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服的裙子不见了。

浅井铃子的事发生后过了很久。高中三年级,响子女王的凋零时代。

上完体育课,回教室要换衣服的时候,制服的裙子不见了。每个学年颜色不同的运动服,由希他们那一届是俗得要命的鼠灰色,想想别人也一样,还可以忍耐,但那种设计,要她拿来当居家服她都不屑。

她穿着束口裤和印着条纹及大大校名的运动衣,翻找课桌抽屉和置物柜里。可是找不到。哪儿都找不到。

“怎么了?”响子走近招呼。

“怎么了?由希,没有衣服可以换吗?”

大大的眼睛望向自己的脸。

——是由希刚和清濑说话的时候。

跟班数目减少,响子中意的小铃也在体育器材室的事以后,完全与她保持距离了。尽管如此,由希仍跟在响子身边,但任谁来看,都看得出众星拱月般环绕在女王身边的星星素质下降了。响子喜欢的可爱女生都早已弃她而去。而过去挤不进来的人就像遇缺补进一般,聚集在她勉强还散发出来的幽光周围。

那天清濑忘了带伞。

社团活动结束后,清濑准备淋雨回家。本来要和吉田回家的由希碰巧在玄关遇到清濑,所以把自己的伞借给了他。

当时由希已经在跟吉田交往,而且她对于和男友共撑一把伞回家也有一种懂憬。如果同学还是学弟妹看到了,一定会羡慕死他们的。

‘由希。’几天后,清濑到班上来,把伞还给她。

‘谢啦,我欠你一次。’只是这样而已。然后现在她找不到裙子。

“怎么了,由希?难道是找不到制服?”

今天的体育课是打篮球。分成三队比赛的时候,没上场的一队在旁边观摩。这段期间,有一瞬间响子从场地消失了,而由希的眼角留意到这一幕。下课几十分钟前,她去了哪里?

这跟由希有没有男朋友都没关系。由希是不是自己的跟班都无所谓。或许甚至跟她喜不喜欢清濑都无关了。女王只是烦躁。对于诸事不顺,她只是悲叹,愤怒。

由希不认为响子是异常的。狭小的教室里,正因为狭小,扭曲的律法和支配才能够横行。无论是对女王还是平民,这都会平等地带来恶果。

关系应该良好的清濑与响子。由希知道,把这样的幻想情节挂在嘴上,装模作样的响子,其实背着她的跟班们,一次又一次向清濑告白。对清濑进行坚壁清野后,响子也一样被断了后路。校庆、运动会、毕业旅行,每次活动她都向他告白要求交往,然后一再碰壁。

接下来就只等着被施以最后一击。等待清濑选择了响子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抢走由希的裙子,是出于失控的恐惧吗?

“是被谁藏起来了吗?难道是男生?因为由希很可爱嘛。啊,真不可原谅。这太恶心了。”

蹙起形状优美的眉毛,看着由希的脸。“没事的,”她说。

“一定会找到的。我去跟老师说,由希,你就先穿着运动服吧。”

她用不容分说的口气,把制服上衣塞给由希。水手服领配胭脂红领带的下身套着窄管运动裤的模样实在可笑,由希虽然没照镜子,但她能想像那模样有多凄惨。

这时,幼稚园那天的回忆重现似地罩住了由希的肩。裙子被掀起,像把破雨伞的自己穷酸的身体。被脱下来的洋装。那些人的所作所为。

这太过分了。

“老师,可以问一下男生吗?——由希今天剩下的课可以穿这样继续上吧?”

没有任何证据。

大半的同学或许直到今日都不明白干下那种事的人是谁。不仅如此,应该就连有过这种事都不复记忆了。只有由希一个人还记得。

她完全有自觉,自己并非死忠的响子信徒。为什么我要一直巴在这样一个面具剥落的教祖身边呢?为什么我非得用这副模样坐在教室里呢?

