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容派着唐兴来请文二爷到桃花坞去一走,征明心中岂不突兀?忙唤唐兴入内。问他道:“大娘娘为着何事,唤我去会面?”

唐兴道:“小的只是奉着大娘娘之命,请二爷赶紧去走一遭。若问为着何事,大娘娘没有向小的说明,委实不知晓。”

征明道:“你们大爷可有回来的消息?”

唐兴道:“消息全无,大娘娘心中十分忧煎。今天祝大爷上门来见大娘娘,大约早已访得我们大爷的消息了。”

征明道:“祝大爷可曾回去?”

唐兴道:“没有回去,依旧坐在花厅上。大娘娘请二爷过去,或者和祝大爷有什么商议之处也未可知。”

征明道:“你请先回,少停我便登门来见大娘娘。”

唐兴唯唯而去。征明测度情形料想又是老祝的主见,他被陆昭容打出大门,逼他出门寻觅唐子畏,背乡离井,竟在杭州度岁。他以为偏任其劳,吃了许多苦楚,这一番续访子畏,他一定要拉着我同走一遭。唐兴前来相请,大概便是这层意思。

不提征明准备到桃花坞去走一遭。且说枝山从杭州回来,出于祝大娘娘的意料之外,他以为唐家叔叔没有下落丈夫碍难回家,看来天生薙头的日子还不能见亲爷的面。却不料祝僮首先跑回家里,满面笑容的向着大娘娘磕头请安,说道:“大爷回来了!”

祝大娘娘这一喜非同小可,忙问可是唐大爷有了消息不成?祝僮道:“消息是有了,只是我们大爷很秘密的不肯告诉他人。”

说时丫环领着舟子进来,报告道:“大娘娘,我们大爷带着许多东西回来了。”

祝大娘娘瞧见带来的东西,吃的也有,穿的也有,用的也有。差不多和搬场—般,扛的扛挑的挑,堆满在一起。他想丈夫动身时。只有—肩行李,回来时,却是满载而归,他敢是做了官儿不成?正在猜想间,已听得外面谈话的声音道:“见了大厅上的被打情形,真个是满目疮痍。痛定思痛,这母大虫好生厉害也。”

祝大娘娘听出这是丈夫的声音,连忙离座相迎。编书的且来打个岔儿,以前有个灯谜,谜面是:“分明是我丈夫声。”

打一句千字文。

是用谐音格,叫做“果珍李柰”。

因为苏州女人称呼丈夫辄云俚耐,俚耐二字与李柰相谐,果珍李柰者,“果真俚耐也”。

他和丈夫阔别了四五月,这番相见真是悲喜交集。枝山见娘子身子健全,心头安慰。乳妈已抱着天生来见生身老子。枝山笑道:“待我来认认六个指头儿的小手。”

祝大娘娘道:“大爷,这是谁告诉你的?我写家信时没有提起这句话啊。”

枝山道:“我是顺风耳朵千里眼,身在杭州,苏州有事甚么都瞒不过我。”

祝大娘娘微微一笑,暗想丈夫不脱狂奴故态。枝山向四下望了望道:“前言戏之耳,请问大娘,岳母可是回府去了?”

祝大娘娘道:“母亲自从去年到来,替我守肚,直到生孩满月,他见我身子健全房间也出了,所以二月初八日满月,母亲便在初九回去。”

夫妇俩谈话的时侯忙煞了祝僮,所有点查东西,开发船户,都是他一人照管。祝大娘娘问起杭州情形,枝山道:“一部廿四史教我何从说起?且待慢慢儿告诉大娘娘知晓。”

祝大娘道:“可是唐家叔叔已有了存身的所在?”

枝山奇怪道:“大娘怎么知晓?”

祝大娘娘笑道:“我这里也有顺风耳朵千里眼。”

枝山道:“不用说了,一定是祝僮说的。但是祝僮也不知小唐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祝大娘娘道:“大爷可知晓么?”

枝山道:“我不知晓怎肯贸然回家?不过事关秘密,天机不可泄漏,唐家这母大虫可曾前来闹过没有?”

