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祝枝山心计工巧,今日里也吃了眼前亏。陆昭容扯住他的颔下胡须,竟使老祝不敢倔强,只说:“嫂嫂放手,有话好说。”

唐兴、唐寿两小厮手痒了多时,瞧见大娘娘使了一个眼色,分明是女将军下的动员令,便率领着十二名江北奶奶,乒乒乓乓的一阵乱打,先从外面打将起来。江北奶奶有武器,两名小厮没有武器,各取着一根门闩在手,声势汹汹,似乎要把毒蛇窠捣个粉碎。其实他们都吃了药,红纸包里的雪白纹银毕竟是个好东西,大厅上打得沸沸扬扬,其实只拣粗笨的家伙。棍棒交下,几扇半新不旧的窗槅子打的东倒西歪;几盏瘪嘴瘪脸的羊角灯打的落花流水;十二把太师椅原本有了残疾,打的断肢零体,不成样子;十六扇自染屏门原本有了裂痕,打的七翘八裂有了破洞。至于居中的一幅沈石田五岳朝天图,两旁的王守溪王阁老的对联,江北奶奶不省得价值名贵,待要扯毁,都是唐兴、唐寿临时禁止,才没有扯碎。天然几上的香橼盆子是铜质的,摔在地上不会受什么重大损伤。还有一个古窑的霁红大花瓶,只把来轻轻放倒在地上不使他有丝毫碎痕。两旁的栏杆活该捱打,十二根捣衣棒在上面打得怪响。这一片喝打声音达于户外,赢得大门外瞧热闹的益发聚着不散。

有些拍手称快,有的却替唐大娘娘担惊,‘打蛇不死总是害’,现在称快,久后总得吃了祝阿胡子的亏。再说里面陆昭容依旧紧握着老祝的胡须,不肯便放。那时急坏了云里观音,凸起着肚皮前来解劝。枝山道:“娘子,你且闪开,损了你的胎须不是耍,扯掉我的胡须没关紧要。要是扯个净尽,倒便宜了我,省得人家称祝阿胡子。”

祝僮扑的跪在地上,且哭且向陆昭容连连磕头。陆昭容道:“哭也没用,磕头也没用,只要你主人交还我的丈夫,立时便可放手。要是不然,我便把他扯往门外,请往来行人下一个公平的判断。”

这几句话,把祝枝山吓个一跳。暗想:“陆昭容竟是这么一个泼辣货,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单在这里闹,外边人知道的还少;扯往门外,便要引着满街满巷的人说长道短,这不但扯掉了胡须,还把自己的面皮一齐扯掉。”

只得再三央告道:“嫂嫂放了手,可以从长计议。”

昭容道:“没有多说,交还我丈夫便放手。要不然,扯往门前,当众评评曲直。”

枝山道:“要是子畏真个被我藏起的,我可以立刻交还嫂嫂。实在子畏的踪迹连我也不知晓。”

昭容道:“你知道踪迹要交还我丈夫,你不知道踪迹也要交还我的丈夫。”

枝山道:“嫂嫂又来了,不知道踪迹如何可以交还尊夫?”

昭容道:“你不会四处访问么?”

枝山道:“嫂嫂扭住我胡须,教我寸步难进,如何可以访问尊夫?”

昭容道:“只要你肯替我访问丈夫,我自然放你。”

枝山道:“我情愿出门访问子畏。”

昭容道:“何日出门?”

枝山道:“大约不出半个月。”

昭容道:“相距太久,不放你!”

枝山道:“不出十天。”

昭容道:“相距太远,不放你!”

枝山又是七天、五天、三天的缩短期限,昭容兀自不满意,依旧紧握着不放。枝山“唷唷”连声,须根好生疼痛。云里观音向昭容乞饶道:“妹妹,你定下一个日子罢,他若不去,我逼着他去。”

祝僮磕着响头道:“大娘娘饶了我们主人罢,扯掉了须子,出门不好看。”

昭容自想今天扯着顺风旗,但是扯的太足了也不好,正好借此落篷。便向云里观音说道:“既然姊姊这么说,我便叫他今天部置部置,明日便须出门代我寻觅夫君。寻得到,许他回转苏州;寻不到,不许他回转苏州。”

枝山满口子的应允道:“一准如此。明日出门,你可以放我了。”

昭容道:“立下誓愿来。”