她想向祖母道歉。

她想要祖母骂她,用那严格的口气。如果她说她弄丢了衣服,祖母一定会暴跳如雷。问题不在于是谁干的。祖母一定会一口咬定:就是你太不检点,太不像话,才会搞丢衣服。

今天得穿成这样吃便当、穿成这样放学搭电车回家吗?裙子一定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就在她低垂着头的时候。

“回家吧。”一个毅然的声音说道。由希抬头,看见站在旁边的那张脸,惊讶屏息。

“小铃。”响子去职员室,不在座位。由希好久没跟小铃说话了。小铃还是一样,眼神是不可思议的色泽。

“没必要待在这种地方。我们回去吧。”

回家路上,两人几乎无语。

她对跷课毫不迟疑。也不先向老师征求同意,收拾书包,随即就和由希一起走了出去。没碰到响子。

由希垂着头走到车站的途中,她问:“有预备的吗?”由希慢吞吞地抬头。全没了力气。她接着说:

“我入学的时候买了两件裙子。如果你明天上学没有裙子穿,我可以先借你。”

“……没关系,我家里应该也有。”

这是谎话,但由希这么回答。她已经决定就算明天不能去学校也没关系,要向父亲讨钱赶快去买条新裙子。小铃的语气没有特别同情的样子,淡然直爽,但由希不想依赖她。听到由希的话,她也只应了声“这样”,没有再说什么。

没提到响子。

没多久看见车站,就要道别的时候,学校的方向传来“喂”的叫喊。由希以为有人要来把她们带回去,紧张地握紧运动裤,结果转向那里的小铃“哦”了一声,点点头。

骑着自行车下坡而来的对方叫了她的名字。

“喂,等一下——!”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由希赫然一惊。她惊讶地凝视对方的脸。然后唐突地确信了。

原来是她。清濑接着说:“要跷课的话,也算我一份!”

对他而言,能对女王使出致命一击的人,除她之外别无他人。

令响子凋零的,就是他们。很快地,由希现在乘坐的船就要沉了。

怀着悲惨的心情回到家,把制服和运动服都脱了。换上自己买的最喜欢的衬衫和裙子后,由希跨上自行车,赶往祖母那里。踩着踏板,不知如何是好,净是喘气。

奶奶,奶奶。

来到祖母面前,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敲打坚硬冰冷的墓碑。她再也不会对由希说什么,也不会为她做衣服了。

我不想去学校了。我不能去了。不要去了。

可是我会去。我要重新来过。我绝对会卷土重来,所以原谅我。

她坐在墓碑前,静静地咬紧牙关。她不会哭。沉默着,瞪着前方。绝对不哭。我是坚强的,所以我只是来这里报告要改变自己的位置而已。

小学的时候,她从卧病在床的祖母旁边的皮包里偷了两千圆。

祖母身体变差,一直以为是感冒拖了很久。祖母看到夹报广告里减缓风湿痛的健康食品,抱着一丝希望不断地订购,三餐饭后必定服用。由希发现服用次数增加了。祖母住院以后,由希还是不知道病名。父亲和祖母都没有告诉由希。

所以她告诉自己,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变得衰弱的祖母隔着纸门问由希。

“你在那里吗?”

“在啊,奶奶。”

伸向钱包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她想要漂亮的衣服,想要有滚边的上衣。有两千圆就能买了。只要去附近的店。

“点心放在柜子里,袜子在底下的抽屉。”

“嗯。”看不到脸。从钱包里抽出钱来,再放回皮包。祖母短短地“咳”了一声。难得从医院回家几天,怎么不起来做点事呢?好不容易回家,一直躺着太浪费了。由希想着,把钱藏进口袋里。胸口怦怦跳个不停。

咳。“由希。”祖母叫自己的声音。“什么?”她又应。整颗脑袋都在盘算要买什么样的上衣。

——你从以前只要一有事就第一个跑去找奶奶。真不可思议呢,小的时候你明明老是惹奶奶生气,一点都不亲。

到了祖母病况恶化那一天,病死前一天,由希才知道病名。知道的时候,祖母已经陷入昏睡,听不到由希的声音了。

从此以后,她一有什么就逃到祖母那里。

跑过通往墓地的路,忍住作呕欲吐的感觉,抱住墓碑。什么都不会说了。对荷莉?葛莱特利而言的第凡内的静谧。对水上由希而言的,墓碑冰冷的、静默的触感。

我偷了。无可挽回了。奶奶。奶奶。奶奶。

丢失的洋装和裙子,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找回来的一天。连要找回来的是什么都不晓得。

仰望天空。用祖母的两千圆买回来的上衣,衣摆的滚边脱线,一下子就不能穿了。一个月左右就扔掉了。

“半田,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夏天结束前,由希离开了响子。美女跟美女在一起,争妍斗艳的时代。新的裙子。我已经要逃脱那里了。

聪美满不在乎地回答:“好哇。”把由希的桌子跟自己的桌子并在一起。“谢谢。”她答着,回头一看,响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或许是看不下去吧。那个时候的响子,经常一到午饭时间就从教室消失了踪影。她开始一个人在外面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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