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好饿……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吃进任何东西了,胃空荡荡地,饿过头反而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虽然连可以吐的东西也没有。步行在札幌的市中心寻找食物:心里抱着淡淡的期待,看看会不会有哪个善心人士自愿把美味的肉分给我吃。当然,我也很清楚这样奇特的人类是不太可能存在的。

就像刚出生的小羊般,我的全身不住颤抖,今天是七月一日,虽然季节已经进入无条件散发温暖的夏天,却还是很冷。而我的胃——痛到像是被紧紧勒住一样,全身被异常严重的倦怠感支配着,视线一片模糊,如同身在浓雾中,我的脚步甚至比倒着走的蜗牛还迟缓。看来身体的活动时间大概也差不多到极限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严重情况,非常危险,如果不赶紧填饱肚子的话……啊——

由于体力到达极限加上视力微弱,我跌了一跤。大概是意识已经模糊,连痛的感觉都不太叫显,但受伤的程度并未减轻,膝盖似乎擦破皮、渗出血来了,啊——真是浪费。虽然这么想,但就算我把流出来的血都舔干净,也不会有饱足感,更何况我并不想喝自己的血,又不是在做尿疗法。我一边揉着看不清楚的眼睛,一边站起来,然后强忍着疼痛再度迈开步伐。

是因为摄食过少,营养也极度失调的缘故吗?我的视线常常都像是戴着脏掉的眼镜一样雾茫茫的,即使是现在这样烈日当空的晴天也一样。算了,视力不佳的问题从很早以前就存在了,现在才来唉声叹气也无事无补。

我想吃东西。我想吃东西。

我拚命克制自己不要陷入喃喃自语的状态。体格良好的人类……有着健美的肌肉,体脂肪少……我阻止自己用这种露骨表达食欲的眼神去观望,因为即使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我想避免被无意义的行为助长食欲。

在街上走动难道就不是一种助长食欲的行为吗?支配我右半身的某个家伙低声说着,但我无视于它的存在。

就像那些笔直走过肯德基门口的流浪汉一样,我抱着不受诱惑的精神穿越了人潮拥挤的大街。猛烈的太阳还是一样高挂在天空,好热,被汗水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头也昏昏沉沉的。从柏油路面冒出来的热气令人很不舒服,天气预报明明说札幌今天会下雨的,结果根本没下嘛,天气预报真的很会骗人。我想看到雨,并没有希望出太阳,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如愿。

雨……医生。

我到现在都还不断想起,第一次被带到父亲朋友的朋友的儿子——外科医生仓坂佑介服务的“仓坂综合医院”,是在四年前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父亲为何会选择让朋友的朋友的儿子来治疗我,说起来其实是为了给人面子。

我在那里接受了治疗,但我并不是病人。只因为吃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就被说成有病,这是不正确的,我甚至觉得很生气。

而且,虽然说吃的东西不一样,但其实说到底也同样都是肉,性质是一样的。牛肉跟人肉之间,并没有显著的差异存在,如果探究到细胞跟遗传因子的范围,或许能看见其中的不同,但是脑筋不好的我并不了解那种深奥复杂的事情,就算是有某种差别好了,反正总而言之,肉就是肉——同类的、同种的、同样的,这就是我唯一的、最大的主张。当然,和仓坂医生刚认识的时候,我并不清楚自己的这种想法。

“原来如此……突然就没办法把食物吞进喉咙——”医生坐在看起来很高级的黑色皮面旋转椅上,动作流利地转过来与我面对面。虽然他戴着太阳眼镜,眼睛的部分被遮起来,无法观察得很准确,不过看起来大约是三十岁出头。

“这真是伤脑筋呢,对我们彼此而言都是。”

“嗯……”

当时才十三岁的我,对面前坐着的白袍医生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我对太阳眼镜感到恐惧,所以说话时把视线朝向窗户,大雨下个不停,用力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全白的墙壁跟地板反射出天花板照下来的灯光,使人晕眩。天空被乌云所笼罩,明明是早上,室内却不得不开灯。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个问题不只对你而言很伤脑筋,身为外科医生的我必须要治疗你的症状,那也很伤脑筋。这种事情啊……简直就像叫兽医去做水电工一样,不是吗?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大家都懂吧。”不知怎么地,他好像有点生气。

“别在意世人的眼光,去找精神科医师才是明智之举。我不是说你脑筋有问题,只是吃不下东西而已吧?你会介意吗?”