祝大娘娘道:“大爷,我们坐着细谈罢。”

于是同到房中并肩坐定,笑向丈夫说道:“大爷,陆昭容那天来寻仇,一半是他冒昧,一半也是你言语冒犯了他,这叫做两有不是啊。待到你动身后,昭容曾到这里向我道歉,教把损失的东西开单与他,以便照样赔偿。”

枝山忙道:“这是赔偿不得的!你可开单与他?”

祝大娘娘道:“未得大爷允许怎敢开单索赔?奴家向陆昭容道:‘损失的东西为数有限,只求你们叔叔早早回来便是了。’”

枝山点头道:“那么还好,我这些东西怎肯贱卖与他?古称‘利市三倍’,我还希望利市十倍呢!母大虫来过一次以后,可曾再来没有?”

祝大娘娘道:“后来我身孕大了,他又来探望我一次,还送给我许多贵重东西,如人参、犀黄等类。人参备我生育时用,犀黄备小儿清理胎毒时用。”

枝山笑道:“人参还有用处,他送犀黄做甚?未免多此一举。我离家四月,胎教二字不守而自守,料想小孩没有什么胎毒的。他送犀黄未免画蛇添足了。”

说到这一句,触犯着自己的忌讳,不觉大笑道:“我真痴啊,人家骂我蛇还不够,又要自己骂自己么!”

祝大娘娘问及路上情形,枝山便把周文宾备着大船送他回家,同船的还有沈达卿、文征明二人,舟过嘉兴在达卿家中停留了一天,承他十分优待,又承他的姨太太送了许多东西,舟到阊门外码头,只为大船不能进水关,我和小文坐了小船进城,另用驳船运了东西跟在后面。我这番因祸得福赚得一二千金,满载而归。仔细想想也是母大虫玉成我的。他若不上门寻仇,我到杭州做甚?”

祝大娘娘道:“陆昭容和我会面总是满口道歉,大概他也知悔了。听说唐家七美都怪昭容此举未免过火,你虽和他言语龃龉,毕竟是他丈夫的好友,打毁家伙已属非分,何况再要扭去你的半边胡子,他在先还疑你真个藏着他的丈夫和他开玩笑,后来他知道不对了。他见你抛着家室,久出不归,可见你也没有知晓小唐的藏身所在,为这分上他越觉自己非礼。到了我分娩后他又来探望我一次,只是没有进我的血房,为着他常往各庙烧香祷求他丈夫早早回来,所以不能走进产妇的血房。他又送我孩子许多赤金帽器。”

枝山道:“看这分上我把小唐消息早一天告诉他。要是他依旧发这雌威,他要知晓小唐的消息须得在我面前长跪三天,我才肯告诉他咧!”

这一天,枝山没有出去访友。一者才拂征尘有了些倦意;二者祝大娘也不放他出门,要他细细的报告杭州情形,不须赘叙。

且说陆昭容久盼丈夫不回,枝山去后也没有访得确实消息,心中闷闷不乐。这一天正在内堂和七美谈话,谈到丈夫消息杳然,八月失踪直至现在已是半载有余,觅不到一些消息。

以前失踪也是有的,总不过三五天便有消息。便是没有消息,一去探问老祝,总有线索可寻,惟有此次失踪连那老祝都不曾知晓,要是他知道了一定要回来报信,决不会避在外面久不回苏。我上次实在错怪了他。八娘娘春桃道:“现在只好将错就错了,除却老祝,旁人也访不到我们的大爷。”

陆昭容道:“我也是这般想。不过忽忽数月信息杳然,老祝访不到我们的大爷谁能访到呢?我只疑大爷此去凶多吉少。”

三娘娘九空道:“大姊,我想不会有这事罢,我在大士面前曾经求过三次签,不是上吉便是中平,不是说行人无恙,定是说行人将归。”

陆昭容道:“论到我们大爷的为人不该有什么意外变端,他在女色上面虽然有些风流罪过,但是他借此韬隐并非出于本意,不知道他的,道他是个轻薄文人;知道他的,佩服他是个有气节的少年。他曾向我说:‘宁王不倒,徐按院不去,决不能现出我的本来面目。’只可惜宁王倒了,徐按院已失败了,我那隐于好色的丈夫,还没有回来的消息。我昨天到关帝庙去进香,看见—个挂着‘一法通’招牌的测字先生,在庙门前设摊论字,我便拈了一个字卷,向他询问行人消息。他打开字卷,却是—个饮食的食字,他问我这出人是什么称呼,我说是丈夫。他便乱摇着头,在水牌上把食字拆写。先写人字,后写良字,他向我说:‘食字拆开是人良。人良者,倒写的良人也。照此看来,良人倒也。不是病倒招商,定是长眠不起,只怕立的出门,倒的回来。凶多吉少,不妙不妙。’我拈得了这个字异常不快。回来后夜间又得了—个不祥的梦,恍恍惚惚见丈夫身死在客店里面,不禁—恸而醒。直到现在兀自心跳不宁。”

