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书的宛比种田汉,熟了一边,荒了一边。自从唐寅和秋香夤夜逃归以后,编书的忙着写苏州书,却把东亭镇上华相府中的情形,暂时搁浅。很想做一段补叙文章,又苦着百忙中插不下这一枝笔。好了,祝枝山闯入唐府的园中,说什么华鸿山要来起问罪之师了。伯虎和九美听了愕然,编书的却是欣然。并非幸灾乐祸,却要借着枝山报信做线索,回转笔尖,叙一回华府中失去僮婢以后的情形。唐寅和秋香结婚是三月初二的夜间。这一夜合府童婢,同吃喜酒,直至更深才罢。以致来日起身,都错误了时刻。华老夫妇都是起身很早的,华老住在二梧书院,太夫人住在内院的上房。向例太夫人起身时,秋香早在后房门外伺候了。这一天,上已良辰,太夫人起身以后,照例梳洗完毕,还得上佛楼去拜佛。谁知开开后房的门。

竟不见了伺候的丫环。便唤了一声秋,说到秋时,又住了口。暗想我可痴了,秋香已赏给华安了,那有第二个秋香呢?想到这里,又觉得昨天不该强逼秋香去应选。秋香一去,我便感受着不便。春夏冬三香虽和秋香却是同等丫环,但是那里比得上他,今天便好算他们的试金石了,我已起身多时,后房门已开放了,他们兀是梦腾春睡。这不是他们伺候着我,却是我去伺候着他们了。误了我的上佛楼时刻,不是耍的。唉!“不见高山,那见平地。”

太夫人一壁自言自语,一壁把后房门碰的怪响,才把三香的梦魂惊醒了。

原来三香并非贪睡,只为昨宵吃过喜酒,未免动了他们的身世之感。一首《黄莺儿》打断了他们的痴想。很有把握的姻缘,变做了镜花水月。眼睁睁瞧见人家亲亲热热甜甜蜜蜜的做一对儿,自己却没有这福分。教他们如何不艳羡呢?虽然一年半载之后,也可以赏配书僮。

但是华府中书僮,除却华安,再没有第二个看得上眼。再者,华安秋香同时已除去了奴籍。

过了几天,太夫人便要认秋香作义女,认华安作义婿。一经正名定分,他们见了秋香,便得唤一声姑奶奶。见了华安,便得尊一声新姑爷。本是同等的僮婢,却要分出上下的阶级来,这不是俗语所说的“蒲鞋服事草鞋”么?为着这几层原因,睡到床上,那里睡得安稳。一会儿春香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道:“亏得有了两个鼻孔,要不然,便气死了。”

一会儿夏香把那装高底的脚,在床上踢了几下道:“恨只恨这双断命脚没有缠小,惹那苏空头含讥带讽,说什么‘后头卖鸭蛋,前头卖生姜’。”

一会儿冬香手拍着床沿道:“早知如此,我出去做甚?‘羊肉没吃得,惹了一身臊’。”

春香又接着说道:“鞋子没有做,落了一个样儿。”

夏香又接着说道:“偷鸡弗着,蚀了一把米。”

冬香道:“你蚀去了什么?”

夏香道:“新绣的红罗踏青鞋,不舍得上脚,今天换了新鞋出去,却被他生姜鸭蛋,胡言乱语。看来这双鞋子不吉利,拚着抛弃了。这不是蚀了我的一双鞋子么?”

春、夏、冬三香住在一房,彼此互道气话。将近四鼓的时候,方才入梦。没多一会子,却被太夫人惊醒了,揉了揉眼睛,早已是日上纱窗,忙即披衣起床,伺候着太夫人做那照例的工作,不在话下。

待到梳洗完毕,太夫人用过参汤,正要上佛楼去拈香,忽的管家婆传来消息,说那看守园门的王好比失踪了。太夫人忙问怎样失踪?