“啊,是……对不起。”我有种被责骂的感觉,不自觉就道了歉。

“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这是大人的事情。”藏在黑色太阳眼镜后面的瞳孔对着我。

不管是第一次碰面那天,还是最后一次那天,仓坂医师一直都是墨镜配白袍的不协调装扮。

“那么我们来开始所谓的问诊吧。”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双手交叉在胸前,将旋转椅微微地左右摇晃着。

“你说吃不下东西,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嗯……差不多是上个星期二左右。”

“从那天开始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吗?”医生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我摇摇头,那会变成殭尸吧。“虽然吃不多,但我有勉强吞下东西,像是面包跟白饭之类的。”在我刚开始偏食之后没多久,曾经是可以办到的,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除了人肉以外,我的胃不接受任何食物。

“吃东西很痛苦吗?”

“是的。”

“山本同学,你是个非常挑食的人吗?”

“啊,不、我觉得不是。”我低下头。“不过……那个,我讨厌胡萝卜。如果浓汤或是咖哩里面有放的话,我就会剩下来。”

“你喜欢吃什么呢?”

“蜂蜜蛋糕,还有拉面。”然而现在只要想起自己曾经吃过这些东西,就会感到反胃。

“我也喜欢拉面喔。”医生放下双手微笑:“既然出生在札幌,如果不喜欢拉面就太吃亏了。”

“是。”我没有想到那么多。

“但是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居然会吃不下东西。”医生喃喃自语着,然后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原子笔。“之前有任何徽兆吗?”他说完将空着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而握着原子笔的那只手正灵巧地转着笔。

“没有,这是突然发生的。”没错,真的是突然发生的,因为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前一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还到便利商店买了一包无尾熊饼干。

“山本同学,这样问有点突兀,不过你跟父母亲处得好吗?”

“父母亲?”这个问题也是看诊的一部分吗?“嗯……还可以。”

“真的吗?”医生追问。

“嗯。”我把头更低下去了。“是真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呃,为什么会问到这个呢……”

“嗯哼。”医生停下转笔的动作,然后把笔尖对着自己的鼻子说:“这样啊。”

“请问——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我会没办法吃东西?”

“不知道。”

别讲得那么理直气壮,这样也算是医生吗?算了,反正我也没何抱着任何期望,从看到他戴墨镜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怪怪的了。

“啊?”我把视线转向医生。“怎么办呢?”

“放心吧,我是很优秀的——在许多方面喔。”医生露出大胆却又像是做了坏事的表情,有如作弊被老师发现的优等生一样。

“嗯,山本同学。”医生以极快的速度把笔丢到自己背后的书桌上,真是个粗鲁的人。

“现在……你最想……吃什么?”他用一种奇怪的断断续续语调问我。

最想吃的东西?这个人在讲什么啊?我就是得了什么都吃不下的怪病啊,怎么会有想吃的东西呢?怎么会有呢……不、不对,有的。食欲?是什么?为什么?那是……突然浮现——肉?

“我想吃肉。”我望着诊疗室白色的墙壁不停思索,然而脑海中浮现的字眼只有这一个。

“原来如此,肉吗?”医生困惑地抿着嘴角。“那是什么肉呢?肉有牛肉、猪肉等等的。”

“不是。”我急忙否定,只要一想象自己吃那些肉片的模样,仍然会感到反胃。“我不想吃那种肉。”为了让自己感觉不到胃部的痉挛跟反刍,我停止呼吸三秒钟。腹部很难过。

“唉呀,为什么你会那么厌恶呢?山本同学——”医生的声音就像是发现疑点的侦探一样:“你想吃肉没错吧?刚才你不是自己这么说了吗?”

“是没错,是那样没错。”

“好,我换个方式问吧。”医生盯着我看:“你想吃什么肉?”

