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银銮殿上的宁王宸濠被崔素琼一顿辱骂,不禁勃然大怒道:“你这贱婢怎敢侮辱本爵,难道你不怕死么?”

崔素琼道:“骂的不怕死,怕死的不骂,我崔莹是好人家女子,被你劫到这里早已拚着一死。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若要我顺从于你再也休想!”

宁王拍案道:“你既愿死,我便把你剐了,也教你知道本爵的厉害。”

正待传唤武士上殿把崔莹带下凌迟处死,那时九名美人两旁跪下都替崔美人乞情。都说:“民间女子未知王府的厉害,出言吐语冒犯了王爷威严,恳求大王暂止雷霆之怒且罢闪电之威,把崔莹交付与妾等以便贱妾等切实劝导,使他心回意转好向大王驾前负荆请罪。”

宁王正恨没有一个下场,很不容易觅来的美人要是真个把他处死,未免焚琴煮鹤便给个面子与诸美人道:“即是卿等这般乞情,暂时饶了这贱人,着令卿等叨实劝导,以十天为期,须在期限以内向本爵负荆请罪,本爵便不咎既往仍可另眼看待。要是满了十天不来请罪,哼哼!莫怨本爵手段太辣啊!”

说罢,拂袖退殿。众美人把崔素琼引到自己房中按日轮流劝导,无非说些从了宁王怎样的荣华富贵一辈子享用不尽。素琼微微一笑,只背着四句诗道:

乌鹊高飞,不乐凤凰。

妾是庶人,不乐宁王。

众人见他不羡荣华富贵又另换一种论调,都说明知姊姊是个高尚之人不爱浮荣,但是十天之期转瞬即到,假使姊姊不肯心回意转,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说得到办得到,蝼蚁尚且贪生,姊姊何苦把你的花容月貌断送在无情钢刀之下,奉劝姊姊还是心还意转的好。”

素琼听得这般说又是微微一笑。只背着四句《诗经》道: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如是这般的苦劝无效,忽忽已过了九天。到了第十天,空气紧张,大家都替着他捏一把汗。但是崔美人毫不惊慌,和从前一般态度。娄妃为着规谏宁王无效反遭宁王厌弃难得会面,便是会面时宁王也不和他讲话。娄妃知道丈夫已中了萋斐之言。只好付之一叹,无法指示他的迷途。这一天得了侍婢报告,知道丈夫又掠取一名美女叫做崔素琼,限期十天须得屈伏。

现在已到了九天,崔美人还无顺从之意,人人都替他担惊,他却态度如常,全不管大祸便在来日。听说大王有旨,到了来日崔素琼依旧倔强,便要把他凌迟处死。说什么杀一可以儆百。

若不把他极刑处死,不能使其他的美人个个慑伏。娄妃大惊道:“他难道不知晓要受这酷刑么?”

侍婢道:“他已预备受这酷刑,听说他第一次见了大王便是肆口大骂,说什么要杀尽杀,要剐便剐。”

娄妃肃然起敬道:“原来目今世界还有这般的烈女子。桃李其貌,冰雪其心,真正难得啊!”

娄妃敬佩崔素琼,很想和他会面。侍婢便要去传唤崔美人来见千岁娘娘。

娄妃道:“这般奇女子怎好去传唤他,还是我自去访问的好。”

于是娄妃只带着两名侍婢卑躬屈节自去访问崔素琼美人。这时,崔素琼正坐在自己房中和柳美人并坐谈心。原来九美人中间只有柳春阳和崔素琼的感情最好,其他八名美人见崔素琼不听人言早已不高兴再来相劝。

彼此窃窃私议,都笑这女子不识世务,王爷给他一个转圜余地,他偏偏不肯转圜,宛比扑灯蛾自寻死地,真正愚不可及。又有美人说:“他一应允,便做了王爷宠姬总比着蓬门女子高过万倍。”

又有美人说:“看来崔素琼没有这福命罢,我们这位王爷目前分王江右不日便可身登九五之尊,王爷登基,我们都有贵妃的希望,看来他没有这福命罢!”