枝山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明日出门,往寻伯虎。有渝此盟,鬼神降祸,爰立誓言,出于肺腑……”

毕竟是出口成章的才子,随口宣誓,居然叶韵。昭容笑了一笑,方才松手。在这当儿飘飘扬扬落下数十茎断须来,祝阿胡子的胡子早已打了一个八折九扣。昭容占了上风,便到外面喝止了大厅上的打手,一声吩咐,十二名江北奶奶都说一声“晓得了”依旧倒垂了捣衣棒伺候唐大娘娘回府。唐兴吩咐提轿伺侯,临走时还说一声:“枝山伯伯,誓言为重。明日不出门,休怪上门质问。”

枝山道:“一定出门的,不过打毁的东西怎样说法?”

昭容道:“只须交还了拙夫,所有损失照数奉赔。”

云里观音很恭敬的送客,送上了轿。依旧是两名小厮前拥,十二名江北奶奶后护,仿佛鞭敲金钉响,人唱凯歌还,很得意的回到桃花坞去了。

昭容去后,枝山吩咐祝僮把打坏的东西一一记帐,预备后日索赔地步。还有未曾打坏的,也都开列在内。到了他日,不怕唐寅不照样赔偿。日间的一顿谢媒酒不及吃了,便在家中胡乱吃过午饭。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晚间的一顿谢媒酒,怎肯绕让?枝山依旧坐着轿子到文宅去做大媒老爷。

再说玉兰堂上少了一位高踞首席的大媒老爷,听说是唐大娘娘兴师问罪,要在他身上交出唐寅,许多来宾都替着老祝担惊。尤其担惊的便是新郎文征明,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大媒老爷临时缺席,是一桩没趣的事。赶紧打发家人。到护龙街去打听消息,好在路近,一批又一批的报子报将进来,第一批报告:“祝解元宅中打的落花流水。唐大娘娘好不厉害,要把毒蛇窠踹成平地。”

第二批报告:“祝解元的胡须已设唐大娘娘紧紧拉住,声言要把毒蛇须拔个净尽。”

第三批报告:“亏得祝大娘娘率领着全家婢仆伏地跪求,唐大娘娘看着祝大娘娘面上,定下限期,勒令祝大爷代他访问丈夫。祝大爷一一承认,唐大娘娘方才放下拉住的胡须才一松手,胡须纷纷落地,可怜祝大爷的一部络腮胡子打了一个倒二折,稀零怪冷不成了样子。唐大娘娘还说把二成蛇须记在帐上,看你的后效。要是三天内不交出丈夫来,这二成蛇须也要拔去。五天内不交出丈夫,便要剥你的蛇皮。七天内不交出丈夫,便要割掉你的蛇肉。”

在座诸人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这是谈虎色变,人人同此心理。其实探子口中的军情,都是言过其实。究属情形如何,瞒得过玉兰堂上的贺客,瞒不过《唐祝文周传》的读者。待到祝枝山坐轿到来,众人便注意他的颔下胡须原来损失还不大,并不是倒二折,十成之中不过损失了一二成。枝山下轿以后,大家都围着他纷纷慰问,枝山依旧嘻皮笑脸,仿佛没有这么一回事。徐祯卿笑道:“枝山,我有一句《诗经》奉赠。”

枝山道:“请教请教。”

徐祯卿道:“《诗经》上说‘狼跋其胡’,(狼拔其胡)这四字可以奉赠。”

枝山大笑道:“承情承情,竟以‘郎’字相称,郎拔去了胡须,便宜了你好姊姊。”

徐祯卿道了一个“啐”道:“待要取笑他,反被枝山占了便宜。”

沈石田见了枝山也说:“枝山枝山,你少了数十茎胡须,便觉得改了模样。要似老夫一般的长须飘拂,才觉相称呢!”