管家婆道:“这是花园中的园丁说起,今天早晨在园中打扫,却见后园门没有上闩落锁,只是虚掩着。推开房门,三簧和钥匙都放在桌子上。所有房中的物件东西,完全没有缺少,只少了一盏灯笼;多了一个灯台。那个开口好有一比,闭口好有一比的王好比,不知躲到那里去了?一时哄动了府中多少人,都在园中寻觅。假山洞中,茅厕坑里,一一都已搜遍了,却是踪迹杳然。一面禀报太师爷,一面禀报太夫人,听候办法。”

太夫人道:“王好比失踪不打紧,大约私出园门,不久便要回来的。只是华安的新房便在后园,要是园门依然开放着,不大稳便。”

管家婆道:“听说园门已经锁上了,方才有人从新房左近走过,里面的鼻息正浓。料想他们的好梦还没有醒咧。”

太夫人道:“你传我吩咐,教他们不要在新房左近高声说话罢,惊醒了新夫妇,不是耍。”

管家婆笑着答应,暗想太夫人这般宠爱新夫妇,怪不得春香告诉我,太夫人要把秋香作为螟蛉义女。要是秋香做了太夫人的女儿,我的干儿子便是太夫人的女婿了。

“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因为舍不得惊醒他们的好梦。不表管家婆肚里寻思,且说三香拥护着太夫人,上佛楼做佛前功课。拈香拜佛,自有一番耽搁。比及下了佛楼,早已巳初光景。却又见管家婆慌慌张张上前禀告,据说王好比依旧踪迹不明,新房里依旧鼻息如雷。隔了三间屋,还可听得清楚。太夫人道:“秋香是和我同睡过的,他的鼻息很轻,决不会声闻户外。料想是华安的鼻息罢?”

管家婆道:“只怕也不是华安的鼻息声罢。听得华平说,华安的鼻息声不是这般的。”

太夫人道:“这又奇了,新房中除却他们俩还有谁来?你们为什么不敲着房门问个明白呢?”

管家婆道:“家丁们不敢敲门,只为奉着太夫人的传谕,不敢惊拢他们的好梦。”

太夫人听了弄得莫名其妙,春、夏、冬三香,都要去看这奇事。便撺掇着太夫人到园中去看个明白,究竟是不是新郎打鼾,只消在房门外弹指几下,便可知晓。太夫人道:“这么的好睡,轻轻弹指三下,济什么事?”

春香道:“秋香妹子或者已醒了罢,便是没有醒,他却容易惊醒的。太夫人弹指三下,他不醒也要醒了。”

太夫人道:“春香言之有理,你们伴着我去走一趟罢。”

于是一主三婢,同入园门。太夫人一壁走,一壁沈吟,新夫妇也太放肆了,日高三丈,还不起身。华安不必说,秋香是很懂规矩的,难道忘却了“鸡鸣戒旦”的一章诗么?唉,真个好人难做。不是他来问候我,却是我去问候他了。列位读者,今天的太夫人可谓大搠霉头。恰才去敲三香的门,现在又要去敲秋香的门了。

他们到了园中,满园春色,怎有心思去欣赏?绕回廊,穿曲径,行到新房左近。早有三三五五的家丁,都在那里窃窃私议。见了太夫人,都是直垂着双手一旁侍立。太夫人道:“新房里面依旧有鼾声么?”

华平禀道:“启禀太夫人,新房中鼾声正浓。高一阵,低一阵,却不像是华安的鼻息。”

太夫人道:“华安的鼻息怎么样?”

华平禀告道:“去年师爷辞馆回家,华安独卧寂寞,曾唤小人伴着他同睡一房。住过几天,小人识得他的鼻息声,匀而净,轻而清。况且是很易惊醒的,从来没有睡的和死狗一般。这些时候还是忽高忽低的打鼾。高一阵,似黄牛叹气。低一阵,似黄狼放屁,太夫人,你听这鼻息声又高将起来了。”

太夫人侧耳听时,果然在新房里面发出一种很卤莽的鼾声,倒把太夫人吓的倒退了几步。又问华平道:“你听得秋香的声音没有?”

华平道:“好教太夫人知晓,小人们为着事有可疑,曾去禀告太师爷。奉着太师爷钧谕。着令小人闯入新房察看情形。但是管家婆又传出太夫人的慈谕,着令众人们不许惊扰新人的好梦。小人们觉得事在两难。闯入新房,便违了太夫人的慈谕。不阔进去,又违了太师爷的钧谕。只好在新房左近团团打转,已有半个时辰。除却奇怪的鼻息以外,却不听得新娘的声息。也许新娘已不在房中,亦未可知。”

太夫人愈觉谅惶,便道:“那么他在那里呢?难道花园里面出了妖怪不成?”