众美人对于崔素琼都不满意,所以到了第九天崔素琼房中除却柳春阳外,更无其他的美人前来走动。柳春阳知道崔素琼已拚着一死,却是异常的敬他爱他惜他。只为柳春阳顺从宁王,迫于一时无奈。

他也知道奸王的所作所为决不会得着善果,将来反谋破露难免有灭族之患。但是自己怯于一死只好忍辱偷生,得过且过,死活存亡待到将来再说。他见崔素琼不为利诱,不为威怵,死期便在来朝却是谈笑自若毫无畏惮之心。想不到这般娇怯怯的女郎却有那般铁铮铮的志愿,所以他今天只在崔素琼房中谈心,不舍得暂时离别。他说:“姊姊这般高尚志气,春阳见了如对天人,只恨自己慑于奸王的氵㸒威玷辱了生平清白。”

崔素琼道:“已往的事姊姊不须自怨自艾,将来的事姊姊须得注意。我看奸王这般行为,分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待到大祸临头,奸王一人不足惜,只怕害及姊姊。”

柳春阳道:“姊姊,这是金石之言,春阳看那王府中人大半行尸走肉,除却王妃谁也没有打破这从龙之梦。”

崔素琼道:“王妃既然洞烛其微,为什么不向宁王规谏?”

柳春阳道:“谁说不曾规谏?只是谏而不听罢了!”

于是便把娄妃题的《樵人上山图》。背给崔素琼听。又说:“为着这一首诗,宁王反而冷待王妃,轻易不和他见面。”

崔素琼听了嗟叹不已。在这当儿,忽报王妃千岁娘娘驾临,慌的柳春阳出房跪接。娄妃道:“美人平身,别闹这礼节。我是为着拜访一位桃李其貌冰雪其心的好女子来的,这位好女子可在这里?”

柳春阳平身以后,回覆娄妃道:“他便在房里。”

娄妃吩咐侍婢回避了,便挽着柳春阳的手同入里面。柳春阳道:“姊姊,可来见了王妃,这便是方才谈起贤德可风的千岁娘娘。”

崔素琼在座上抬身。只说一声:“待死之人不谙礼数,请娘娘原谅。”

说时只是略一敛衽,慌的娄妃放下挽着崔素琼的手回礼不迭,便和崔女并肩坐下。笑问道:“你真个拚着一死么?”

崔素琼道:“素琼自入王府久已安排一死,明天便是最后的死期。”

娄妃赞叹了几声,沈吟了片晌,却又轻轻的说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不虑走漏风声。崔素琼,你有这般的才貌,死在这里也是可惜。我便放一条生路,今夜三更我遣人把你领出龙潭虎穴,由着你自去逃生,你道如何?”

崔素琼道:“娘娘不须怜惜素琼罢,救了素琼,岂非害了娘娘?况且素琼是—个弱女子,即使逃出龙潭虎穴,人地生疏,也没有地方可以走,即使逃得出王府,总逃不出南昌城,便是逃得出南昌城,也在宁王领土以内,逻骑四出依旧难逃毒手。那时自己仍不免一死,又累及了娘娘,这是素琼万万不敢从命的。娘娘的美意,只好记在心中来世补报罢。”

娄妃听了泪如雨下。崔素琼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儿女子贪生怕死的态度。娄妃又和崔素琼附耳数语,崔素琼点了点头儿方才作别。临走的时候娄妃几次回头,兀自恋恋不舍。崔素琼很洒脱的说道:“娘娘不须回头,来生会罢。”

这一夜崔素琼态度如常。直到来朝房门久不开放,婢女们叫门不应,知道出了岔儿。破扉而入,却见崔素琼笑容可掬的睡在锦衾里面,推他不醒,摸摸他玉体早已和寒冰一般,才知他已气绝了多时。婢女大惊,飞报与宁王知晓,也是嗟叹不绝。九位美人中,惟有柳春阳最为伤心,抚着他的遗体放声大恸。娄妃也来临视,洒了许多凄惶的泪。检视他的遗墨,只有寥寥数语,央求娄妃便把他葬在附郭,立一石碣,上题“吴门薄命女子崔莹素琼之墓”,休将死耗传给他老父知晓,免得老人闻而肠断。又有一条罗巾,上题绝句一首道:才子风流绝世人,无真非幻幻非真;题诗只恐无红叶,写上罗巾当会真。

诗中自有本事,可惜崔素琼已死了,不知他诗中的风流才子指着何人。后来有人议论:“他所指的风流才子当然便是周文宾。”

为着周文宾曾向崔翁乞婚,虽然没有成为事实,但是崔素琼心中或者已有文宾其人,所以书上罗巾逗露自己的心事。又有人说:“不对,诗尾有‘当会真’三字,《会真记》是张生与莺莺的佳话。素琼姓崔,恰是莺莺,他的意中人敢是姓张的罢。”

