边,对于这件事莫名其妙。二娘娘道:“这时公公不在府上,是到苏州吃喜酒去了。”

于是便把唐寅在书房中题“雕鸽图容”的事述了一遍。华老怒道:“可恶的小子,擅敢下笔轻薄,可惜老夫不在这里造化了他。要不然,这一顿家法板断难饶恕,而且责打以后,还得把他驱逐出府。”

二娘娘道:“公公倘在府上,唐寅便不敢肆行无礼了。他为着婆婆是慈善心肠,书房中两位公子又都容易受欺,他才敢舞弄笔墨,戏侮主人。媳妇在这当儿见婆婆不打唐寅,未免便宜了这书僮。便请婆婆罚令他绘写观音,将功赎罪,媳妇还向婆婆说,要绘观音,须觅丹青名手。除却唐寅,竟无第二。媳妇已暗暗的说他便是唐寅,可惜婆婆当时没有注意。”

太夫人点头道:“这句话确曾说起。”

华老道:“后来这幅观音图可曾绘好?”

太夫人道:“绘好以后,便即装璜,现在挂在慈航宝阁上。华老使命华平到阁上去把这辐观音图取来我看。”

华平去后,二娘娘又道:“婆婆既没有想到华安便是唐寅,媳妇为着唐寅做了伴读,书房中的两位公子读书大有进步,益发不敢说破他的真名实姓。说破了,只怕他存身不得,满拟待到两位公子取得功名以后,然后把这个伴读书僮的来历,告禀翁姑知晓。却不料唐寅和老祝合谋以后,借端要挟,图得美妻,公公便吩咐合府丫环齐到外面,听他挑选。婆婆不舍得秋香出去应选,便和我们妯娌相商。”

又笑向大娘娘说道:“那天姊姊力劝婆婆放着秋香出去应选。”

大娘娘道:“当时只道他是真个书僮,所以劝婆婆快把秋香赐给他。好教他遂了心愿,长久伴读,好教他们兄弟俩日有进步。”

二娘娘道:“昨天婆婆问及媳妇,媳妇的主张,却与姊姊大不相同。姊姊以为遣发秋香出外,便可以留住伴读书僮。媳妇以为发秋香出外,便不能留住伴读书僮。婆婆当时很奇怪着媳妇的说话不近人情。”

太夫人道:“不错啊,当时老身很奇怪你的说话,以为向来有什么疑难问题,总是你的主见胜于大贤哉。惟有昨天和你们商量,大贤哉的主见,却胜过了你,而且猜不出你的意思。怎么留住了秋香,便可留住华安。”

二娘娘道:“现在婆婆总该明白媳妇的意思了。唐寅为什么卖身相府。甘作低三下四之人?他便是为着秋香而来。秋香嫁了他,他的志愿已遂,怎不立刻便逃。媳妇的意思,为着这般的伴读书僮,万金难觅。多留秋香一天,便是多留唐寅一天。多留秋香一年,便是多留唐寅一年。所以力劝婆婆不要吩咐秋香出去应选。无如婆婆不听,强迫秋香出外,才有这夫妇潜逃的事。”

太夫人听了,懊悔嫌迟,那时华平已把阁上的观音像一轴,用画叉叉将下来。华老捋着长须,细细观看,便道:“可惜这幅画,今日才得赏鉴。要是去年便见了,就可以认出是六如手笔。“又读了这题词,口称,“夫人端的粗心。这幅画的题词,平头写着‘我为秋香,屈居僮仆’,落款江南不才子。把不字写成‘—个’两字,分明自称江南一个才子。不是唐寅是谁?而且描的佛像,很似夫人。描的善才龙女,又很似他们夫妇俩,唐寅的来意,完全在画幅上供出。他今如愿而偿了,老夫却气不过他,今天便须携带卖身文契,向苏州去走一遭。看他有何颜面和老夫相见。

正在谈话时,忽听两个踱头都向园中而来。一个道:“气气死人也。”

一个道:“侧柏隆冬祥,半仙骗秋香。”

华老皱眉道:“他们俩又来做甚?”

正是:运去无风偏作浪,时来有病也回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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