春香轻轻的向太夫人摇手道:“太夫人不要声张,这花园里面的花木年深月久,难保不成了花妖木魅。看来守园门的王好比和那新郎新娘,难保不成了妖魔肚里的馅,妖魔吃的饱了,便酣睡在新床上面。我们都是妇女们,妖魔见了是不怕的。若要闯入房里,须用阳气方壮的少年男子才行。”

太夫人听了,益发害怕起来。又倒退了数步,坐在圆廊旁边,喃喃的念着佛号。夏香的胆子也很小,举步匆忙,几乎别去了绣鞋中的高底。冬香年纪小,躲在太夫人身子后面,口称怎么是好,却把唾花溅到太夫人颈边。

太夫人忙看空中,却是天朗气清,正不知那里来的雨点。

还是春香有主见,撺掇太夫人派遣家僮到里面去看动静。太夫人便派遣华平、华吉、华庆三人到里面察看动静。这三名书僮口头答应,也有些趑趄不前,各把罗帽向后一推,露出额角,要把三昧火吓退妖魇。但是走了三步,却又倒退了两步。太夫人催着他们入内,华平道:“小人等本来很是胆壮,被春香姐一说,倒觉得有些毛发凛然。”

忽听得一痰嗽,接着靴声橐橐,太夫人知道老相公来了,连忙起立相迎。华老道:“新房里打鼾的究竟是谁,为什么不去看个明白?”

太夫人把他们疑鬼疑神的情形述了—遍。华老道:“岂有此理?老夫不信有什么妖魔。华平、华吉、华庆随我来。”

三个书僮见太师爷肯率领他们入内,不觉胆量一壮。他们以为大贵人入房,即有妖魔亦当远避。于是随着华老,径向新房而去。慌得太夫人跟在后面叫唤道:“老相公不要当先,还是时他们做引导的好。”

华老知道太夫人的用意,便道:“你们前行也好,我们老夫妇随后到来。”

当下便和太夫人并肩行走。进那三间的平屋。老夫妇先在中间坐定。却教书僮们在房门外叫唤。华平道:“华安兄弟快快起身,太师爷太夫人都在这里呢?”

喊了两遍,除却打鼾以外,不听得有人答应。华吉接着喊道:“秋香姐快快起身,太师爷和太夫人来了。”

喊了三遍,除却打鼾以外,不听得有人答应。

华庆又接着高声的喊道:“快快起身,再不起身要打门进来了。”

喊了五六遍,除却打鼾以外,依旧不听得有人答应。华老怒道:“你们不用喊了,快快打门进去瞧个明白。”

这三个书僮觉得主命难违,但是又不敢单独入房,他们各把手儿在后脑上掐了一下,要增加着额上三昧火的光度,以便花妖木魅退避三舍。彼此各打了—个招呼,同时打门努力进攻。那便上了秋香的当了。昨夜秋香离房的时候,仍把房门拽上,只为他是—个细心人,倘若房门洞开,来朝被人瞧见便要破露。不如虚掩着房门,瞒过一刻好一刻,待到他们破露机关,新夫妇早已安抵苏州了。平、吉、庆三书僮那知新房门是虚掩的,蓬的一声,三个人栽倒了一双半。上半截跌入房中,下半截却在房门以外,只这一种声响。床上的醉汉受了激响。

只不过翻了一个身,面向内,背朝外,依旧睡着了,依旧“呼他呼他”的打鼾了。华老忙问道:“里面怎么样?敢是房门没有下闩”太夫人吓的心跳不停,忙教春香替他揉胸。三个书僮从地上扒将起来,勉强入房。但见桌子上残肴狼藉,酒杯中余沥未干。敢是新夫妇昨夜放量饮酒,以致醉倒在床。但又希奇,桌子上的杯箸却有三付。除却新夫妇以外,还有准呢?

三个书僮互说希奇,却不敢揭开帐子看个明白。华老催着他们启帐,华平道:“启禀太师爷,帐子里面依旧鼻息声响,小人们德不胜妖,太师爷是当朝柱石,自有吉神拥护,请太师爷到新房中坐着,小人们才敢启帐。”

华老点头道:“倒也说得有理。”

便向太夫人说道:“我们一同进去镇压邪魔罢,夫人以为何如?”