毕竟他的情人是张是周,他既不曾说破,编书的也无从武断。好在无真非幻,无幻非真,他的诗中既是这般说,那么事在真幻之间,姓张也好,姓周也好,正不必轻下判断了。

且说娄妃悼惜崔素琼全贞而死,一切殡殓特别从丰,这幅题诗的罗巾大殓时也纳入棺中。

单把诗句钞出,刊在碑阴。这三尺孤坟便在南昌东郭。至于娄妃向他附耳数语,柳春阳在旁也没有听得清楚。以意度之,或者娄妃嘱他自裁,免到来朝身受凌迟的惨刑,崔素琼点了点头儿,便是赞成他的意思。后来崔素琼服毒而死,不知服的是什么毒?有人猜测,说是娄妃给他的鹤顶血。这是理想之谈,不能作为事实。崔素琼身死的消息如何瞒得过,不久便被他老父知晓。崔翁悼女不已,未几便即下世。待到宁王失败后,王府中的妾姬奉旨发还原籍,交付本人的父母领取回去。柳春阳是钱塘人,发还原籍,由着他父亲柳贡生领去。只为他已做了宁王的姬妾,所有绅富子弟都不愿与他结婚。其他门第平常的人争来乞婚,柳贡生又不愿把女儿嫁与穷小子。这个消息传入王天豹耳中,他是崇拜有才貌的女郎,至于处女与否在他却不成问题。为这分上他去访问柳贡生,也是天缘凑巧,恰和柳春阳见面,果然容光照人丰姿绝世。王天豹见了十分满意央媒说合,柳贡生那有不愿之理。

从此柳春阳便嫁与了王天豹,伉俪之间异常恩爱。有时王秀英归宁父母,便和他嫂嫂柳春阳谈及当时宁王的事。柳春阳便把崔素琼一死全贞的事,细细的讲与秀英知晓。又讲到宁王为着崔素琼死后,十美之中失去了一个最美的人,将来献与正德皇帝未免减色,因此急于物色一位十全十美的佳人,以补崔素琼之缺。自有手下一辈谋士如李士实刘养正等,保举一位十全十美的佳人,比着崔美人有过之无不及。宁王忙问是谁?他们便说,现任兵部尚书王某之女王秀英。住居杭州,才貌冠世,尚没有和人家订婚,这便是一位十全十美的佳人,宁王听了奸臣之言,便写信与九王爷教他逼令王兵部立时允诺。后来不知怎么样,这件事料想妹妹定知其详。

王秀英道:“嫂嫂提起这件事,妹子便险些儿做崔素琼第二。当时警报传来,妹子为着保全爹爹的官职和生命起见,已拚着一死。自愿进了宁王府从容自尽。后来第二个消息传来,说宁王反谋破露朝廷已下着讨伐令了,妹子方才得兔于难。”

说时,又把当年寿康堂上先号咷而后笑的情形述了一遍。柳春阳道:“这是妹妹的福分,所以逢凶化吉。要是宁王的反谋稍迟—个月发觉,妹妹便不免身入龙潭虎穴,保全了贞操,便不能保全生命。再者,假使宁王当日觅不到崔素琼。李士实、刘养正一辈小人先把妹子的才貌双全告诉与奸王,那么奸王怎肯放过妹妹?这一场滔天大祸恐怕也不能避免了。现在先有崔素琼入选,奸王心愿已足无事他求,比及崔素琼死后,奸王才想把妹妹强迫入府,那便来不及了,这不是妹妹的福分么?看来吴中薄命女子崔素琼是妹妹的替死鬼罢!”

王秀英听到这里猛然间想起当年闺楼一梦,迷离惝怳至今未忘,彷佛自己便是崔素琼,崔素琼便是自己。照这么说,崔素琼真个便是给自己替灾替晦的人了。要没有崔素琼,自己便是崔素琼,幸而有了崔素琼,自己才没有做崔素琼。想到这里益发怜念那崔素琼,感激那崔素琼。于是见了丈夫周解元便想亲赴南昌城外,在崔素琼坟上祭奠一番。周文宾听了异常赞成,自己也愿陪着秀英同去。后来夫妇俩果然亲赴南昌祭奠那吴中薄命女子崔素琼之灵,由周文宾撰着一篇哀感顽艳的祭文,对着三尺孤坟朗读一遍,夫妇俩泪如雨下。这不在《唐祝文周传》范围以内,编书的未来先说,表过不提。