六娘娘李传红道:“大姊放心,梦是相反的,梦死得活。况且又是春梦颠倒。你大概听了测字先生的混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

四娘娘谢天香道:“春梦果然无凭。但是测字先生说的良人倒也却不是个好口彩。”

二娘娘罗秀英道:“四妹说不是好口彩,我却以为这是很好的口彩。”

谢天香道:“二姊怎么讲?”

罗秀英道:“这测字先生真是个饭桶,拈了这个很好口彩的食字,他只会说良人倒也,不会从倒字上想出一个到字来。但看人家招寻失踪的人,往往把招纸上寻人的人字颠倒写着,这是讨个好口彩,人倒了,便是人到了。假使那个测字先生把风俗习惯作引证,那么良人倒也,分明便是良人到也。可见失踪的丈夫,便有回来的希望。”

陆昭容听了。愁眉顿开,笑说道:“二妹真好心思,你的测字本领比着测字先生的本领还大。”

正在闲谈时,丫环们争来禀报道:“启禀诸位娘娘,好了好了,我们大爷不日要回来了!”

陆昭容道:“这是谁人说的?”

一个丫环道:“这是唐兴阿哥说的。”

又有一个丫环说道:“这是唐兴阿哥遇了祝僮,祝僮向他说的。”

又有一个丫环道:“祝阿胡子昨天已从杭州回来了。”

那时八位娘娘个个面有喜色,只为听说老祝回来,丈夫的踪迹一定被老祝知晓了,要是不然,老祝决不敢贸然回家。陆昭容吩咐丫环,传唤唐兴入内,问他这个消息可是真的?唐兴道:“启禀大娘娘,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今天小的出外购物,路遇祝僮,但见他身穿了簇新的衣服,得意扬扬,竟是一个很体面的书僮。”

陆昭容道:“休说这没关紧要的话,遇见了祝僮他怎样向你说?”

唐兴道:“小人先问他从何处得意回来,他说:‘我是逃难出门,有什么得意之处?’小人知道他怀恨前事,便再三向他赔罪,又问他可是跟着祝大爷回来?他道:‘做奴才的自当跟着主人,免得一时疏忽失去了主人,反向人家寻仇。’”

陆昭容道:“这小子语中有刺,口口声声不忘前仇,你怎样探出大爷将有回来的消息?”

唐兴道:“小人肚里忖量,祝大爷出门时曾向大娘娘立下誓愿,要是不寻到我们大爷他决不敢回来的。小人见祝僮这般扬扬得意,而且跟着他的主人同来,料想大爷定有回来的消息。但是向他盘问,他决不会轻易告诉小人,只得冒他一冒,听听他的口风。便道:‘祝僮兄弟,何必记着前情,我们都是自家人,不日大爷回来和你们主人又是如兄若弟,同去登山临水。我和你也可常在一块儿游玩。’

祝僮竟中了人小之计,便问小人。

‘你怎么也知道唐大爷回来的消息?’

小人说:‘你也知道了,我怎会不知晓?老实向你说,大爷早已有信来告诉我们八位娘娘,说不日便须回来。我们大娘娘得了大爷的信,知道大爷出门祝大爷并不知情,去年冒犯了他,端的对他不起。因此写信给大爷告诉他一切情形,叫他动身以前通知一声祝大伯,免得祝大伯久避他乡。’

小人把这一篇鬼话说的祝僮深信不疑。”

陆昭容道:“你本是说鬼话的祖师,去年打上祝家门,也是听了你的鬼话。你这番又说鬼话了,好在这番的鬼话说的得当,准你将功赎罪。”

唐兴道:“多谢大娘娘不咎既往,小人这番说鬼话骗信了祝僮,见他自言自语道:‘原来唐大爷藏身的所在你们先知晓了,可笑我们大爷还要叮嘱我们,不要在外面放风咧。’

小人见他道出真情不禁拍手大笑。祝僮才知上了小人的当懊悔不迭。小人道:‘你既自招口供也不必藏头露尾了,究竟我们大爷住在什么地方,快些告诉我们知晓,以便遣人前去迎接。’

祝僮说:‘你们大爷的住址只在我们大爷的肚里,他只向我说唐大爷的藏身所在我已知晓了只不曾告诉我住在何处。’

小人道:‘你不会问他么?’