太夫人道:“老相公怎么忘怀了?妾身不进暗房,已有五年之久了。”

原来念佛人忌进两种房间,一是新婚夫妇没有满月的房间,叫做暗房。

一是产妇娘没有满月的房间,叫做血房,太夫人以为新夫妇同衾合枕以后,早已如是云云,这房间便成了暗房。念佛人进了暗房,便把历年修来的功德,完全抛于东洋大海。因此他只坐在中间,端然不动。华老见太夫人不入暗房,他便痰嗽一声,昂然入室。太夫人道:“老相公留心着,立在房门左近便够了,休得走近床前。”

华老笑道:“见怪不怪,其怪自灭。你们不用害怕,快把帐门打开了。”

于是帐门吊起,机关破露,烂醉如泥的王好比,和衣向里睡在床上,鞋子都没有卸下。一床锦被,只这个酒鬼压着而卧,酒气冲人,不可响尔。新郎新妇都不知到那里去了?华平道:“启禀太师爷,新床上睡着的好像是看守后门的王好比。华安秋香,踪迹杳然。”

华老怒道:“快把这醉汉拉将起来,待我问话。”

这又是个难题了。

为着有了先人之言,恐怕是妖魔变相,平、吉、庆三书僮怎敢去推动他?三人之中还是华平胆大,在门角拾取一根木闩。在醉汉的臀上击了一下,便即准备一个逃走的姿势。倘是王好比,他便不走。不是王好比,他便要躲到华老背后,仗着老太师的福分,妖魔定然远避,不敢肆虐了。拍的一声,醉汉臀上着了一下,他只动了一动。含糊的说道:“华安兄弟,我不饮酒了,好有一比,好比‘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时平、吉、庆三人都听出了王好比的口音,立时胆壮三分。华吉手快,把他一把拉起。华庆拉住了他一只耳朵,拉到华老面前,方才放手,喝问着你是守后门的,怎么后门不守,睡到新人床上来?新郎新妇娘都到那里去了?太师爷正在这里,快快老实供招。”

王好比吃了这一吓,隔宵酒意吓去了大半,搔了搔头颅,昨宵的事,历历在目,却不见了华安秋香。自己问着自己,也不知甚么一回事,只是呆呆发怔。华老怒喝道:“你把华安夫妇藏到那里去了?怎么鹊巢鸠占,别人的新床由着你酣睡。”

王好比益发急了,跪在地板上,哀求着华老道:“相爷,这是那里说起,小人自己也不明白。分明华安夫妇陪着我饮酒,隔了一会子,华安夫妇竟不见了。好有一比,好比‘眼睛一霎,老母鸡变了鸭’。”

华老道:“华安夫妇是什么时候陪你饮酒的?”

王好比道:“是在夜间请我饮酒。把那陈年的女儿酒,左一壶,右一壶,请我吃了三四壶。我只道将酒劝人,终无恶意。谁知他们存心要害我,好有一比,好比‘乡下人不识土地堂,叫做上他当’。”

华老恍然大悟道:“不好不好,华安夫妇把守门人灌醉了,一定不怀着好意,敢是潜逃去也。”

当下喝退了王好比,吩咐仆人,“察看新房中的细软,可曾席卷而去。”

太夫人坐在外面,不入暗房,却教丫环们到新房中探听动静。春、夏、冬三香轮替报告道:“太夫人不好了,床上卧的是看守后园门的王好比,不是华安夫妇。”

太夫人奇怪道:“新郎新妇呢,难道到园中散步去了。”

隔了一会儿,又报道:“太夫人不好了,华安夫妇丧尽天良,灌醉守门人,连夜逃走了。”

太夫人道:“阿弥陀佛,休得冤枉了他们。一定另有别情,他们决不会逃走的。”

其对房内众家僮检点东西,一切细软都没有带去。华老心中很是奇异,偶然抬眼,却见墙隅题着几行字。华老负手去看,分明是华安的手笔。读了一遍,又读—遍,竟被他看破了平头四字。不禁勃然大怒道:“可恶可恶,唐寅这小畜生,竟拐骗了秋香去也。”

太夫人隔着房门问道:“老相公说的是那一个唐寅?”

华老道:“还有谁呢,便是唐寅唐六如。他冒充了康宣,卖身投靠,专为秋香而来,现在秋香已被他骗到了,他便连夜私逃了。这一首题壁诗,便嵌着‘六如去了’四个字。我竟被这小畜生哄骗了半载有余,越想越可恼了。”

说罢,连连顿足。房外的太夫人忽的也放声大哭道:“我的秋香,你竟忍心撇着我去了么?”

正是:未必生离同死别,早知今日悔当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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