且说宁王当日从了李士实,刘养正之计,想把王兵部的女儿秀英补那第十美人之缺。一面启奏京师请正德皇帝南巡,以便进呈美女,惑乱君心,密谋叛逆。把那十名美女效法荀息当年把马玉傀送虞公之计,所谓“取之中厩而置之外厩,取之中府而置之外府:“将来杀了正德皇帝,十名美女依旧可归宁王享用。李刘两人的计画何等刻毒。正德皇帝那里知道其中的黑幕,只当宸濠奏请巡幸出于一片至诚,果然颁下御旨,择日南巡。宁王的秘密奸谋瞒得过当今皇帝,瞒不过这位都察院佥部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的王守仁先生。所有种种叛逆证据已被王守仁侦察得实,一面飞章告变,一面特别戒严。宸濠知道事机破露了,只得宣言起义,连陷南康九江声势浩大。谁知王守仁早定了锦囊妙计,奇兵迭出。宸濠腹背受攻,造反不过数十日,遽遭大挫。自己连同世子郡王将军等数百人,都被王守仁捕获。昔日权威都成泡影。

惟有娄贤妃在宁王造反之先早已忧鬱而死,却不曾罹这浩劫。正德皇帝知道宸濠已反,他是个好大喜功之王,立时颁下玉旨御驾亲征。着令礼部尚书周上达缮呈大驾亲征祭告礼式,皇帝戴着皮弁,乘着革辂,备着六军,祭告天地大庙社稷以及军牙六耄之神,统领雄师一路南下。谁料御驾恰才启行,王守仁擒获叛王宸濠的奏章已呈上了。正德皇帝是喜出风头的,宸濠既已被擒,南征的名词便不能成立了。可笑这位昏君竟把告捷的奏章匿不宣布,依旧用着南征的名义。一路遨游,直到南直隶驻跸,在南京城中陶情作乐,这时候王守仁已把宁王宸濠槛送金陵,听候皇帝发落。可笑那昏君却要攘夺臣子的功勋,只算是御驾亲征以后才把宸濠捉到的,便显出自己是神武的天子。于是开辟广大的围场,把宸濠的槛车扛入场内。

周围都是层层叠叠的御林军,中间搭了将台,皇帝高坐在将台上面。一时五光十色,旗帜飘扬,辕门外建着飞虎;旗营门口建着豹尾旗;中央黄绫五□旗,其神蛇,其色黄;东方青绫九□旗,其神青龙,其色蓝;南方丹绫三□旗,其神朱雀,其色红;西方皎绫五□旗,其神白虎,其色白;北方玄绫七□旗,其神玄武,其色皂;将台上面建着中军大□旗,杆高八尺,旗大丈二,珠玉饰边,备极华丽。待到两通鼓响,看守囚车的军士早把囚车打开,释去宁王的缧絏着令伪作逃奔,又是一通鼓响,皇帝着令侍卫将军奋步上前,把宸濠一把擒住上了缧絏纳入囚车算是御驾亲征以后才能够捉住叛王。御林军一齐高声呐喊道:“神武的皇帝,万岁万岁!”

这一幕趣剧,李一桂李典史恰逢差遣到南京,这是他躬逢其盛的,今天和女婿文征明杯酒闲谈,所以把这件事说的有声有色。至于其他的事李典史不会知晓,须待柳春阳嫁了王天豹,宁王府中的黑幕才能够公布于世。编书的不过乘着李典史闲谈的机会附带交代一个明白罢了。征明知道宁王失败的情形异常欣喜。草草表过不在话下。酒罢饭毕。李典史辞别而去。

文征明又去探望杜颂尧,顺便与月芳会面。相见之下杜太史的感冒业已痊愈,和女婿讲了许多话。征明便转述李典史报告的宁王失败情形。杜太史以手加额道:“此乃当今天子之洪福也!”

又吩咐女儿月芳道:“你的夫婿已回,我这里有你的姨娘服侍,况且病又好了,你跟夫婿回去罢。”

月芳对于父命是惟命是听的。这一天,杜太史备着轿儿送着女儿回家。征明坐了一会子也即告辞回家。自古道”新婚不如久别“,征明和月芳别离虽不久,但得鸳鸯枕上已诉不尽的离怀了。过了一宵,来日起身梳洗才毕,又去访了亲友。午后反家恰才坐定,外面传进消息,说唐大娘娘遣着唐兴到来,邀请二爷去商量要事。征明道:“这便奇了,唐家大嫂唤我去做甚,敢得他已得了子畏的消息么?”

正是:才郎踪迹仍无定,闺妇愁怀倍觉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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