说时,捋着颔下长须,故意卖弄。枝山道:“石老,胡须以少为贵,以多为贱。这是有书为证的。”

石田道:“请教请教。”

枝山捋着自己的胡须道:“君子多胡哉?不多也。”

又指着石田的长髯道:“小人哉,繁须也。”

这是引用《论语》换几个谐音的字。说的石田没话可答,只好付之一笑。少顷,迎娶新娘到来,征明居中,杜月芳、李寿姑分立左右,参天拜地,谒过尊嫜,见过大媒和亲族。这一种热闹情形不须细表。宾朋们大闹新房,有了大好资料,这“五六出、二三分”高挂着滑稽广告,放在众人嘴里,怎有好话说出?杜二小姐避在后房,自有伴娘人等拥护着。但听得闹房的人七张八嘴的说这俏皮话。闹杜二小姐的房间时,月芳听了这夹七夹八的话,明知道“狗嘴不出象牙”,但是什么五六出、二三分,中间牵涉着祝枝山,简直莫名其妙。待到来朝,见了这副滑稽新房联,才知是祝阿胡子的恶作剧,未免惹起娇嗔。

不怨枝山怨文郎,以为祝阿胡子素来不说好话,姑置不论。但是做对联的权在他,挂对联的权在你不该高高的挂在镜台面前,惹人家取笑。征明连连作揖,声明苦衷。立把这副对联取下,换上了一副杜二小姐才没话说。便催着丈夫去进李寿姑的房间:“休得把你的恩人冷落了。”

征明到李寿姑房里,寿姑离座相迎,鹣鹣鲽鲽般的并坐在一处。征明笑道:“昨夜把你冷落了,可恨我么?”

寿姑笑道:“不恨你冷落我,只恨你不该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他人。”

征明奇怪道:“好妹妹,错怪我了。我何曾泄漏着秘密?”

寿姑道:“到了今天才知不和你相干。但是昨夜我躲在后房,听得闹房的说什么砖头长砖头短,我好生奇怪。这句乱砖头的笑话,只有你我和祝阿胡子三个人知道。怎么闹房的人人都知晓呢?祝阿胡子赚了我们的柯仪,不见得拆这污烂,敢是你一时起劲,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了人家罢。想到这里,便恨着你出言不慎,走漏了风声。将来以讹传讹,难保没有好事的。把这一桩奇闻编入弹词里面,而且把你编的和恶少一般,把我和月姐编的和氵㸒娃一般,那便永远洗刷不清了。我为着这桩事,昏闷了半夜。待到今日起身,瞧见了这副乱砖头的对联,才知道不干你事,又是老祝在里面掉弄笔头。但是挂在这里总有些触目,不如把来调换了罢。”

征明道:“不待好妹妹说,我也要把这副对联调在马桶脚边了。昨天老祝强迫我张挂,不容我不挂。今天老祝出门去了。”

寿姑道:“他到那里去呢?”

征明道:“‘强中还有强中手’,他遇见了陆昭容,也只得屈服了。这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唐大娘娘作恶。”

当下便把昨天打祝的情形述了一遍。寿姑道:“祝大伯的做人,确乎有几分义侠心肠。所欠缺的只是口头不肯让人,不占了便宜不肯罢休。但知言者得意,不管听者难堪。即如我们的亲事,亏得祝大伯定下锦囊,才有这换空箱的奇缘。但是那天他捉住‘乱砖头’三字讹头,几何逼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还不够,又做在对子上面嘲人。便算打趣,也觉过火。教人家只记他的仇,不记他的恩。祝大伯吃亏之处便在这些地方。”

征明笑道:“这副打趣的对还不算过火,你月姊房里的这副新房联才是过火呢!你月姊见了异常懊恼我没奈何只得俯首认过。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小生不是’。谁料到了这里,又见你懊恼。都是老祝闯下的祸殃。倒累我东也认罪,西也服礼。”

寿姑道:“月姊房中的新房对怎么说的?”

征明道:“他那有好话说出?不用提起罢。”

征明越是不肯说,寿姑越是要他说。征明没奈何,把伴娘丫环遣开了,凑在寿姑耳朵上,把那五六出、二三分的联语述了一遍。寿姑道了一个“啐”字,粉脸上便晕起着两朵红云。……

编书的可详则详,可略则略。新婚燕尔的事,是人人必经的阶级。何用细细描写?我记得有一部旧小说,谈到结婚以后,便简括的说道:“这是人生的俗套,无须描写。”

编者写到这里,也只好说一句“俗套恕叙”了。看官们以我为简略,我却有个答复,叫做简则有之,略则未也。如其不信,只须在“俗套”二字上研究研究。一个“俗”字,一个“套”字,便可以包括净尽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的新婚状况。便欲标新立异,总逃不以“俗套”两字的窠臼。况且《唐祝文周传》所载结婚的事,不止一起,将来有周文宾和王秀英的结婚,又有唐伯虎和秋香的结婚,言情小说最宜写到“恰好”两个字。一入了俗套的窠臼,那便脏了这枝笔,一辈子洗濯不尽了。……话说天下事苦乐不均,一方面倚翠偎红,一方面背乡离井。