雨声穿过诊疗室。

“什么肉?”我抬起头来,他提出的问题太过直接—使我战栗,感到背后一阵寒冷,快要到疼痛的地步,两脚开始轻微地颤抖。

“你想吃什么肉呢?”医生再度追问我。

“那个,呃,我……唔——”

医生突然把食指伸进我结结巴巴干燥的嘴里。“这可不是什么口交的暗示,不要有奇怪的期待喔。”看来医生似乎也会讲黄色笑话。“如何,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也没有。原本干涸的口中,充满了唾液,这是怎么回事呢?医生的手指上沾满了我的口水,硬度刚好的修长手指。胃开始活动了。

“果然是这么回事吗……”

果然?果然是怎么回事?我用舌尖确认医生手指的形状跟硬度。

我想吃。我想吃。

好想好想咬下去。唾液流过医生的手指,滴到地板上。

“咬下去也没关系喔。”医生这么说。

我被脚踏车的铃声惊醒。

不知为何,我似乎正伫立在斑马线的正中央,会被按铃也是理所当然的,警铃本来就是这个作用,现在是红灯,我用意志力硬抬起不听使唤的脚过完马路。真危险,我究竟在干什么啊?这跟梦游症的病人有什么两样?

为了暂时逃避炎热、饥饿还有膝盖疼痛的灾难,我决定在大通公园休息一下。我坐在喷水池前面的长椅上,擦掉脖子上冒出来的汗水,然后把额头也擦一擦,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受伤的膝盖。伤口上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如果把它剥掉,就会流出暗红色的鲜血吧,但是就像不想吃自己的肉一样,我还是不想喝自己的血。

我用手按着空无一物的肚子,把目光移向大型喷水池,水柱的飞沫似乎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彩虹(孩子们兴奋地指着大叫),但因为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不管从哪个角度凝视,都只不过是光线的胡乱反射而已,我连看到彩虹的资格都没有吗?

医生……怀念的记忆,墨镜与白袍的搭配再度占据了我的脑海。医生,仓坂医生。

那位仓坂医生,如今已经不在世上了。

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再也不会有人把肉赐给我了,而且医生为我保存下来的人肉,已经在十天前都吃完了。能够突破现状的只有我自己,如果我不救救自己,山本砂绘这个存在肯定会消失。

啊啊,讨厌讨厌讨厌讨厌,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对,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想不出吃人肉的转折点,对于除了人肉什么都吃不下的理由丝毫没有头绪。这不是什么选择性遗忘的精神防卫机制,巧妙地用偏食来掩饰自我,这是真正的空虚感。

一群鸽子低头啄食掉落在地面上的饲料。我很羡幕鸽子,这些家伙到哪里都有人为牠们准备好饲料,我甚至还有看过吃到太肥而飞不起来的鸽子。饲料……唉,饲料。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你的处境跟鸽子是一样的。

我的右半身正在窃窃私语。出于一种对未知的不安全感,从我变成只能吃人肉的那一瞬间起,这个想法就不断浮现。危险——这个想法非常危险,所以我明明就已经把它封闭起来了,明明已经发过誓,就到那个小女孩为止了。

汗水流过下巴滴落,但是流窜在全身的恶寒依然不变,不,是更变本加厉了。视线越来越模糊,现在连小孩子、喷水池还有鸽子我都感觉不到了,一团浓雾,不论是思考或视线,都被浓雾所占据。我忍不住怀疑,那个为所欲为的意识在我脑中作怪,试图让我陷入一种逃避的心态,认定自己已经掉进无法自我控制的精神状况里。

吃吧。吃吧。

右半身又企图要开启我拚了命盖上的封印。闭嘴,给我闭嘴,那句话——别再说那句话了,拜托。

吃吧,大口大口地吃吧。

然而右半身已经完完全全被支配了,根本不理会我说的话。混蛋,明明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凭什么这么任性啊。

看看周围吧,有那么多的饲料啊,就算抓一两个来吃,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嘛。

肚子在叫了,是在赞同右半身

的意见吗?我知道胃液正在翻搅,可恶,连这家伙也是吗?这些家伙的食欲都太过旺盛了。

最想吃东西的,其实就是你。右半身毫不留情地指出。

口中充满了唾液,的确,也许真的是这样。我想起那个小女孩的脸孔……

再也,无法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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