祝僮道:‘我问他,他怎肯说?休说我们做奴才的问不出唐大爷住在何处,便是文二爷再三在船中打听,我们大爷不露一些口风。回到家里,我们大娘娘也曾问及唐家叔叔的住处,我们大爷只是笑而不言。所以你要询问唐大爷的住址,除非亲去询问我们大爷才行。’

小人说:‘你不要骗我,你是一定知晓的。’

祝僮沈着脸儿,向小人赌咒,小人才知他不是说谎。只得跟着祝僮去见祝大爷,倒被祝大爷一顿申斥,说:‘你休听了谣言向我寻人,我要是知道了小唐的踪迹也不会出门避难,直到今日才回来了。’

小人道:‘祝大爷既没有知道我们大爷消息,为什么忽然回府?’

祝大爷道:‘我是记挂家中,方才回来一走,拚着你回去撺掇大娘娘再来寻仇。’

小人见话不投机,只得告辞而出!”

陆昭容得了消息又添了愁闷。他深知老祝为人最是刁钻不过的,要他说出丈夫的藏身所在,一定奇货可居。于是便和七位娘娘商议办法,春桃主张请大娘娘亲自上门询问,陆昭容道:“我和老祝破了脸,我去问他只怕他益发使刁不肯说出。”

罗秀英道:“姊姊不去,待小妹前去央求,看他可肯说出大爷的藏身所在,自古道‘人有见面之情’,小妹和他不曾破过脸,他或者肯给小妹一个面子。”

七美听了一致赞成。罗秀英借着探望祝大娘娘为名,备着八件礼物,还有送给小儿的帽器,坐着轿带着丫环前往护龙街祝宅。临上轿时陆昭容再三叮嘱,如得了大爷消息赶紧回来,免得愚姊盼望。罗秀英诺诺连声,不在话下。陆昭容和其他的娘娘都在家中盼望着二娘挈带好音回来。待到晌午才见罗秀英坐轿回来。下轿以后众美人已拥着他问大爷毕竟在那里?罗秀英微微摇头,到了里面坐定,罗秀英报告情由,说:“老祝刁不可言,向他询问大爷消息他总推托不知,幸而祝大嫂看不过向我说:‘唐家叔叔消息是有的,只是他秘而不宣。便在妻子面前,也没有道出实话。要不然,他不肯说我也说了。’我听得祝大嫂这般说,又再三向老祝恳求,他才道一句,要问消息,除非陆昭容亲来问我。祝大嫂便埋怨着老祝,太把顺风旗扯足了,强迫他到桃花坞一走。”

陆昭容道:“他可曾允许?”

罗秀英道:“他说,路远迢迢,我不惯步行。我说,只要祝大伯肯到舍间,我们可以备着轿儿前来相迎的。他说,除非陆昭容把自己所坐的轿儿接我去谈话,我才肯一行。”

陆昭容道:“没奈何只得依着他的要求,污了我的轿儿,可以另换一乘。究竟大爷的消息要紧。”

当下传唤提轿到护龙街去迎接祝大爷。这真是破天荒的事,陆昭容所坐的一乘红缎拦脚的蓝舆梅罗竹的轿杠,云白铜插销,豹皮坐褥,灰鼠当风,专供自己拜年进香之用,从来不曾借给人坐过,今天却去迎接这条洞里赤练蛇。待到午后,祝枝山左顾右盼扬扬得意的坐轿而来。比及下轿入内,八位美人一字平肩的都在滴水檐前迎接。一阵莺啼燕语,都唤着“祝大伯!祝大伯!”

教枝山答应不迭。正是:莺啼燕语声声慢,鬓影钗光个个娇。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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