祝枝山受着陆昭容的逼促,待到来日,只好离家动身。旁的没有什么不放心,所不放心的祝大娘娘已有了三五个月的身孕,抛他在家未免有些内顾之忧。祝大娘娘不愧是个贤德妇人,力劝着丈夫顾全信义:“无论如何总得把子畏叔叔的踪迹访个明白,回来时才有个交代。若怕妾身在家无人照顾,可以接取母亲到来作伴,你也可以放心了。”

枝山无可如何,只好硬着头皮,随带祝僮挑着一肩行李,飘然上道。

这天,正是十月初四日,枝山和祝僮商议道:“我们上道没有一定的方向,害人的小唐,不知他走的是那一条路。祝僮,你看我们到那里去寻他。”

祝僮暗想:“我们大爷是不好缠的,假如我出了主见依旧寻不到唐大爷,那末左一声‘祝僮该死’,右一声‘祝僮该死’,我的头上又要饱尝他的暴栗了。”

枝山见祝僮不做声,又问他道:“你总得说一个方向,我们才好上道。”

祝僮道:“大爷到那里小人跟到那里。若问东西南北,该走那一条道路,小人并不是未卜先知……”

说话的当儿,忽听得有人接嘴道:“要知南北与西东,须问区区一法通。大事每字七文,小事每字三文。君子问灾不问福,所费无多。请坐谈谈。”

原来主仆俩离了家门,已走到关帝庙门前,正有一个测字先生挂着一法通的招牌,在道旁兜揽生意。

枝山正虑着没走一头处,何妨借此触机,定一个行路南针。便在旁边长凳上坐下,祝僮也歇下了担子,站立一旁。测字的教枝山拈取一个字卷,打开看时,是个“秋”字,写在水牌上。

便道:“所问何事?”

枝山道:“待要去访寻一位朋友,不知他停留在什么地方。”

测字的道:“这是要取双卷的,请再拈一个字卷来。”

枝山又拈了一个字卷,授给测字的。打开看时,是个“香”字,又写在水牌上。分明是“秋香”二字,枝山拈的字卷真正巧极了!可惜测字的是个笨伯,眼前有了好材料不会使用。便辜负了这“秋香”二字。他道:“‘秋’字是‘禾’字旁,‘香’字是‘禾’字头。贵友停留的所在,不在嘉禾的旁边,定在嘉禾的上头。若要寻访,还是到嘉兴去走一趟。‘秋’字的右半是个‘火’字,你要火速去访问。‘香’字差了一些便是个‘杳’字,你若错误了一时半刻,便要踪迹杳然没处寻访了。”

枝山寻思:“我本要到杭州周文宾那边去寻访消息,既然测字的这么说,我便先到嘉兴去碰碰机会也是好的。况且我的诗友沈达卿正在嘉兴城内居住,到了那边,好在沈达卿府上暂住几天,或者访得到小唐也未可知。”

枝山付了测字钱,打定主见到嘉兴城去走一趟。那时交通不便,由苏州运河到嘉兴,无非搭着航船而行。在途非一日路程,逢码头又须停顿,以便客人上下。这一天,正在盛泽码头停顿的时候,枝山知道上货落货有一会子的担搁,便带着祝僮到镇上去吃些东西。比及下船时,却见自己的坐位被一个和尚占去了大半。这和尚是恰才下船的,乘着枝山不在船上,把枝山的铺盖挤过一边,却宽宽舒舒摆着自己的被褥。枝山道:“大和尚,这是我放铺盖的所在,被你占了去,教我如何伸脚?”

和尚笑道:“先生怕被人占了地位去,便不该离船他往。趁航船不比雇船,谁落了船坞,谁都不肯让谁。要是先生不他往,这便是先生落的船坞,小僧不敢强占。先生既已他往,这便是小僧落的船坞,小僧怎肯相让?”

说罢,便老实不客气的躺了下来。这叫做”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枝山倘在苏州谁都要让他三分。现在没奈何,只得忍着气缩在一隅。那和尚和一个乡下老者闲谈,渐渐谈到航船中的经验,那和尚忽的大声说道:“航船中有了祝枝山,便是同船的倒霉。”

枝山听了愕然,正是:飞短流长三寸舌,招殃惹祸一光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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